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根:亲近大地的使命与方式





               人是树的枝节

  一个迄今为止对极大多数哲学家、文学家仍然淡漠的命题,实际上已经困扰人类很久了:
  我们当怎样理解并感觉森林和整个植物世界的博大、慈善及爱意?
  二百多年前,一封由马萨诸塞清教徒殖民地总督写回英国的信,后来曾经流传一时。显然,北美洲的林中秋色使这位总督震动了,红械树红得像火焰一般,似乎转眼之间它就会点燃一片山林,山毛榉与白桦则如同人迷的观赏者,和风一起吟着秋林的乐曲;这风声乐声居然又使众多的红叶与金叶飘然落地。至于树冠上的锦绣般的朱红、鲜红、赤金的色彩,你只能仰视,你甚至得躺在林地上才能窥其一二。你躺在林地上也丝毫没有委曲你,那是落叶铺成的重重叠叠的柔软与芬芳。
  这位总督在信上感叹道:
  如果我要劝说画家用逼真和严密的手法,来画出这里秋天树林的景色,就要求他一定要把彩虹上所有的颜色都糅合在画布上,否则将无从描绘秋叶的各种色彩。(《森林》,彼得·法布著)
  但愿这位殖民地总督能很好地保护马萨诸塞秋林的色彩,而没有砍伐太多的树木。公平地说,该总督对森林色彩的感觉还是良好的,据说他这番话使不少西方的油画大师再一次面对森林,而自愧笔下弗如。一种有趣的艺术现象终于找到了答案:无论古典派、印象派,还是现代派的大师们,他们创造了惟妙惟肖的各种人物形象,从裙据上光的投影到蒙娜丽莎谜一样的微笑;可是又有谁画出了一根完整的树木、一片森林的完整的一角?那些年轮以及四季的欢乐或者忧郁?假如这一切都有了,森林又是怎样立足与稳固的呢?
  森林地下的风景——所有草木的根的延伸、缠结、汲取和输送——那是什么样的技法及色彩均无法描绘的。
  原来人之所以被翻来覆去地写与画,最根本的原因是人没有根,画者写者被画者被写者,均是无根者。
  那么,人又是什么?
  也许,在一切的思考中没有比人类直面自己的思考,更为艰难的了,正是因着此种艰难,人类纷繁复杂的思维、思想中的一部分,正在接近人这一事物的本来面目。
  巴斯卡尔说:“人只不过是一根苇草,是自然界最脆弱的东西;但他是一根能思想的苇草。”巴斯卡尔还讲到了灵魂,他说:“灵魂所时而触及的那些伟大的精神努力,都是它所没有把握住的事物;它仅仅是跳到那上面去的,而不像在宝座上那样永远坐定的,并且仅仅是一瞬间而已。”然而,思想与灵魂怎样才能稳固如大地、如大地上的一草一木呢?
  巴斯卡尔讲到了众所周知的巴比伦:
  巴比伦的河水在奔流,它冲刷而下,席卷而去。啊,圣锡安山,在那里一切都是稳固的,在那里没有什么会被冲走。
  必须坐在岸边,不是在其下或在其中而是在其上;不是站着而是坐着;是坐着才能谦卑,在其上才能稳固。然而我们将站立在耶路撒冷的大道上。
  让我们看看这种欢乐是稳固的还是流逝的吧,假如它消逝,那它就是一条巴比伦的河水。
  这是十七世纪时巴斯卡尔《思想录》中思想的痕迹。
  巴斯卡尔告诫人们,要对神谦卑。在我看来,对大地、天宇、大自然的谦卑,与对神的谦卑一样重要,实际上当谦卑者看着小草在春天发芽,看着夏日清晨穿上新生命的露珠时,心里充满了对神的敬畏,并且会想起我从哪里来?我到哪里去?
  是的,巴斯卡尔,你说得好,“人是一根能思想的芦苇”。
  不揣冒昧,巴斯卡尔,我要略作补充:“但,人没有根。”
  德日进的《人在宇宙中》极为深刻而巧妙地为人借得了树的根,他告诉我们,人是树的枝节,但,是最高的树梢。
  地球作为行星而存在的过程中只有一次,仅仅一次能被生命覆盖。同样,生命惟有一次能逾越自我意识的局限。生命和思想只有一次兴旺期,从此,人便为树的最高枝节。这一点我们不容忘却。从此以后,只有在他里面,(其他一切都被排除)才集中地存在着新的星球的未来希望,这就是生物起源学和宇宙进化论的未来希望。他从不会提前完结或静止下来或者衰亡,如宇宙不同时在其使命上失败的话。
  假如我们把自己看作是、仅仅是树的枝节的话,心里便生出扎实与稳固的感觉来,同时还会期待着寻找地底下的根,看它们的走向,会不会与地上的江河溪流、天上的星星黑洞有关连?
  可是,当你听尼采说,我们身后的桥已断,不仅如此,就连身后的陆地也已切断时,难免会心生悲凉。无论如何,无根的人们在陆地上奔忙、站立,总是有所凭借、有个家园,尼采的《欢乐的科学》告诉人们:
  在无限的境界。——我们离开了陆地、乘船航行。我们把身后的桥,——不仅如此,我们还把身后的陆地切断了!于是,小船啊,可留神!你的身旁是大海,它不再咆哮,这是真的,它时而像丝绸、黄金和亲切的梦幻。但是,也有那样的时刻,你将看到它的无限,而且没有比无限更为可怕了!啊!可怜的鸟儿,它感到自由,而此刻却撞向鸟笼之壁!当你思念陆地时,那该多么不幸啊,仿佛那里曾经有过更多的自由——可是“陆地”已不复存在。
  尼采仿佛让我听见了鸿蒙未开、伊甸园初造时的一种来自天国的严厉的声音:
  给你自由,但是,你没有根。
  给你树木和森林,你要倚靠它们,并且在祷告后沉思默想:怎样稳固自己。
  给你树木和森林,就是给你大地、给你高山上流下的清水了。
  但,你要劳作,耕耘、播种与灌溉。
  你守望家园,这林子里便会结出果实,土地上便会有收获。
  看来,人类为着更彻底的自由,连陆地——土地一一也不要了。
  H·杨在《无岸的河》中告诉我们,一切生命都充满着痛苦,但,人只听见人在诉说并随意地扩大苦难,“然而,我们对植物知道些什么呢?觉察它们的痛感吗?每秒超过两万往复振荡的呐喊,我们的耳朵听不见。也许全世界、整个宇宙都在呐喊,我们的耳朵却是聋的。可能草也在喊叫,当它被割被拔时,当树木周围架上斧或锯时”……
  听不见植物生命的痛苦的呐喊,这远不能说人便是高尚的。
  其实,你拔去一棵小草时,几乎不可能把小草的根拔尽,尽管人类知道必须要斩草除根。同样的道理,你锯断一棵树,但你无法歼灭它的庞大而辽远的根系。可是,人一旦死去,能留下什么呢?子女是复制品而毫无根的性质,于是便设法留下钱财——一切东西中最可怜最害人的东西。
  有人留下了德行留下了思想,那是可以被后人传诵的,而且一定是靠近了树木、敬畏大自然的缘故,也就是说人的德行和思想只能在环境中产生,海洋、江河、高山、森林无不都是灵智的发源之所。
  因此,我们才能读到荷尔德林的《橡树》:

    我自园圃来到你们处,山岳之子!
    那里的大自然与勤奋的人们共处,
    它耐心、节俭,着意修饰却又被照料。
    而你们,多么壮丽!犹如巨神面前的军队,
    立足于驯服的世上,它只属于你们和天空,
    属于抚养和教育你们者和生育你们的大地。
    你们都尚未进过人类的学校,
    由坚实的根部,欢快而自由地挤出,
    而且相互侵袭,如同山雕攫取猎物,
    以力臂取得空间,并向着云端,
    有偌大的灿烂花冠轻松愉快地对准你们,
    你们各个都是一个世界,宛如天空的星星。
    你们,众神,在自由的联盟中共存。
    ……我多么乐意在你们中间!

  荷尔德林之后,德国战后废墟中站出来的诗人艾希,则给了我们《树木的慰勉》,那是《一个夏季的终结》的片断:

    谁愿没有树木的慰藉而活着!
    它们参与死亡,这多好啊!
    当时间在拱桥下潺潺流去时,
    桃已收获,李子成熟。
    我向迁移的候鸟吐露绝望之情。
    它们泰然量出自己在永恒中所占的成分,
    它们的伸展
    可在叶丛中看到,是模糊的强制,
    羽翼的活动把果实着色。
    必须忍耐。
    鸟的字迹不久就有解答,
    舌下可尝出硬币的滋味。

  当然,笔者还不能不想到一再引用荷尔德林诗句的海德格尔,他论述了何为拯救:
  拯救并不是仅仅把某物从危险中拉出来。拯救的真正的含义,是把某个自由之物置人它的本质中。拯救大地远非利用大地,把大地盘剥殆尽。拯救大地不是主宰大地;征服大地。主宰和征服同贪得无厌的榨取仅仅一步之遥。
  凡人以把天空当作天空接受过来的方式安居。他们满怀希望,给神明意外的东西。他们迎候众神到来的谕示,但不错认她们退隐的踪迹。他们不为自己造神,也不盲目崇拜偶像。正是在不幸的深渊中,凡人等待着那已经撒回去的福祉。
  海德格尔还写到,他为什么住在乡下,他是怎样在“季节变换之际,日夜地体验它每一刻的幻化”:
  群山无言的庄重,岩石原始的坚硬,杉树缓慢惊心的生长,花朵怒放的草地绚丽又朴素的光彩,漫长的秋夜里山溪的奔涌,积雪的平坡肃穆的单——所有这些风物变幻,都穿透日常存在,在这里突现出来,不是在“审美的”沉浸或人为勉强的移情发生的时候,而仅仅是在人自身的存在整个儿融入其中之际……
  严冬的深夜里,暴风雪在小屋外肆虐,白雪覆盖了一切,还有什么时刻比此时此景更适合哲学思考呢?这样的时候,所有的追问必然会变得更加单纯而富有实质性。这样的思想产生的成果只能是原始而俊利的,那种把思想诉诸语言的努力,则像高耸的杉树对抗猛烈的风暴一样。(《人,诗意地安居》部元宝译)
  海德格尔所居住的黑森林以及他所向往的农民的“原始单纯的生存”,在他看来却是“不可替代的大地的根基”。在这根基上,群山、岩石、杉树突现在人们眼前。如果我们也如同海德格尔所说的不是旁观的审美,也不是为着移情去移情,而是“整个儿融入其中之际”,我们会看见什么?
  在读到“诗人的天职是还乡”之前,我已经还乡很多次了。
  在读到“诗人的天职是还乡,还乡使故土成为亲近本源之处”后,曾有我一年前的最近一次还乡之行,并且痛苦地自问过:我是一个真正意义上的诗人吗?
  在这本书里我只想记录还乡的如下体验:
  从行驶在烟波浩茫的长江口的渡轮上远眺,我先看见的是故乡的树。它们是些什么树或者竟是护卫堤岸的芦苇都不重要,那一团一团高扬在空中、或者亲近着波涛浊浪的绿色,怎能不使一个浪迹漂泊十年未归的游子怦然心动呢?
  隐隐地想到了根。
  有根的稳固着。
  无根的流浪着。
  我踏上崇明岛,从县城到乡下,到我祖辈的安居之地的路上,我只是在走近树的时候,才看见了路;我对那一条新修的柏油路木然无党,我知道在我心里召唤着的是另外一条田间小路。那是留着我初始脚印的路,我看着父老乡亲在这条路上日出而去日落而归,直到生命的终结。路的两旁是农田,农田的中间是小河,小河边上是人家,搭在小河上的独木桥又把这条路的分支延伸开去;但无论是路还是人家,都在树的掩映下。
  “故乡的最玄奥、最美丽之处恰恰在于这种对本源的接近,决非其它。所以惟有故乡才可亲近本源,这乃是命中注定的。正因为如此,那些被迫舍弃与本源的接近而离开故乡的人,总是感到那么惆怅悔恨。既然故乡的本质在于她接近极乐,那么还乡又意味着什么呢?”
  海德格尔自问自答道:“还乡就是返回与本源的亲近。”
  我是一边念着这些文字,一边在思绪中铺开我的乡野小路,以及树木和庄稼,同时又重新面对既熟悉又陌生的这一切的。归结起来,此种感情,却是源于没有根的人对根的向往。按照故乡的风俗,人的出生之地也称为“血地”,那是因为我落地后用温水洗净后的那一盆带血的水,泼到了家门口的那一块地上,而现在离开这块血地多年的人又回来了,回到本源的亲近之所了。
  那一棵老槐树还在吗?
  那一棵小榆树长大了吗?
  它们目睹并且衡量过多少年、多少人走在树下的背影和脚步,它们把这一片土地上的老人送进墓穴,又不断地听新生儿的哭闹,看着孩子们在树下白天玩泥巴、晚上数星星。总是看得见的槐花榆钱、杨柳飞絮;总是看不见的盘根错节、千丝万缕;所有这看得见的看不见的一切,都在编织风景,槐花落在小河里,河水流到水田中,小河、河岸便和土地、庭园亲近着,和谐而美满。也有闪电雷鸣、风摧树摇的时节,雷霆的语言在暴雨的倾泻中扑向树木,它是企图表达一种什么思想呢?儿时的我想到的却只是雷公雷母。待到朔风怒号,落叶凋零,你看家家户户的炊烟就知道了,这一片土地依然是温热的。冬闲的农民一边晒太阳一边看喜鹊在槐树上做窝,一些近乎真理或诗的语言会从农人嘴里脱口而出,母亲告诉我,喜鹊衔一根树枝流一滴血。还是这树,大树和小树,集聚着天空和土地,人以及喜鹊。
  树啊,你就这样以自己的方式,使我故乡的风景集合,并让土地得以稳固了一千多年!

                完美的冬芽

  林间秋色只是人的印象,而对繁忙且有序地准备过冬的森林来说,它从未追求过色彩,森林的一切都只是使命。
  对于树木,生命的过程就是工作的过程,树木又是怎样工作的呢?它们为了生存、生长和繁殖所进行的从不疲倦的工作,几乎是一个没完没了的不可思议的过程。其构造之奇特。技能之高超、组织之缜密、分工之精细,无不渗透着神性而让人叹为观止。
  这是真正伟大的创造,但,决不是人所能创造的。
  让我们先从落叶开始,读关于森林及别的草木的根的传记。
  你在深秋的枫林中漫步,你俩祥于温柔的红色之间,这是天然的红色,但一般来说你不会由此联想到太阳与火焰,因为这枫林中的红色是带着生命的诗意的,你抚摸它,它也抚摸你。更重要的是,当你为这些红色落叶顿生惆怅时,你也许不知道,早在夏日,这枫林绿意浓重的早晨或者晚上,叶片们就开始为自己的脱落作准备了:在每一片树叶的叶柄基部形成一层薄薄的细胞,紧靠这层细胞下面还有一层细胞,有细心的森林观察者,用肉眼看到了这些细胞在叶柄基部形成的一条颜色浅淡的带状物浅沟。当秋风渐次萧瑟叶片行将脱落之前,这两层细胞便在生长中把导管堵塞,叶片中的叶绿素也很快分解和消失,并且不再得到更新与补充。这时候,黄色、金色、橙红等各色便突现,然后是纷纷扬扬脱落,那些细胞便产生封闭伤痕的愈合组织。
  你看见了吗?引起树叶变色的并不是秋霜秋雨,而是树叶内部细胞生命变化的表征。
  我们欣赏秋林红叶之际,森林中刚刚完成一场相当广泛。深刻却并不艰巨的革命,你看林地上的落叶就知道了:在6亩林地中,你一片一片地捡拾,你要极有耐心,你可以拾到一千万片之多的落叶。
  仅仅这个数字还远不能说秋日森林中的革命是深刻而奇妙的,秋后便是冬,在落叶的叶柄基部相连处,冬芽悄悄地生出来了,否则人们怎么可能在每年春天都能看见新叶呢?
  每一个冬芽都是完美的雏形。
  请注意,对树木与开花植物来说是冬芽而不是春芽。
  是的,如此完美的雏形你看不见,部分原因是它小心地包含着,包含着那些将要形成枝、叶、花的各种要素,以及大量的糖类和一组能迅速分裂的细胞。更关键的是包裹着胚叶的一组鳞片,在春的气息到来之前,它守护着守望着,不让冬芽露面。很多书里说这一组鳞片的作用是为御寒,其实不对,而是为了抵抗冬旱。除此之外,每一种树木的冬芽的鳞片有一点像北京王府井百货大楼里各种名牌的商标,它们都是鳞片却又小心地区分或显露着各自的特色。守林人一看就知道了,那深青铜色鳞片包藏的是山毛榉的冬芽;而山核桃冬芽的鳞片带有细长的尖端,鳞片里面的新叶叠卷有如降落伞;有的胚叶不知是谁的妙手折叠得像一把扇子;还有卷得跟卡斯特罗抽的古巴雪茄似的,一层紧裹着一层。
  无论怎样的鳞片,无论折叠还是紧卷的胚叶,一到新春都会完整无缺地开放,成为新叶。
  落叶都是和新芽连在一起的。
  现在我们知道了,当树木为了适应漫长的冬旱,而把自己巨大的供水系统关闭,同时又将散发大量水分的阔叶脱落,对落叶们来说,为人称道的炫目的色彩虽说不是出乎意外,却也是别无深意的,那只是树木的生命——工作的一部分——一个不知是谁给定的使命是在林地冻结之前,维持那些储蓄在树根、树干、树枝的细胞中的水分供应,让树木看似了无牵挂一身轻松地进入宁静的休眠状态。具有此种生命保护机能的树,被称作落叶树,推而广之则是落叶植物。
  在森林,那落叶的日子,会有风,萧萧、飒飒。
  1994年10月下旬的一个傍晚,我在祁连山下的一片小叶杨林中,枯坐了很久。我知道对我这个匆匆来去的过客,这一片林地不会接纳我为它们之中的一员的,我只是看那落叶听那秋风,遥想地底下粗细蔓延的根。
  夕阳铺洒在林地上,金色的落叶和金色的阳光重叠着,很快会有清幽的月色,但到那时阳光将退隐。
  谁能听见星星和落叶的细语?
  夜风紧吹,又是一片片脱落的叶子,盘旋、落地。
  这是分离的季节,也是创生的时刻。
  落叶要离开自己的母体,同时又不能不怀想叶柄基部新生的冬芽,一切都是漫长使命的过程之一二,落叶和新芽都只是工作。回荡在森林里的永远是摇篮曲,森林不奏哀乐。
  积雪掩盖了林地,森林的冬季是大块大块的寂寥,大部分森林在黄叶落尽之后,不再显得雍容华贵,冻土坚硬无比。所有这一切也只是森林的表象,森林没有死去,森林夏日里繁多的生物中除了大多数昆虫以外,都还活着,但它们采取了适合严冬的另一种活法。有的躲在雪堆下,有的藏在树洞里,或者是树皮、枯木以及岩石的各种各样的裂缝中。
  冻土的表层以下蛰伏的微生物则无法计量。
  松鼠是最善于过冬的,在秋天为了过冬的贮备,每一只松鼠都会收藏700升或者更多的食物,在它们的生存区域里,一小堆一小堆地埋好。不是因为松鼠的记忆力出了问题,而是实在吃不掉那么多东西,当春天来临它所享用的也不过就是其中的十分之一。余下的十分之九虽属无意耕耘,却使松鼠成了森林播种者。
  倘若你再细细地感觉冬季的森林,感觉一个沉沉的冬眠世界,感觉那些虎虎有生气的森林动物的缓慢的呼吸,你真的仿佛走进了生与死的临界地,所有的表面上的近乎无声无息,都是冬眠的动物在生存与死亡之间所保持的神奇到一根纱线般脆弱的平衡。
  但,它到底是一种平衡。
  平衡了就好了。
  没有一种动物是因为冬眠不醒而在春天死亡的。
  并不是所有的森林动物都实行冬眠或者如候鸟般暂别森林。
  鹿是那样的奇特,它的自信使它敢于向整个冬日的严寒挑战,它不贮备食物,也不去找一个洞冬眠。在这森林长眠的季节里,它只是让全身长满空心的冬毛,保持一层相对温暖的空气来护住躯体。除此之外,它依然身手不凡地在雪地上腾挪跳跃,啃食那些大雪无法掩盖的树皮及枝条。还有狐狸,即使在冰封雪冰后也追逐野兔,并且更加得心应手。
  啄木鸟们或许是因为森林害虫太多,它的使命使它更没有时间冬眠,便一如既往在树皮下钻孔,它有足够活鲜的昆虫可食,因而不吃干粮。
  真正使森林冷冷清清的是那些展翅南飞的候鸟们。
  有一个候鸟专家认真地告诉我,他追踪并细心分析了候鸟们在南方的鸣叫之声,那如歌的吟唱都是回想森林……
  其实,森林世界,森林生命的历程,是可以不用一年四季来衡量的,它来自遥远去自遥远,风风雨雨冷冷热热,算得了什么呢?或者可以这样说,冬季的森林只是调整了作息时间的森林对于广阔的落叶林来说又是删削了众多树叶显出本形的森林。但就生命机制而言,它始终是完好的。你看冬芽的完美雏形,你看昆虫的小卵以及深眠、浅眠的动物,使我想起生命的最原始最美好的形式便是蛰伏。
  还有始终蛰伏的树根及短暂蛰伏的种子。
  那是你看不见的,但你可以想。你用肉眼看见的,也许看过就忘了:你用思丝去触摸的,后来缠结在你的心上了。

                春夏之歌

  我们总是只顾忙着看,来不及用心思去想,森林中的春天到了。
  最初的春意也是漫不经心的,太阳光暖和了,积雪有了融化的迹象,更重要的也许是苦旱了一个冬季的粗糙的树皮有了一点点湿润。至于冬眠中的动物是不是打过呵欠,有没有睡意朦胧的样子,它们会不会做梦做一个春天的梦,都并不重要。
  一种普通的常识是:虽说风自远方来,阳光从上到下照射着,但,森林愈来愈浓的春意,以及这春意萌动中生命的潮流,却是自下而上涌流的——土壤解冻,冰消雪融,溪涧活跃,冬芽吐出嫩叶,直到林冠成为巨大的绿色皇冠。这一切大约均开始在三月间,从三月到四月,每一个踏进森林的人都会感到,森林生命的步伐是如此地急骤而又轻盈,蓝鸟归林了,蚯蚓开始从地下向上穿洞。粪土与腐殖土的垒积便成了森林中春天的最早的毅望台,而第一曲春歌是由蓝鸟多情地演唱的。至于森林土壤中的生命活动,其数量及频繁的程度更加惊人:在1平方英尺(0.90平方米)和1英寸(2.5厘米)厚的林地中,可以找到1350个能用肉眼或放大镜看清楚的小生物,而当你随意捏起一把林中沃土的时候,便意味着你握住了这把泥土中的几十亿微生物。千万别小看了这些细小而庞大的森林土壤的居住者,正是它们无声无息的劳作与摄食,把林地上的枯枝烂叶分解成植物能吸收的养料,如果没有它们,一片无论大小的森林在十年内就能因为自己产生的垃圾而被窒息,也就是说森林将死于自尽。
  当然分解这些枯枝烂叶的工作是不能一蹴而就的。当半年前为人赞颂的金叶红叶在融雪之后,均成为黑褐色的腐叶时,一方面软体动物、微生物的大军正在一点一点吞噬咀嚼,而另一方面,林地上各种有名无名的小花很快就把这落叶层装点一新了。这时的黑褐色作为那些任意涂抹着的色彩的背景,很容易使人想起中国一句古老的话:化腐朽为神奇。小花们的任意涂抹的速度非常之快,常常是你刚刚离开这林子也就不到半天时间,你忽然觉得心有所动,想再到这林子里去瞧一眼时,那些小花们便以各种姿色在那里微笑了。
  它们是得到了风气之先吗?不,这是森林世界中开花植物的一种生存手段,趁迅速生长的树叶所组织成的林冠遮住天空以前,它们为得到阳光的照射,便只能先行一步在早春开花,人便说这是迎春花、报春花。花又何言?花只是想开一次花。
  都说雄师、猛虎是森林之王,此言不假,那是指其力量。勇猛,以及独往独来的王者风度。不过,更多的人认为鸣叫的鸟类是森林中最引人注目的动物。关于鸟的鸣叫,人听来是春的乐章,其实是鸟类在交配季节里的某种渴望,体现着鸟类的好斗与占有欲。具体地说,回到森林的雄鸟做的第一件事情便是占领地盘,各种鸟出于天性根据自己身躯的大小和食物供应条件,其地盘大小不一,但无论哪一种类的鸟都非常明确地知道应该有多大地盘才能养活雏鸟,而此时此刻的雄鸟很可能还是光棍一条。为了让别的鸟知道这里是它的领土,并吸引雌鸟,便在地盘的边界居高临下不断鸣唱,既是有言在先,也有保卫疆界的威慑意味在。各种鸟有各种不同的歌声,同一种鸟又有不同的唱法,唱法之多似乎也显示力量和决心的一个方面。出人意料的是森林鸟类中的麻雀,实乃多才多艺的歌唱家。据国外的森林学家统计,北美麻雀有884种音调或者说唱法。至今不详的是中国麻雀,不知唱法唱技如何?
  啄木鸟不会唱歌,但,它会选择枯死、空洞的大树枝狠啄,所啄出的声音也一样惊心动魄。这时的啄木鸟不以啄食害虫为主要目的,而是要啄出大声来。都说啄木鸟是森林卫士,但,森林卫士也要养儿育女。
  流苏山鸡是另一种典型,在它选定的地盘的一根倒木或一个高大的树桩上,用翅膀猛力扇动空气,使“劈啪”之声远播,闻者却步,万事大吉。
  如果说秋天的森林是最有色彩的,春日的森林便是最多歌吟的,而夏季的森林则有点压抑,仿佛那茂密树叶一层又一层的舒展,显然某种程度上使森林得到了丰盛,显露着随时都会滴落的湿润感觉,但,离开彻里彻外的真正的满足尚有距离。
  森林是在期待夏日雷声闪电中的急风暴雨吗?
  很少有唱歌的鸟了,蝉与螽斯除外。
  但,夏日无歌时你听见的森林的声音,却是本真的森林的声音,那是因为叶子之间的相互擦动,不同种类的树的叶子便发出不同的声音,“刷刷”之声的是松针,“飒飒”作响的是榆树。关于诸如此类的声音不少诗人写过,流传最久的大概是二千年前罗马诗人弗吉尔的“风中的簧片”之喻。
  每一种树叶在森林的小风中都有自己的动作,那是极富生命灵性的小动作,在这真正堪称其大无比的森林之叶动作之间,找出细微差别的,也就找到了每一片叶子进而也就是每一种树的个性,包括树叶的形状、生长于枝条的方式,叶梗、枝条本身的柔韧度及其长相。
  你看白杨的叶梗稍显扁平,它的绝技是如帆一样能捕捉最微弱的风,从而使颤动的叶片如蝴蝶扇动翅膀;棕树的叶梗富有弹性,它的叶子是在上下跳动之间展开姿态的;柳枝是一根鞭,柔软而韧长,来回的摆晃使柳叶如同坐在秋千上一般;银杏的叶片似随风摇曳的扇子;鹅掌揪叶会使人想起古旧的马褂;玉兰树叶厚实清爽似婴儿的小手;荷叶则是碧波仙子举起的一个蓝色托盘……
  植物的叶子一般都由叶片、叶柄、托叶三部分组成,但自然界从来就不是一刀切的,它只是充满了偶然、奇特与个性,这种现象使寻找大自然规律的人十分恼火,渺小的人群之中绝对不乏聪颖的天才,但即便是这些天才,也万万不可以为大自然的奥秘,是可以用规律来框架的。比如我们熟悉的丁香,那是无托叶的;莴苣,你一定吃过吧?它没有叶柄;台湾相思树则没有叶片。另外一种情况是环境对叶片的生存方式的改变,我在小时候常常惊讶于路边豌豆的一部分小叶能长成弹簧一般的卷须,应该说这是为了攀援的无可奈何的权宜之变;我在腾格里、毛乌素沙漠中见到的沙生植物,极大部分的叶子都成为针刺状,此种收缩和变形只为了减少水分的蒸发;生活在水里或水边的植物叶子成带状,以减少水流的阻力。
  或者我们可以这样说,因为叶子的繁茂,夏日森林便成了昆虫的节日。谁也难以统计盛夏时森林昆虫种类之多、之众,但有一个数据说,森林里植物组织的每1平方英寸即6平方厘米,都很少能逃脱昆虫的侵扰,它们蚕食树叶的边缘,或者吮吸根干的汁液,甚至还能在叶片的细小的细胞间开凿通道。很难就森林对这些昆虫的行为作出感情判断,既非简单的爱也不是简单的恨或者不爱,可以肯定的只是在所有森林生物之间的一种相互依存的关系,有时却以相互为敌的方式出现。你肯定知道,夏天吃树叶的小毛虫到明春会变成各种花蝴蝶,不知是为了弥补去年夏天所吃的树叶呢,还是为了今夏接着吃?总之春天是林中蝴蝶繁忙地传播花粉的季节。
  森林里各种生物之间的吃与被吃,都有奥秘在。
  夏之末,森林中的树上很少能找到完整的树叶,但也很少有被吃得一干二净的,更多的是如被暴风雨撕破的小旗,在风雨过后无言地诉说风雨。
  蝉要唱到秋末,那也是它的生命之末。
  螽斯伪装得酷如一片树叶,它的翅膀却会拉出一种琴声。螽斯专家告诉我,整整一个夏天,一只螽斯翅鞘上的翅脉同翅脊相擦达三千万次到五千万次。相擦时发出的声音便是大森林里独特而闻名的螽斯旋律。一个仍然有争议的话题,中西弦乐比如二胡、小提琴的发明与制作,是不是由螽斯所启示?

                树木的工作

  简单地概括树木的工作并不困难,即叶片呼吸空气,通过光合作用制造食物;根吸收水分与矿物质;树干则把水分从根输送给每一片叶子,再由叶片把食物送回。
  困难的是怎样描述和透视叶、于与树根?
  一个形象的比喻是,每片叶都是一座天然的绿色化工厂。
  观察叶的表皮便足以让人瞠目结舌了。
  一片毛茸茸的黄瓜叶似乎毫无可爱之处,但,在显微镜下黄瓜叶片上的表皮毛却是丰富而生动的,如果截取它的平面再放大成图片,无疑要比荒凉的月球照片精彩得多。你看那些细密的表皮毛之间仿佛是沟壑纵横,并且还簇立着突出表皮的竹筒状的细胞组织,倘若说叶的表皮是绿色化工厂的围墙,那么这一切都是防卫系统中的“秘密武器”。但,在我看来,它的全部本质却是诗意的艺术,是造物主信手给出的、人所不能理解不可企及的各种图案。
  叶片由表皮、叶肉和叶脉三部分组成。
  在叶子的下表皮细胞之间,常可以看到一些小孔,这是叶子与外界环境进行气体交换的通道——气孔——随着光照的强弱和空气湿度的大小,气孔还能自动开闭。
  叶片的主体当然是叶肉细胞,不过我们也不能忽略了坚强、细致而又精巧的叶脉,正是这些叶脉把叶片伸出、舒展开以获得最大量的阳光,同时还兼作水管装置系统,把水运给叶片,再把食物运到树木的其余部分。
  你看见叶脉的时候应该想到根须,就一棵树而言,它们是相距最遥远的,从根的网络到叶脉的网络,再加上连接其间的树干,一个天然的绿色整体工程便在你眼前了。
  维系这工程生命诸要素之一的水的流动,我们看不见,你呼吸树下的空气感觉那湿润便知道了。在树的根部、蔓延的难以计数的根须正在源源不断地通过树干向叶脉输水,至大无大,人因而看不见。叶的表皮有一层蜡质的外衣,既为阻止水分蒸发,同时又因它是透明的,阳光可以照射到叶的内部。叶片表皮下面有两种主要的光合作用组织,两者都由具有叶绿体的细胞组成,紧靠上表皮的作直立状,为了接近太阳,使尽可能多的叶绿体获得阳光,植物学家称这一种细胞为栅栏组织细胞;与下表皮相连的细胞组织排列疏松,为海绵组织细胞。
  树干是树木最显而易见的部分。
  它象征高度,它支配着林冠范围内别的生物的命运。一般来说树干的形态便是树的形态,千姿百态会告诉你怎样学会分门类别。
  棕榈与苏铁的树干是一根不再分枝的柱状物,其顶端便是由叶片组成的树冠。
  大部分裸子植物包括针叶树,有一个中央干,从地面到最顶端的小技一律向上直升,树枝倾向于水平地展示,愈往上愈短。
  被子植物的枝干似乎更喜欢通过分权再分权形成,比如械树,整个树冠便是一幅高耸的由无数对称的枝条引成的美丽的对称世界。正如森林世界的繁杂一样,树枝本身即便同属被子类也是形式多样的。顺便说一句,植物世界的多样性不仅是物种的多样,也包括生存形态的多样。柳树枝与械树就不太一样,它更喜欢温柔地下垂;榆树的枝呈喷泉式;黑云杉树干耸起的枝条呈不规则的水平分布;而长叶松则向上拱起,华贵而优美。
  橡树的主干之外,所有的枝条好像都是随意伸出,而又弯曲多结。我在采写森林的行程中,曾经于一个夕阳西下的傍晚,为一棵橡树的如此苍劲、有力并富于节奏感的树枝所感动,在那不知名的山坡下的同样不知名的野湖畔上,一直坐到月上东山。
  这个夜晚没有风。
  这个夜晚有风没有风,我都要倾听一种声音。
  这种声音无论远近,都是从蛰伏的地底下传导而来的,你说听见这声音了,那是树叶在弹拨气流;你说看见这声音了,虬曲、绵长,那是从遥远走近的根。
  没有比海洋这古老而伟大的摇篮,更知道根的出现是如此神奇而又艰难的了。大约在3.85亿年以前,最早的陆生植物并没有根这种器官,漂泊在太空中的地球上的一切,似乎都是无根无底的。为此,我们只能再往前追溯,看看这一些从海洋登陆的最早的植物——确切地说是藻类们——漂流在原始海洋中的历程。
  距今18—5亿年前,包括地质史上的前震旦纪、寒武纪。奥陶纪时期的地球内部活动趋于缓和,海陆区分从模糊走向明显,海洋面积扩大,气候也稍稍变得温和。
  原始海洋的景观也随之大不一样。
  回首太古年代的今天,我们可以这样说了:海洋中的变化预兆着单调寂寥的地球,将会有一个新的时代到来。其时,海洋中的单细胞原核生物经过亿万年的分化、增殖,逐渐进化成各种单细胞或多细胞的藻类,因所含的色素不同而分为蓝藻。绿藻、红藻,各种色彩的藻类空前繁盛,可以说这是海洋史上空前绝后的彩色波浪时代。
  当然也可以说这是地球上最早的色彩。
  在这之前,地球生命史上里程碑式的一种程序——光合作用——已经由原始藻类在18亿年前或者更早一些的某一天——在海洋中完成了。
  我们要铭记太阳的恩德。
  我们要感激藻类的历程。
  我们偶尔会在森林中的池塘或沼泽地带,发现至今仍然原始的藻类植物中的某一种,这个开创了地球植物史从而也是开创地球生命史种族的遗存,已经不再为人注意了,它是那样平淡无奇,它的森林还会眷顾它吗?
  到志留纪末期,距今约4亿年前,地球又一次经历了剧烈的海陆更替运动,海洋面积缩小,陆地面积增大,海洋让出更多的地面不知是一种随意的慷慨呢,还是冥冥中得到了某种指令?不管如何,藻类却动荡不安了,在海水涨潮落潮的交替过程中,在更加彻底的海陆更迭时,开始前仆后继地登陆,成为陆生高等植物的祖先。
  最早出现的是裸蕨植物,荒茫的陆地第一次有了绿色。
  已知的最原始的裸蕨植物是顶囊蕨,发现于晚志留纪的地层中,植株只有十厘米高,茎粗不足两毫米,两权分株,无叶。登陆之初,裸蕨植物的最大的困扰便是面对与海洋截然不同的环境,它们既然已不再能漂泊,那么又怎样固定自己?用现在的话说便是找到自己的位置,并且能立足,然后才是徐图发展。一切都需要过程,藻类登陆之初,为了吸收水分和养料,显然是首先发育地下茎或匍匐茎,这些茎在土地的特殊条件下,渐渐成为枝、小小的枝,并延伸到土壤中,从此不再漂泊。
  亲爱的朋友,我们已经看见根的先驱了。
  那些自然而然地延伸到土壤中的植物的小技,在寻找水分与矿物质的过程中四处蔓延,终于成为根,并使裸蕨植物有了最初的根、茎、叶的分工,植物形象的自我塑造大功告成,同时为蕨类一时绿满全球以及后来的不断进化,作好了从根子上开始的准备。
  从此,植物世界的所有个体,从一根小草到一株巨杉都有了自己的根或根系,它们深深浅浅地埋在地底下,一概不为人知,它们劳作的艰辛和探求的坚韧只是为了固定植株、寻找并吸收水分与合成营养的繁重而神圣的使命。
  如果说藻类登陆是地球上从此有了绿色的至关重要的第一步的话,那么根的形成,却是系绿色能否立足、生命能否出现的安危成败于一身了!

                根的素描

  根的世界便是绿色世界。
  倘若地球的土壤中没有各种各样的森林和小草们的根,这个世界便仍然是没有人的荒凉世界。
  从根本上改变地球面貌的是根。
  从根本上促使动物及人类出现的是根。
  今天,当我们面对每一根小草或每一棵树木的根系的一枝一节时,都应该满怀敬畏,那才是我们老祖宗的老祖宗啊2
  虽说科学家在不断地研究根的功用,但,迄今为止,我们还很难或者几乎无法度量一棵参天大树的根系的全部。作为参照,只能是一些植物根系的长度,草的根系与根的根系差别极大,那是不能等量齐观的,但也约略可见树木的根系将是庞大到何等规模了:
  国外的资料说,一株燕麦生长四个月后便长出了720公里长的根系,即平均一天长4.8公里;整个根系由1400万条分开的根组成,共有根毛140亿根。
  一株西红柿幼苗,它的主根在条件相宜时以每天3.147.50厘米的速度生长。
  一棵一年生的苹果树苗,有38000条侧根;一株长到8片叶子的玉米,其侧根为8000—10000条之多。它们的整个根系便无从计算了。
  一种生长在沙漠中的骆驼刺,它的根能向下生长到30米。
  还可以用另一种可计的数字来促使人们去想象树木的根系,当然所有参与想象的人都会得出相同的结论:这是无法想象难以置信的繁杂、庞大而又精巧的地下根系结构。比如,一棵成年的桦树,在夏季通过20万张叶子每天释放的水分达3400升!而这3400升水的每一滴都是由不知其数的根毛在地下吸收,并送达根的输导组织,再送到茎,由茎送至20万张叶子的每一叶。
  绿色植物种类繁多,外形也千差万别,使分类学家不胜烦恼,若倘以根的类型而区分,那就简明扼要多了:直根系植物和须根系植物。
  一切的纷繁,探求到根本时,便简单了。但,人类的悲哀却总是因枝叶而惶惑。
  直根系有粗壮的主根,并和从主根生出的各级侧根组成的根系,像松树、柳树等等。
  须根系的主根会适时地停止生长自行萎缩,而代之以茎基部产生的大量不定根,再由这些不定根继续生出分枝,整个根系的形状如同大把胡须,称为须根系,如小麦、水稻、玉米等。虽说根系的主要分类只有简单明了的两大类,不过为着千方百计地固定植物及输送养料,在不同的生存环境中,便又有了形状千奇百怪的根。你看螺旋松的高跷根雅致地弯曲着,其实它只是为了支持顶端沉重的树体。我曾在福建的马尾见过榕树及三角梅,也读过不少赞美榕树的文章,但据我所知,榕树又称绞杀树,这是树木世界中最有争议的一种树,因为榕树在寄主枝上开始生长,并向下长出根的网络直到地面,一旦在土地中固定,这些根便愈长愈粗壮。几十几百条支持根包围寄主树并最后将其扼杀。不过无论如何,榕树的支持根是壮观而独特的,它或粗或细,似藤似木,在它们支持着的巨大的树冠下,一株榕树便会给人如在森林的感觉,每株榕树实际上是由单个而又互相连接的以树根为树体组合而成的大树丛。
  山里人称落羽杉的呼吸根为“膝盖”,在通气不良的土壤中它们冒出地面以吸取更多的氧气,这些“膝盖”有的可高达0.9米。
  一种名叫白星海的长在沼泽、河畔的植物,可以从寄主树上悬垂而长,直到水面,然后在末端生出网状根系吸水,这种根被称为气根。
  除了那些看得见的根,还有更多看不见的根之外,实际上人类还是一支食根者的最大的队伍。这是一些外形与功能有了很大变化的根,但它们还是根,属储藏根一类。比如甜菜、萝卜、胡萝卜以及土豆等,它们的主根特别庞大而且肉质肥厚,贮存了大量的淀粉与糖类,成为人类生活之必需。
  吸水,大量的吸水,是所有根系的最基本又是最了不起的功能。
  森林也罢,草原也罢,路边的野花小草也罢,能使它们生机盎然的首先是水。
  一棵向日葵的短暂的一生,所需要的水是150公斤。
  一棵水杉呢?一颗银杏呢?一棵雪松呢?南方与北国的森林、森林中的灌木、草丛等等呢?维系这绿色世界的水是如何从根部吸上来的?要知道科技进步和现代化除了更加迅速地摧残森林之外,谁听说过人们帮助树根从地底下吸水来着?
  根的观察家告诉我们,根的最活跃的部分是根尖,也称根毛区。根尖长不到3厘米、细着丝线,根尖虽然娇嫩,但能深入表土之下几米,并且还会转变方向,根尖顽强地与土粒依附着,如不受到强制性的破损,绝不与之分开。根系中的每一个根尖都有一顶保护帽,形同战盔,以为保护;围绕保护帽的是一层油状液体,使其足够粘滑地在土壤中游走。或可把根尖比作是一个孩童的娇嫩的手指,探物时如太硬太烫便绕开,在松软的土壤中则以瓶塞钻的运动进行钻穿活动。
  即便是参天大树的地底下的根尖也是细微的。
  根尖的每一条根毛即是一个细胞,长度在80—150微米之间,直径为10微米左右,它紧紧依附土壤颗粒,当根尖行进时根毛便吸水,根尖在行进过程中,再生出新的根毛。数天或几周后老的根毛开始死亡,新产生的根毛变得成熟,这部分根便不再吸收,而是专司支撑并把水分和养料输送到树干。但,新的根尖及根毛正源源不绝地产生;不可理喻的只是,谁为之如此缤密地进行分工协调?
  据测算,在豌豆幼苗的地下根毛区,每1平方毫米就有230条根毛,苹果为300条,而一株黑麦每天平均生出的根毛是门11900万条。
  曾经使几代植物学家困惑至今仍然神秘的是:植物根系如何从土壤中吸取水分,并在植物体内背着重力向上运行的呢?今天一般认为,根部有一种压力,称为根压。根的细胞浓度高于土壤溶液浓度时,水分便通过渗透压的作用从土壤进入根的细胞。有实验者把测量压力的仪器装接在沿地面切断的茎上,得出的数据是,草本植物的根压一般为1—2个大气压,而高大树木的根压竟高达6—7个大气压。此外,水分从根部上升还有赖叶子的蒸腾作用,大量的水分从叶子表面特别是通过张开的气口蒸发掉,这时部分叶肉细胞由于脱水只得从邻近的细胞紧急调水,如此,便通过这种接力的方式生出拉力,使水分在树木的输导系统中不断往上输送。
  你只能说,这一切真是太神太妙了!
  但是,你不必细问:根压是谁给定的?“接力”的信号是谁发出的?不知道,没有人能说得清楚。借大一个世界怎么能没有奥秘呢?有时候,说不清楚要比说得清楚更科学。
  唐山地震之后,我曾先去天津再去唐山采访,当时的一个强烈的印象是:所有人造的建筑统统夷为平地了,但,有几棵树还站着,更多的是一样连根拔起的树。
  对这些已倒和未倒的树的观察告诉我,能使一棵树稳固于大地之上,也谈何容易!一棵并不粗壮的树干会轻而易举向上长到30米,然后是枝条向四面八方分权形成树冠。在通常情况下,我们见到过摇摇欲坠的因为施工、用材拙劣而形成的危楼,但,我们不会看见摇摇欲坠的树。这就是通过各个方向的分枝,紧紧抓住土壤深入其间使土壤的块粒挤紧,成熟的根通过它们增加的直径保持对土壤的坚强压力,因而能托举树干与树冠,使之稳固于天地之间。
  唐山地震中我见到的倒下的树的根系,都是靠近地面平行地展开的,但有几株核桃树却岿然不动,它甚至不知道唐山发生了什么。不过在瓦砾与死尸之间,它总是显得孤独而凄凉了。显然核桃树的根太坚强了,坚强到能与7级地震抗衡,这种树木有主根,深入士中之后,每一主根有一中央轴,像倒置的树干由上面下逐渐变细,生出侧根,侧校再分枝,每一侧根具有生长顶端即根尖。林学院的专家告诉我,这样的树的根系,除了比地面上的干、枝、叶更庞大外,实际上是一株倒过来深埋在土壤中的活的树木,但,它们毕竟是根。你只需想象你见过的水塘边上树的倒影便约略可知根的艰难负重了,而且大概谁也想象不出这些根今后还会走多远。
  根的艰难是与根的伟大相随相伴的。
  除了已经写到的根系固定植株、吸收水分及矿物质之外,每一个根系都是一座有机物质转化的当今科技所望尘莫及的精密制造厂。已知的分析认为,根系生产的有组成蛋白质的谷氨酸、天门冬氨酸和脯氨酸等多种氨基酸;有各类植物激素,如乙酸、细胞分裂素及少量乙烯;根从土壤中吸取二氧化碳,还能生产出苹果酸。
  有些植物的根上能长出不定芽,由此再发育成新的植株,有了根的这一特性才有根插法繁殖的蔷薇、李树及橡胶草。
  根瘤是一种更加奇特而有趣的现象,有的根系能与土壤中的某些微生物巧妙地结合,办起共同的“肥料加工厂”。大豆和豌豆等豆科植物的根系,在土壤中常能吸引许多根瘤菌进入根内繁殖。豆类根系的皮层细胞也因受到人便根瘤菌的刺激,增生大量新的细胞,从而在根的表面常常鼓出成串的瘤状突起,这就是根瘤。
  根瘤菌从根的皮层细胞中吸取碳水化合物、矿质盐类和水分,并且在固氮酶的作用下,将空气中的游离氮与根细胞中的糖合成,源源不断地供给植物享用。例如花生,它的一生约有30%—66%的氮肥是由它自身根部的根瘤提供的。
  豆科植物以外,还有四百多种非豆科植物,如赤杨、杨梅、咖啡树等也能与固氮微生物共存。
  至今还难以完美地解释的是,此种地底下的植物根系与细菌或真菌的共依共存、互利互惠,是某种机制决定的呢,还是偶然的相互利用?使人困惑的是,此种共生现象还可以在许多植物中发现,不过它们却是舍弃了固氮菌而是与土壤中的某些真菌共同生活,形成菌根。真菌菌丝在植物幼根末端表面形成一个鞘状结构,部分菌丝则深入到根皮层的细胞间隙中,这种菌根被称为外生菌根,在松树、冷杉、椴树和栎树的根上均可发现。还有一类是内生菌根,即真菌菌丝侵入到根的皮层细胞中安家落户,比如草莓、苜蓿、桑树等。
  一种宽泛的解释是,即便在地底下,生物的多样性也是与生物生存方式的多样性密切不可分开的,因为我们已经知道,单一生物物种的单一生存,在自然界是不可能的。也就是说,一个孤独的物种便是走向灭亡的物种,一个绝对孤独的物种是绝对要灭亡的物种。
  我们从根瘤的共生现象中甚至可以得出这样的结论:如是不危及本物种的种性及安危的“入侵”,在自然界是被默认而且受欢迎的,此种情况与今天世界上的“开放”或“交流”多少有点类似,不过又不能同日而语。比如自然界中的无论动物还是植物,都不会试图走向各种各样的一体化,实际上所有的种类都只能以自己的个性而存在,个性的消失也就是存在的消失。
  三月的春风正叩响着我的窗棂,透过窗户夜的漆黑,这个钢筋水泥组装的城市,并没有能够阻挡我遥想并且倾听大地的热气以及林中的融雪。亲爱的读者,我想为你叙述、描绘由各种根系托举的森林的生命之网,那是为了让我们的灵魂更加贴近森林。

                生命之网

  有人说森林的组织很像大城市的建筑结构。
  森林却是有组织的吗?如果说人工林是由人来选择树种。立地条件的话,原始森林是完全自由自在自生自长的,谁也无法规定植株的高度、林地的面积、有多少野兽、飞鸟唱什么歌之类。可是,在任何一处森林中,你又会看见大致相近的森林的组成,和完美的森林生命之网。
  原始森林总是有众多的树种,以及同样众多的植物和别的生物物种。众多而繁杂,都是森林所乐意的。
  森林之中的锻木、杉树、橡树这些优势树木可以高达30—46米不等,你不妨看作这是森林之城的摩天大楼,是高高在上者。在这些大树之下是另外一些较小的树木木兰、冬青等,相当于城市中更为普遍的大公寓、游乐场所、宾馆酒店;更靠近地面的杜鹃、绣球花则是较小的公寓;民居与商店可与林地上繁多的草木植物比拟,它们是最低的一层。
  津津乐道于为森林分出层次的,除了森林学家以外,便是诗人和画家了。但,取无论怎样的角度,森林的层次却总是在鲜明与模糊之间。你远远地看,森林真是高矮分明;你走近一看,绿色几乎把高矮的层次全部融化了;你无可奈何地坐在一根倒木上,脚下便是蕨类和野草,你再抬头一瞧森林还是有层次的。一般来说,可以分为:土壤基底、森林地面、低矮草本植物、高大草本植物、灌木、矮树、高树乔木、林冠之上的空气。
  汉字是如此的传神,仅仅是“森林”这两个字有五个“木”字组成,便可知道森林的一个外部特征了。三木为森双木为林,森森林林,极言其树木之众多。
  不过,现代森林学家从生态意义上是这样概括森林本质的:森林是以乔木为主体,包括下木、草被、动物、菌类等生物群体与非生物类的地质、地貌、土壤、气象、水文等因素构成一体的绿色自然体。
  森林是复杂的,森林也是简单的。
  祁连山的守林人告诉我,你从林子外面接近并走进林子后,你的脚就会告诉你树木对生命的厚爱:林地潮湿而又弹性,与之相比,不要说大漠戈壁就是田野上的土也是坚硬的,你的脚能不感觉到吗?
  森林拥有各种花朵各种色彩,惟独不喜欢金碧辉煌。对于森林来说阳光的重要和根在地底下吸收的水分一样,都是无与伦比的。森林的需要阳光是为了人所不见的光合作用,但在整个森林里面却是阴暗的,有时只有1%的阳光可以透过枝叶的各个层次达到地面,其余的均被反射掉了,或者由叶子吸收了。如是夏日,田野上热风劲吹,可是森林里却凉爽宜人,森林里没有狂风,或者说,风到森林就狂不起来。因为立体、纵深的阻挡,田野上什么样的大风进入森林之后便成为只能吹动树叶的微风、小风,其风速一般只是林子外面的十分之一。倘若你正好碰上大暴雨,田野上风狂雨猛浊流滚滚时,森林中却只是偶尔有雨滴从树叶上滴落。降落在森林中的雨水大部分为林冠所拦截,然后是一层一层的将雨水滞留,只有当叶子湿透时,才向林地地面缓缓滴落,大约有一半雨水永远也不能到达地面。
  如是观之,森林的保持水土、涵养水源、调节陆地水分循环、防风固沙抗涝等等功用,实在是此言不虚了。
  功莫大焉的森林是如何能做到这一切的呢?
  我们还要继续叙述森林生命之网的神奇和严密。
  森林中的所有生物都是在一条关系链中与其它生物密切相连的。探索这一条关系链的初始部分,令我们眼界与心胸大开。太阳是它的起点,森林因为来自太阳的能量而存在。只有绿色植物才能把太阳能转变为糖能,因而创造了食物链。食物链流经森林中的每一个活的机体,动物则是绿色的消费者。它们之中或者以植物为食料,或者捕食以植物为食料的动物,总而言之这两类不同食性的动物,都不可能离开绿色植物而单独生存。
  最后,这些生物都会死亡,死亡便意味着把物质归还给森林中的土壤,放出养料,结束自己的循环。但,这丝毫也不影响整个森林的生命之网的运作。当绿色植物通过根将养料和水分吸收,又循环、再循环便周而复始地进行着。
  也许我们再也不能小看那些名不见经传的细菌与真菌,它们是勤勤恳恳的分解者。正是它们,把枯枝烂叶、动物的残体和排泄物腐烂分解,变为无机物质,再还原给绿色植物吸收利用。
  由此可知,森林生命的网络,是通过生产者、消费者、分解者不知疲倦的工作和协调,而始终生机勃勃的。森林中的一切生命活动都是创造性的,它使有生命的生物群体和无生命的环境之间,各种生物种群之间紧密联系,成为不可分割的一个整体,并且有了完全属于自己的循环不息的能量转化和物质交换的独立系统。
  这个森林生命之网,确切地说即是世界陆地最大的生态系统——森林生态系统。
  使森林生命之网能久葆青春的,是这个网络中的一切生命的平衡,也就是说从每一种生物而言不能太多也不能太少。1994年9月,我去银川时适逢银川大地上刚刚砍伐下四千万株树木。这个使我震惊的数字,是因为天牛的肆虐,在使用了各种药物、人工防治手段均告无效之后,不得不砍树一把火烧掉,为了杀死可怕的天牛同时也不得不自己毁林伐木!
  十年前去过银川的人都说,那里的杨树真高,那里的天空真蓝,人称塞外江南。整个宁夏的大部分农田都在以高高的白杨为主体的防护林带的呵护之下,才有“天下黄河富宁夏”之说。我第一次踏访银川平原,为平原上古老的秦渠、汉渠、唐徕渠以及1949年以后新开的西干渠、东干渠所组成的灌溉网赞叹不已。最古老与最现代的人的创造与智慧并存着,这创造与智慧的基点都是劳作、艰辛的劳作。使这样一些创造延续下来的,则除了劳作还有一种精神。一条古渠道需要世世代代的农人的维修、疏浚或者拓宽,中间一旦断裂便荡然无存。黄河也真奇怪,惊涛骇浪夺路出峡来到银川平原后居然出奇地温顺,水波不惊,缓缓流去;有的便分流进了古渠道、新渠道,于是银川有大米有土豆有枸杞,这片土地才能因为可以温饱而得以保存至今。宁夏的古籍记载了这一切。还有传说,大禹治水凿开青铜峡之后在银川平原开凿了第一条灌渠。而《穆天子传》中的君王即西周第五代君主周穆王,是经过宁夏南部山区,坐八骏之车西行,率六师之众,跋涉几百天,夜宿昆仑之侧,赤水之阳,北登葱岭之颠,看到赤豹、白熊,于群玉之山采玉无数,并与西王母会见于瑶池……
  宁夏是既有历史又有文化的一块土地,可惜现在四千万株树木毁于一旦了。
  我在砍伐之后的树根边上徘徊许久不忍离去,我看见空空荡荡的农田里是正等收割的水稻,可是西部特有的护卫于农田之间的防护林几乎全部倒下了。我知道这温馨而相对平静的秋日之后便是冬日,宁夏的冬天原本是踩着厚厚的钻天杨的落叶来临的,而一旦春日风也骤起沙也活跃的时节,防护林已经枝叶繁茂了,它足可以让风沙望而却步。但,如今,银川南部地区差不多是无遮无蔽的了,谁阻挡风沙呢?
  撕碎宁夏防护林网络的,只是小小的天牛。
  正好十年前,1984年,宁夏发现天牛。这种小小的虫子不是吃树叶而是打洞钻心到树木的深处啃噬,这是较之别的森林害虫的最厉害之处。一棵已经成年的挺拔的钻天杨只要有20个虫口就必死无疑。咬死一棵树之后,天牛便飞到另一棵树上再打洞钻心。一般来说天牛的飞行距离可远至40米。天牛最爱吃杨树,柳树、榆树次之,以白杨为主体的树种单一的防护林,是天牛为害最烈的所在,可是在混交林里却难以成害。
  从人工捕捉到各种药物的防治都没有能阻挡天牛的“无烟的森林火灾”,十年后,整个银南的防护林带因为十年前第一棵白杨的死亡,而彻底倒下了!
  银南地区的防护林只能重新营造。
  我甚至想到了地底下的不再能托举钻天杨的树根,它们会死去吗?它们在哭泣吗?
  我在1994年从三北局的采访中得知,其时宁夏虽然把病树不得已而全部砍倒,但天牛们却早已经飞赴河西走廊各处。三北地区的天牛发生面积已达468万亩林地,是八十年代初期的千倍,受害树木2.25亿株。河西走廊、青海、毛乌素沙地、科尔沁沙地、东北平原都已经先后发现天牛之害。如果天牛们蔓延至新疆,大面积的杨树、榆树和柳村将陷入没顶之灾!
  这就是从一只天牛开始的破坏了森林生态平衡的故事。
  还有两句后话要说,宁夏的老百姓在本世纪八十年代初,曾经多少人双手合掌感谢苍天,在这片一向干旱的土地上每年总要下几场毛毛雨、连绵小雨、长蘑菇的雨,这是一个极好的征兆,是真正的江南气象。可是进入九十年代以后,随着天牛不断伤害防护林,然后又是树木大面积地倒下,毛毛雨不见了,风沙重新刮往银川市。
  因为生命之网中的一种虫的肆虐、一根线的崩断,防护林倒下了,农田与家园不再丰饶宁静了。当人们最后在不得不品味森林生命之网被拆散的结果时,风沙再一次逼近了,荒漠化裸露在所有人的面前,告诉人什么叫荒漠化。
  森林生命之网不仅是由植物而且也是由动物一起编织、架构的。为了适应森林生活,那些动物所作出的变革异常巧妙。它也告诉我们,任何生命之网都是处于动态中的,变革是寻常的,应变是基本的生活技巧。比如猫头鹰,在森林之夜的特别深沉的漆黑中,睁大了特别大的眼睛,眼中还具有感光细胞,这使它们能在光的强度还不如远在375米之外一枝蜡烛所发出的光的条件下,捕捉飞跑的森林老鼠而不会被密密的树枝拦绊。这样的技能实在叫人很难想象,但如果没有这一手绝技,猫头鹰都只能饿死。猫头鹰的异常灵敏的听力也让人类惊讶。一方面是它的鼓膜与耳孔异常之大,更奇特的是一只耳朵的耳孔比另一只大,因而它不仅能听微弱的声音,而且提供了立体声音接受力,使猫头鹰极其准确地把如电的目光投向声音来源处,以第一判断的准确无误获得了极为宝贵的起飞、选择路线最后捕而食之的时间。
  森林生命之网中充满了为着生存需要所进行的自身的变革,甚至可以这样说,森林中的每一种动物都是改革者。
  森林里到处都是枝条结成的网,这样的网至少部分是形象地体现了生命之网的错综复杂,这就使得那些不能不通过林中灌木层的野兽实行自身的适应性变化——身体坚强而沉重,四肢发达但较为短小,头部呈楔子形以便在枝条的网络中进出,并且都具有强大的腾挪跳跃的功夫。也许少有的例外是大象和熊及野猪之类,前者是森林之王,森林中所有的变革也许都是它领导的,一般来说领导变革的自己是否变革无关重要,因为谁也不敢向它挑战,它慢慢走就行了。熊及野猪力大无穷,必要时拱倒几棵树便能辟出通道。
  森林之蛙被称为树蛙,为了爬树,趾端有大圆盘,一种黏性的腺体分泌物使这种垫带有黏性。因此树蛙能爬上树皮光滑的树甚至能爬上守林人住的木屋的玻璃窗。和树蛙一样,蜥蜴、蝙蝠、豪猪的脚上都长有黏盘。
  居住在树上的哺乳动物再明确不过地告诉我们:人是无望再靠住在树上“筑巢而居”活下去了,除非长出翅膀来能滑翔飞行,否则既不能逃脱别的动物的袭击,也难以觅食。一个很好的例子是林中飞鼠,它长有翅膜,即前脚与后脚之间皮肤构成的垂下物,它使飞鼠能在树木之间作长距离的滑翔飞行,并且能通过尾巴的倾斜控制飞行的方向及速度。
  猴子们一定很羡慕。
  这种飞鼠在到达降落地点以前,把尾部向上翘起,使身体倾斜到恰到好处,四脚正好抓住村干,然后在树上疾走,目睹了它飞行的猴子们纷纷走避,它会稍作观察,选择目标后再开始另一次飞行。
  啄木鸟是人类知道得比较多的,但真要细说起来仍可能是语焉不详。
  啄木鸟首先是森林中非常特殊而又坚定的爬树者,然后才有可能啄食树木身上的昆虫。它们的爪尖细而弯曲,有一些啄木鸟的两个趾向后生出,这使它们能牢固地紧握树枝。啄木鸟尾部的羽毛毫无柔软而言,相反硬朗而坚强,这就使得它在工作时成为另一端的支持物,可以把它看作是啄木鸟的“第三条腿”。
  虽说啄木鸟是一把活的锐利的凿子,它的嘴一直能啄进树干里面把虫子叼出来,但它为了进行这样的穿凿所付出的自身能量却鲜为人知。我们不妨看一下正在啄食的啄木鸟的姿态:它用爪紧握树木,下部靠坚硬的尾巴来支撑,然后将身体的上部向后弯曲,在每一次摆动后发力对树干实施打击。其艰难困苦不亚于人类的凿山开道。
  它用嘴凿树,也可以说是把自己的头打在树上,每秒钟20次,连续打击可达1个小时,深入树的内部0.3米以上。啄木鸟在钻孔的过程中,脑子受到的震动相当于一个职业拳击手接连不断地用直拳打击他的对垒者。如果啄木鸟不是有特殊的头部,早就震荡而死了。啄木鸟的脑壳极厚而且分量很重,嘴与头盖骨之间的海绵组织相连,每一次震动在到达大脑之前,均为海绵组织吸收,这样一种我们称之为抗震结构的奇妙,现在还不清楚是进化而成的还是造物主创造的。啄木鸟的长舌也令人惊诧,它有黏性而在尖端带有钩,无论蛀虫在树皮下或是木材内的小坑道中,均能勾卷拿获。有一类啄木鸟的舌头出奇之长,约为嘴长的五倍,平时卷缩于口内。
  昆虫亦然,有的完全成为绿色,以颜色保护自己;有的极为精密地在一张叶子的两层表皮之间取食,此种昆虫的形状通常是又薄又扁,没有脚或者脚已经严重退化,被称为潜叶虫。谁也无法想象在一张叶子的中间钻来钻去,直到钻出许多通道、各种图案,波浪形的,四方形的,三角形的,它们是在“画画”呢,还是在“签字”?
  如果在夏末走进林地,你会发现鸟鸣声的热烈程度与分布并不均匀,通常是昆虫丰富的那一片,鸟类也多,因为昆虫是鸟类的主要食物来源。落叶林地面是鸟类最喜欢光顾之处,因为它的丰厚而疏松的腐殖质中生物众多。常绿树林的针叶层分解起来相当缓慢,所含昆虫与别的小生物也较少,鸟的歌唱也就不那么激情饱满了。
  鸟类学家认为,森林中的鸟类为了生存与发展不仅选择树木而且还选择树木的部位。
  啄木鸟可以分为五类——生有短茸毛的、生有长细毛的。生有柔绒羽的、腹部呈红色的、穴居的——它们在同一片森林里生活都啄食树皮下面的昆虫——但仅仅因为每种啄木鸟在树上啄食的部位不同,而避免了冲突。
  在同一片森林和同一时间里,各种鸟捕食各种昆虫似乎也都是有约在先的,燕子只捕捉正在飞的昆虫,麻雀、炉巢鸟。金翅雀在林地上觅食,而黄柳雀则在森林的最上层猎获昆虫,与啄木鸟互不相干。
  概而言之,森林的每一层空间都有鸟类和昆虫,它们之间自然不可能是老死不相往来。但,一般情况下,它们谨慎地生活在各自的区域,争强好胜的斗勇自然在所难免,肉搏撕咬却极为鲜见;通常是君子动口不动手,如已经写过的那样大声鸣叫告示对方或威吓之而已。
  你可以说森林中的鸟是自由的。
  你还应该说森林中的鸟是大体按照各自的规则生活的。
  人类也是森林群落中的一员,即便在走出森林之后,或游牧、或逐耕都无法脱离森林生命之网的覆盖。可以说人类是这一生命之网的最大的受益种群。遗憾的是人类肯定无法逃脱这样的谴责:森林群落中最具有破坏性的成员,最典型的恩将仇报者。

                花的历程

  花的历程,是根的另一种延伸。
  当我们满怀敬畏之情叙说森林中百尺之木的根系,为着固定与吸取水分和营养物而在地底下凭着根尖、根毛的完全不为人知的探求和艰辛时,我们已经部分地感觉到了根的不可思议的存在,和森林、河流、田野、村庄,乃至整个大地家园之间的神圣的关系。这一种关系,凭着直觉、感知就能归纳到生态伦理学的“大地完整的集合”上,但,对“完整”的理解,将会增加新的深刻度。假如没有根,大地上的一切自然物都会被风刮走。我们甚至还应该从自然美的角度去理解“完整”,即完整的大地、大地之上展现的自然物是美的,这种美作为自然的体现,是从根开始的,而绚丽的花朵则是点缀于根的传记中的色彩与亮点。
  为了理解根,你要知道花。
  花开花落,色彩归于平淡时,会有果实、种子。
  你看见花,当能看见根。无论是根上发出新芽,还是籽实落到地里长出新根,绿色的生命便这样繁衍不息,组成了大自然中最重要的生命链,这生命链你说像不像根?是不是根?
  现在我们且来细细地如同读荷尔德林的抒情诗一样,读几朵花。
  每一种花都有自己的形态。
  所有的花其基本构造却大体相同。
  这是存在于大地之上的自然相对论,这一自然相对论观照着大地之上的万类万物。一朵花一般都由花柄、花托、花被。雄蕊和雌蕊五个部分组成。花柄是花与茎连接的部分,花柄的顶部是花托,花托上生有花被、花蕊,花被还可以分出花萼与花冠,色彩艳丽的花冠是一朵花的最灿烂的部分。生物学家认为,花有八色,以白、黄、红为最普遍,也最能吸5!蝴蝶和蜜蜂等传粉者。花的千姿百态,主要是花冠的多种多样,有的一片片分离的花瓣在花托上组合成一轮或多轮;有的花冠呈蝴蝶形、唇形;还有的花瓣连合之后状若筒、钟或漏斗等。雄蕊和雌蕊是花的有性生殖部分。雄蕊是由红花的花丝及顶端的囊状花药组成,大量的花粉就产生在花药里面。雌蕊包括顶部的柱头、中部的花柱和基部的子房。柱头表面有许多起伏不平的乳突及分泌液,便是粘接花粉之所。外形如花瓶的子房,位于花的中央部分。
  子房的内部构造本身就是生命的一种奇观。
  从一朵花的剖面可以看见,子房里藏有卵球形的胚珠,有的只有一个,有的多达一千多个。胚珠里面都有一个装着卵细胞的胚囊,幼小的植物生命就在这里孕育和诞生。
  观察一朵花,如果具有萼片、花冠、雄蕊和雌蕊的被称为完全花,例如桃花。若是缺了花萼与花冠的,则叫无被花,如榆树的花。雄蕊与雌蕊都有的叫两性花,如油菜、大豆。还有一些花为单性花。如黄瓜与栎树。雌雄两花同生于一株植物上的叫雌雄同株,如玉米。两种单性花分别生在不同植株上的,称为雌雄异株,如桑树、柳树。还有同一植株上兼有两性花与单性花的,为杂性同株,如猕猴桃。
  植物的多样性,与植物有性生殖机能的随意、多样是密切不可分割的。
  请不要以为所有的花都是芳香引人的。
  只要存在一般,就永远不能排除个别。
  当你走进印度尼西亚苏门答腊热带森林,一种奇特的闻所未闻的臭气便会袭来。这难闻的臭气来自一种花,是当今地球植物界最大的花,名叫大王花。花的直径有1.1米,每朵花有5片又厚又大的橘红色花瓣,每一片均有30—40厘米长。整朵花的重量有6000—7000克。花芯若一个脸盆,可装下5—6升水。
  大王花既没有茎也没有叶子,它寄生在一种藤本植物的根部,从寄主中获得大量的水分与营养物质,源源不断地流向花的各个部分,它是真的删尽枝叶,一生只开一次花,要开就开大花,而且反芳香之道而行之,臭得熏你一个跟斗。
  仍然不可思议的是,大王花因何能散布臭味。而且它的臭味居然也能吸引昆虫,为它传送花粉。
  大王花其大无比,而花的种子却小得可怜,比一粒小米还小。
  在根的推动下,去观察花粉。
  一个极好的机会是在四五月份,你走进松林,先尽情地呼吸,让松林中清新的空气使你耳目一新,然后轻轻摇动一根松枝,便有黄色烟雾一般的物体阵阵飞起,这就是松树的花粉。借助显微镜,你又会发现每粒花粉的左右两侧各有一个气囊,这是为漂浮与传播到远方特别设造的。花粉不唱哀怨的流浪者之歌,在它们,流浪是生命的一部分。
  花粉的形状、大小,以及表面的纹饰,因各种植物而异,颜色也不一样,总而言之,它包含着个别从而也包含着多样性。
  水稻圆球形的花粉,表面光滑。
  向日葵的花粉,浑身长满了小刺。
  椴树花粉为三角形。
  落葵花粉为四边形。
  四合花粉是四粒花粉紧拥紧抱。
  杜鹃的花粉太小。
  南瓜、菖蒲、牵牛花的花粉大至150—200微米。
  花粉本身就是精美的。
  它有各种孔、沟、突起组成的纹饰。
  花粉最常见的颜色是黄色,但大多数虫媒花的花粉,为了那些小虫却毅然抛弃了单调,使颜色丰富多彩。如蚕豆、大丽花,花粉的颜色时淡时浓,淡了是黄色,浓了是红色。榆树别出心裁,花粉是绿色的;丁香与天竺的花粉为蓝颜色;而在罂粟、野兰麻和郁金香的花粉中,你还会看到令人怦然心动的紫色调。
  人们为了观察和了解大自然,不得不做一些十分残忍的事情,比如剖开一粒成熟的花粉,或者将花粉做成切片,在高倍显微镜下会发现,花粉的外壁厚而坚硬,内壁薄而富弹性。一粒花粉里通常含有两个细胞,一个营养细胞一个生殖细胞。有的植物的生殖细胞在成熟花粉中一分为二成两个精子,当花粉传播到柱头上以后,从花粉的萌发孔里钻出一根长长的花粉管,这根花粉管便是精子的输送管道,两个精子由此进入子房与卵细胞结合,使植物受孕。
  花粉为植物传宗接代所起的至关重要的作用,自不待言,而且它还是地质年代鸿蒙世界中,被埋没而依然活着的见证。这一见证者的角色,似乎从一开始就给定了的。花粉外壁坚固,含大量抱粉素及角质,得以在地层中难得腐烂而保存着。人们先是为着“我从哪里来?我到哪里去?”的好奇,挖掘地下时得出了植物遗失的花粉在地层中出现的规律,从而推论地层年代。由于花粉的不同特色,还能辅助鉴定现代植物与地层中古植物的种类及相互关系,并能大致发现古植被、古气候的某些特色。时至近代,从地层中发现花粉,则还可循此而寻找矿脉,为人类必要的开发和没完没了的挖掘,提供了地底下的标识。
  每一种关系花粉的传播方式都是生命故事。
  百花盛开的季节,也是蜜蜂、蝴蝶及另外一些昆虫们神采飞扬的季节。作为殷勤的花媒,大约80%的植物是靠昆虫联姻的。这些植物为了适应、等待昆虫的传粉,都身怀绝技,而没有等闲之辈,诸如各色花冠的美丽、奇特;芳香四溢之气味的迷人、醉人;以及甘甜的花蜜等等。
  对于花朵而言,一切都是有备而开的。
  采花的蜂蝶也决非盲目,它们是自然界中美的欣赏者,同时也是美的传播者。现在还不清楚这些蜂蝶对自然美的认知的程序,可以肯定的只是这一切已经成为它们的生命内容。可以启示人类的是,当蜂蝶们飞向花朵争相欣赏甚至深入花的内部吮吸蜜露甘霖时,它们不以霸占这些鲜花为目的,它们只是工作,而此种工作也为花朵所喜欢,因为在这一切的同时,花粉的传播也已经开始了。
  花蜜含有多种糖类、氨基酸、少量矿物质,这是昆虫难得享受的美食。分泌蜜汁的蜜腺通常生在花冠或子房的基部,有的花萼延伸成一个长长的“距”,蜜腺深藏在“距”的底部。昆虫访花时不得不探身钻到花的里面,在尽情享受时便也黏附了一身花粉,从一朵花再飞到另一朵花的柱头上,作为传播花粉的昆虫,它的任务便完成了。
  显然,仅仅靠虫媒是远远不够的。
  我们不妨想象,植物世界的联姻倘若都由蜜蜂和蝴蝶来完成,那么,至少在乡村田野,人们不得不走避或者把自己关在屋子里。因为所有的空间都由昆虫们占领了,面对如此众多的采花者,人们除了叹为观止以外绝对无可奈何!
  幸亏不是这样。
  除了昆虫,花粉的传播者还有很多。
  比如风为媒。松树、杨树、水稻等植物的花粉是靠风传播的,风媒植物的花都不会太显眼,既无艳丽的花被,也不淌甘甜的花蜜,但它们会生出大量的花粉。
  它们一样期待着。
  只要是在大地上生出的,都是可以期待的。
  一株玉米的雄花序可产生5000万粒花粉,这如此之众的期待,我们看不见,但只要你一想就会动心动情。不仅仅是期待,生出两个气囊的翅膀,是为期待所作的最精妙的准备。当所期待的风款款而至,花粉便开始远行。走得最远的是北欧松树的花粉,可以飞越六百多公里至格陵兰岛。
  我们怎能不感谢风呢?
  生长在水中的有花植物是靠水来完成花粉传播的。
  芳草与黑藻是雌雄异株植物,雌株长有一个长长的花柄,把雌花托出水面;雄花成熟后便携带花粉随波逐流,如遇雌花,当即传粉。
  还有一些植物是依靠鸟类和一些哺乳动物作为传媒的。
  在澳大利亚有一种体形很小的蜂鸟,它在采集蜜汁时会把整个身子都钻进花里。蝙蝠、松鼠、猿猴等等,都是花之媒者。
  因而,雌雄性细胞神秘融合的过程,使百花盛开的季节有了实质性的不可抗拒的生命内容。
  生命是因为生命的神秘才诱人而高贵的。当成熟的花粉传到雌蕊的柱头上之后,蜜蜂或蝴蝶便远去了,但,一个神秘过程的开始便神秘到让你目瞪口呆:那些亲缘关系离得远的植物花粉一概被冷遇和排斥,只有同种植物的花粉才会受到欢迎,它们是怎样互相识别的?这样的识别机制是雌雄双方同时或由哪一方控制的?这机制仅仅是花粉与雌蕊柱头的,还是植物本身机能的一个方面?
  受到欢迎被接纳的花粉为柱头分泌物的刺激,吸水萌发,花粉管便从花粉壁上的萌发孔中伸出,随即花粉里的营养细胞、生殖细胞或两个精子流入花粉管中。
  天衣无缝的创造啊!
  花粉管的路便是生命之路。
  花粉管自柱头经过中空或具有疏松组织的花柱,向下生长,直趋子房中的胚珠,再经珠孔进入里面的胚囊。直到这万事俱备只欠东风的时候,花粉管中的两个精子随同少量细胞质,从花粉管前端的小孔中释放出来。其中的一个精子游过去与卵细胞结合,另一个精子则与胚囊中间的中央细胞融合。这种两个精子的同时融合,是被子植物特有的双受精现象。
  传粉到雌雄性细胞融合的过程,是一个决不匆忙却又为时短促的过程。你看蜜蜂聚精会神地采完花蜜旋又飞去便知道了,你想儿时见过的风摇杨树扬花纷纷不知所往就可见一斑了,一切都是从容、有序,是偶然的必然,也是必然的偶然。传粉之后的植物“怀胎’,棉花与大多数植物需一昼夜,这个时间主要是精子在花粉管中游走的时间;橡胶草只需15—45分钟;最有趣的是秋水仙,它的花粉管要经过半年生长才姗姗进入胚囊,使这一神秘的过程因为漫长而更显得神秘。
  你看见花落有时会伤感,尤其是碰巧在一场风雨之后,人们慨叹“无可奈何花落去”。不过,对于植物世界来说,花开花落是一种给定的生命程序,既非大喜亦非大悲。
  当传粉受精的过程结束,花尊、花瓣、雄蕊等部分便也大功告成,然后是枯萎脱落。你看植物中的每一株树、每一根草,与人相比,它们成功地活着,长寿、平安、生生不息的一个秘密是:不积聚财富,绝无名利之累,一切听其自然,没有生命以外的任何包袱。枯萎也是愉快的,脱落也是潇洒的。而在雌蕊基部的子房里,植物的下一代那可爱的“胎儿”也正在一天天发育长大,子房壁的细胞不断分裂和增大体积,形成了果皮部分,而包在子房壁里的胚珠便发育成种子,所有的果实都是果皮及种子的共同体。
  种子的形状、色彩以及沟、穴、条纹,都会使人想起花粉、花朵,神奇与美丽的形态或有不同,但,你总能发现传神处的根脉相承。
  植物中最大的种子是非洲塞舌尔群岛上的复椰子树种子了,直径有数十厘米,重达十几千克。人们用芝麻及莽菜子形容种子之小,但较之于兰花的种子,芝麻和荠莱子便是庞然大物了——1克重的芝麻有200—500粒——而同样重量的兰花子则是200万粒之多!
  花之路,就一个季节而言,已接近尾声了。
  这个尾声往往都在夏天和秋天,这是人们吃各种新鲜水果以及收获水稻、玉米、高粱的季节。人啊,你不要忘记,你所吃的粮食、水果这一大部分是植物——绿色世界传宗接代的器官——你要赞美并且感恩。
  还有更多的果实与种子,又将踏上传播的跋涉之路。
  亲爱的朋友,你还记得田埂路边的蒲公英吗?风,把一个个小小的“降落伞”吹走了,落在哪里就在哪里生根。蒲公英陪伴我们的童稚的年代,在记忆中往往是最清晰的而且带着风与泥土的温馨。
  我在南海边上还看见过漂流在水中的椰子,水便是椰子的传播者。椰子的构造是那样奇特,它的果皮是一层厚厚的粗糙的纤维状组织,里面充满空气,当椰子成熟掉在海里,它会悠然地漂在水面上,任海浪把它冲到一处岸边,生根发芽。
  小鸟、松鼠、蚂蚁,都是种子的搬运者、传播者。
  凤仙花的果实成熟后,只要外力稍有触及便把种子弹射出去。依靠植物自身能力传播后代的,还有各种豆科类植物。我在欧洲南部曾见到过一种奇妙的喷瓜,当果实成熟,包在果皮里面的组织生出黏稠的液体,膨胀并且产生压力,有一点外力,喷瓜即会炸开。有趣的是它们的果柄一律向上倾斜,与地面构成40—60度夹角,这一角度正是大炮取得最远射程的最佳角度。
  有人戏言,如果没有欧洲的喷瓜,欧洲的大炮就打不了太远。还有人说,欧洲最早的炮兵,都是种喷瓜的好手。
  当然,我们这个地球上的最伟大的播种者,是农人。
  总而言之,在开花、传粉、受孕、结实之后,种子们——各种各样的种子们——怀着对根的向往走了—走到它们可以生根发芽之地。
  花之路啊!
  赞美与感恩之路!
  1996年秋天,我从四川瓦屋山的丛林间沿着那一条林中路下山,在四川盆地的底部踏访长江防护林。那些原先裸露着红土与黄土的山头、丘陵——一个县的森林覆盖率在几十年的破坏山林之后下降到3%上下——这是真正的荒漠化的边缘。水土流失不仅使农民无地可种,家园凄惨,还使长江日益浑浊,长江成为第二条黄河已经是不争的事实——如今,经过五六年的植树造林,这里的山绿了,农民有地可种有柴可烧了。我在川西北的纷纷秋雨中,从一片林子走进另一片林子,在坚硬而还处在幼年的川柏下听种树人说:树茬茬立地生根了,这一片土地的稳固、丰收、安乐就有望了。
  我便特别留意那根。
  这个山头的树,根或许已到了那个山头。
  这处河边的树,根肯定扎进了河的另一边。
  我们走的路,我们住的房,那地底下全是根的时候,地面上的景象是这样的——种树人说——你的头顶上就是林冠,你伸手便能与青枝绿叶触摸;你看见一处竹林,那竹林下准有几把小竹椅一个小方桌一把小茶壶……
  川西北的竹子啊!
  一丛竹林就是一处风景。竹根较为容易看见,它喜欢蔓延而不是往地下深处走,它的蔓延使竹林的壮大异乎寻常之快,它的一部分根系常常露出地面,为了呼吸,但也无声地告诉我,根已走的路和将走的路的艰难。
  我的心里缠绕着根,在天寒地冻时回到北京,开始写根与花。一个深夜,有细雨敲打我书房的窗棂,但没有雷声,窗外的路灯也已经熄灭,我突然听见了一种声音,如诗如歌:
  起来,与我同去!因为冬天已往,雨水止住过去了。地上百花开放、百鸟鸣叫的时候已经来到,斑鸠的声音在我们境内也听见了,无花果的果子渐渐成熟,葡萄树开花放香。(《圣经》《雅歌》)
  第二天我便看见了小桃树开的花,那一棵大桃树还在含苞欲放,它让小的先开放,小的走得快走得急。殷勤的蜜蜂与美丽的蝴蝶的翅膀啊,此刻你们是在飞来的途中呢,还是刚刚展开于蛰伏的草丛?
  花开花落,根深蒂固。
  只要走到旷野,扑面而来的便是根的感觉——稳固而又扎实地亲近泥土、触摸天宇。
  无根的人啊,你怎么能不赞美这一切呢?
  当根的使命与方式还在,并且走进了我们心里,那便是人类希望的种子播撒在田野中了。

             1997年5月于北京一苇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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