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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一、在十月的阳光下




  在经历了太多的悲伤,失去了太多的亲人之后,时间把人们带进了1976年10月。
  北海和景山的大门照例紧闭着,门前是一块积满尘土的“内部修缮”的牌子。只有冷冷清清的秋风在门口盘旋,卷着地上的落叶。
  假如此时你正走过团城旁的石桥,隔着早已升高的铁栏杆,眺望中南海里影影绰绰的绿树红墙,你想过什么呢?你期待过什么呢?
  10月6日下午,天空似阴似晴,灰蒙蒙的阳光照着冷落不堪的景山公园。在几株苹果树下,江青正左右摆弄着姿势,让摄影师为她拍照。与往常不同的是,江青这一天似乎出奇地严肃。来公园之前,她命令手下的人跟她一起念了几条毛主席语录,而后就歇斯底里地大骂“邓小平是反革命,万里是坏人”;又讲到“中央领导人的排列顺序要按主席规定的排列,主席身边的工作人员谁也不能反,反对他们就是反毛主席”。接着,江青就带着一帮子人到景山公园摘苹果。一向穿戴妖里妖气、又是怕光又是怕风的江青,此时摘掉了帽子,一没围围巾二没挎小白皮包,倒是换上了中山服,接连照了17张半身像。
  细心的读者一定会想到:江青一本正经地拍那么多半身像干什么?据新华社摄影部一份材料记载:4天之前,即10月2日,王洪文一下子刚摄影师为他拍摄了穿便服、穿军服的标准像和办公像,多达114张。王洪文从27张8时样片中亲自选定了他满意的标准像,指令按周总理标准像的样子进行修版。两天之前,姚文元指令《光明日报》发表梁效的《永远按既定方针办》一文。“四人帮”篡夺党和国家最高领导权的信号弹升上了天空。那么,今天江青的意图,自然也是明明白白的了。
  拍完之后,江青垂下恩典,将两个苹果赐给摄影师。
  景山公园苹果树下的活动当然不是一次女皇的秋游,当然也不是一次“历史性事件”,只不过是江青覆灭前的最后一幕表演罢了。当摄影师奉命连夜赶制出江青的照片,于次日晨10时送往江青住处的时候,可以想见,照片的主人已经永远欣赏不到自己昨日的尊容了。
  就在江青装模作样摘苹果之后仅仅过了不到十个小时,在宁静的中南海里,终于发生了人民期待已久的、惊天动地的事变。几天之内,这个消息就传遍了北京城的千家万户。

  10月10日上午,七机部五○二所楼的一间小屋的门突然被推开了,闯进来的,是瞿海良的一位同事也是好友。
  “你怎么上这儿来?”瞿海良一惊,因为被隔离审查的人是不准见人的。
  “我早就说了,总有一天要跟他们算账的!”
  “你说的谁?”
  “抓起来了!就是我们反对过的那几个人。”
  “什么?”瞿海良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对他朋友的突然闯入感到害怕。他赶紧站起来,要把来人推出门外:“你快走快走,别被人看见了!我的事情还没有完,别再连累你了!”
  出乎瞿海良意料,他的朋友固执地笑着,复又推开了他,一屁股坐到他的床上,并且大声说:“我今天还就是不走了!”……
  这一天,青年画家范曾找到了他敬重的吴作人教授。毋庸说,几个月惊恐和焦虑的日子已经成为过去,这一对彼此了解的师生之间,无须用更多的话来表示自己兴奋的心清。
  吴教授说:“只是你替我在天安门广场照的像,可惜了啊!”
  范曾眼光一闪,没有马上作答。原来,4月7日广播之后的第二天,范曾就到吴教授家里,对他说:“照片的事,我知,你知,天知,地知。我处理了。”吴教授感激地点点头,自然,他对这位讲义气的学生是完全信赖的。
  “要是能保存到今天就好了……”吴教授继续惋惜着,他没有注意到学生的表情。
  “吴先生,我今天正是为此而来,我把照片给你拿来了!”范曾的脸上分明是一种得意的神情。果然,他从衣袋里掏出了几张已经放大的照片。
  吴教授接过照片,大喜过望:“你,你这是怎么搞来的?”
  范曾诡谲地一笑,说:“我把它们藏在几本精装书的封面的夹层里了。即使他们来抄家也未必能发现。我相信总有一天他们会垮台的,我会把它们洗出来给您送来的!”……
  的确,人们相信,总有一天,那帮贼子会垮台的。只是大多数人没有想到,他们会垮得这样快,这样利索,这样不费吹灰之力。
  笔者不想在这里追忆许多曾经在家家户户流传加工的关于“四人帮”被捕时的民间传说,但不妨记叙一下大名鼎鼎的“梁效”的覆灭经过:
  10月10日这一天,正好是星期日。按照迟群给“梁效”定的“铁的纪律”,笔杆子们傍晚就乖乖地回到朗润园湖边的楼里了。嚼过了大鱼大肉(“梁效”每人每天有7角钱的伙食补贴),又享受过了美味的夜宵,一个个先后上了床。刚过12点,也就是11日零点,楼前突然响起了摩托车声。一队解放军战士神速地包围了这座灰楼。
  “梁效”的笔杆子们,有的刚想脱衣服,有的从睡梦中惊醒了。通知他们到一楼的会客室集中。
  “说不定是首长来接见!”有的秀才这么猜着。他们根本不知道外面有多少中国人早就开始吃三公一母成一串的螃蟹了。
  会客室里,一个陌生的北京卫戍区的军官向他们宣布:“中央决定,‘梁效’的材料封存上交。现在大家就收拾一下自己的用具,回家去,明天到校党委集中学习。但主要负责人不能走……”
  至此“梁效”的戏,也就跟它的主子一样,全部唱完了。
  整个北京在狂欢,整个国家在狂欢。这种狂欢的声音,铁窗是隔不断的,何况是在同一个天空之下。上海、南京、北京各地的监狱或是形形色色的“隔离审查室”,那些关押新政治犯的阴暗小屋,刹那之间照进了明媚的阳光。
  生死之局,这样微妙,真是置之死地而后生啊!
  南京大学的康老师,刚吃完监狱里的一个冷窝头,就听见了铁窗外的口号声:
  “打倒王洪文!”
  “打倒张春桥!”
  “打倒江青!”
  “打倒姚文元!”
  他听清了,实实在在听清了。他控制不住自己,也跟着举起手臂高呼起来。
  欢呼声从各个牢房里传出来,震荡着通道。康育义听见,李西宁那粗大的嗓门在呼喊,徐同新有力的声音在呼喊,张夏阳雄浑的声音在呼喊……
  一个看守的法警也大声呼喊,想使犯人们安静下来。但他的声音根本听不见了。
  过了一会儿,预审员来了。康育义已经冷静下来。他问:“是不是真的?”
  “是真的!”预审员脸上带着笑。
  “那我要求党和政府向我传达。我要求无条件释放,形势不允许再关押我们!”
  又过了好多天,预审员找康育义说:“省委已经批了,这两天就放你们,你有什么意见?”
  康育义说:“当初抓我们就是错的!”
  预审员一摆手,似乎以一种无可奈何的口气说:“上级有话,放你是对的,抓你也是对的!南京事件的性质没有变,这是中央领导定的。有人保邓,有人指向现在在台上的领导,这个案翻不了。要你们不要再弄出新的事情来!你们干扰中央的战略部署,把反对王、张。江、姚的斗争提前了,还有没有组织性纪律性?”
  康育义像被陡然泼上了一盆冰水,禁不住浑身抖动起来。
  在女牢里,王运德几乎也遇到了相似的情形。她听到广播后,就对一个预审员说:“我是打张春桥进来的,让我出去!”
  预审员回答:“你出去?得写个检讨。你还有错误,你不听中央的话,你破坏了批邓……毛主席早就批了‘四人帮’了,还要你们反吗?你们没有组织,没有纪律,到处贴大标语,乱打一气。你要好好接受经验教训……”
  请听听,这是一种什么样的逻辑和理论!在有些人的信条里,人民永远只能是跟少数天才意志转的群氓,而不能有一点点首创精神,否则便是大逆不道。他们根本不懂得“人民,只有人民,才是推动历史前进的动力”这一马克思主义的基本观点。可惜的是,持这种“人才”信条的同志至今还有不少。
  康育义和王运德先后被释放了。出狱的时候,公安局给他们所在厂校规定了三条:一、不准再造反;二、不准平反;三、不准欢迎。但是,制泵厂的工人群众,自己掏钱买了鞭炮来迎接自己的英雄。
  徐同新的遭遇,比起他的难友们要惨得多。他早已听到了广播,他大声地读着报,因为报纸已经替自己说话了。可是,他的手铐反而铐得更紧了,都扣进了肉里。
  一个所长说:“你高兴什么?你出来!”
  徐同新鞋都没来得及穿,就被人拉到了小柜台,揪住头发往墙上撞。徐同新大喊道:“粉碎了‘四人帮’,你们还这样……”
  “你这是自找苦吃。”
  又有人去掐他的脖子,不让他喊。还有个人用一头白一头红的棍子,打他的头。徐同新被推到暗处,拳打脚踢,甚至吊起来吃“鸡爪子”。
  打他的人越来越多,有的感到苗头不对,这才把他放下来。徐同新被“苏秦背剑”式地铐着推进了牢房。徐同新一下子栽倒在地上,昏迷过去了。血从他手腕上流下来,染红了衣衫。这样一直铐了他4天。
  11月17日,徐同新被释放了。耐人寻味的是,他被带到一个偏僻的地方,而且,尽管把领章帽徽还给了他,但仍然有两个战士一直看着他,连他给父母写信都还要审查。更不能容忍的是,居然向他宣布:“你的问题还没有解决,你也是头上长角,跟张铁生一样呢!”
  简直是混账逻辑!徐同新忍无可忍,不得不给军区政委,给《解放军报》,给邓副主席写了信……
  在北京的监狱里。
  曙光电机厂的党委委员元海章,正躺在地铺上闭目养神。他在牢中几个月来,又黄又瘦。他吃不下,睡不好。虽然一日两餐,每餐只有两个窝头加一点菜汤,他只吃半个就够了。其余的,都送给了别人。他的眼窝深陷,两腮贴着牙床。他一度病危,虽然抢救了过来,但身上已经没有多少力气了。肉体上的折磨,精神上的打击,正慢慢地吞噬着他的生命。他自己也感觉到,他不能支持很久了。
  突然,一个声音叫他:“元海章出来!”
  他全身猛地一震。以前,每当听见有人大声叫他,他就知道没有好事,不是挨一顿训斥,就是挨一顿打。这一次,好像有一个来月没有提审了。他用自己的意志支撑着衰弱的身体,走了出去。
  转了几个弯,他被带到一间屋子里。元海章定神看看这间屋子,他并没有见过。不是审讯他的屋子,但这间房子也是铁门铁窗。
  没料到,他刚进门,还没有站定,就被几个人上前抱住了。嚎啕大哭的声音把元海章裹了起来。元海章眼睛直楞楞地,脸上没有血色,他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情。
  “老元,你傻了?”
  “我们是你的同事啊!”
  元海章整整半天没有说话。
  这一夜,他再也睡不着了,同一位也因天安门事件被捕的难友抱着,一会儿哭,一会儿笑。
  过了两天,元海章才逐渐明白过来,这是给他们办“出狱学习班”。出狱,还要办学习班,这也真是个新鲜事。
  学习班上,他们要求看电视。经过交涉,允许了。第一天的电视新闻,就有邓颖超同志担任了副委员长职务的消息,他们一个个全都高兴得哭了。
  因四块诗牌被捕的一○九厂的宋胜均,出狱的那天,却费了一番周折。
  一○九厂的工人、干部,得知未胜均等人要出狱,几十个人自发组织起来,坐上卡车,带上锣鼓去迎接他。汽车开到监狱门口刚停下,大家就把锣鼓敲响,还放起了鞭炮。这在监狱的历史上还从来没有出现过。因此,大铁门立即关上了。
  工厂保卫处的三个同志先进去领人,他们已经到了预审处。进来一个人接待了他们。
  “我们是来领人的。”
  “谁?”
  “宋胜均。”
  “那你们在门口敲锣打鼓干什么?”
  “大家高兴。”
  “这样揍人不行!从来没有见过。还有组织性纪律性没有?影响多不好?”
  “那是群众自发来的,不是我们组织的,跟我们没关系。”
  “那也不行!你们去劝他们离开,不然不放人!”
  三个人出去了一会儿,又回到这间预审室。锣鼓声反而更响了。
  “怎么还没有走?”
  “群众不听,我们说不动。”
  “人不走,就不放人!这是市局首长的命令。”
  这个“市局首长”,便是当时还在垂死挣扎的“四人帮”的干将刘传新。争吵反复地进行着,3个多小时过去了。天色渐渐黑了下来。保卫处的三个同志,无可奈何,只好又去劝说:“大家先退200米,把人接出来要紧,不然,他们不放人……”
  等在卡车上的七八十名群众,只好强按下心中的怒火,司机把车倒出二百米远,停在马路上。
  宋胜均终于出来了,人们争着同他握手,搀扶着他、只见他面色苍白,浑身无力,像得了一场重病似的。一个身体强壮的小伙子,半年多没见,简直变成了另一个人了。
  当晚,已经等候了几个小时的一○九厂的群众,开了欢迎会,给宋胜均披红戴花,夹道欢迎。大家真想把他抬起来啊!但是,小宋被折磨得太虚弱了。于是,就让小宋站到凳子上,让大家见见面。随后,给未胜均做了一碗热面条,又让他洗一个澡,赶紧把他送回家里
  手铐要从人民的手腕上取下来,换戴到“四人帮”及他们死党的手上,这才是历史的公正的判决!
  以天安门广场为中心的清明节的人民运动,是十月胜利的当之无愧的奠基石。十月的阳光开始照耀我们广袤的国土。尽管仍然有一部分无辜者被铁窗和高墙同复苏的大地隔了开来,继续关押三个月、五个月,甚至一年、两年,但是,坚冰已经打破。航道已经开辟。推倒“四人帮”设置的重重障碍之山,根除“四人帮”造成的痼疾,固然还需要时间,历史毕竟是无所阻挡地向前推进了,人民毕竟是无所阻挡地觉醒了。
  事实将证明:10月6日深夜的伟大的一小时,可以补偿我们国家十年甚至更长一些时间的缺陷。这伟大的回小时啊,党中央的有力一击,把我们党和国家从危亡的边缘拉了回来,并且揭开了历史的崭新一页。
  中国是大有希望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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