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铁凝和她的父亲



作者:谢大光

  
  父亲啊,让我莫辜负你,你在你的孩子们身上,显示出你的光荣。
                    ——泰戈尔

   

  铁凝把她家所在的二层楼戏称作“古堡幽灵”。“幽灵”我没有领教,“古堡”倒有些名副其实。这座50年代初建造的筒子楼,外表看,灰蒙蒙的,井没有什么特色,只要从侧门一走进去,就能尝到“古堡”的味道了:长长的楼道,一片漆黑,只要两旁的人家不开门,即使是大白天,也别想有一点儿光亮。黑暗中,稍不小心,就会撞到不知什么物件上,或是被挂住了衣服。虽然看不清,但我猜得到,楼道两侧的空间,一定被各家各户的炉子、煤、杂物挤满了。怪不得铁凝把她的第一本小说集题名《夜路》。她这不是天天在走“夜路”嘛!
  “小心点,别碰着。记住路,下次来就不会撞头了。”铁凝的身影在前面灵活地迂回前进,一面向我嘱咐着。
  黑暗中穿过楼道,摸着上楼,一级,一级,用脚试探出一块平地,向左拐,推门,——啊,眼前豁然开朗,一片眩目的光明。想不到,这“古堡”里竟有这样明亮的房间,好像楼道里应有的光线都集中到了这里。
  光线倾泻在洁净的书桌、书柜、沙发上,也倾泻在摆在案上、挂在墙上的各式各样小鹿、小熊、小猴的工艺品上,像一些无形的手指弹奏出和谐的音乐,使房间里的气息,温馨中透着些调皮。
  书柜是不够用的,几块木板架起的半壁书,显示着主人的爱好,也标志着这是一个刚刚开始建设的家庭。
  墙上一幅巨大的油画格外醒目,画面上两个少女搭着肩,微笑着,其中一个穿着红红的衬衫。
  “这是为《没有纽扣的红衬杉》画的插图吧?”我问。
  “不,这是去年夏天妹妹上大学前,爸爸为我们画的像。”铁凝微笑着回答。
  铁凝的父亲是位画家,他和我们出版社美术组的同行们常有来往。从他们那里,我早就听到过这样的评价:“铁凝有个好爸爸。”说这话的人,都带着一种羡慕的口气,不知是羡慕铁凝,还是羡慕她的父亲。
  四年前,铁凝的第一本小说集出版了。书的封面很素淡:远远的两排白杨树夹着一条乡间土路,那么漫长的一条路,好像在提醒年轻的作者来日悠远。有人指着封面设计者的署名告诉我,这就是铁凝的父亲。我记下了这个名字——铁扬。
  后来,一个偶然的机会,我和铁扬通过一次两分钟的电话。那次铁凝到天津出差,可能比预定回保定的时间晚了一天。铁扬在电话里询问女儿的去向,嘱她早些回去。电话里传来的男中音,喉音很重,抑扬分明,急切中仍不失温厚,使我眼前现出一位慈祥长者的形象——这是我对铁扬惟有的一点印象。
  也许是因为已经在电话里打过交道,初次见面,我们就免了许多客套。铁扬看上去比我想象的要年轻,稳重的举止又使他有几分老成。他似乎不善言谈,总是沉静地等待对方先开口。这反而使我不知该说什么好。我想表达我对这个家庭最初的美好印象,又怕有奉承之嫌。仓促中,我竟提了这样一个笨拙的问题:
  “铁凝的《哦,香雪》在全国获奖,全家一定很兴奋吧?”
  “啊,不。是这样的,”铁扬想了一下,有礼貌地反驳着,“铁凝从北京领奖回来,我和她谈过。获奖当然是创作水平的一个标志。然而获奖的时间性很强,每年都有一批,并不是什么了不得的事。”他顿了顿,浅浅地一笑,接着说:“要说我们全家最高兴时候,应该说是铁凝的每一篇作品,在家里问世的时候。”
   

  对于铁凝全家,这是约定俗成的习惯了,从铁凝写出第一篇小说,就是这样。
  1974年的冬天,这一天,铁扬刚从北京出差回来,全家人聚在一起吃晚饭,听铁扬讲着北京的新闻。谁也没有注意到,铁凝和平常有些不大一样,脸色很兴奋,却又很少说话,像是有什么心事。
  晚饭后,铁凝突然宣布:
  “大家安静,现在我要给你们念念我写的小说。”那神气活像刚上任的总统将要发表施政演说。
  在这个家庭里,长期形成了一种民主空气,孩子和长辈是平等的。铁扬认为:让孩子在大人面前放得开,对孩子的成长很重要。因此,父母有什么事,总是和女儿们商量,女儿们的心里话,也总是坦率地公诸于众。
  铁凝在家里,这样庄重地宣读自己的小说,还是第一次。在这之前,铁凝的文章也曾在地区的刊物上铅印出来,那终究还没有脱开中学生作文的稚气。这一次,女儿写的是小说,是文学创作,这可是全家的一件大事。
  铁凝一口气念了两篇小说:《会飞的镰刀》和《冬虎的故事》。刚念完,不等听众发表意见,铁凝自己先沉不住气了。她急切地歪首脑袋问:
  “你们猜,我写的是谁?”
  妹妹一听就跳起来了:
  “你写的是我!”
  妈妈却在一边哭了起来。唉,妈妈就是这样,不管是高兴还是难过,总爱偷偷地流眼泪。
  爸爸呢?爸爸盯着女儿那兴奋而稚气的脸,一再问:
  “这是你自己写的?”
  “嗯!”十六岁的中学生使劲点了点头,有些委屈。
  孩子啊,莫怪爸爸这样问。你可知道,爸爸久已盼望着这样的时刻,如今它突然变成现实,可真使人一下子不敢相信。
  铁扬从小在革命队伍里长大。工作,上学,画画,经历单纯,兴趣广泛。年轻时,在北京上大学,宁肯少吃一份菜,也不会放过一场音乐会。他迷上了俄罗斯画家列维但的风景画,又十分醉心于中国的古典文学。那时候,这位美术学院的学生就曾经幻想着,将来有了孩子,就让他们搞文学和音乐。
  他有了两个女儿。
  他的幻想在心里跃跃欲试,有了实现的希望。
  小女儿铁婷从小被培养学小提琴。五年学下来,演奏达到了相当水平,小学毕业时,准备去考音乐学院附中。这时,铁扬提出了不同意见。父亲通过日常观察发现,铁婷对于提琴并不着迷,每次练习都是按规定拉完就放下,仅此而已。电视里播出音乐会,全家人听得津津有味,她却躲在一边看书。这样,怎么能够把音乐作为终身事业呢!铁婷对于语言却有特别强的模仿力,从小爱学人家说话,走在大街上,常因那些毫无顾忌的模仿引得行路人侧目而视。铁扬发现这些,当机立断,赶快转移目标,为小女儿请来了外语教师。果然,铁婷在这方面显示出喜人的潜力和浓厚的兴趣。经过几年的培养,终于考上了北京语言学院。这是后话。
  对于大女儿呢?
  妈妈早就注意到,铁凝的嗓子很清亮,想培养她搞声乐。可是,铁凝爱毫无顾忌地大声说笑。每星期从学校回家,嗓子都是哑的。惹得妈妈又生气又心疼,“这孩子,就是不知道爱护嗓子。”
  爸爸却想让女儿学画画。铁凝画的小猫真逗人喜爱妮!爸爸的同事们常来家里谈画,从齐白石的虾扯到黄胄的毛驴。每逢这样的时候,小铁凝总是瞪着一双黑亮的大眼睛,听得入神。“真正的画家不是画技巧,而是在画修养呢。”这样的话,铁凝听不大懂,却觉得特别有神,听着听着,眼睛更亮了。
  然而,铁扬很快就发现,女儿那自发的、劝阻不了也压抑不住的兴趣,还是在文学。
  在父亲的记忆中,女儿从小就喜欢用自己的语言描述周围的事物。上小学了,会写字了,她开始悄悄把这些描述记到巴掌大的小本子上。有一次和妈妈去买冬瓜,冬瓜好大,小铁凝拿不动,回到家,她在日记里写下:“今天我们买了一个胖冬瓜。”
  这样的孩子在学校里总是挺得宠的。得宠的孩子又总会有些傲慢。铁凝好强,什么都想占尖,班里排演小喜鹊的舞蹈,她非要争当那只打头的喜鹊。在生活中,她真像一只无忧无虑的喜鹊,跳呀,唱呀,仿佛插上翅膀就能飞上蓝湛湛的天空……
  可惜,这样的生活一闪就过去了。铁凝上小学二年级时,“文化大革命”开始了。胖冬瓜和小喜鹊,齐白石的虾和黄胃的毛驴,一下子统统被夺去了,代之以大批判,大动乱,铺天盖地的枪炮声——那几年,保定以武斗闻名于世,铁凝家的对面就是据点,至今墙上弹痕犹在。
  武斗的枪炮声刚刚平息,在“斗、批、改”的鞭炮声中,铁凝的爸爸和妈妈分头去了干校。两岁的妹妹离不开大人,随妈妈走了。铁凝被送到北京的亲戚家。
  家,温暖和谐的家只剩下一间空落的房子,被一把大锁封住了。往昔的生活,包括那些天真美好的回忆,都被锁进了这间屋子。过早逝去的少年时代,给铁凝留下的,只有一双自己的眼睛,一双十岁孩子的眼睛,一双还不懂得虚伪却要面对虚伪的眼睛。
  人生啊,当你转身来,将丑恶的一面对着孩子的眼睛,那稚嫩纯真的心灵,该受到怎样的践踏。
   

  “对于文学,我和铁凝是一起学的。”铁扬这样告诉我。
  他遗憾自己对于文学懂得太少,在这方面能够给予女儿的也太少。
  可是,作为一个父亲,一个正直的艺术家,他给予女儿的何止是文学呢!
  你注意到铁凝那一双明亮而真诚的眼睛了吧,那里面就有父亲给予的影响。
  铁扬是个风景、静物画家。铁凝从小就生活在父亲的画所创造的意境之中。
  那北方深秋棕红色的大山,明丽爽朗的蓝天,缠绵、散漫的河滩、流水,缠绕在山腰间的毛茸茸的小路,和那随风颤栗的羽毛扇似的小白杨;那早春充满生机的果园,鼓鼓的花苞缀满枝头,正默默地等待时机,只等大自然一声令下,好像就会同时爆炸出颜色和芬芳;那盛夏时节的原野,五彩缤纷的花束,怒放的玫瑰,羞涩的矢车菊,铃铛般的草芙蓉和信手从路边采来的不被人注意的那些金色的星星点点……
  从父亲那双大手下出现的这些画面,好像是一处处可以走进去的新鲜世界,展现在铁凝面前,吸引着铁凝好奇的目光。它们不仅使铁凝的眼界远远超出了这灰蒙蒙的古城的范围,而且使她幼小的心灵学会感受生活的节奏和韵律。
  铁凝喜爱爸爸的画。这是她生活中不可缺少的一部分。可是,在社会上,爸爸的画似乎并不那么讨人喜欢,至少是不讨某些人的喜欢。尽管同行中也不乏知音者,常来家中观赏、品评,爸爸的画却很少发表,很少参加画展,更谈不到出版画册和举办个人画展,也就没有机会和更多的人见面。据说,这样的画缺乏时代精神,无法为工农兵服务。好像一个风景画家,注定要在寂寞中为艺术献身。平常的日子里不被人们所注意,风云突变的时候,却要首当其冲,栉风沐雨。
  铁凝有些为爸爸抱屈了,有时甚至想劝爸爸画一点热闹些的画。但爸爸仍然那样默默地不断地画,画他的静物,画他的风景,那么平静,那么虔诚,好像背负着一个永远无法解脱的义务。
  渐渐,铁凝看懂了,爸爸画画也是在说话,说自己要说的话。她看啊,想啊,终于从爸爸的画中悟出了两个字——真诚。
  “要用自己的眼睛去发现。对待艺术,对待生活,都要真诚。”铁扬常常这样对女儿说。
  爸爸的话和爸爸的画相互印证着,深深留在了铁凝心里。
  如今,铁凝就要离开父母,用自己的一双眼睛去观察生活,发现生活了。在一个十岁孩子真诚的眼睛里,人生会映现出怎样的图景呢?
  动乱的岁月,沉渣泛起,那些早应该被清扫的污浊,又恶梦般地出现在人们面前。黑白颠倒,人人自危,为了保护自己,人们只有将真实掩藏起来,换一副假面去互相欺骗。有的人为了取得“信任”,瞪着眼指鹿为马,有的人为了飞黄腾达,不惜诬陷亲友……
  人生怎么会是这样?人生不应该是这样!
  铁凝睁大一双眼睛,不甘心地寻找着,寻找着希望,寻找着安慰。
  她找到了书。
  这是些怎样的书啊!撕去封面的,缺头少尾的,一本本都是残破不全,劫后余生,像是刚从战场上抢救下来的伤员。
  《白洋淀纪事》只有半本,头一页就是《村歌》,看完了真想找到那失去的半本。
  《长长的流水》是一口气读下来的,合上书,见封面上用黑体字赫然标着“批判刘真作品集”,人名被倒过来,还打着叉。
  就是这些书,给铁凝的生活带来了微笑。
  大人们都去“革命”了,丢下个一岁多的小表妹要铁凝带。铁凝一边哄着表妹,一边看书,渐渐沉入到一个无比美妙的境界之中,忘掉了周围的一切。
  这是最幸福的时刻。可惜,这样的机会也常常被夺去——书被发现了,就要被迫卖给废品站。那时,废品站的生意可真兴旺,卖书也要排好长好长的队。排队也是看书的好机会呀!铁凝第一次看《静静的顿河》,就是在卖书的行列里。一边看书,一边盯着前边缓缓移动的队伍。收废品的叔叔,你慢些,再慢些,让我把这本书看完吧!终于,前边的人走尽了,面前一只大麻袋,把铁凝最珍爱的朋友收走了。
  书,卖掉了,留下的只是难耐的孤寂。
  幸好,妹妹铁婷不久也被送到北京。
  妹妹原来和妈妈一起在干校,也是个小小的五七战士。妈妈天天要开会学习,只好任妹妹和其他孩子一起去疯跑。一次,妹妹和一个比她只大一岁的孩子出去买糖吃,跑了很远很远,好多人出去四处找才找了回来。妈妈吓坏了,这才下决心把铁婷和姐姐放在一起。
  “我们买了五分钱的糖,我比她多吃了一块。那一天可把我走累了,那么大的一个馒头,回来我都吃了。”
  妹妹把她的“历险”当作一件有意思的事,讲给姐姐听,小脸上挂着甜甜的笑。铁凝可笑不出来,她忍住涌到眼眶的泪水,一下子把妹妹搂在了怀里。
  妹妹的到来,使铁凝增加了生活的责任感。虽然她自己还是个孩子,还需要别人的保护,在天真的小妹妹面前,她却承担起保护人的职责。她像维护自己的尊严一样,维护着妹妹的尊严,不便她受任何委屈。这些,使铁凝感到骄傲,感到一种长成大人般的愉悦——她在妹妹对于自己的依托中,得到精神上的支撑。
  寄人篱下的孩子是最敏感的。铁凝常常把周围的人和事拿来与自己读过的书中人物相对照。有时突然会萌发出一种欲望,如果把自己看到的一切记下来,也会像书里写的一样有意思吗?
  铁凝在不知不觉中阅读着一部大书——人生。
  茫茫的生活之路,在期待着新的转机。
   

  当铁凝和她的妹妹在异地相依为命,爸爸和妈妈被分隔在同一干校的两处,也经受着煎熬。慢郁的心情,繁重的劳动,使铁扬这个壮实的汉子得了心脏病,才被特许回保定养病。这已是1969年。
  “我爸爸从干校回来想到的第一件事,就是要把孩子接回来,让她们念书。”至今铁凝讲起这一段,还很佩服爸爸的远见。
  对于铁凝和她的妹妹来说,这确实是决定她们日后生活道路的一举。
  也许是只讲体力劳动的干校,使闲置起来的大脑有了思考的余地。经过了最初的苦闷、茫然,铁扬渐渐冷静下来,目光从烦乱的现实伸向了明天。“明天”虽然还是一个模模糊糊的问号,有一个信念在铁扬的头脑中却越来越明确了:“不管现在怎样,将来的社会还是要靠知识。孩子是属于未来的,孩子不能没有知识!”
  铁凝回到保定,恢复了学业,开始上中学。
  那时的学校,有其名而无其实。学生上课大批判,下课挖防空洞,学工,学农,学军,惟独不学文化。铁凝好强,不管做什么都是拼命干,却仍然得不到信任。铁凝想不通,感到压抑,只有回到家里,才能得到一些安慰。
  在家里,患病的父亲需要休养,母亲还在干校不准回来。12岁的铁凝负担起全家的重任:洗衣服,做饭,带妹妹,还要陪父亲去医院看病。那年冬天,天气特别冷,父亲的心情也不好,铁凝常讲些有趣的事情安慰父亲。每逢看到有意思的书,铁凝总是自己先笑了起来,然后讲给爸爸听。这样,铁凝感到很充实——家,毕竟是人们寄托感情的地方。当你为她付出代价,负起责任时,更会感到她的温暖。
  家里有一个苏式旧唱机,那原是父亲上大学时的业余爱好,“文革”开始时,和一叠唱片一起被包进破衣服,塞在床底下,侥幸保存了下来。当它被重新找出,才显示出它的真正价值。那样多世界名曲,那样新鲜美妙的音乐,在万马齐喑的日子里,这声音是珍贵的,也是危险的。
  每当打开唱机之前,父亲总要小心翼翼地锁上门,拉好窗帘,再用毛毯把窗户堵严。在这有些神秘的气氛中,唱机流泻出来的音乐更富有魅力。
  铁凝最爱听柴可夫斯基的C小调第一交响曲。那柔曼的小提琴声跳荡着林间潺潺的流溪,那浑厚的大提琴声烘托起冬日暖人的阳光……这音乐唤起了铁凝童年时的遐想,那些站在爸爸画前产生的遐想。铁凝听了一遍又一遍,她多么想让这音乐永远留在生活之中。
  一次,听着芭蕾舞《天鹅湖》的音乐时,铁凝不禁仰起脸,问爸爸:
  “爸爸,《天鹅湖》还会演吗?”
  爸爸沉吟了一下,低缓而坚定地说:
  “我们这一代可能看不到了。你和婷婷肯定能看到!”
  此刻,萦回在铁扬脑际的,是遗憾?是怅惘?还是希望?
  铁扬是1960年大学毕业的,刚刚进入自己所喜爱的事业中,还没有未得及做什么,大动乱就开始了。宝贵的年华流水一般地逝去了。本来应该建功立业的年龄,只留下深深的遗憾埋在心底。他不甘心如此荒废,又没有力量改变现状,只有把希望寄托在孩子们身上。他希望女儿能从事自己真正喜爱的事业,做出一番成就。
  偏偏女儿的兴趣是那么广泛,好像故意和爸爸作对一样,今天好这个,明天好那个,总想什么都试试,就是拿不定主意。害得爸爸不知多少次夜里睡不好觉。
  有一阵,铁凝迷上了舞蹈,每天跑到下放保定的铁路文工团舞蹈老师那里,练踢腿,练立脚尖。那时,没有门路而出身又不大硬气的家庭,都鼓励孩子学点实际本领,练琴啦,学声乐啦,准备着将来好有个出路。铁凝身材修长,面容清秀,是个学舞蹈的材料。铁扬支持女儿学舞,只是担心她把跳舞当作玩儿,吃不得那份儿苦。
  铁扬对女儿的要求是很严格的。铁凝在学校天天挖防空洞,回到家里累得像个土猴,真想躺在床上不动弹。可一看到爸爸虎着个脸,严厉的目光盯着自己,就不敢说什么了,只好穿上芭蕾练功鞋,噙着眼泪完成每天规定的练习。铁凝觉得爸爸专门和自己过不去,一堵气,故意把腿踢得很高,又重重地放下。
  可是,当铁凝初二时考上了艺术学校舞蹈科,就要去报到的时候,平时督促女儿练功最积极的爸爸,却提出了反对意见。
  铁扬对有些生气的女儿,语重心长地说:
  “舞蹈自然是一门神圣的艺术,值得为它献身。可是,孩子,你想过没有,你只有小学二年级的文化水平,中学里光挖防空洞,头脑空空,四肢发达,将来可怎么办?”
  铁扬的一番话是经过认真考虑的,对于女儿的未来,他想得比铁凝自己要多。他认定,女儿尽管兴趣广泛,而真正的始终如一的爱好,还是在文学。这一点,也许女儿自己还不十分自觉,铁扬通过反复细致的观察,通过一个父亲对于女儿的微妙感觉,拿准了。如果不能帮助女儿逐渐认识到这一点,如果不创造条件,争取机会,使铁凝在文学方面有所发展,女儿会遗憾终生。
  铁扬说服了女儿。他为女儿制订了新的学习计划。学校里,尽管还是千篇一律的大批判加战备劳动。回到家,铁凝就沉浸在中国古典文学的陶冶之中:背唐诗,背宋词,背古文;从张岱的《湖心亭赏雪》中,领略古典散文的美妙意境,在“大漠孤烟直,长河落日圆”的诗句里,体味中华民族内在的韵致。到后来,铁凝甚至能把《三国演义》、《红楼梦》中的某些片断,一字不差地背诵下来。
  铁扬还给女儿开了好多历史书目。他对女儿说:
  “不了解昨天,就不懂得今天。我们在祖国的土地上生活,不知道我们的祖先怎么行!”
  当铁扬劝止女儿报考舞蹈班时,他实际上已经为铁凝未来的生活道路作出了一个重大的选择,但他在当时还无法同女儿说清楚这一点。也许,在他自己心底,它也还是一个不敢轻易挑明的朦胧憧憬——它在多大程度上是出于做父亲的热诚而执拗的愿望,多大程度上是出于对女儿才能的深知和信任呢?
  铁扬深知,对于一个还没有跨进社会的中学生,文学之路是十分迷人又是十分渺茫的,甚至连前面会遇到多少坎坷都是渺茫的。会背几首诗词,写出几篇受到老师赞扬的作文,这离真正的文学之路还很遥远。然而,他像一个辛勤的耕耘者,一点一点地除草,一点一点地施肥,相信会有破土出苗的那一天。
  直到1974年那个冬日的夜晚,在饭桌上听铁凝念完她的第一篇小说,铁扬才清楚地意识到,女儿是有希望的。
  他对还沉浸在兴奋之中的女儿说:
  “孩子,你自己闯去吧!要发表作品,可别指望我那些在文艺界的熟人。爸爸帮不上你的忙,只能给你找个老师。”
  他带着铁凝找到了徐光耀。
  这位以《小兵张嘎》著名的作家,此时还没有恢复写作的权利。他听站在面前的这个中学生战战兢兢地念完了自己的处女作,眼睛亮了起来,半天才说:
  “孩子,这是要吃苦的。”
  以后,铁凝写了小说就去找徐老师。徐老师愿意理解青年人,从他那里,铁凝听到不少过来人的经验之谈,最重要的,是如何积累生活的体会。
  刚刚出土的小苗渴望成长,她还需要把根伸向丰厚的土壤,把根扎得深些,再深些。
   

  汽车缓缓开动起来,欢送的人群,熟悉的街道,渐渐看不清了。一条陌生而宽阔的大路,扬着迷天的黄土,铺开在铁凝面前,一直伸展到遥远的天际。铁凝望着身边为她送行的父亲,几天来决定她生活道路的一幕幕情景,又映现在脑际。
  1975年夏天,铁凝高中毕业了。这对于每个家庭,都是命家人为之操心的时刻。
  那时的大学是不招应届毕业生的。铁凝的面前摆着三条路:当兵、留城、到农村。
  早在毕业前,第二炮兵文工团就看上了铁凝,派人来了解情况,送来一张入伍登记表。只要将这张表一填,铁凝就可以穿上军装,当上文艺兵。
  那时,牵动千家万户的上山下乡运动,已经从最初的狂热渐渐冷却下来。“自觉革命”被学校、街道彻夜不眠地轮番“动员”所代替。铁凝算是幸运的,毕业这一年,政策有了新的规定:排行老大的,可以留城。
  熟人们都为铁凝一家而庆幸。当时的知识青年,难得有这样的运气。
  然而,铁凝却出人意料地提出,她要到农村去插队落户。
  是头脑发热、一时冲动吗?是为了给年幼的妹妹让出一个留城的名额吗?是……
  父亲没有像母亲那样急着劝阻女儿的荒唐念头。他沉默着,却为女儿的举动想了很多,很多。
  铁扬自己是在农村长大的,虽然早年出来参加革命,以后一直生活在城市,对于生他养他的故乡土地,还是饱含着深情的。他常常带着画夹到农村去,到山区去,一转就是个把月。当他用自己的笔,把冀西农村那丰富多彩的四季风光再现在画布上的时候,他感到无比地畅快。说到底,女儿对农村、对大自然那种朦胧的崇拜,深情的向往,不正是做父亲的不知不觉地传递给她的吗?他相信,女儿到农村去,也会有同样的感受,也会情不自禁地用笔来写下她体验到的一切。然而,她毕竟还是个孩子,艰苦的环境她受得住吗?平凡的生活会不会磨掉她的理想?如果女儿以后因一事无成而懊悔今天的选择,他将以一种怎样的自疚心情愧对女儿啊。
  几天来全家的思虑,终于到了决定的时刻。铁扬整整一夜没有睡觉,第二天,他找到女儿,第一次像对待大人一样,郑重地谈出自己的想法:
  “孩子,到农村去吧!即使你将来什么也写不成,了解中国农村,了解正在发生深刻变化的中国农民,对你今后的生活是大有好处的。你要有长期留在农村的准备。”
  铁凝沉静地听爸爸说完,简捷明确地表示:
  “爸爸,您放心。我已经做好了一切思想准备。”
  “高中毕业生铁凝,放弃留城条件,立志到农村当农民”,这件事在保定市引起一番不大不小的轰动。报社,广播站,把铁凝当作反修防修的典型来宣传,还煞有介事地编造了一个全家学“毛选”,帮助妈妈打通思想障碍的假报道。妈妈气得要找报社去算账。爸爸笑着劝止道。
  “你就委屈点吧。这是写八股文的惯例了,总要有个反面人物嘛!”
  女儿要下乡了,爸爸终归有些不放心。他一直送到知青点,看到女儿住的屋子,墙基朽了,屋顶直掉土,炕上铺着个光板席,他心情很是沉重。那是个阴天,回来的路上,铁扬一直在想,要是下起雨来,那样的屋子会不会漏呢?
  这样的心情,很快就过去了。无论是爸爸,还是女儿,心中都有一个坚定的目标。他们相信,这个目标一定会达到的。
  铁凝每个星期都给爸爸写信来。信,越写越具体,越写越明朗了。她在信里告诉爸爸:村里为她们盖起了新房,建起知青点。四十多个人,真像是大家庭一样。大家还选她当知青组长呢!
  爸爸在信里说:刚到农村,一定会有很多地方不习惯。遇到难处,多看看人家农村姑娘是怎样生活的。
  渐渐,铁凝结交了很多农村姑娘作朋友,和她们一起劳动,一起做针线,一起说悄悄话。有一次妹妹铁婷到农村来看姐姐,都有些嫉妒了,姐姐一天到晚总是和村里的姐妹们在一起,顾不上陪妹妹说话。铁婷生气了,一个人跑到庄稼地里躲起来,害得乡亲们到处去找。
  铁婷后来看到,姐姐皮肤过敏,睡土炕不习惯,长了一身疙瘩,积肥时,脚上的伤口被粪感染了,烂得露出了骨头,还是有说有笑地劳动。铁婷被姐姐感动了,仿佛自己也一下子长大了。
  一年以后,铁扬又去看女儿。路上,他一直在心里猜想着,女儿会变成什么样了?一进村,正碰见女儿挑着水走过来。只见铁凝红光满面,纤细的身材粗壮了,穿着厚厚的棉衣,挑着一副大水筲,步子走得又快又稳。
  中午,铁凝请父亲在知青点吃饭,她张罗着和面,擀面条,完全像个主人的样子。这也正是铁扬希望看到的。
  铁扬注意到,吃饭时知青们找女儿谈生活,问农事,小集体洋溢着友好信任的气氛。饭后,女儿拿出到农村后自己写下的几大本日记。这些日记是铁凝在夜深人静时,独自坐在油灯下,把小帆布箱子放在腿上当桌子,一页一页写下来的。有一次,铁凝太困了,写着写着一打盹,失手碰翻了小油灯,帆布箱子染上了一片洗不掉的油渍……
  这一切,铁扬都看在眼里。下午回城时,铁凝骑车送爸爸到车站。八里地,大顶风,铁扬感到女儿蹬车是那样坚实有力,想起一年前送女儿来农村时的心情,他不由暗自宽慰地笑了。
  是啊,女儿成长起来了。铁扬感到骄傲:艰苦的环境没有消磨女儿的创作愿望,生活的丰富色彩把它催熟了。正像早春时节缀在枝头的鼓胀胀的花苞,只待春风吹起,便会爆出绚烂的花朵。
   

  “忽如一夜春风来,千树万树梨花开。”
  多灾多难的祖国大地,终于迎来了万物复苏的春天。随着思想解放的春风拂面而来,铁凝和同时代的一批青年作家,如冰河解冻,积雪消融,潜在的创作才华一下子爆发出来了。她在农村积累的十多本日记,像是一座丰富的宝藏,一篇又一篇富有时代气息的小说脱颖而出。
  1980年,铁凝的第一本小说集《夜路》出版了。
  1981年,短篇小说《渐渐归去》在河北省获奖。
  1982年,短篇小说《哦,香雪》获全同优秀短篇小说奖。
  一位作家说过这样的话:
  “人们到了相当年纪,对于自己孩子们总有个莫名其妙的希望,为着他们,肯把自己重新掷到过去的幻觉里去,于是乎从他们的生活里去度自己第二度的青春。”
  此刻,铁扬得到的,就是这第二度的青春——就在女儿铁凝以矫健的姿态跃上文坛的同时,铁扬也找回了自己久已逝去的艺术青春。
  也是在1980年,北京戏剧学院——铁扬的母校——为这位多年默默求索的风景静物画家,举办了第一次个人画展。人们突然发现,这位从未引起过注意的画家,竟在寂寞中画出了这么多好画。你看,那林间银带一样的小溪,那枝于上闪着太阳光斑的白杨树,那刚刚泛出青绿的草原……到处洋溢着春天的气息。
  春天回来了!青春回来了!
  但是,铁扬还是感到,逝去的岁月终究是追不回来的。生逢盛世,自然应该拼搏一下,以无愧于大好春光。然而,真正有希望的,还是女儿这一辈年轻人。他期待着女儿取得更令人瞩目的成果。
  1983年年初,又是一个冬日的夜晚,又是全家人饭后闲谈的时候,铁凝带着神秘的笑意向全家人宣布:
  “我写了一个中篇小说,给你们念念。”
  爸爸问:
  “写的什么题材?”
  铁凝调皮地说:
  “这一次可不能事先告诉你们。”
  妹妹铁婷却在一边偷偷直笑。显然,她是姐姐秘密的参与者。
  女儿在写一部较长的作品,这是铁扬早就猜到了的。最近一段时间,铁凝吃不下,睡不好,晚饭后稍微休息一下,就伏案写作,常常一写就是一个通宵,连到西安开会、也把稿子带去继续写。看得出,女儿是把全部心神都投入这部作品中。有时姐妹俩凑在一起叽叽咕咕,一见爸爸进来就转了话题。铁扬尊重女儿,对她写什么从不干涉。他知道,只要女儿写完,准会念给家人听的。
  铁扬没有想到,女儿这次写的题材,全家人都十分熟悉。这部后来在读者中引起强烈反响的中篇小说《没有纽扣的红衬衫》,就是铁凝以自家的日常生活为原型提炼出来的,小说中的主要人物,就是以爸爸、妈妈、妹妹和铁凝自己为模特的。
  妹妹可是早就知道。铁凝刚开始写了几章,就悄悄念给妹妹听。最初,铁凝想把篇名叫作《神圣的十六岁》,和妹妹商量后才改成现在这样。她就是要把这部小说献给妹妹这一辈人。因此,当姐姐提出念小说时,铁婷就会意地笑了。这小说反映的生活,离铁婷太近了,她虽然已经看过初稿,这次听姐姐念,仍然很兴奋,不时从姐姐手里抢过稿子来念人物对话。
  小说围绕着中学生安然评选三好生的中心线展开了矛盾。平淡无奇的情节就像在娓娓叙谈一个家庭日常生活的琐事,就在这平淡之中,却包含着一种奇异的力量,使人不由自主地随着作品的感情起伏而感动,而欢乐,而思考。听着,听着,铁扬不再注意小说和生活真实的吻合,他渐渐感到一种新鲜的意味,这意味,超出了过去对铁凝作品形成的印象,标志着女儿在文学道路上的新的突破。她在用自己的眼睛观察生活,从而发现了一个新的侧面。铁扬为女儿的进步暗暗高兴。
  直到深夜两点多,小说才全部读完。沉默,长时间的沉默。坐在沙发上的妈妈又开始哭了起来。
  铁凝有些沉不住气了:
  “怎么都不讲话了?是不同意我写这样的题材,还是我写得不好?”
  “不,恰恰相反。这样的题材应该写,你有了新的角度,新的表现方法。”铁扬动感情地说。
  爸爸一开头,妹妹、妈妈都跟着议论起来。这个四口之家像过节一样,度过了一个欢腾的夜晚。
  天亮了,黎明的第一道曙光照进了“古堡”。晨光中,铁扬注视着女儿那沉静的面容,不由想起八年前,铁凝念自己的第一篇小说时,那稚气未脱的脸庞。
  “不要停步响,孩子!”父亲在心里默默地祝福。“让这刚刚开始的一天,作为你文学道路上的新起点吧!”
  晨光中,铁凝也在注视着爸爸那已经刻下皱褶的前额。她想到这些年来爸爸花费的心血,也想到那些一步步扶她走上文学之路的老师们。
  放心吧,父亲,我不会辜负您。我们这一辈人,注定要付出双倍的努力,做出双倍的贡献。因为,在我们的肩上,背负着两代人的希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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