后一页
前一页
回目录
回主页




   
11月2日 星期六 雾转多云

  纽约——长岛——纽约
  雾,淡淡的,灰灰的,湿湿的,缭绕在纽约的街道和上空。推不开,拂不去,扯不断,理不清。登上102层的帝国大厦,环顾纽约全城,只见远远近近、高高低低的楼房,全部笼罩在雾中。阵风吹过,雾在无声地流动,偶尔有几幢高楼从雾里若隐若现地探出头来,像是漂浮在海上的一个个岛屿,这更给繁华的纽约,增添了几分朦胧神秘的色彩。
  来纽约4天了。天气时阴时晴。今天早晨又下了一场小雨,到了八九点钟,雨虽然停了,雾却没有散去。张泉涓今天是休息日,特地赶来邀我去参观帝国大厦。我算算行程,也只有今天上午还能抽出空来,便和她一起兴高采烈地去了。不料,电梯先把我们送到85层,凭栏远眺,几乎什么也看不清楚。我们继续往上爬,风渐大,雾也渐浓。四周显得更加混沌了,张泉涓懊恼地说:“真扫兴,平时来帝国大厦看纽约,还是很壮观的。今天全让这场雾给破坏了!”
  我抓住铁栏杆,喘了喘气,笑着说:“没关系。我倒觉得,雾里看纽约,也还别有情趣。”
  大风卷着一团团、一缕缕的雾,迎面而来。我听到张泉涓在雾里怅怅地说道:“可我讨厌这雾。到美国后,我好像整个儿就生活在雾里!”
  她的话,引起了我的深思。再去别处,我们全没了兴趣,便匆匆赶回饭店。
  中午应于湘女士的邀请,去“御宴轩”餐馆吃饭。同座的还有潘先生的女儿潘欣心小姐和《侨报》的一位副刊编辑及一位要闻版记者。
  在纽约吃中国菜,这是第二次。印象比在“中国城”同R诗人、L女士等一起吃潮州菜时好多了。“御宴轩”位于曼哈顿中城,老板是位姓宋的山东人,40来岁,看上去很精明。这家餐馆的装修具有浓郁的中国宫廷风格,进屋后的迎面墙壁上,挂着一幅溥杰先生的字:“马龙车水盛,山珍海味轩。”使我仿佛觉得又回到了北京。我点了个砂锅豆腐,还点了个干偏牛肉丝,于湘女士点了竹笋鸽盅等,满满一桌菜,在色香味型器上都颇具特色,吃后让人口角留香。我边吃边想:中国的餐饮文化,至今仍在世界上享有盛誉,成为华人在地球的各个角落里谋生的一个重要手段,这既是我们的一种光荣,也是我们的一种悲哀。我们的祖先们,是否太讲究吃喝了?!大家花在酒席宴前的工夫实在太多,这或许也是我们逐渐退步到落后挨打地位的原因之一。
  席上同潘欣心小姐谈起美国的医疗卫生界情况。她在纽约的一个医科大学里读书,已经读了7年,还要一年才能毕业。在美国,医科大学的学生,一般都要学习七八年,经过4年普通大学课程和4年医学专业的学习,才能领取到文凭。这个过程是很严格的,但,毕业后的待遇也很高,美国的医生和律师,都是高薪阶层。内科医生的年薪约在10万美元左右,外科医生的年薪约在12万美元到15万美元左右。所以,美国的医生是一个令人羡慕的职业。我在北京的几位医生朋友,几年前便已来到美国,他(她)们在国内均是正规医科大学毕业生,并且在北京的大医院里担任主治医师多年,这次我来到纽约后多方打听,才知道他(她)们还在重新学习,必须获取到美国的文凭后,才能领到那张价格昂贵的行医热照。
  回到饭店,已是下午2时。H开了车来接我去长岛。我已经几年没有见过H了。还在H上小学时,我就认识了她。那时,她还是个带着红领巾的孩子,在绘画上很有些天才,才只八九岁,画就在国际儿童画展上得过奖。我和她的父母都是好朋友。她的父亲在一家医院工作,业余爱好广泛,喜欢交结文人,政治上也是个摘帽右派。我当时正困顿北京,在电影制片厂没完没了地修改着剧本。彼此认识后,由于处境相同,遂一见如故,相濡以沫。足足有几年时间,我几乎成了他们家庭的一个成员。在崇文区他们家那个狭小、简陋的小院里,我们一起度过不知多少个风雨之夜。或促膝长谈,或围炉闷坐,有时实在太晚了,我就留住在那里。在某种意义上,他们家的老祖母,也是我的一个异姓母亲,H则成为我的又一个女儿。我看着H从小学到中学,再到中央美院;看着她在绘画艺术上一点点成长,为她取得的每一点成就和她的父母一同欢呼雀跃。正当我们日夜盼望着她或将成为美术界的一位尖端人才时,忽然听说她已经辍了学,并且要和一位外籍留学生结婚,正在办理出国手续。这种事情,现在已经非常普遍了。可在当时,在“四人帮”刚刚粉碎,中国的国门才只是向世界微微敞开的时候,其惊世骇俗的程度,无异于在我们的头顶上放响了颗炸弹。一个大雪纷飞的夜晚,H冒着漫天风雪,系着长毛围巾来到我的住处,向我说明了情况。我被震惊得目瞪口呆,不知所措。混和着气恼、遗憾、惆怅种种难以理清的情绪,在进行了长时间说服仍然毫无效果之后,我们俩差不多公然决绝了。闹到后来,她哭了,我也哭了。我激动地向她说道:“好吧。你走吧。既然你什么都不再留恋,父亲、母亲、弟弟、老祖母,还有国家、学校、学业、前途,这些你都不放在心上,我这个不沾边的伯伯,还算得了什么?!你要为爱情活着,或者为别的什么活着,全是你自己的事情,今天,我们就算是告别了。以后,我也不想再见到你!”她咬着牙,久久地望着我,最后终于擦干了眼泪,系上了大围巾,缓缓地拉开门,头也不回地闯进了大风雪里。过后不久,她就在北京竹园宾馆和那位外籍留学生举行了结婚典礼。结婚时,那位外籍留学生的父亲也从美国专程赶了来。他是联合国的一位高级官员,对中国一直保持着友好的感情,在北京有着广泛的联系。由于他的到来,婚礼的规格也显得格外隆重。我当时正参加《当代》杂志在密云水库石骆驼宾馆举办的一个笔会,和一些作家朋友在一起。H的父亲给我发了请柬,还特地给我打了电话。按照我和他们的关系,这个婚礼我是必须参加的,并且应该送上一份礼物。但是,我还是找出一些理由婉言回避了。这件事,我做得太绝情。但我实在不知道:经过和H的那场种突之后,我还怎么再来个急转弯出现在他们的婚礼宴席上?!我为此曾经内疚过很长时间,每一想起便觉得心在发疼,但却一直没向H和H的父母表述过。
  一晃又过去了许多年。这中间,H曾经几次回国,我们只匆匆见过一面,什么也没有来得及谈就分开了。现在,我既然来到了美国,来到了H和她的新的家庭的近旁,究竟应该怎么办?我没有犹豫,来纽约后就想设法给她打电话。昨天深夜才把电话拨通,今天下午她就亲自开了车来。
  经过一阵乍见面的欢呼,我们这一老一少,终于在异国他乡的土地上握手了,过去的那点隔膜,早就被忘得干干净净。我仔细打量着H,发现她正怀着身孕。她欣喜地告诉我:已经有了个儿子,也许再过一两个月,还会来个女儿。她边说边笑,自我打趣道:“再来个儿子也好。我不讨厌儿子,两个儿子,将来可以作伴。”我努力想从她身上,再找回些从前那个在北京崇文区的小胡同里戴着红领巾、背着书包上学的小姑娘的影子,找回些那个在王府井熙熙攘攘的大街上捧着个画夹给来来往往的行人画速写的青年大学生的影子,结果却失望地发现:随着时光的流逝,那一切的一切都不复存在了!现在出现在我的眼前的,是一位已经适应了美国生活的小康家庭的主妇,她生活得满足而自如,潇洒而豁达,说话爽朗,举止随意,从她的身上已经再也找不出过去的那个H的痕迹了!
  她熟练地驾驶着一辆八成新的日本轿车,不停地向我指点着街道两旁的楼房,告诉我:哪里是联合国大厦,哪里是纽约最豪华的大街、最豪华的商店。还向我说:她的公公已经退休了,但是,联合国工作人员的退休金是比较高的,所以生活还算稳定。她的先生在一家大公司里上班,每天早出晚归。她自己领着个孩子,又怀着孕,只好暂时做起了家庭妇女。我一边和她漫不经心地应答着,一边浏览着纽约的街景。彼此也偶尔谈起过去在北京共同熟悉的某人某事,却又很快岔开了。过去的事,毕竟都已过去。无论对于她,或者对于我,都已不再是新鲜有趣的话题。
  车出纽约,在通往长岛的路上,发生了桩交通事故:一位道地美国血统的妇女,开着辆豪华轿车越过我们的车辆时,彼此的车尾部分轻轻地撞擦了一下。双方都迅速停了车,先是下车观察汽车有没有撞伤?接着便是一场激烈的争吵,然后各自从手提包里取出无线电话,呼唤警察来处理问题。我们在路上足足等了一个多小时,警察才开车赶来。这时,大家都反而平静了下来,各自向警察陈述了情况,警察又仔细察看了汽车受伤部分,发现并没有什么了不起的损伤,便在双方递给他的一系列证件上签了字,各自开车走了。H告诉我:双方的汽车,都是在保险公司保了险的,只要有警察的签字,便可到保险公司领取赔偿费用。那位美国妇女想要歪曲肇事原因和夸大汽车损伤情况,被警察说了几句,她见无隙可乘,只好自认晦气走开了。
  长岛是纽约附近的一个中产阶级聚居的地区。H家的房子隐藏在一丛浓密的枫林里。经过路上的这场耽搁,我们到达时已是黄昏时分。H的丈夫,早已下班回家,正在焦灼地等待着我们。他是一位美籍印度人。看上去,人还谦和、诚恳,给我留下了很好的印象。他们的这幢房子是临时租下的,上下两层,共有七八间房屋,住着他们一家三口人,屋后还有个小小的游泳池。我们去时正是严冬,游泳池被雨布覆盖着,没有掀开。用国内的标准看,这幢小楼够得上豪华了。按钮约长岛地区的标准,则算是中等水平。
  H开始忙碌了起来。她要为我和她的先生做一顿标准的印度晚餐。我和她的先生语言不通,彼此只好闷坐着。乘H进屋来给我冲泡咖啡的工夫,我向她提出:让我去看看她的画室。她说,画室在楼上,好久没有收拾,还是甭看了。我想看看她这一个时期的美术新作,她也笑着推辞道:因为忙于家务,忙于应酬,又拖累着个孩子,画也好久没画了。我忽然觉得有些失落,不便再说什么,只能呆呆地等着吃饭。
  晚餐终于准备好了。没有想到,H的印度饭菜居然做得那么好吃。在饭桌上,她忙着照料我,又忙着照料丈夫和孩子,显得非常干练利索。我望着屋里应有尽有的电器设备和各种样式新颖的家具,心里在想:或许她所追求的人生道路是对的。如果她还留在北京,最多也不过住上两居室的房子,甚或连两居室也住不上,只好挤在一间狭窄的小屋里。人,干吗一定要成为艺术家呢?年轻人有年轻人的想法,那就让他们各自去走自己的路吧。我应该为他们祝福。
  我和他们夫妇碰了杯。席上的气氛越来越融洽。H告诉我:他们的最终目标是到北欧定居,所以一直没有买下这幢房子,每月仍然要付出昂贵的祖金。她还说,来到这里后,有时也想念中国,想念北京。但是,回到中国,住不了多久,就又想着回来,因为中国实在太脏、太挤了!她这个从小在北京长大的人,已经再也无法去中国长久生活了!她说得很平静、很冷淡。我听着、听着,忽然觉得眼前的H,渐渐变得模糊起来。她变得非常遥远,非常陌生。来美国前,我就听说过,有些在美国生活的年轻人是以没有肤色、没有国籍的世界公民自称的,我不知道这是坏事,还是好事。但我实在不情愿这位对我曾经是那么亲切的中国姑娘,居然也变成一个世界公民!
  从长岛返回纽约,已经是深夜1时。H忍受着一天的疲劳,又亲自开车把我送回来。我感谢她的情谊,但我知道我们以后见面的机会不会太多了。我来自一个仍然贫穷但却非常自尊的国家,从小就受着“不辱于人谓之贵、不取于人谓之富”的教育,这样的国家里人民是很敏感的。H还太年轻,她和我的关系又过于亲密,她不会想到在什么地方已经有意无意地刺伤了我。经过多年的分手,我们又在美国见面,但我们的距离也更远了。
  从长岛回纽约的路上看纽约,只见灯火通明,把天上地上都照耀得如同白昼。纽约这个不夜城,夜晚比白天要美丽得多。我曾经不止一次地在北京郊区看夜的北京,那灯光、那景色,似乎和夜的纽约无甚差异,只是有时因为电力不足,光线要弱一些,五颜六色的霓虹灯要少一些!
  但我相信,北京之夜的灯光,将一定会越来越明亮,越来越绚丽多彩!
后一页
前一页
回目录
回主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