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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 耻辱烈焰中雄起的不死鸟




9.受命于危难之时

  张余亭打着背包到大功团报到。
  这一次,一向温顺体贴、落落大方的妻子孙世英第一次向他提出了无声的“抗议”,破天荒地不给他收拾行囊,也不带小女儿张颖为他送行。三营的导弹发射阵地出现重大质量事故后,二炮和部队的领导就决定改组这个团的领导班子,新任的政委和政治处主任已经就任,而团长的人选则千呼万唤不出来。领导的初衷是,一团之长在部队建设中举足轻重,大功团再也经不起折腾了,只有在全部队乃至全二炮范围内挑选一名有魄力、有组织才干,能扎扎实实干事业的人去当团长,才能镇得住,带领全团官兵打翻身仗。
  新上任的某导弹部队司令员邹永利和老政委马捷都把信任的目光,投向了刚从老三团参谋长调任司令部工程处副处长不久的张余亭身上。
  就像工程刚开始时勇夺先锋印一样,张余亭再次成为人们注目的中心。但是,这一次毕竟与上回不同,他必须使出浑身解数将那些已经迷失在命运谷底的团队官兵振作起来,重新寻找回男子汉的雄魂和锐气,一同走向辉煌。
  可是,部队领导在自己范围内授予他的权力毕竟有限:帮助团长工作,行使团长权力。弦外之音是,必须等候二炮机关考核后最后敲定。张余亭晚上回到家给妻子一说,同样是军人的孙世英把身子背了过去,气呼呼地说:“不去,那是一个烂摊子,搞不好连你都要陷在那里。”
  张余亭笑哈哈地说:“我早有思想准备。一个真正的男人嘛,就应该选择具有挑战性的工作来测试一下自己的能力和素质,看看自己肚子里的‘水’到底多深。”
  “瞧你还在那儿犯傻,都什么年月了。在机关干,老婆孩子团团圆圆的,也该轮上当处长了吧?就你在那里傻干,当官的却是别人。”
  张余亭沉默了一下,自我安慰般地说道:“天下之事,不可能事事公平。‘天降大任于斯人也,必苦其心智,磨其筋骨’。大概我现在还属于磨其筋骨的阶段吧,哈哈!”
  “还乐呢!天降大任,我看是要降磨难给你。”孙世英转过身来,脸上没有一点笑容地说,“余亭,我一生从未求过你一次,听我一句,找领导把这事辞了,嗯?”
  张余亭执拗地摇了摇头。
  孙世英的泪水哗地流了出来。她是一个性格内向的女人,多大的幸福或痛楚,从不张扬在脸上。可作为一名女军人,谁能体谅她带着一个小女儿在机关守着一套空房的孤寂,谁又能感受得到一个妻子对成天在魔鬼谷里与死神打交道的丈夫的那一份深深的牵挂呢?
  还是在张余亭当先锋营副营长的时候,一天,孙世英带着三岁的女儿张颖在收发室里登记文件,风风火火的军务处老陈处长,从窗口伸过头来,急促地说了一句:“小孙,张余亭那里出事死人啦!”说罢匆匆地登车走了。
  还没等孙世英缓过神来,站在桌子旁边的小女儿张颖突然冒了一句:“妈,我爸死了?!”
  人们常说,童言灵验。小孩冷不丁地冒出一句话往往会被事实所证实。孙世英顿时就慌了神,战栗着操起电话要先锋营。然而当时的通信线路质量很差,打电话的人纵是钻桌子底下吼也难让对方听明白,整整四十分钟,孙世英才挂通了先锋营,当电话那头模模糊糊地传来张余亭的声音时,她一颗石头落了地,浑身冒虚汗,一下瘫软在靠背椅上。
  作为一场虚惊的沉重代价,小张颖从此性格变得内向沉默,在生人面前再没有一句多余的话。
  张余亭扛着背包频频回首绿树掩映的那幢家属楼,满以为妻子仍会携着女儿出现在他的视野里,可这一回着实让他失望了,直到临登车时,也不见她们娘儿俩的踪影。殊不知,孙世英牵着女儿的手,静静地站立在家里的玻璃窗后边,满脸泪痕地倚窗远眺,直至他的背影消失不见。
  作为团长助理,张余亭开始扮演了一个极其特殊的角色。明眼人都知道他是来接团长之位的,但是,当他真伸开手脚来干,又不免受掣肘。于是,他自告奋勇去了魔鬼谷,先搞调查研究,把彻底治理这个团队痼疾的方案摸清想透。他把背包往连部一扔,一个工点一个工点住下来摸情况,住满一月后,再挪窝到别的工地上去……
  现实情景令他瞠目结舌。这个团队的作风纪律已经涣散到了无法容忍的地步:到宁夏执行任务的道机连的留守人员,是一个机关、部队三不管的“灯下黑”的小远散的单位,每天给养员上街买回猪肉和蔬菜时,连队的士兵一涌而上,你割一块肉,我拿一把菜,他端一盆面,到老乡家里开伙去了,连队干部谁管就揍谁,久而久之,就谁也管不了谁了……
  在军事工程中沉戟折翅的三营,也没有从那场灾难中重新振作起来。上工号吹过之后,各连队带上工地时还是一支浩浩荡荡的队伍,可是半路走的走,溜的溜,到了施工现场,最多只剩十几名老实巴交不敢跑的新兵。开饭号一响,山上的草丛里睡了一天的士兵哗地蹦了起来……
  “这哪还像一支人民的军队!”张余亭怒发冲冠,拍案而起,“我走过不少部队,像这样破罐子破摔的真是举世罕见。非得好好修理修理。”可是,当他真的要施展自己的抱负时,才发现作为一个帮助团长工作的人,权力终归有限。这时候,他的“权力之欲”变得格外强烈,他渴望给自己一方纵横捭阖的天地,祈盼一个施展自己才干的舞台,带领全团官兵从耻辱的废墟上重新崛起。
  授予他权柄的人此时正往绿色的大莽林赶来。
  二炮政治部副主任王洪福将军率领机关工作组的同志,带着二炮党委的决定匆匆地来了,专程对这个老团队的班子进行全面的考察。
  王洪福将军,北京人。平津战役时,出身于贫民年仅15岁的他毅然选择了从军的道路,长期在罗瑞卿、李天焕将军麾下做干部工作,即使后来公安部队机关改编为中国战略导弹部队首脑机关时,他也没有离开过这幢威严高巍的办公大楼。多年高级机关幕僚的生活。在经历了共和国历史上一次次政治风雨之后,他养成了政治敏锐、性格稳成、求知欲极强的好习惯,工作勤勉、要求极严又颇能善解人意,绝没有那些少年得志一路顺风的少壮派军官咄咄逼人的气势。80年代中期,年近五旬已经位列正军级干部的他,参加了全国自学高等教育考试,像莘莘学子一样,硬是在政务繁忙之中拿下了党政干部专科考试的全部十二门课程。这在三百万人民解放军的高级将领中可谓寥寥无几。正因为自己成才不易,他便格外爱护、珍惜人才。在他的麾下,各种各样有棱角、有个性的人才都能找到最合适自己发挥才干的位置。当然,如果你是一个只能大兵团作战而不敢于单兵教练的南郭先生,也绝逃不出他那双犀利的眼睛。大器晚成,使他得以在盛年之时,将自己的领导、组织才干和生命的热能大量地释放出来,短短十几年间,凭一方政绩,在京畿之地官拜大军区副职,领中将军衔。
  像每次下工作组一样,王洪福将军婉言谢绝了团里对他的格外照顾,与官兵们同吃同住,深入到第一线了解情况,半个多月后,把团里的营以上干部都谈话考察了一圈,在临离开大功团前夕,他最后一个将张余亭召进了团队招待所简陋的房间里。已经不是第一次见面了,通过上下的介绍了解和接触,他对这位年轻成熟、有头脑有魄力吃得苦下得难的“团长助理”有一种天然的好感。一见面,没有更多的寒暄,王洪福将军就说:“老张啊,你协助团长工作已经有两个多月,情况了解得差不多了,今天我只出一个题目,你看这个团应该怎么抓好?”
  在王洪福将军睿智沉稳的目光直视下,一些在他属下工作的二级部长有时也不免发怵。可是,张余亭经历过许多磨难,对于名利这些给许多人带来幸福或痛楚的东西似乎已经超然,他没有直接回答王洪福主任的问题,而是开门见山地展露出了一直徘徊在他心中的那个沉重的阴影:“首长,在回答你的题目之前,我想说几句心里话,我并不害怕当团长,而且也完全有信心将这个团队治理好。但是,我还想问问,你们这次来,如果上级还认为我读高中时的事情仍影响我的今后,我就回去。”
  王副主任没想到张余亭会谈这个问题,摇了摇头,笑着说:“这个事知道,别再想了,早已经过去了嘛。你还是谈谈下一步怎么抓好。”
  这一句话,犹如给张余亭吃了一颗定心丸,他兴奋地将自己深思熟虑的治军之道抖落了出来:“大功团现在确实已经跌到了一个灾难的谷底,但是事物的辩证法则往往就是这样,坠落到最低潮的时候从某种意义上说就是新的上升的开始。来这里几个月,我一直琢磨这支团队的建设,决不能就抓工程而抓工程。我概括了四句话作为今后团队工作的章法:在思想政治工作上要抓干部,在工程建设上要抓质量,在行政管理上要抓安全,在后勤管理上要抓节约。团队积重已深,不可能一蹴而就,给我以时日,理顺那些非施工的关系,不干则罢,一干就得带领全团官兵打翻身仗,争取‘一年起步,两年翻身,三年达标。’”
  谈话持续了一个多小时。
  沉默寡语的王洪福将军没有多插话,只是不停地点头,最后只说了一句话:“好!你的思路还是清楚的。”
  这是王洪福中将对受命于危难之际的张余亭的最终评价,很吝啬也很沉重。
  一个多月后,张余亭任团长的红头文件从北京正式发下来了。
10.发射阵地在爆炸声中灰飞烟灭

  公元1986年初夏,对于大功团的数千名官兵来说,永远值得他们记忆。
  沉寂了一个漫长严冬的山林,经过一场场春风化雨的催生之后,一片片生命的绿荫遮蔽了青山的荒芜和贫瘠,濒临死亡的生命之树在遭受了一次次灭顶之灾后,又奇迹般地活了过来,枯木逢春,老树新芽,向大自然顽强地展示着那九死一生后的勃勃生机和活力。
  一轮新月从西边的峰巅上升起,俯视着大功团这支一次次经历命运磨难的队伍。在新任团长张余亭和政委武国顺的率领下能否洗净自己沉重翅膀上的污垢,走出苦难的泥泽,振翼高飞,在战略导弹阵地的废墟上实现生命的重塑和涅槃……
  张余亭伫立在半山坡上办公兼宿舍楼前长长的走廊上凭栏远眺,一勾月牙儿透过山峦上的密林将一缕希望之光洒进了团队的营院。然而,此时的张余亭早已过了赏月的年龄,他踏着空灵的月色,步履矫捷地来到政委武国顺的宿舍,敲门而入。武国顺也同样耿耿难眠,一副千斤重担同时压在了这两位新到任不久的军政主官的肩上。
  “老武啊,天渐渐热啦,我寻思今晚你也睡不着,走,咱俩出去溜溜,通报一下情况。”张余亭热情地发出邀请。
  “中,正合我意。”武国顺翻身坐起,“我还想着去找你呢,你倒不请自到了。”
  “这叫做心有灵犀一点通嘛!”
  两个主官沿着团部大院那条林荫道往前走,坡道陡峭,每迈一步都要付出艰难的代价,夜幕之下,两个人突然觉得命中注定他们就像那拉着纤绳爬坡的纤夫,必须拽住团队这辆已经陷入沼泽的战车,毫不松懈地往上爬才能走出黑色的沼泽,重振昔日雄风。
  走进团部简陋的会议室,通信员给两位主官端来了清茶。张余亭直立在会议室中间,目光扫过墙上那一排排蒙着厚厚的岁月尘埃的奖状,那一面面渐渐褪尽了鲜活颜色的锦旗,回想着前几天自己刚就任团长时走马灯式的令他难堪的一幕幕:要求转业的干部踏破门槛,有的军官甚至不惜男子汉的尊严向他下跪哀求;让三营在他们耻辱的废墟上拆除废品工程进行重建,两个新上任的施工营主官居然面露窘色、噤若寒蝉;过去担负主攻的八连则干干脆脆地表示,打死了也不干主攻连了……
  张余亭转过身来,指着墙上的荣誉牌匾,苦笑着对政委说:“老伙计,你以前是从这个老团走出去的,非常清楚这个团的昨天和今天。现在看,无论是昨天的荣也好,今天的辱也罢,都成为历史了。咱兄弟俩携起手来,同心同德,领着大伙一起干,重新改写团队的历史,不负二炮党委、首长对我们的期待和厚望。”
  武国顺虽然比张余亭年长几岁多当五年兵,但是他对这位朝气勃勃有大将风度的小兄弟充满了敬重:“哀莫大于心死。我看全团官兵的心没死,在那死亡的废墟上仍然游荡着一股心气、一股傲气、一种精神、一种力量,就看我们怎样去引导啦。”
  “哀兵必胜的例子古今中外数不胜数,”张余亭说,“我到团里整整五个月,经过多方位的观察和调研,我发现,不管是折兵魔鬼谷,还是后来蒙耻发射阵地,固然有山体复杂难测的一面,但是真正打倒自己的却是我们自己的弱点。”
  “你说的是党委一、二把手的团结?”
  “没错,最初就是团长、政委尿不到一个壶里去,让下边一些心术不正的人钻了空子。结果各拉一班人,你唱你的调,我吹我的号,把人心给吹散了。这边出问题,那边在看笑话。”
  “对啊,我与大伙座谈过,确实是这个情况。”
  张余亭趁热打铁,真挚地说:“我们老家有句古话:‘一个槽里拴不住两个叫驴’,似乎两个有本事有主见的人搞不在一块儿已成定律。我就不信那个邪,不谦虚地说,咱哥俩都属于有个性心性都很高的人,许多单位的教训证明,两个主官合则如虎添翼,争则两败俱伤。我是小兄弟,自然会尊重你这位老大哥,有问题咱们商量着办。当然,也……”
  “余亭啊,你放心。尽管我也是从导弹部队刚调回老团的,但我明白,施工与训练一样是党委工作的重中之重。我会找准角色,一切以国防施工为中心,全力支持你的工作。”
  “知我者,政委也!好,有老大哥这句话,我在第一线干就不顾忌啦。”
  一夜长谈,两个新任主官毫无倦意。从基层军官的调整配备到鼓舞士气的方式方法,从理顺施工关系到叫响质量至上的口号,从改善连队生活到提高官兵的物质待遇,方方面面,该考虑到的全都想到了,该去办的也都一一落实了人选。
  不知不觉,蓝色的天幕上那一弯月牙儿愈来愈黯然,启明星从夜色沉沉的帷幔里钻了出来,闪烁着明亮的光芒。一抹黎明的霞光从东边大莽林里冉冉升腾起未,金色的光焰熔尽了乌黑的云朵,将浩浩瀚瀚的山林染得像野火燃烧一般。
  雄浑嘹亮的起床号吹响了。
  张余亭与武国顺沐浴着冉冉升起的朝霞走出门,倚栏远望,两个人不禁相继脱口而出:“长夜就要过去了!”
  “瞧!东边的太阳升起来了!”
  两天后,在团部那幢破旧的饭堂兼小礼堂里,全团干部大会如期举行。张余亭站立在讲台上,挥臂陈辞,发表了自己当团长后的第一次就职演说:“……像在座大伙一样,我也是经历了一路风雨坎坷才走到团长的位置上来的,过去在我人生低潮的时候,也曾羡慕过那些一帆风顺的幸运儿。但是,随着年龄的增长,我越发觉得,一个人年轻时候受点挫折和磨难,未必是坏事。它会像一个永远无法磨灭的记忆左右和影响你的一生,使人愈挫愈坚,百折不挠,处乱不惊,遇险不慌,增强心理承受各种苦难的能力,使你受益终身。
  “是的,我们这个团从1950年组成以来,曾激战临津江,辗转西部戈壁,栖身林海雪原,在卫星发射场和战略导弹阵地上劈山凿洞,凫水架桥,战功显赫。如今耻辱蒙身,上负先辈,下愧后人,于心何忍,于情难容。我理解大家的心情,但是,一个真正的男子汉不论遇到多么大的困难和挫折,人虽然跌倒在厄运的脚下,可那高贵的头颅却不能耷拉下来,人可以被毁灭,却不应该被自己打倒。都是血性男儿,为什么别人能扛红旗夺金牌,我们就不能。是我们缺胳膊缺腿吗?我看不是。现在的关键是大家要走出自卑自弃自虐的黑色影子,勇敢地仰起头来,告别昨天,再振团魂。
  “现在团里的七名常委,有五名是外派进来的,作为一个老团队不出干部,我感受得到大家那种被人接管的痛苦心情,但我们五位既然受组织的委派来了,就要与全团官兵融为一体。我在这里郑重宣布,团的领导以后决不搞乡党土围子,决不亲一派,疏一伙,不管来自哪一个地方,都要一视同仁,为人正派,有工作能力肯干的,就要破格重用;对那些只琢磨人不琢磨事,压床板闹转业的人,要撤一批换一批,对那些寻衅滋事不服从管理的士兵,关一批判一批。提请大家的注意,我姓张的一贯作风是说到做到,布置到检查到,不来虚的,专玩实的。”
  一席古道热肠的话语,使那一个个低垂的男子汉的头颅开始仰起来。
  一句句热血奔涌的言辞,使那一双双迷茫了的男子汉的眼睛开始迸射希望之光。
  全团军官大会一散,团里的七名常委就打起背包,风风火火地分头下到相距百里之遥的工点上去了。一个人定点一个阵地,全权负责国防施工和思想政治工作。无须空泛的政治说教,工程废墟本身就是一部实实在在的教科书,那即将在静态爆破之中灰飞烟灭的导弹阵地,足以让全团数千名血性男儿淌出愧悔的泪水……
  理性的闪电一旦划过灵魂的沃野,就会释放出聚变后的核能。经过一场痛苦涅槃的全团官兵一夜之间保重新换了一个新人,摩拳擦掌的亢奋和期待驱散了脸上积淀了许久的愁云,久违了的信念和自信重新回到了他们身上。
  同样是在三营的工地,同样是在那一片通天大事故的现场。
  从北京铁道兵部研究所请来的爆破专家已经就位,混凝土壁实行整块静态定向爆破后切割,八连的官兵在自己用耻辱的汗水浇灌的水泥壁上,抱着怒吼的风钻,时而攀上云梯,时而双膝跪地,打下一排排炮眼,一个作业班要打一千多个钻孔,等到按照专家的要求打好时,个个泥灰满身污头垢面,浑身就像散了架,但是没有一个人叫一声苦。一种“赎罪”的心态在苦苦支撑着他们的良知和躯壳。
  伴随着轰隆隆的闪雷般的巨响,足有五六吨重的混凝土板块像墙壁一样坍塌下来,尘雾弥散的废墟还没有完全复归寂静,高耸的井壁上突然出现了两个矫健的身影。三营机械连长刘利波和代理排长王洪义腰上系着安全带,手持切割焊枪,翻上跃下,在悬空的绝壁上将一根根联接着水泥的钢筋切割断,然后再用桅杆吊车将其整块地抓吊上来,用一辆大吨位的三菱翻斗运输车运走。
  尽管营里处处设防,安全第一几乎逢会必讲,一场有惊无险的事故还是倏地发生了。在撤卸一块巨大的混凝土板块时,已经炸松的水泥块突然倾斜了下来,六七吨重的庞然大物,将一名副班长和战士张妙杰压在了底下,站在地面上的八连官兵心都提到嗓子眼了,以为这俩小子这下肯定“光荣”了,谁知从水泥块底下突然发出嗳哟嗳哟的呻吟和呼救,才使他们从惊吓中猛醒过来。八连新任连长朱文煕开着吊车就想过来吊开水泥板,可惜钢绳够不着,于是全连官兵下去硬用手撑着混凝土块,用焊枪将那些七上八下的钢筋切割开,然后把两个人拖了出来。万幸的是一堆隆起的碎石碴与水泥板之间形成了一个狭窄的逃生空间,才使两个士兵各捡了一条命,仅仅受了一点皮肉擦伤。
  第一场冬雪从苍茫晦暗的天空缤纷地飘落下来,把山色枯黄树木凋零的群山铺成了一个白皑皑混沌沌的银色世界。随着最后一声撼动山岳的爆炸,全营官兵几年间流血牺牲构筑的阵地最终化作一片浅丘,等待来年的春天再重整山河。
  张余亭静静兀立在导弹阵地上,蓦然回首自己任职半年来团队的起步工作:三营的报废工程已经全部处理完毕,魔谷里那欠挖超高二米多的大型洞库的地平已经全都降了下来,施工关系开始理顺了,沉寂了两三年的营房开始洋溢着欢乐的歌声,观望了半年多的官兵终于从新班子身上看到了希望。
  他揣着新的一年彻底翻身的自信从容下山,春节的脚步已经逼近。等他回到团部机关,财务股长给他端来了年终结算,刚刚涌起来的一点点兴奋之情瞬间荡然无存。前任团长邹德堂下野时斩钉截铁地告诉他,团里的账上还存有205万元家底,可是等会计师将团里那满满一屋子工程财务账本一笔一笔算清,仓库里的物品一件一件数清时,才发现原本那个曾经立了三等功的会计师给前任团长立的是一份空账,汽车的运输空耗费、机械的磨损费这些钱早已经花光了,非但没有节余,反而亏空了157万元。
  尽管团队的账上一分钱也没有了,但全团官兵辛辛苦苦干了一年,春节还是要热热闹闹过好。张余亭给汽车连连长打了一个电话:“给我派一辆吊车、两辆大解放来!”
  汽车连长不知团长葫芦里装着什么药,亲自带车来了。张余亭叫上警卫排的官兵:“今天不过礼拜,都跟我上工地去干一天义务劳动。”他们急匆匆地到工地上捡遗弃的废旧钢材,整整干了一天,捡了两卡车,拉到地方废品收购站卖了两万多元钱。第二天,他把钱交给政治处的同志,吩咐他们:“去!给每个连队送两千元,让他们买点瓜子糖果好好过个年,一定要多买一些鞭炮,使劲给我炸一炸,驱驱晦气!”
  那一年除夕之夜鞭炮炸得咣咣响,持续时间特别长,袅袅的爆竹硝烟弥漫在寂静的山林里。
11.最后的深情回眸

          (悲剧人物之二)
  秋夜的大莽林。
  沉沉的雾雹弥漫于天地之间,东西纵横数百里的热带丛林包裹在似雾似纱的山岚里,那条绕边城而过的清澈如镜的江水,将这座遥远小山城的万家灯火倒映在江面上,悬挂在空旷的天庭上凄迷的冷月犹如一叶银色的扁舟,轻轻地驶过那波光粼粼的江面,冷冷地驮载着滚滚尘缘的苦辣辛酸……
  已经下野的大功团原团长邹德堂独坐在孤星冷月之下。
  一双粗糙的手不时搓擦着那一头乱蓬蓬的头发,不到三个月,曾经威风凛凛的一团之长形容枯槁,精神萎靡,脚下已经扔下了一大堆烟头。
  就要离开十八岁当兵的军营,而且是在一种极不光彩的情形下离去,导弹洞库报废工程不仅是大功团的“滑铁卢”,也是他团长邹德堂命运之中的“滑铁卢”,因为这一个通天的大事故,他属下的总工程师被送上了军事法庭,参谋长郭秋山被降职降级转业回老家,底下的连、排长处分了一大批,身为军事主官的他自然难脱干系,被课以记大过处分,并丢了团长的乌纱帽。
  在空旷而辽远的夜幕之下,直面着沉默无言的高山大壑,追寻着那颗从天庭一划而过的流星,邹德堂的心在流血在撕肝裂肺般地疼痛,他看不见被厚厚的迷雾遮住了的命运星座,恸问苍天,他不知道自己究竟迷失在何方。
  80年代的第一个春天,当改革开放的人民中国刚刚步入世界大变革的潮流,已经是中国战略导弹部队司令部作战部正营职参谋的邹德堂,突然向领导递上一份请调报告,要求下部队去锻炼,并举家迁出北京,让老婆孩子跟着自己一起到最艰苦的山沟里去有福同享有难同担。许多同事都不理解,纷纷劝他:“你冒什么傻,京官外放,多数是进军的班子有希望晋升将军才下去的,即使走也都把家留在北京,好给自己的晚年留一条退路。你在机关多年,基础打得不错,往最坏的方面设想,好歹也能混一个师级干部。出什么风头,充什么好汉?”
  邹德堂淡然一笑:“我下去并不想谋一官半职,战略导弹阵地工程已经全面铺开,眼下正缺管理干部,我想为这壮军威振国威的宏伟工程尽一点力。”
  在当时北京的机关干部普遍迷恋京城,即使下去提拔重用也是人走家不搬,邹德堂的境界不能说不高,鉴于他憨厚纯朴的秉性,没有人怀疑过他付出如此代价积极要求下去锻炼的动机。他的行动无疑给大家带了一个好头。二炮首长马上批准了他的请求,任命他到南方原始森林里的一个战略导弹部落里当了一名副团长,尽管没有破格提拔,但在当时全军干部调整职务控制很严的情况下,当属破例。
  果然如他向领导要求的那样,邹德堂携带着在二炮机关门诊部当女军医的妻子和上学的孩子一起来到了驻守在遥远边城的老三团。这是一个老团队,60年代曾经鏖战越南丛林,作风淳朴实在,从来都是以一副从容大度的胸襟接纳外调进来的干部。更何况邹德堂举家从北京城里搬到这一条大山沟里来,第一个见面礼就把山里的男子汉们感动了。他在这片人际关系的净土上如鱼得水,再加上这个自小就在“天无三日晴,地无三里平”的黔西北大山里长大的汉子,苍苍茫茫的大山和清贫的生活早就在他的血管里注入了一种吃苦、坚韧的因子,家还没有安好,就风尘仆仆地投身到战略导弹阵地建设第一线去抓自己分管的工程,什么苦活儿都干,从无一点怨言,每每在最危险、最脏、最累的地方都能看到他的身影,处处展示出那种“老黄牛”型干部的风采。作为副职,他当时的表现无疑是最称职的,到团里不到半年时间,便声誉鹊起,赢得全团官兵的一片掌声,连续两年被评为团里的优秀干部和先进模范。
  凭着他当时的情操德行和踏实肯干的作风,提拔重用自然是没有疑义的。问题是让他做什么工作最合适,到机关里当处长或者更高一级单位做副职也许是用其所长,可领导偏偏让他到刚刚损兵折将的大功团去当团长,意在让他挽狂澜于既倒,横刀立马于危难。但是,忽视了他二十多年军旅生涯的工作履历,大部分时光是在机关度过的,没有真正带过一天兵!礼贤下士听得进各方面的意见却优柔寡断缺乏主见,谦虚谨慎平易近人有余却乏天崩地裂不改初衷的魄力,作风细致事必躬亲往往不请重点纲举目张,这是许多在机关很优秀的干部下去当主官后玩不转的一个通病。
  邹德堂告别老三团到大功团报到那天,一身戎装在身,军用挎包左肩右斜水壶右肩左斜,棕红色的武装带系在腰间,行军礼与欢送他的老三团官兵依依惜别,这在不善正规稀拉惯了的工兵部队多少有些滑稽之嫌,一向对他比较敬重的老三团官兵大多忍不住地笑了起来。送他的老三团政委陈子勤长叹了一声:“瞧邹德堂这副欢天喜地的模样,他不知道这回要去走‘麦城’,他至多是一个当副职的料,如果在老三团当团长,大家辅助他,尚能凑合,要到本身就排外又屡屡受挫的大功团去,前途未卜呀。”
  一切都如老政委预料的那样发生了。
  还是那个一头扎到施工第一线身先士卒的邹德堂,还是那个一身泥水一身汗水与士兵干在一起的邹德堂,仅仅与魔鬼谷的泥石流一撞,就陷下去了……
  大功团的军官不知从哪一代人起,就形成了连长以上的军官衣冠楚楚地站在一边不干活的习惯了。
  他们用冷眼注视着这个头戴粉红色的安全帽,上身着一件褪色的军棉衣,脚蹬一双高腰雨鞋的小个子团长。
  在这个人际关系本来就不太正常,良知又不断滑坡的团队里,一个派进来的团长本身就遭到了一些干部心理上的抵牾,如果你没有一班干事的人马辅助,你的指挥棒就玩不转;如果你没有独到的招数镇住他们治住他们,就反会被人家小视。
  美好的品德在这里变调了,高尚的人格在这里扭曲了。于是,人们的看法与在老三团相比,竟发生了多米诺骨牌似的戏剧效应。
  踏实苦干,与士兵滚在一起,被看做是无能的表现;生性耿直,与属下对骂几句,被视为没有一点城府;团里的常委这时本应站出来维护团长的声誉,可是个别心术不正的人居然开始戏弄自己的“101”号首长。
  一天,邹团长扛着水泥袋与地方施工队的工人师傅一起治理魔鬼谷的泥石流塌方段,团里的一个部门首长竟然对一个战士说,你敢上去叫团长一声“老师傅”,我就输你一包香烟。果然那个不知深浅的士兵竟然上去拍拍团长的肩膀:“老师傅,借光……”
  邹德堂确实是没有一点心计的人,在团里的营以上干部大会上,他居然把这事情作为自己体恤下层与战士滚在一起的例证来讲,从此,团长的“老师傅”绰号喊遍了南方战略导弹部队。
  一夜之间团长的威信大跌。
  第二炮兵首脑机关的事故调查报告这样写道:“团长邹德堂对这个重点工程没有作为重点去抓,失于检查指导,组织指挥失误,负有主要领导责任……”
  深陷耻辱泥潭的他从此名扬战略导弹部队的每一个角落。
  好心却犯了大错误,勤勉竟被摘了顶戴花翎,怎不叫他遗恨绵绵……
  黑暗的潮水渐渐地涌了上来,浓浓的夜幕将一个蜷缩在半山坡的小个子男人紧紧地包裹。与丈夫一同脱下戎装的女军医循着这条熟悉的小径找来了。远远地看到荒草萋萋的野山坡上丈夫那黑黝黝的轮廓,她蹑手蹑脚走到邹德堂身边,把手轻轻地搭在了丈夫肩上,她惊异地感到那看似凝固的身体在微微地颤动,借着那缕从厚厚云层里钻出来的清辉,她陡然发现这个在自己眼里一生倔强从未掉过眼泪的男子汉竟然泪流满面……
  男人的手伸过来紧紧攥着妻子那只细腻温柔的手。
  这是一双在京城初恋时第一次拉过的手;这是一双跟着自己一起拽着幸福与苦楚编织起来的家庭方舟,从繁华的大都市走进这一片莽荡多灾的大峡谷的女人的手;这又是一双将与自己一起带着耻辱委屈痛楚的烙印共同返回故乡那一片贫瘠的红土地上的手。一个男人在最落难最倒霉的时候,假如还有一双温柔的手挽扶着你牵引着你,一直走到生命的尽头,那便是不幸之中的万幸了。有了这双手,人世间还有什么可求的,还什么怕丢失掉的呢?
  现在邹德堂除了这双手,什么也没有了。
  牵着妻子的手,夫妻俩依偎着惘然下山。
  凄风苦雨之中。南方一座中等城市的火车站台上。
  邹德堂一家四口冷冷清清、凄凄惨惨地伫立在月台上,等候着南下的火车载着自己回故乡。
  这趟火车经常晚点,一家人只好默默无言地在那里苦等。寒风扑面袭来,邹德堂打了一个寒噤,滚滚红尘中的世态炎凉远远比大自然的四季还要功利。昨天晚上离开团部时,接任的团长张余亭在老三团时当过自己的参谋长,自然不会薄面子,何况他是一个方方面面都考虑周全的人,一壶酒一桌菜,加上团里的全部常委作陪,热热闹闹欢欢喜喜算是一个功德圆满的饯行。而住在这座城市里的自己上级机关的人,却像蒙在这雨帘里的山一样,时而被缓缓飘过的浮云遮住,时而又突破云的重重包围突兀地露出威严的峥嵘。显然,过去那些执手相嘘信誓旦旦的人是不会再有踪影了。
  就在邹德堂夫妇要向融进自己青春和生命的绿色军营投去最后一瞥时,某导弹部队纪委副书记高峰从沉重的雨幕中匆匆赶来了,这位人格高尚已近退休年龄的老兵赶来为他们一家送行。一见面,他就握着邹德堂夫妇的手,操着掺杂着南腔北调的川音说:“德堂,对不起你们两口子,我刚刚才听说你们今天傍晚的火车,来晚了,抱歉!抱歉!”
  邹德堂哽咽着说:“谢谢,谢谢老首长,惟有你还记着我们这一家沦落之人……”
  “德堂,不说这些丧气话。”高峰拍了拍邹德堂的肩膀,抚慰他道,“好多话咱们以前都谈过了。你就要离别军营了,不管现在爱也好,恨也罢,我想军人的生活将会影响你的一生。我还是那句老话,好人自有好报,好人一生平安!”
  邹德堂夫妇无言地点了点头,当火车“呜呜”地驶进站台时,他们一家人洒泪向这位最后为他们送行的老军人深深地一鞠躬……
  从某种意义上讲,灾难是人生路上的又一条岔道和选择。一个人如果不是被苦难和厄运击倒,如果不是在心理上自己打倒了自己,如果不是龟缩在没有阳光的屋檐下舔舐着自己伤痕累累的创口,而是勇敢地笑迎风霜雨雪,从退一步天地宽的选择中重新定位人生,卧薪尝胆,立志雪耻,以新的成功来洗刷自己的耻辱,以新的崛起来佐证自己原本就是一条好汉,只是命中注定会有这么一场劫难,那么当你伫立在黄昏的夕阳下来回眸自己那辉煌与失败苦难与幸福循环的人生时,灾难未必不是一种好事,坎坷未必不是上苍的一次馈赠。
  邹德堂回到故乡贵阳后,被安排在花溪区工作,起初并没有明确的职务。报到后区里安排他到乡下去搞扶贫工作,在这片极少貌似真诚的虚伪貌似善良的险恶貌似恭维的诋毁的古老土地上,他再一次如鱼得水。依旧是像当年在军营一样做人,依旧是像当年在部队一样拼命,三年后,他抓扶贫的几个乡镇纷纷脱贫向小康迈进。在90年代初的一次区、县改选中,几个乡镇的人大代表一致推选他为区长候选人。当他懵懵懂懂地被推上讲台发表假如当选后的施政演讲时,他并没有讲自己现在的优势和当选之后要带领老百姓个什么,而是胸怀坦荡他讲了自己在导弹部队当团长时走麦城的故事,台下的人民代表先是愕然、哗然,进而肃然,最后掌声如雷。
  邹德堂以最高票额当选。
12.一个私自离队士兵的故事

  就在魔鬼谷和报废工程阵地上的官兵们憋足一口气,重铸一代中国男子汉雄风的时候,一封加急电报犹如一只纸鸢驮载着一个家庭沉重的痛楚和悲伤,跌落魔鬼谷那遮天敝日的大峡谷里。
  六连战士马春双手颤抖着撕开电报,一行“父身患肺癌已报病危,见电速归”的电文,字迹模糊地出现在他的视野里,脑子“轰”地一下乱了,支撑他那坚强的生命之躯的魂魄仿佛骤然之间脱壳远遁了。他恍恍惚惚不知自己究竟该干什么,一行清泪从他那黧黑光亮的脸庞上籁籁地坠落下来。
  排长白成义一直很赏识这个从红土高原上来的老兵,性格憨厚,平素说话不多,在导弹洞库里施工时,总是哪里危险往哪里钻,从不偷奸耍滑,每个作业班干的活总要比别人多出几倍。他接过电报,迅速地浏览了一下电文,安慰地说道:“别急,先拍个电报弄清情况,现在工程任务那么重,一个萝卜一个坑,请假回去恐怕有困难,不过我尽量争取一下。你先把我这月的工资支取了,加上你的津贴费,搭上午买菜的班车进县城给老人先把钱寄了,晚上一定要跟着车回来。”
  马春噙着一半悲恸一半感激的泪水,默默点了点头。
  白成义拖着疲惫的身躯带领全排官兵放完最后一排山炮,回到连队宿舍时,早已经是夜幕沉沉,天庭如盖了。他心里最惦记的还是马春家里的事情,顾不得脱下身上那件布满污垢的施工棉衣,就直奔马春所在的班里。竟然不见他的踪影。白成义预感到事情有些不妙,便匆匆来到连部,找到给养员,问道:“马春没有回来?临走前,我不是交待叫你带他一道回连队吗?”
  “唉!别提了!”给养员长叹了一声,“到县城后,我去买菜,他去寄钱,一溜烟的工夫就连影子也不见了,班车还晚开了半小时等他呢!”
  “他妈的,这小子真是不争气!看来,他坐一点多钟的慢车溜了,然后赶晚上的特快回老家。算我有眼无珠,看错了人。”
  “这是私自离队,现在叫机关那边派人去堵还来得及。”给养员说。
  “堵个球!”白成义看了一下腕上的手表,无奈地说道,“现在他早已经在南下的火车上了,还堵个啥子!”
  白成义向这里汇报了马春私自离队的事情后,便找到连队通信员,“明天你进县城取报纸,帮我往马春的家里发两封特急电报,让他立即回来。”
  此时的马春恰如他们排长所预见的那样,正坐在风驰电掣往故乡疾驶的列车上。“铿锵……铿锵……”的铁轨的磨擦声使他耿耿难眠。前方,离故乡那美丽的云贵高原越来越近了,后边却离连队那一片神奇的大峡谷越来越远了,他说不清自己为什么会鬼使神差地走上了当逃兵的路。团队自从新班子上任后,全团官兵早已经憋足了劲要雪洗多年的耻辱,不分白天黑夜热火朝天地干开了。尽管排长对自己很看得上眼,曾答应要向领导请假,可马春心里明白,在这个节骨眼上,每一个官兵一天干多少活已形成了定额,一个人不上工自然就要将这些活儿压到大伙头上,增加其他人的工作量,一般情况下是不会轻易准假的。然而,家里的情况又着实让他放心不下。自从自己当兵走了以后,家里就只剩下父母亲和一个年仅十四岁的小妹妹。眼下父亲这一根全家的顶梁柱就要塌了,一切痛苦和磨难都将压到大字不识的农村妇女——母亲和小妹妹那孱弱的肩上。他太了解那一块红土地上质朴无华的父老乡亲了,如果不是家里有无法躲避和消化的灾难和苦楚,是绝不会将远方的亲人也一起牵进痛苦的磨道一起承受碾压。
  马春无法选择。在国事与孝道之间,在事业与亲情撕裂之时,他只能无可奈何地作出了一个能够让人理解却又是错误的选择。他知道这一时情感冲动的抉择将会给自己的青春之旅带来什么样的后果,可是已经没有后悔药可吃了。不忍回首那一片大莽林的绿色禁区,惟一觉得内疚的是对不起排长,自己长这么大第一次撒了一个不小的谎,而且欺骗了一个一直视自己为亲兄弟的人,现在没有退路了,只能义无反顾地朝着家乡的红土岭奔去……
  马春的前脚还没有踏进故乡嵩明县那一片杨林坝子,部队的两封加急电报已经先期飞抵他的家里,电文宛如一道十二万分火急的金牌白纸黑字地写道:“马春未经请示,私自逃离回家,望接电后催他立即归队。”
  父亲奄奄一息地躺在病榻上,看了这份电文后,艰难地翕动着嘴唇,指着妻子说了一句:“你……谁叫你打电报让春儿回来的……”就一阵眩晕昏了过去。自从一年前诊断出肺癌后,他便与妻子女儿订了一个家庭协议,别告诉春儿,让他在战略导弹部队里好好服役,免得知道后分心。只是最近他身体越来越不济了,频频报病危后,妻子才偷偷撕毁了协议,决定拍电报叫独生儿子回来见父亲最后一面。可是一片好意偏偏落得这么一个结局……
  “给我跪下!”马春第一脚踏进阔别了三载的家门,躺在病床上的父亲铁青着脸,他让妻子艰难地将自己扶了起来,一副拒儿子于千里之外的感觉,“我没有你这个当逃兵的儿子,如果你今天不返回部队去……我……我……”
  一阵剧烈的咳嗽,父亲的嘴里又吐出了一滩鲜血。
  马春霍地跪倒在床前,仰视着父亲那被癌细胞吞噬得只剩下一具皮包骨的躯壳,蜡黄的脸色,经过放射后的头发已经灰白脱落了大半,两只凹陷的眼睛失去了光泽。说不上两句话,早已咳得上气不接下气。仅仅三年不见,当兵前那个粗旷健壮的父亲已经不在。一种被厄运捉弄、被亲人误解的悲怆涌上马春的心头,伤感的泪水小溪般地挂满了他的脸颊。
  “爸,我错了。可你的身体……”马春欲言又止,他不想多解释,挺直上身,双膝跪着一步一步地挪向父亲的床前,一把攥紧了那双骨瘦如柴的手,祈盼着将儿子的暖流和亲情传递到父亲的身上。
  “我没……事……你走吧,今天就返回部队去……”曾经也是十八岁当兵的父亲自然知道逃兵最耻辱,他竭尽全身力气说,“我们家不能出一个逃兵,让街坊邻居们戳脊梁骨看笑话……你要真是……孝……子……就……要……珍惜军人……的荣……誉……”
  又是一阵巨烈的咳嗽,“哗”地一口鲜血又吐了出来。
  母亲和亲人们簇拥上来,将马春拉了起来,让他别再违迕父亲的意志。母亲含着泪水为马春做了一点饭,吃过之后,便匆匆送他出门乘火车返回部队。
  临出门前,马春再次走到父亲的床前拜别。也许意识到这是父子之间的生死诀别,父亲主动伸出那只干瘦如柴的手,话语比先前温柔了许多:“回去好好向部队领导认个错。别惦着我,如果爸爸真的没了,来年等我的坟头上长出青草来时,你再回来给我磕个头,但必须带一枚军功章,这样,我在九泉之下,才晓得部队上原谅了你的过错……”
  马春默默地点了点头,喉咙一阵哽咽,泪水在眼里打转,但是他不敢直视父亲,怕会哭出声来。他掩着脸一步跨出家门再也不敢回望自家的老屋。父亲却让亲戚们硬撑着将自己架了起来,半倚在自己的家门前一直望着爱子消失在视线里……
  就在马春踏上归途的第二天,父亲溘然离去。从此,马春一生中都觉得背后总有一双期冀的明眸在凝视着自己。
  三千里路风和雪。
  私自逃跑后的第四天晚上的风雪黄昏,马春仍然坐着慢车回到了这座遥远的小山城。走下火车,到魔鬼谷还有整整四十华里山路,寥落的边城早已经没有了进山的班车。本来他完全可以在小县城里住上一夜,可是亲人的嘱托和私自逃跑的负罪感在拷打着他的灵魂,无论如何也要连夜步行赶回山里。他把行囊往肩上一背,毫不犹豫地冲进了风雪弥漫的夜幕。
  空山鸟飞绝,风雪夜归人。
  雪夜迷茫,黑黝黝的大山峡谷里覆盖了一尺深的冬雪,一个孤独的士兵踏着积雪步履瞒珊地往山里走去。如果不是一种亲人的嘱托和勇气在支撑着自己,如果不是负罪的沉重碾压着他,也许他会被这几十里弯弯山道上杳无人烟的空寂和阴森吓退的。马春一次次说服自己,别害怕,前方跳跃着一晃一晃灯火的地方也许就有作伴的旅人,然而当他一步一步走近时,却发现是自己的幻觉。脚下“嘭嘭”的踏雪之声惊起一群在林间绝壁下避雪的鸟、山鸡、石鸡,还有一只獐子横穿路面,粹不及防,将马春吓得一屁股坐到了地上,出了一身冷汗……
  子夜时分,一个快冻僵了的士兵撞开了排长白成义的门。从梦乡中惊醒的白排长一看是马春回来了,一骨碌爬起来,上前就是一脚,将马春踢倒了,愤愤地骂道:“你这个熊兵,浑球,还知道回来……我让你逃跑……我……”又是一脚踢了过去。
  马春跪在地上,疲乏的眼神里充满了愧疚和怯懦,嗫嚅着说:“排长,我错了,任罚任打由你……”
  怒气冲冲的白成义平静下来,凝视马春那被雪水湿透的衣服和委屈忧伤的目光,心也较下来了。他转身把热水瓶里的开水倒进脸盆里,端到跪着认错的马春跟前:“男儿膝下有黄金,给我爬起来。跪着算什么好汉,洗了脸后先回去睡觉,你的事情明天再说。”
  离开排长的小屋,马春并没有回到班里,而是径直找到连队的文书,要了连队平时关那些犯了严重错误的士兵禁闭小屋的钥匙,也不经连队领导认可,就将自己反锁进了那间又小又黑又阴又冷的禁闭室里。
  第二天早晨,白成义知道了马春自己关自己禁闭的事情,心里呼地一下子热了。一个家庭遭到如此不幸的士兵,我们的领导本该满足他回去探视病危父亲的要求,虽然他选择了私自离队的做法并不可取,可是当他一旦明白自己一时糊涂违犯了铁的军规,却采用一种近似自虐的赎罪方法来惩罚自己。白成义反倒觉得自己愧对了马春。
  “马春,给我出来。连里并没有决定要关你的禁闭。”自成义站在禁闭室的小屋前喊道。
  “谢谢,排长!我这是自找的,违犯了军纪,按律理当如此。”马春声音虚弱地回答说。
  “禁闭室里太冷了,你会被冻病的,快出来!”
  “不!我还没关够禁闭时间呢。”
  “唉!你这个傻冒……”
  自成义悻悻地走开了,他成全了马春的执拗。
  然而等到晚上,他们撞开反锁着的禁闭室的小门,才发现马春已经昏倒在冰冷的水泥地上不省人事。白成义一摸,马春在发高烧,浑身烫得像一团火,连忙将他背回班里,嘴里不停地念叨:“没见过这么傻的兵,心也太诚实了!”
  马春昏迷了整整三天三夜。
  等他醒来时,家里的信已经到了,告诉一个他已经预感到却想不到竟然来得这么快的残酷现实:父亲永远离他而去了!他撑着大病初愈后的躯体,悄悄地来到战略导弹阵地旁,向西眺望骤然跪下,大声呼喊:“爸爸……爸爸……”
  大峡谷回荡着一个年轻士兵的啼血呼唤。藏匿在山林里的生灵们都听到了一个男子汉那肝肠病断的狮子般的长啸。
  团长张余事知道这件事后,破例给马春准了假,让他回家奔丧,处理父亲的后事,并转告连队不要处分马春,过不在他。尽管团里在打翻身仗,但凡属官兵家里亲人去世,妻子生小孩,能给假的一定要给。从这个普通士兵身上,他已经看到了一只在耻辱的大火里不死的火凤凰正在雄起。
  然而,这一次马春却谢绝了团长的好意。他说父亲已有遗嘱在先,除非我捧上一枚军功章再回到故乡祭祀他。先父的夙愿难违啊!他惟一的心愿就是让母亲将父亲的一缕忠骨用红绸包裹着给自己寄来,让父亲的在天之灵看着他和战友攻下魔鬼谷这个难关。从此,马春沉默了。这个憨厚的滇东男子汉毅然扛着风钻,始终站在生与死的危险地带,一干就是两年,等魔鬼谷全线贯通了,他超期服役的日子已经到了。连队根据他的表现,授予他一枚金光闪闪的三等军功章。临退伍归乡那天,马春捧着父亲的那一缕忠骨和军功章,一个人悄悄地来到了全线贯通的魔鬼谷里的大型战略导弹洞库前,将父亲的骨灰与军功章放在前边,蓦地跪下,向这一座浸透着他青春血泪和欢乐悲恸的地下宫殿拜了三拜,嘴里喃喃说道:“爸爸,你九泉之下可以瞑目了,儿子没有辜负你的一片厚望,这条魔洞已经全线贯通了,我无愧无悔……”
  夕阳血红。马春兀立于大峡谷的垭口上,将父亲的骨灰和三等功的军功章撒向战略导弹阵地,然后怅然下山。
13.耻辱废墟上雄起的不死鸟

  远山里春节的鞭炮声渐渐岑寂下来。
  张余亭与团里的官兵过完了大年初一后,才坐着那列几乎没有旅客的慢车回到导弹部队机关所在的小城,与早就盼他回来的妻子女儿一起过年。团里什么年货也没有发。财务账上留下了前任团长157万元的亏空,多亏了那两万多元的卖废品的钱,才使这个年算是勉勉强强过来了,给每一个军官发的六斤猪肉,还是连队杀的几头大肥猪抵上的。
  暮霭沉沉,他悲怆地走下火车,左手提着那一块猪肉,右手的包里装着财务股给他整理的124页清仓清库后亏空的报表,过了年后,他要正式向部队领导汇报。回到家里,把包一搁,也顾不得与分别多日的妻子女儿寒暄,就提着那块猪肉出门了。反正他们一家都不爱吃肉,他找到了一个过去当过自己下属的工程参谋,恰好爱人临时来队,便把肉送给人家当年货,请他帮着复印那124页的资料表,每个常委和业务部门一份,忙了大半夜才印完了厚厚的十四大本。
  春节一过,他便与政委武国顺一起提着几大本材料,走进党委会议室,向上级领导汇报团里亏空的情况,每个常委面前摆上厚厚的一本复印好的材料,那意思再明白不过了——我是来要钱的,没有钱就无法开工。
  张余亭的汇报刚刚切入正题,生性豪爽粗鲁的主管工程的副司令员陈景年马上炸了锅,他打断张余亭的话:“天大的笑话,我搞了一辈子工程,没听说过搞工程会亏本。”
  张余亭没有理会陈副司令员的责问,依旧按自己的路子据实汇报。
  陈景年火了,嘴里夹带着粗野的国骂:“我不相信,你他妈的吃吃转,骗我老倌子,你有钱,得马上给我干活……”
  “首长,你不了解情况。”张余亭不冷不热地回敬了一句。
  “我不了解,就你他妈的了解?我当工程兵那阵子,你在哪儿?”陈景年干了一辈子工兵,从工兵排长、连长、营长到工兵团长、师长,一个窝也没有跳过,是那种关键时候敢说跟我上冲进生死地带的英雄好汉,当然,他也无法摆脱那个时代当兵的人文化贫血的局限。他固执地认为张余亭是他举双手推荐下去当团长的,自然就得要一切听他的。
  去年报废工程爆炸撤除后,已经是深秋时节,陈副司令员当着全团干部的面,要张余亭在两个月内将发射阵地重新被复起来,当年就打翻身仗。张余亭理解老首长的一片苦心,意在让他们在二炮首长和机关面前塑造崭新的形象。可是他觉得这个团队尽管刚刚有了一点新的起色,但决没有到了一夜之间就能旧貌换新颜放卫星的时候,他不想重蹈前任团长只管图快不讲质量,兵败导弹洞库的覆辙,执拗地拒绝了上司的指示,决定过了春节后再重新被复。意见上的分歧加上情绪上的相左,使这位敢爱敢恨、敢骂娘的老将军对张余亭产生了莫大的误解。
  此时的张余亭已经完全成熟,年轻时那种刚烈侠义的性格早已被遇险不惊宠辱不躁的冷静所取代,任凭老首长一句句东北特质的“妈那巴子”的国骂,他也没有丝毫的反感和抵触,依然有板有眼、有理有据地在那里汇报,以无可辩驳的事实讲述了自己出任团长半年多来大功团一系列的积极变化:
  报废工程在一片爆炸硝烟中安全顺利地撤除;
  魔鬼谷欠挖两米多深的114米地平清理完毕;
  一而再再而三打败仗的数千名哀兵开始雄起;
  一年起步,两年翻身,三年跨入先进行列的既定方案已经初显成效。
  任何一个没有偏见的人都不会怀疑张余亭当团长半年多来的长足进步。当然老少两代人之间那种难堪的对峙局面都是出于对工作的负责,决无半点人格和思想意识上的游离。问题是与会人员的感情砝码倾向哪一方都会使会议的重心失衡。
  政委马捷从张余亭提供给大家的那厚厚一大本资料上抬起头来,威严的目光直逼张余亭的老搭档:“武政委,你还有什么要补充的?”
  武国顺的眼睛环顾了一遍会议室坐着的所有上司,然后坚定地说:“没有了,张团长所讲的都是我们团常委讨论研究过的。”
  斩钉截铁的话语不啻是说这些都是我们团党委要向上级正式反映的意见。
  主持会议的邹永钊司令员似乎已经从陈景年与张余亭你来我往的交锋中,感受到自己这位主管工程的副司令员的主观和凭老经验办事的短视,翻完了团里报来的这些材料后,他已经能体悟下边向领导机关叫苦要钱并非是会哭的孩子有奶吃,而实属是出于国防施工的需要。于是这位办事果断敢做敢为的将军的天平自然偏向了张余亭一边,随即会议气氛也来了一个一百八十度的大转弯。
  “话说到这个份上,我看就不要再争论了。”邹司令员清了清嗓子,操着一口湖北腔说,“团里确实有自己的难处,这钱我看要给,暂时由司令部垫支吧。政委,你看呢?”邹司令员转过头征询老政委马捷的意见。
  “好!就这么办。”马捷政委点头应承。
  “3月9日,三营报废的军事工程重新滑模,部队的领导都参加他们的誓师大会,给官兵们鼓鼓劲。”邹水钊司令员最后的拍板为会议画下了句号。
  1987年3月9日,对于天下芸芸众生来说,这是一个再平常不过的日子。但是对曾经导演了军中第一通天大事故的三营官兵来说,却是他们走出痛苦的沼泽,重新崛起于绿色方阵的标志。
  在那一天的誓师大会上,部队司令员邹水钊将军将一面主攻营的锦旗重新授予了新任营长刘运动,也将各级领导的期冀的目光重新投到了少校营长和他的500多名九死一生的三营官兵身上。
  刘运动,陕西长安人,1952年出生。一个共和国将最美丽的朝霞赐予他们那一代人的工人子弟,一个共和国将最苦难的岁月降临于他们头顶上的知青部落里的一员。1986年从防化学院毕业后,以十七载的军旅生涯被任命为少校工兵营长,足以说明他并不是一个时代的幸运儿,也没有少年得志的狂放和飞扬。或许领导看中他的正是在广阔天地红心荆棘里走过苦雨里泡过的磨难经历,将他调到张余亭团长的帐下,带领三营官兵去重铸大功团久已失落的辉煌。
  抑或由于前任营长郭秋山和总工粟立实的那个阴影还没有从三营官兵的心里全部驱散,从受命之日起,他就没有一丝的轻松。春节期间,妻子从古都长安城里来了,分居两地的夫妻好不容易一年相聚一次,他却对妻子说:“过了年,你就得带着孩子走。我要带领全营官兵打一场‘恶仗’,没法照顾你们娘儿俩。”
  妻子默默地点了点头,没办法,选择了军人作夫君,就得付出比别的女人要多得多的代价。其实即便是几天短暂的聚首,一家人也没法平静地厮守,刘运动将他下属的三个连队的排以上干部一拨一拨地请到家里,让她做了一桌又一桌的家乡饺子宴。酒桌上,他端着燃烧着男子汉热血的烧酒,一个个地敬他属下的军官:“弟兄们,今天请你们进我这个小屋,说白一点就是赴‘鸿门宴’,我这杯酒可是不好喝呀,干下去了咱们就都捆绑到一条战船上了,谁也跑不掉,报废工程浇铸成败都系在大伙身上,成功了,咱们向二炮、军委首长报喜,搞砸了,你我都得上军事法庭。你们想好再喝我这杯敬酒。”
  “干,营长。你有这份心意就成!”
  “干!”作酒杯的墨绿色的军用刷牙缸被撞得咣咣响。
  一滴酒是一汪清泉,一滴酒是一簇烈火,丢失了战盔的官兵重新找回了英雄的铠甲,怯懦的灵魂重新鼓荡起勇士的血性。
  3月9日至4月17日,南方的大莽林里仍然冷雨纷扬。张余亭团长在文有总工时传礼,武有干将刘运动的辅佐下,率领三营的数百名官兵和配属分队,在这一块耻辱的废墟上昂然雄起。三十八个日日夜夜,官兵们衣不解带,吃睡在工地,不分昼夜地连轴转,困了在水泥堆或碎石碴上打个盹,醒来后又接着干,一群蒙耻的汉子,一群血性的男儿,用青春的血肉之躯换来了教训,换来了振奋,换来了一座装置着中国覆盖地球上每一个角落的铁血大鸟的发射洞库。
  竣工那天,拆模后的井壁光滑得像金色的殿堂,合格率达到100%,优良率达到85%以上。当总工时传礼将上级权威部门检验的结果告诉三营的官兵们时,经历那场地狱般磨难也没有流过泪的三营官兵抱头大哭,泪洒导弹阵地。
  他们哭出了雪耻的泪水!
  他们流出了英雄的眼泪!
                     本篇为同名长篇节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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