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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戴上手铐以后




  雷雨到来之前的暴风扫过黄浦江畔、石头城下、天安门前,扫过祖国广大的土地。它把我们民族的一批优秀分子、一些有头脑的勇敢的工人、学生、战士……推进另一个世界,开始了他们一生中尽管短暂,却是不自由的生活。“四人帮”肆无忌惮地践踏社会主义的法制,对这些“政治犯”威胁、恐吓、虐待,把他们同刑事犯关在一起,让刑事犯监督他们,甚至进行惨无人道的“棍棒教育”。“四人帮”的爪牙气势汹汹地斥责审讯人员“思想右倾”,命令他们对抓的人一律按反革命对待。刘传新还公然说:“对这些人要狠,不能手软!”在“四人帮”的欺骗和高压下,一些公安人员大打出手,再现了人类野蛮时代的一些特征。另有一部分公安人员,违心地执行着命令,他们的良心同这些“政治犯”一起受着鞭答。还有一些人则利用自己的特殊岗位,同“四人帮”展开了特殊的斗争。
  戴上手铐以后的生活是怎样的呢?
  在上海……
  徐汇区服务公司的青年电工黄水生被带进了预审室。
  4月8日清晨,他把一面白色绢纺绸做的旗帜,升到了人民广场三四层楼高的中心旗杆顶端。旗帜上,是八寸的总理像,衬着硬纸,用塑料口袋保护着。这面象征着总理一生清白的旗帜,迎风招展。旗上八个大字:“沉痛悼念周恩来总理”。黄水生把旗绳往旗杆上绕了几圈捆牢。但是,他没有走。他觉得,自己是光明磊落的,为什么要走呢?他掏出周总理逝世的讣告,向越围越多的群众宣读。后来,他被两个民兵模样的青年人摘掉了帽子,打掉了眼镜。一阵拳打之后,又被人脱去外衣,包住了他的头,不让他喊,塞进了吉普车。他的手被反铐着,头被几个人按着,前额几乎触到了脚尖。
  此时,黄水生的衣服已被剥光,换上了囚犯的黑祆黑裤。不用说,他的衣物又被里里外外搜查了一遍。
  “你叫什么名字?”
  “悼恩来。”
  “家住什么地方?”
  “上海滩。”
  “做什么工作?”
  “造社会主义大厦。”
  严厉的审问,得到的是冷静的回答。预审员恼怒了。黄水生被接头、被推揉、被打着耳光……
  “你们不能打人!”
  “我们不打好人!你是反革命……”
  黄水生也愤怒了。他挺直了高高的身子,争辩着:
  “悼念总理有什么罪?人民爱戴的,你们不爱么?……”
  回答他的是又一记耳光。他被带到了第一看守所。马天水在关于黄水生升旗的报告上批道:“要从严,不能放过,一定要从严惩办!”“四人帮”在上海的一个爪牙亲自审讯。
  “你升白旗是什么意思?”
  “我升的不是白旗,是悼旗,是悼念周总理的,旗子上有总理的像……”
  “胡说!升白旗是投降,知道么?……”
  黄水生听了这话,心里有点好笑:假如我是反革命,投降人民不是革命行动么?我不是反革命,向谁投降呢?投降还有把旗子升到旗杆上去的么?
  “日本的旗子,也是白的,中间是个太阳,它也是投降旗么?……”
  审问的人被问得目瞪口呆。黄水生依然冷静地回答着。他们又是推他、操他,黄水生站直身子喊道“你们拿老虎凳来吧……”
  已经凌晨5点了。不时传来黄浦江上沉闷的汽笛声。那个爪牙,急着要向马天水报功,命令十几个人展开车轮战,一定要攻垮黄水生。
  “你还敢去南京路走一次吗?”
  “我敢,你们放我出去我就敢!”
  黄水生想起,他们没有给他看逮捕证,就把他抓来了。于是抗议道:
  “你们没有手续,就抓人,是不合法的,赶快放我出去!”
  “没有手续,可以补一个。可你的罪行,是铁板钉钉,赖不掉的……”
  过了几天,一个预审员拿了拘捕证来,让黄水生签字。
  “历史将宣判我无罪,你们这样干,是资产阶级专政。”
  “你是现行反革命,快签!”
  他在上面写了“黄水生要上诉”几个字,又被痛打了一顿。他们打他,他就坚持数着:“87,88,89……”
  黄水生以绝食来抗议对他的法西斯暴行,五天没有吃饭。本来就瘦长的个子,简直只剩下了一把骨头。有个看管他的人,显然很同情他,再三劝告他吃饭,黄水生说:“我是清白的人,我不是罪犯,为什么要吃监狱的饭?!”
  黄水生是个知里知面的青年。他平时做了好事,是根本不愿意讲的。可现在,他不能不讲了,他要说明,他是一个正直的上进的革命的青年,决不是一个罪犯……
  他叙说着:他们厂的邻居电机厂着火,他奋不顾身去抢救,还到医院送伤员……
  他叙说着:他参加拉练时,在一户烈属家见一病人,身上生了脓疮,又脏又臭,他去找来了医生……
  他叙说着:有一次在马路上,看见一个老工人中风,他就拦了一辆汽车,把这工人送进了医院……
  他叙说着:他家的隔壁有一位大娘,年纪大了,他经常骑三轮板车送她去医院……
  黄水生休克了,被送到监狱医院去抢救。可是回来后,黄水生仍然不吃饭。预审员按住他,从鼻子里灌葡萄糖水,黄水生全力挣扎,把葡萄糖瓶子也打翻了。
  黄水生下了死的决心……可是,他还不知道,由于受他的株连,他家被抄了;大妹妹上七·二一大学也上不成了;不到十岁的小侄于,在学校被说成是“小反革命”;母亲的心脏病,发作了几次,几乎丧命;邻居们也不敢和他家来往了……

  在南京……
  因演讲被抓进监狱的康育义,躺在一间又黑又潮的小屋里。他在这与外面隔绝的小笼子里,已经住了近一个月了。他想着进来后的一次又一次审讯。经常提审他的预审员,是一个中年人。开始的几次,对他的态度是严厉的,间或还有些训斥。可他明显地感到,这位预审员的态度,在慢慢转变。温和的问话,没有逼供。他似乎觉得,他在新街口演讲时见过这张友善的面孔。他随即摇了摇头,否定了自己这种幻觉。但即使在这里,也有正直的、与自己心息相通的人,这一点,他是深信不疑的了。审讯虽然紧张,起初使人怒不可遏,还要像留声机一样回答一个个重复的提问。但他可以借此慷慨陈词,以排解一些心中的闷气。可一停止审讯,这几天的寂寞,反而使他难受了。一整天一整天面对四壁,没有人说话……
  康育义正在闭着眼睛思忖,听到门响,赶忙坐了起来。
  进来的是这个看守所的一位老所长,后面跟着那位预审员。
  “你叫康育义?”
  “是。”
  “管理员把腰带给你了?”
  “给了。”
  “你站起来我看看……”
  所长的语气是温和的。康育义站了起来,不解其意。所长跟康育义对视着,康育义感到对方的眼光跟他的语气一样。所长在他腰间轻轻摸了摸,说:“好吧,你坐下吧。”
  康育义坐下后,所长又说:“你有什么事,说清楚,争取从宽处理……”
  “我该说的,我已经说了。我没有犯罪,我那不是反革命演说,我只是在新街口街上说了自己的看法,说了大家的真心话。”
  老所长没再吭声,先走了。预审员过来说:“过会儿要带你出去,你态度好些,有什么意见,当时别讲,回来跟我们讲。”康育义顺从地点点头。
  预审员走后,又进来一个管理员,拿着一副手铐说:“这儿的规定,出去要戴手铐。”
  康育义说:“戴吧!”
  戴上以后,管理员问:“怎么样?紧不紧?手腕能活动不?”
  康育义活动了一下手腕,说:“可以了。”
  临走,监狱的医生给了他止痛药。那位管理员还叮嘱说:“开大会时,你不要弯腰,只要低头就行了。不然像你这样瘦弱的身体,会吃不消的。”
  这一天是5月28日。康育义同王运德、徐同新等六个人一起,被押到了五台山体育场批斗。在南京,连刚上学的小孩子都知道,凡是重大罪犯的公审大会,都在这里召开。
  这真是一场前所未有的滑稽的批斗会。前五个被批斗的对象都是共产党员。每当台上宣布某某人是共产党员的时候,几万观众中就爆发出一阵潮弄批斗会的哄笑。五月底的南京,天气已经十分闷热,几万人,说着话,走动着,用草帽扇着风,谁也不去听高音喇叭声嘶力竭的发言。大会开了一半,听众走剩了三分之一。
  果然,批判大会进行到一半的时候,康育义虚弱的身体支持不住了。他额头渗出虚汗,腿也发软,他觉得自己要栽倒下去。幸好,两边押着他的解放军战士,一人拖住他一只胳膊。康育义感到,这两位年青的战士,在有意地支持他,使劲地托着他。他还听见其中的一个俯在他耳边小声说:“快了,快结束了,再坚持一下……”
  在这样的大会上,这个小战士敢冒风险在他耳边说这样的话,使康育义非常感动。他觉得,人民的心,战士的心,是和他相通的。这几句话声音极小,可在康育义听来,却有着千钧的力量。他觉得,自己应当努力振作起精神……
  五台山大会后,康育义的心里思绪翻卷。因为他知道,一般在五台山开大会后,不久就会到刑场执行枪决。康育义也知道,他的命运,不是有几个同情的人可以决定的。他懂得刑法:判了死刑,还有若干天上诉的时间。因而,他作了最后的打算:如果要执行死刑,他就提出上诉……他下决心要看完马克思恩格斯选集。去见马克思的时候,不会因没读完导师的书而羞愧。
  他的希望实现了,那个管理人员给他送来了马恩选集四卷。
  可是没有笔。他向所长请求,所长同意了,很快给了他一枝铅笔。可没几天,查房时又被人搜走了。他没有办法,就用牙膏皮卷成一枝笔,牙膏皮能在纸上划出浅灰色的印子。他有书读了,不感到寂寞了,心绪也专一了。在这又潮又黑的小屋里,他似乎感到有阳光照了进来,不再那么阴森森了。
  但是,他没有能平静多久,在一次审讯中,他气得简直要爆炸了。预审员拿着一叠材料,在审问中康育义得知,这材料不是什么新东西,是前些年抓所谓“五一六”时搞的黑材料。“五一六”的事,本来早已给他平反,并已经宣布材料全部烧毁。可今天,这材料怎么到了预审员手里呢?而且恰恰是在他生死攸关的时候。这不是落井下石吗?康育义明白,这是一个跟王、张、江、姚有一些关系的人想借机陷害他。
  康育义强接捺住内心的怒火,对预审员说:“这材料不值一文钱!”
  预审员并没有生气,脸上看不见怒色,也没有反驳他的话。康育义接着说:
  “预审员同志,在这样的时候,我不能不说了。我们不相识,你也不了解我。你可以去调查,学校有那么多同学,那么多老师,你一调查就会弄清楚的,你会做出你的结论。不错,我是出身在地主家庭。但我的成长,是党、是毛主席、是人民培养的。要不,我也上不了大学,当不了大学的教师。我的祖父是个中医,有田地,自己不种,租给别人种。是有剥削的。可是,我那时才12岁,还不懂事。解放后不久,我失学了。家里没钱让我读书了。我们那个中学校长发觉我没来,就派一个同学到家里来找我。校长怎么知道我?我失学前,是少先队员,积极参加各项政治活动,抗美援朝时,也是积极分子,所以校长认识我。他让我来上学,是党的政策,免了我的学费,还每月补贴给我4元伙食费。上了大学,学校除了给我伙食费外,每月还给我两元的零用钱,冬天补助我棉衣,夏天补助我单衣……我就是这样学了文化,成长起来的。我能反党?反毛主席?即使把我烧掉,从骨灰里也找不到一点反党的东西。预审员同志,我相信你,你听我说完……就拿我演讲来说,假如我是反革命,我为什么还要戴着校徽,事先不摘掉?摘掉是很容易的事。你去问问,当时我的工作正紧张,我有时间去干反革命的事?我没有错,在这生死关头,我要为自己辩护,我是革命的,心是红的,对毛主席是热爱的……”
  预审员没有打断他的话,认真地听他讲完后,向他点了点头……

  在另一间女牢房里,有一个女犯人在唱歌。她的嗓子还不错,唱出的歌有板有眼,又洪亮又圆润。她唱完一支歌,就笑一下:“怎么样,我的嗓子还可以吧?”
  其他的女犯人都笑着说:“不错!不错厂有的还问:“你有这样的嗓子,怎么不去当歌唱家,到这里来当犯人?”
  这句话,逗得大家哈哈大笑。那个唱歌的犯人有点精神病,她生气了:“你管得着吗?再说,我可不唱了!”
  因贴大标语被抓进来的王运德一直没有吭声,她见这几个同屋的女犯人要吵起来,就说:“不要吵,也不要挖苦人,还是再唱一个吧,也可以解解闷。”她知道爱唱歌的这个女犯人罪并不大,就又说:“来,我给你起个头。”
  王运德的话音不高,却有一种镇定的作用,几个女犯人停止了笑,不吭声了。显然,这些女犯人从王运德身上,感到有一股正气,与她们不一样。于是,女牢房里传出了“洪湖水,浪打浪”和“我失骄杨君失柳”的歌声。
  不知什么时候,一个管理人员进来了,大声喝斥着:“不许唱!这是什么地方?”那个唱歌的吓得赶紧坐下不吭声了。
  王运德说:“唱唱歌怎么了?她的嗓子不坏嘛。”
  “不行!这是监狱!要唱,你们就不要犯罪!”那个管理人员锁上门走了。
  这一训斥还真管用,几个犯人都安静下来,有的躺倒,伸着腰;有的坐下,望着墙壁出神。
  王运德坐在自己的铺上,拿出马列著作来读。是她争取了好些日子,才让送进来的。五台山大会上批斗的六个人中,她是其中惟一的一个女的。在悼念周总理、反对王张江姚的斗争中,像她这样的女同志还不多见。她在台上不屈的神态,给群众留下了深刻的印象。批斗大会散场时,她清楚地看到有人在向他们这几个“罪犯”挥手致敬。他真希望这样的会多开几次。见到群众,该多高兴啊!五台山大会以后,她的名字很快在石头城里传播开来。但是,她也感到自己的生命可能很快就会完结。所以,她要抓紧时间读点马列,只要一息尚存,就要思考啊!
  和她同屋的这几个女犯人,都是刑事犯,有的还有人命案子。所以,她跟她们也没有多少共同语言。她们对她也是不了解的,她做的事,她们更不理解。其中一个女犯人,甚至还诬告她,说她上厕所时想自杀,以便使自己立功赎罪,早些出去。管理人员找她谈后,她非常生气,对这个女犯人大发了一顿脾气。而且,她感到她的心灵也受了侮辱。她跟管理的人说:“我才不想死,我是医生,还不知道怎么自杀?我还年青,我要活着出去为党做许多工作。”
  这时候,几个女犯人见王运德又在学习,她们都很纳闷。她们进监狱以来,还头一次看见这样的场面。有一个女犯人就问:“你身体不好,也不多休息休息,还有心看书?”
  王运德抬起头,看了这个女犯人一眼,说:“我可跟你们不一样,我是戴着光荣花进来的。”
  “戴着光荣花进来的?”几个女犯人都很惊讶。“那你犯的什么罪呢?”
  王运德说:“这个你们就不用打听了,以后你们会知道的。”
  听王运德这么一说,那几个女犯人也不再打扰她,各自想着自己的事,出神去了。

  徐同新在五台山的大会上,是排在头一个的。他自己很清楚,他在办案者的心目中,“罪行”是最大的一个。如果要杀头的话,他是第一个被杀的。他在贴小字报时,已经作好了进监狱的准备。但他没有想到,他会受到如此“重视”。“四人帮”在江苏省的一个爪牙亲自参加了对徐同新的审讯。
  “你在南京,从西到东,从南到北,用‘火箭炮’把南京轰得一塌糊涂。‘火箭炮’是什么意思?”
  “过去用小米加步枪,现在用‘火箭炮’。”
  “你怎么比特务还要顽固?”
  “我没有罪!”
  “你为什么拥护邓小平,他给了你什么好处?你就是邓小平在南京的代理人……”
  “我只是说我的心里话,我认为邓小平没错。把我和老一辈革命家连在一起,我感到光荣。”
  “你就等着杀头吧!你不要不进棺材不掉泪!”
  “我学习周总理的精神,我连骨灰也不要了……”
  徐同新意识到,办案者所以对他如此重视,一定有更高的人说了话。当然,那时他不可能知道,在他的传单贴出之后仅仅两个小时,一个驻南京的记者,就向王洪文、张春桥打了电话,张春桥回答:“坚决镇压!”
  他被关在一间小黑屋里。这小屋长不过三米。而且还有两个刑事犯看着他。他的手铐,是白天黑夜戴着的,吃饭睡觉都要戴着。他吃没法吃,睡没法睡。20来岁的小伙子,被折磨得不成人样了……
  在南京,在这同样的时刻里,张夏阳正在预审员的面前争辩……
  在这同样的时刻里,与王运德、张精美一起贴点名张春桥大标语的殷辉,正望着小窗外炎热而又阴沉的天空。他被迫离开了新婚三个月的妻子,他的妻子被戴上了“反革命家属”的“桂冠”……
  在这同样的时刻里,南京大学的李西宁正拧眉沉思,想着这无产阶级专政的机器,怎么一下子打到了人民的头上,成了“四人帮”法西斯暴行的工具……

  在北京……
  铁窗里关着更多的人。这些与“四人帮”斗争的英勇的正直的人,他们有手,却不能去开机器、写论文、握枪杆。他们有的正被拳头殴打着,有的正借着暗淡的灯光学着数理化和外文,有的正背靠着墙默默地唱着《国际歌》……就是他们,遭受了非人待遇。有的人被打得界青脸肿,吃饭睡觉还被“苏秦背剑”式地铐着。有的头被皮鞋踢破,脊梁被狼牙棒式的铁钉木棍抽打得血肉模糊,随着撕心裂肺的惨叫,几次昏厥过去……他们现在只有大脑没有被禁锢,只有眼睛还在注视着铁窗外风云的变幻……
  又一个撕裂人心的噩耗传来:中国人民敬爱的老英雄朱总司令去世了。他们冲到门口,扶着冰冷的铁门,但眼前只有灰暗的灯光。朱老总不久前还在接见外宾,怎么一下子就永远离开了呢?永远离开了党和人民,祖国的大地和天空呢?说不定也是那帮坏家伙害死的!朱总司令的追悼会怎么开呢?天安门广场有没有纪念活动?自己单位的同志有没有去送花圈?他们心里想的很多,也很难过。他们不能到天安门去送花圈了,只有任大颗的泪珠滴落。
  这真是一个多难的年头。半个月之后,强烈的地震摧毁了唐山,威胁着首都。“政治犯”们的牢房也和大地一起摇晃。要是强地震能把“四人帮”那伙贼子砸死,那真是苍天有眼!他们自已被砸死也毫无遗憾。可他们毕竟知道,即使再有成千成万的群众死难,江青和她的同伙照样能过骄奢淫逸的生活。他们多么希望能为灾区的人民尽一点微薄的力量啊!在押的一位第二炮兵的解放军干部,摘下自己的手表,对监狱管理员说:“我不能参加抗震救灾,我交上这块表支援灾区。”但是,他居然遭到了训斥:“你是反革命,人民不用你的!”
  9月9日!中国的悲剧达到了高潮。伟大的马克思列宁主义者,现代中国的奠基人毛泽东同志与世长辞了。傍晚时分,首都市民从低矮的抗震棚里走上街头,静听着空中传来的哀乐。因为人们对清明的镇压记忆犹新,天安门广场上,从纪念碑到金水桥,人群既不稀疏也不密集。时有《国际歌》声和哭泣声传来。行人的脸上看不出表情,过度的忧伤往往是无言的,甚至是麻木的。人们的眼泪,在一月,在四月,差不多流干了。
  曙光电机厂的元海章,从自己国衣上扯下一块黑布来,同几个难友一起做了黑纱。他不顾管理员骂他“你没资格”,照样戴到自己的左臂上。“我是一个共产党员,我有资格悼念自己的领袖。”监狱里除了轻轻的抽泣,变得出奇的安静。一遍接一遍的哀乐,透过小窗,穿过铁门,传进这狭窄的牢房里。元海章被几个“政治犯”推做代表,要求狱方准许他们收听毛主席追悼大会的实况,终于获得了准许。他们在冰冷的地面上,静坐了五个小时,表示自己的悼念……
  秋风不知不觉地越刮越紧。这一天,元海章又在低头沉思。他把自己两三个月来受过的审讯像过电影一样过了一遍。也许,住在这阴暗小屋、戴上手铐的人,是最敏感的。因为他的每一条血管,每一根神经都在紧张地抖动,审度着这每日每夜,审度着他在这狭小天地里所能见到的一切。
  元海章在训斥声中,发现那位伏案记录的女公安人员的目光,似乎包含着同情在注视他。
  果然,他的感觉不错。在这铁窗之下,也有与他心心相通的人。今天,这位记录员把他叫到一间办公室里,打开灯,让他给家里写封信,而且搬了一条凳子叫他坐下。元海章似乎不相信自己的耳朵,他还没有听说过有这种事情。但他观察到这位记录员确实是诚恳的,这才简单地写了两句话:

  “我在这里很好,冬天快到了,要管好孩子,当心煤气。”

  记录员小声说:“多写几句,写完了,我给你带去。我在这儿不能叫你同志,因为有规定,但你的问题会解决的。”
  她还说:“你年纪大了,吃不了这个苦头,你要注意身体……这里面很复杂,杀人犯都有,你要少说话,书报也要少看,光线太暗,眼睛要坏的。”
  感激的热泪,在元海章的眼眶里旋转着。几个月来,这是第一次有人把他当人当同志看待啊!他想跟这位记录员握手,但又不敢。只是说:“我一辈子感谢你……”
  他戴上手铐以后,没完没了的审讯和训斥,加上粗劣的伙食,污秽的空气,使他难以忍受。如今,这位女记录员的态度,使他已经冰冷的心,感到了春风的温暖。
  临离开时,女记录员说:“你放心,我一定送到。告诉我你家的地址……”
  “我耽心我爱人的病,你代我看看……”
  元海章到了深夜还没睡着。他感到有这样的同志支持,心里有希望了。他还感到在女记录员的背后,站着不止一个人。自己应该鼓起劲头来,看到光明。可是到了后半夜,当他迷迷糊糊刚睡着的时候,又突然间惊醒。耳朵里响着若干天前预审员的问话:“你和叶剑英什么关系?你和李先念什么关系?”这些话,像针一样扎在他心上,使他的灵魂不能忍受。
  四天后,女记录员在没人的时候,又把他叫了去。给他一封信,还有一双布鞋。元海章的热泪又涌上了眼眶。元海章捧着信,心里剧烈地抖动。他听一个刑事犯老头说过,这个监狱,在清朝的时候就在这里,后来国民党用来镇压革命者,历来不准通信,来了信一律扣压,何况还有东西。这信虽只有几句话,可价值千金啊!他认得笔迹,是他爱人写的。
  女记录员说:“你爱人还好,地震时家里房子塌了,工厂对她照顾不错,帮她盖了防震棚。你的孩子也还好……”
  元海章听着,哽咽着,他看见女记录员也在掉泪。
  “我看见了你爱人,你还需要什么东西,可以告诉我。”
  “被子太小,我有胃病,是不是能拿个大衣给我。”
  一个星期后,被子拿来了。还有一个塑料小包,里面包着一本语录。元海章不知怎么回事,他反复看了几次,才看清楚,在语录上划着一些杠杠。“要相信群众相信党……”“要实事求是……”这些杠杠上面的话,连续起来……他明白了,这是一封奇特的信啊!
  戴上手铐的人,生活是严酷的。但也正因为如此,他会更感到同情者的可贵与不易。元海章似乎觉得,他在太行山当八路军的时候,还没有处于这样极端残酷的环境,还没有像现在这样深切地感到阶级情谊的无比珍贵。的确,这是怎样的环境啊!
  可以想象,不,已经不是想象,而是现实:一旦领导权被阴谋家所篡夺,无产阶级专政工具,就会在一夜之间变成镇压人民的工具。但也可以想象,不!这也已经是现实:当正义被暂时铐上手铐脚镣的时候,人民的战士、共产党员是不会屈服的,他们在铁窗之下学习马列,坚持斗争,而在他们身边,也还有许多正直的公安人员、监狱的工作人员和他们在一起……
  手铐的力量是可怕的,但决定历史命运的决不是手铐,而是正义!
  此刻,在北京城内某处的一个被禁锢的院落里,邓小平在伏案沉思。人们曾经传说,他被送回四川老家了,很多老百姓去找他;还传说,他被送到东北的某个地方,走之前,某人某人曾经前去送过他……还传说,有的青年骑着自行车,从邓小平家灰色大门前飞过,并高声呼喊:“老邓,我们跟你打游击去!”还传说,在重庆街头有一个从邓小平老家来的要饭的农民,有人对他说:“只要你喊一声‘打倒邓小平’,就给你饭吃。”这个农民扭头便走了。在这禁锢的院落里,虽然没有镣铐,却也没有自由;虽然没有厉声的训斥,却有的是令人窒息的宁静。只是有时,两个一两岁的外孙被允许送到这里来,和邓小平作伴一两个小时。两个孺子,天真无邪,有时坐在膝上,有时扑在怀中,他们不知道,此刻,只有他们能给老人带来人间的安慰和欢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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