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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瞬间与永恒




   
壮烈的十分钟

  1993年12月22日,农历冬至。
  寒流来了,寒流正袭击着浙南大地。
  刘玲英一大早就起来了。她是云和县云和镇信用社局村分社的营业员,昨晚到县城来办事,住在妹妹凤英家里。一起来,她就感到冷。于是她把新买的一直舍不得穿的皮夹克穿上了,但还是冷,这天!
  “这几天要过年了,特别乱,下面老出事。”刘玲英说。
  “什么事?”
  “翻车。昨天还翻了一辆。”
  妹妹凤英好长时间看着姐姐,心里有几分担忧。
  “今天你坐车子时要注意点。”
  “我?”刘玲英笑着,毫不在乎地摇了摇头,“我不怕”。
  姐妹俩长得很像,都属于娇小型,只是性格不大一样,妹子有点娇气,而做姐姐的则很刚烈。小时候,看到有男孩子欺负女孩子,她就打抱不平,冲上去跟男孩子打架。打输了,被打倒在地上,爬起来,还打。
  但是做妹妹的还是不放心,她执意要送姐姐上车。
  做妹妹的帮着将东西全拎上了“天目山”。“天目山”型号的小中巴,是这个县城最常见的交通工具,沿街停了一长溜。
  “当心点。”她最后瞥了一眼姐姐紧攥着的那个小包,小包被传票塞得鼓鼓囊囊的,以至不时有人瞟上几眼。
  “放心。”刘玲英冲她笑笑,还是那副天不怕地不怕的模样。
  门嘭的一声关上了。“天目山”摇摇晃晃地向前摇去。
  刘玲英怎么也不会想到,一场严峻的考验正在前面等着她,她的生命之车正在向着一个惊心动魄的时刻驶去。
  几乎就在同一时刻,一个长着一双阴冷冷的眼睛的年轻男人也跳上了一辆“天目山”,两辆车几乎紧紧相随着驶向局村。
  当刘玲英走进局村信用分社的大铁门时,这双阴冷的眼睛潜伏到信用社对面水牛岗上的竹林中,密切地注视着信用社里人们的一举一动。他的口袋里藏着一把锋利的水果刀。
  信用社负责人林卫海首先迎了出来,帮着刘玲英将大包小包拎进屋去。这信用社就他俩,平时相处得挺不错。
  林卫海急着要走,他必须到县城去,为了收一笔贷款。
  对面山上的那个男人看着林卫海乘上了“天目山”离去,开始悄悄地往信用社方向移动……
  没有人注意到那片不安地骚动着的竹林。有几只鸟儿被惊起,突然从树梢跃起,扑棱棱地飞向天边……
  这时的信用社已经繁忙起来。
  别看这小小的信用社只是一座普普通通的小楼,在改革开放的今天,它早已成为农民日常生活中不可缺少的一部分。农村信用社,是农民的“财神爷”。仅局村信用分社就管辖着三个行政村,一千六百人,七百八十四亩耕地面积。农民买化肥、买种苗、搞加工、养牛养鸡养鸭……都到这里借贷。
  刘玲英投入了紧张之中,一笔业务,又一笔业务,又是一笔,又是一笔……
  罪恶的身影还在移动,移动,已经移到了信用社的围墙旁边。那是一堵仅一人高的砖墙,石灰斑驳。他趁着马路上没有人,准备攀越……
  就在这时——
  “玲英,玲英。”又一个农民大着嗓门走进了信用社。“我要取笔款子。”
  那个男人赶紧缩回脚,又躲到了竹林之中。竹林摇曳了一阵,又复归平静。只有围墙上留下被男人旅游鞋蹬过的隐约痕迹,泥土沙沙地落到了墙根。
  将近11点钟,第九笔业务结束了,围在一起的农民都办完事走了,信用社空闲了下来。刘玲英像往常一样,开始抓紧时间清理账目。她一边看账本,一边打着算盘,她的算盘打得挺好,僻远乡村没有电脑,打算盘是信用社业务人员的基本功。
  就在这个时候,罪恶的身影绕过围墙悄悄地逼近了大门口。他正要进门,突然差点撞在一个跌跌撞撞摸进来的老婆婆身上。他赶紧闪开,躲在一边。
  来的是刘玲英的老母亲。平时,刘玲英都是自己起火,这几天年终结算,母亲就跑过来帮忙弄饭备菜,她有先天性的白内障,又加上耳背,这使她对这个差点撞上的男人并不在意,大概又是哪个来借贷的农民,她想。
  “英。”她喊,“英,中午这萝卜是切块还是切片?”
  “噢。”玲英只顾埋头做报表,答非所问地应了一声。
  老母亲司空见惯,知道女儿拿起报表来天塌下来也不管,于是不再问,自管自地摸索着又走了出去。
  她还是没有发觉那个闪在一边的男人。
  “我只看见一个模模糊糊的男人的身影。”——后来,她痛悔万分地对公安局刑侦人员说,“唉,我怎么会想到他是来杀我女儿的呢!”
  刘玲英还在全神贯注地做报表。报表其实前几天已经忙好了,但有几个地方填得不够确切,是铅笔填的,今天,她在镇信用社问实了,正在重新用钢笔描上去。
  11点钟了。
  突然——
  “吱嘎”一声,大铁门被人拉上了,刘玲英顿觉异常,迅速地抬起头来,一边快速地锁上了办公桌的抽屉。
  “谁?”她警觉地问。
  一个手持尖刀的歹徒已闯到了她的背后。
  “不好,有人抢劫!”
  刘玲英来不及多想,伸手一拉羊毛衣领子,把一串钥匙藏进了内衣的夹层。
  歹徒眼露凶光,手中的尖刀在刘玲英的眼前比划着:
  “快把库房钥匙和钱交出来!”
  大门,被关上了。
  马路上,没有行人。
  刘玲英顿觉事态严重。
  “没有。我这里没有。”
  她护着身后的办公桌,与歹徒对峙着。不,不能让歹徒得逞,金库的保险柜里还有五千多元的现金和大量的票据。
  歹徒见状,立即扑了上来,左手弯臂勒住刘玲英的颈脖,右手将刀尖顶在刘玲英的腰部,压低嗓门恶狠狠地威胁:
  “快交出来,不然我就不客气了。”
  刘玲英被勒得透不过气来,她挣扎着,说不出话来,她只是坚决地摇头,更努力地挣扎着……
  终于,她挣扎着喊出了一声:“来人哪——”
  这一声求援没有人听见。局村信用分社地处局村村端,两旁原有的工厂都已停工,不远处的供销社门口,本来常常有晒太阳的、聊天的,然而,那几天,正放着一部热门片子《公关小姐》,10时40分,电视连续剧开始,人们都进屋去了。
  歹徒一惊,怕被人发觉,用臂弯更紧地勒住刘玲英的喉咙,把她往后门拖去。
  一切都来得猝不及防,面对一个年轻男人,身高只有一米五五、体重不过四十五公斤的刘玲英,哪里是他的对手!她奋力挣扎着,反抗着,办公桌被撞翻了,电话机被拖翻了,文具、杂物散落了一地……
  “快把钥匙交出来!”歹徒将尖刀更紧地顶着她的腰,刀尖已经划破了她的皮夹克,只隔着一层羊毛衫了。
  “没有!就是没有!”
  还是这句话。
  凶残的歹徒猛一使劲,锋利的刀子刺进了刘玲英的右腰部。
  刘玲英惨叫一声,鲜血顿时泉水似的顺刀溢出,溅落在营业室的地上,很快,形成一小摊。
  她紧紧抓着门柜的手松开了,歹徒趁势将她拖出后门,拖到侧屋的门口。
  这里,后面是厨房,前面是卧房,与大马路相隔两堵墙,即使刘玲英能大声呼救,路人也听不到了,形势变得更加险恶。
  歹徒扬起带血的尖刀,这次,对准了她的脸:
  “交不交钥匙?不交,你这张脸就见不得人了。”
  倔强的刘玲英愤怒地瞪着他:
  “没有,就是没有!”
  歹徒恼羞成怒,灭绝天良地举起尖刀朝着刘玲英的脸部乱刺……
  “交不交?交不交?交不交?”
  一刀、两刀、三刀……五刀……七刀……
  右耳道被割成了两半,耳轮被切了两刀,嘴角被刀刃豁开了一个大口子,颈部的动脉分支被割断……
  九刀……十刀……
  一张清清秀秀的脸已经血肉模糊,惨不忍睹!
  接连接连的疼痛!接连接连的血!青春的热血喷射着,喷射到墙上、窗上,一米多高。
  “交不交钥匙?再不交,我挖掉你的眼睛!”
  歹徒身上都是血,血腥味使他疯狂得像头恶狼,他挥动着滴血的尖刀低声咆哮。他渴望征服她,只有征服她,才能填补他内心的恐慌和虚弱。
  钥匙?不,这再不仅仅是一把钥匙!
  正义和邪恶,较量着。
  刘玲英已经说不出话来了。剧痛!令人难以想象的剧痛,但她的神志依然清醒。
  不交!绝不交!
  依然倔强地摇头,依然用她愤怒的眼睛瞪视着。
  歹徒疯狂了。他万万想不到,一个瘦弱的小女子竟如此顽强!他丧心病狂,竟举起尖刀,恶狠狠地向刘玲英的右眼角扎了过去。
  刀子,扎进了眼眶,眼珠残忍地挑了出来!
  顿时,刘玲英眼前一黑,疼痛得昏了过去……
  歹徒见拿不到钥匙,只好操起放在后窗台上的一把斧头,回到营业室去砸柜台的锁。
  “嘭!嘭嘭!嘭嘭嘭嘭!”
  昏迷中的刘玲英被砸锁声惊醒了。她挣扎着,想爬起来,想叫喊……
  “抓——坏——人——”
  她竭尽全力,竭尽生命,又喊出了微弱而顽强的一声。
  听到喊声,杀红了眼的歹徒颤栗了一下。又回转身来,举起斧头砸向刘玲英的头部。
  刘玲英惨叫一声,再次昏死了过去。血,汩汩地流着,流进屋檐沟,整条沟都被染红了。
  ……
  歹徒从已被劈开的办公桌的抽屉里,抓起一把现金,仓皇往后山逃去……
  库房的铁门岿然未动。
  此时此刻,正是11时10分。
  “这一场惊心动魄的搏斗,前后不过短短的十分钟,十分钟,在生命的长河里,不过是短暂的瞬间,而这短暂的瞬间,却奏出了生命的永恒之歌!”
  时隔半年,我在公安人员的陪同下重访现场,水库边这座青砖灰瓦,普普通通的小楼已经关闭了。打开大门,迎面依然是一个曲尺柜台,往右拐,就是吃饭间,这是搏斗的现场,地上、门边、墙上、窗柜上,喷溅的斑斑血迹虽已变成了锈色,但依然清晰可见,有的足有一人多高……
  当我用手指轻轻地剜下其中的一抹斑痕时,我的心被震撼了……
  那一份惊心动魄!那一份凛然正气!那一份怵目惊心!那一份悲壮惨烈!我们,有勇气承受吗?
  墙上,挂着一本彩色的日历,日历依然翻卷在那一页:
  1993年12月22日。
  冬至。
  我在日历前伫立良久,屏声静气。
  冬至。这一天恰好是冬至。
  就在这一时刻,刘玲英,这个平平常常、普普通通的乡村女子,用鲜红的热血展示了她壮烈辉煌的青春,一个万人瞩目的人生!
   
开一路大灯

  11时15分。
  刘玲英的老母亲又摸着走进了信用社,她的眼力实在太差了。整个世界在她眼中只有白晃晃的一片,她根本没有发现营业所里的异常,甚至没有发现搏斗中被拖翻的办公桌和扔在地上的电话机。
  她摸索着到后窗台口去切萝卜。
  女儿就躺在后门口,离她仅几步远。
  她一边切,一边唠叨:
  “英,你就不会去看看,电饭锅里饭好了没有?”
  没有人应声。她有点不高兴。
  “你还吃不吃饭?”
  还是没有人应声,她真的生气了。
  “英,电插头再不拔掉,饭要焦了。”
  她放下菜刀,摸着过去拔电插头,刚走到门口,就被绊了一下,差点摔倒。
  什么东两,软乎乎的?
  她还是看不见,就俯下身子去摸,一摸,呀,是英!英怎么躺在这里?
  英!英!英!她慌慌地连声喊着。
  女儿没有回答她。她又摸,摸了一手粘糊糊的血,她再去摸女儿的头,头怎么摸不到了?哎哟,头都被人摁到胸下面去了。
  英被人杀了!英被人杀了!她大哭起来,一边哭叫一边往外跑。
  这不幸的消息风似地传开了。正在看电视的、正在吃饭的、正在干事儿的,全部丢下手边的东西,全部往小小的信用社跑。
  人围得里三层外三层,善良的村民们第一次看到这种惨状,一时不知该怎么办好,有几个老练些的叫着:“让开,让开,要保护现场!”
  就在这个时候,一个二十七岁的年轻人出现了。
  他叫叶卫平,是刘玲英的邻居。这天他刚从云和办事回来,一看见信用社门口人声喧哗,立即意识到出事了。
  他飞快地从三轮车上跳下,拨开人群往里走。
  有人拦住他:不行,要保护现场。
  小伙子恼怒了:
  “救人要紧。走开。”
  他一把拨开拦住他的手闯了进去。
  一眼看到刘玲英血人般地躺在地上,连头发上都是血。她的母亲跪在地上,抱着她的头,哭得呼天抢地。
  他看到她的腹部还在微弱地起伏。
  还没死!还有救!
  他立即又跑出来叫:
  “谁来帮我一下,把她抬出来。”
  两个年轻力壮的农民站了出来。他们是王细岩、刘方圆。三个人小心翼翼地将刘玲英抬出去放在公路边。
  西北风呼啸着,寒气入骨。
  又有人跑进去从床上拿了一条被子出来,将她严严实实地裹了起来。
  车子呢?车子怎么办?
  三个人焦急地寻找车子,局村交通不方便,一下子竟找不到一辆合适的小车。
  也是天意,就在这紧要关头,一辆破旧的小吉普刚好从县城开了回来。这是浙南药厂云和分厂的厂车。开车的是四十多岁的雷成进,部队回来的老驾驶员,一个瘦瘦的中年男子。
  三个人拼命挥手:
  “快,车子调头,快救人!”
  雷成进探头一看,二话不说,飞快地打着方向盘,倒转了车子,将它停在刘玲英身边。
  刘玲英被安置在窄窄的长椅子,两个人弯着腰,紧紧地护在旁边,防备她被震下来。
  车子太小,她的脚无法进入车厢,只好让它就露在车厢外面。王细岩蹲在门口用手将她的脚撑住。
  门不能关了,就这样敞开着。
  雷成进踩足了油门猛冲。快!快!时间就是生命!快!
  血,还在大量渗出,一会儿工夫,裹在身上的棉被都被血浸透了。
  “没有……没有就是没有……”刘玲英还在呓语。
  “能不能再快点?”后面的人问。
  “不行了,这是老爷车。这已经开到了全速。”他头也不回地回答。
  雷成进一咬牙,打开了大灯!
  大灯!大白天开车,只有在驾驶员需要告知对方有紧急情况时才打开大灯。它类似警车上的鸣警器,驾驶员中不成文的规定:凡看见开大灯的车辆,一律让道。
  雷成进是个谨慎的人,二十年的驾驶员生涯从来也没开过大灯。然而,此刻,大白天里,这辆破旧的吉普车,一反常态,竟亮起了明晃晃的两只大灯,一路鸣笛,风驰电掣地驶向县城。
  让道!迎面来的车辆全部放慢速度,偏向道边,自觉地让出了道路,让它先行通过!
  让道!车子驶入县城,所有的行人缓步驻足,让它先行通过。
  让道!车子驶近医院门前的大桥,一辆三轮车紧急拐弯,让出桥面,让它先行通过。
  ……
  车子驶进了县人民医院。
  雷成进一身大汗脸色发白。这辈子,他还没开过这样的险车。
  而车厢里的叶卫平们,却浑身发颤,脸色冻得青紫,从敞开的车门灌进来的冷风,一路上像利刀。
  十分钟!从局村到医院,只花了十分钟!
  这是拯救生命的十分钟!
  这是见义勇为的十分钟!
  这是充满了深情、充满了爱的十分钟!
   
紧急动员起来!

  此刻,是11时30分。
  11时30分,这个时间,对医院工作人员来说,是一个特殊的时间,这一刻,全院除值班的医务人员以外,都下班了。11时30分到下午1时30分,被称为“连班”——连接上午和下午的中间班。
  那天,急诊室里是吴建英值“连班”,她很瘦小,甚至有点近似瘦弱,做过胃切除手术,身体一直不好。但她是个工作踏实负责、技术精湛的老护士,碰到任何紧急情况都能临危不乱。
  这时她刚刚吃了饭,正拿着针筒准备给一位病人输液。
  突然有人在外面叫:“有人被杀了!”
  她隔着玻璃窗一看,看到车子,看到一个血淋淋的人正在往下抬。
  她丢掉针筒就往外跑。
  天!她倒抽了一口冷气。这么多的血!被子上也全都是血!
  她立即指挥着抬进抢救室,进行生命指证检查。
  门诊部外科值班医生赶到。
  外科病房值班医生赶到。
  马上打电话报告外科主任陈卫东。
  陈卫东是位年轻而颇有名望的大夫,院里有什么疑难病症总叫他。
  电话打去时,他刚刚下班,打开煤气灶正准备烧饭。一听这情况,二话不说,撂下电话,一把关掉煤气灶就跑,一口气从宿舍楼四楼跑到急诊室,只花了四分钟。
  值班医生和护士正在给刘玲英头面部的创口加压包扎,压迫止血。三条静脉已被迅速开通,三脉齐通,正在快速补液:复方氯化钠、右旋糖酐……
  但,血压仍不回升。
  陈卫东俯下身去检查,只见刘玲英面色苍白,四肢厥冷,神态淡漠,处于严重的失血性休克状态,血压5.5/0KPa,心率120次/分。
  严重失血,生命垂危!他迅速地判断。
  需要扩充血液容量。
  检验科值班的一位同志迅速赶来,一针见血,抽了三毫升鲜血,马上又回楼上检验,B型。然后,交叉配血。
  配血,需要时间。而每一分钟对刘玲英来说,都是极其宝贵的,她的生命犹如游丝,稍不留意,就会断去。
  他心急如焚,要争取时间!要在血到之前改善病人的休克状况。
  “输高渗盐水!”
  血到之前,这是挽救休克病人最有效的手段。
  三百毫升的高渗盐水缓缓地流进刘玲英的体内。
  血压上来了。10.5/6.5KPa、12/8KPa……
  他舒出了一口气。
  可是,又一个紧急报告:刘玲英是B型血,医院血库里的B型血只存四百毫升,血不够了,远远不够需要……
  谁是B型血?谁是?
  这时,急诊室的门口、化验室门口,整个门诊部的楼上楼下,已站满了百把个人。有县农行来的、有局村来的、有镇上来的……都是急切地探听刘玲英伤势来的。
  需要B型血的消息迅速地在农行系统传开,整个农行立即紧急行动起来。
  紧水滩营业所的吕允明那天刚好在云和办事,他是找行长去汇报工作的。听行里同志说,局村一位同志被杀了,他连行长也不找了,拔脚就往医院跑。
  这时,医生出来了:要输血。
  什么血型?他问。
  B型
  他立即报上名:我是B型,输我的。
  ……
  沙溪信用社会计刘小燕是两点多钟得到消息的。“你是B型血吗?刘玲英正在抢救,血不够了。”有人打电话给她。
  她并不知道自己的血型。女孩子立即打了个电话回家问爸爸说:“有个同志受伤了,需要输血。”
  爸爸说:“你去吧,你是O型,万能输血者。”
  ……
  云和县农行营业部得到消息时晚了一步。那一天,已经下班了,几个女孩子是在宿舍楼得到消息的,主任柳笑伟就挨个去问大家:谁是B型血?
  许多人都说不知道,不知道的都要争着去验一下,说不定碰巧了,就是B型血,她们说。
  于是,一下子去了五个人!
  ……
  诸葛俭是骑着摩托车赶去的,他当时正站在门口,一个过路人停下车,对他说:“你听说了吗?你们信用社一个同志被杀了,正要输血……”
  他连话都没问,回转身交代了一下工作就跳上了摩托车……
  “输我的,我是B型血!”
  “我也是B型血,先抽我的。”
  “医生,求你了,先抽我的,救玲英要紧!”
  ……
  说不清有多少个人在这关键时刻伸出了自己的胳膊,也说不清有多少人为了寻找B型血奔走相告,仅仅周美英一个人,就为这件事拨了无数个电话。她已经五十多岁了,她不是B型血,但她不断地拨电话,拨了又拨,不断地重复着同一句话:
  “你是B型血吗?血不够了,刘玲英需要B型血!”
  “我就不相信那么大的农行,我们的血,救活不了一个刘玲英。”
  这是一句多么朴实无华的话!这么一句朴实无华的话,出自一个朴实无华的女人之口,却像是一块巨石落下大海,激起冲天狂澜。这是爱的狂澜!
  我听到这句话,是在一个夜晚的座谈会上,这一晚上,我被这一句话震得半宿睡不着……
  听了这句话,刘玲英的丈夫潘小平落泪了。
  潘小平在云和县政府办公室工作,为人老实、憨厚,一板一眼,特认真。也许正是这一点,活泼、爽直的刘玲英爱上了这个大哥哥似的他。但,也正是这一点,小两口不断会生出些口角。
  出事的前几天,他俩刚闹了场别扭,以至刘玲英回县城办事也不肯回家住。
  中午,潘小平正准备烧中饭,一个农民慌慌张张地冲了进来:“潘小平,快,你老婆被人杀了。”
  他连头也不抬,他以为那人在寻开心。
  那农民急了:“哎哟!你是木头人吗?快去快去,我们已经把她送到医院了。”
  他这才知道是真的,知道了是真的,反倒被震得半晌反应不过来,木头似的呆在了那里,那农民不由分说将他拖上了车子。
  到了医院,一看血人儿似的妻子,他傻了,这么个老实人,什么时候见过这种情势?
  医生见家属来了,叫他去付款。
  他二话不说又往家跑,拿了自己的存折去银行取钱。
  听说血不够,他急坏了。寒冬腊月,他急出了一身大汗,他恨不得对医生说:医生,把我的血抽给她吧,哪怕全抽光,只要她能活着!
  就在这时,他看到了无数拥上来的志愿输血者,看到了无数双关切的眼睛……
  他僵立在那里,嘴角抽动着,眼里泪水闪动。
  玲英,你知道吗?有那么多人在关心你,爱你,你知道吗?
   
血染的金钥匙

  下午1时30分。
  昏迷中的刘玲英被送进了手术室。
  云和医院的手术室已经很陈旧了,这还是1983年时建起来的。朝向不好,朝西,设备陈旧,103型的麻醉剂,其他医院都已淘汰了,这里还在继续使用——没办法,云和县是穷县,老(老区)、少(少数民族)、边(边缘)、穷,都沾边了,县人民医院的设备条件可想而知,也是丽水地区最差的。
  一场争夺生命的战斗就在这设备简陋的手术室里进行。
  无影灯下,包裹着的纱布被护士细心地一层层解开了,鲜血淋漓的创口又可怕地暴露了出来。
  所有在场的人都倒吸了一口冷气。
  连主刀十几年、见惯了伤残景况的陈卫东主任也不忍目睹:
  身上竟有刀伤三十一处,其中,头部二十五刀,腰部三刀,臀部三刀,最深的一刀,深达十四厘米。右侧腰部一刀,深约十厘米,离肝脏只有零点五厘米。
  他伸进手指去试探了一下创口的深度,陈卫东医生是大个子,一米八○的个头,手也特别大。然而,他吸了一口冷气——
  他的手指碰不到底部,这么长的手指居然碰不到底!
  头部有三处明显骨折,其中被斧头砸伤的右颞顶骨骨折最重,并伴有骨碎片,内陷零点六厘米至一点四厘米。
  颈动脉分支被割开。
  最惨的是那张脸。原先那张秀丽的面容全被毁了,脸上大刀小刀全是裂开的血口子,鲜血淋漓地往外翻着,嘴角被割开四厘米,右外耳道被割成上下两半……一张脸几乎找不到完整的地方。
  还有——
  右眼球神经被整个挑断,右眼球被兜底剜出,血淋淋地挂在眼眶上……
  陈卫东从来也没见过如此残忍的凶杀,从来也没见过如此坚强的女性。
  他没有说话,只是常规性地伸出手,护士从托来的一大盘器械中挑了最细的一支针,他弯下高高大大的身躯,细细地开始缝合,一针、一针……
  整个手术室只听见器械清脆的碰击声。
  手术室外。
  县农行副行长李光亮焦急万状,目光一寸也不肯移开那紧闭的手术室的玻璃门。他的心,被撕裂成碎块。
  这天中午,他吃好午饭正想午睡——他活了五十八岁,没什么其他嗜好,但午觉是雷打不动的,不管多忙,一到中午,就让老伴将小孙子带走,自己静静地睡上一觉。
  他已经躺下了。就在这时,他听见对面房子人声喧哗。
  他赶到医院,正巧看到刘玲英一身是血,眼珠可怕地挂在外面。他慌忙胡乱地拖了一个医生;
  医生你快过来,眼珠要跌出来了。
  那医生正忙得昏天黑地,过来一看,只说了一句:现在顾不上眼睛了,救命要紧。
  说着,将挂出来的眼球用手指一捺,塞进眼眶,然后拿起一块纱布往上一放,又忙活去了。
  当时,他的眼泪忍不住哗哗地往下落。
  他抿着嘴唇将泪水忍了又忍,又赶紧抓住另一个医生。
  “医生,你一定要救活她,我们是银行,钱,我们有。”
  “知道,知道。”那个医生心不在焉地应了一句,又忙去了。这是什么时刻呀,谁还顾得上钱不钱呢!“不过,你得有个思想准备,把握不大。”
  人家临走又抛下一句,这位医生说的是大实话,死神就那么站在门口,已经敲响了门,那么不紧不慢地敲响了门。
  这一句话,却像石头,将这个近六十岁的男子汉砸得又差一点落下眼泪来。
  他心疼,刘玲英,是他看着长大的。第一次见面,是招工那天。他至今记得,那是1980年12月28日,新招了七个人,她是最瘦小的一个,也是分得最偏僻的一个,去的时候,听说还哭了一鼻子。
  后来听说她旷工,旷工检讨是他装进档案袋去的。
  再后来,他知道她成了一把业务好手,1991年,根据李鹏总理指示,全国金融系统开展教育、清理、整顿活动,各信用社都派人去查账,清理资金,清理财产。
  那一次,可是翻箱倒柜,全部核对。
  核对的结果,刘玲英成绩优秀,1990年度,她经手的五百多笔业务中,差错只有几毛钱。
  这一年,她被评为县农行先进工作者。
  就是她!这个他看着长大的女孩子。今天,为了保护国家的金库,身负重伤,生命垂危……
  李光亮抬腕看表,一个小时过去了,又半个小时过去了,他心里充满了焦虑和悲哀。
  风从窗外冲进来,充满寒冬的冷意。
  手术室的窗帘依然垂着。
  陈卫东医生还在仔仔细细缝合着,伤口太多,而且纵横交错,这给缝合带来很大困难。他极力屏心静气、极力细致轻柔。这是脸部,一个年轻女子的脸!他必须将极大的耐心充分展示在每一针里。
  室内流淌着一种肃穆,说话轻轻的,脚步轻轻的,动作轻轻的,几乎用不到命令,旁边的护士总是适时递上陈卫东必须用的器械。
  一如既往的配合默契。
  无影灯默默地弥漫着一种全神贯注。
  这时,跟随着下去清理账目的云和镇信用社主任项希茂急匆匆赶来了,他满头是汗地将李光亮拉向一边。
  “金库的钥匙找不到。”
  李光亮一怔,钥匙会在哪里?
  他推开门,招了招手,一个护士轻轻地出来。
  “请你帮我们在刘玲英口袋里找一找钥匙。”
  护士进去了,过了一会,拎出来一串:
  “是这串吗?”这是从刘玲英的皮夹克口袋里找出来的。
  项希茂拿去辨认了一会,失望地摇头。
  不,不是它,那是开抽屉的。
  那么,金库钥匙会在哪里?
  李光亮满脸的焦急和疲惫。作为县农行的领导,他深知此事非同小可。金库钥匙,这是信用社的命根子,不能有一丝一毫的闪失。
  再找,他说,一定要找到它。
  项希茂一筹莫展,该找的地方都找遍了,连办公桌抽屉里垫着的每一张纸都翻开来寻了一遍。
  没有,还是没有。
  手术室里,还在紧张地战斗着。
  输血五百毫升。
  补液三千毫升。
  血压开始平稳。
  心率趋向正常:100-110次/分。
  护士又一次倒去了塑料桶里血污的水,至此,死神悄悄地离开了。手术室里所有的人,才长长地透出一口气。
  按说,手术室里工作的人总是动刀子,见多了生生死死,心里已磨出了茧。
  然而,当这个浑身是伤的女子被抬上手术台时,几个人不由同时颤栗了一下。
  也许是她实在太小太小了,当几个人托举着她时,简直觉得是在托着一片鹅毛……
  两个多小时过去了!
  整整一百零三针!
  这是陈卫东长长的救死扶伤生涯中时间最长的一次清创缝合手术。头部、面部……最后,缝合腰部伤口。
  “翻身。把毛衣掀起。”
  陈卫东举起戴着手套的手作了个手势。
  几个护士帮着,轻轻地将她翻了过来,掀起沾满血浆的毛衣。
  就在这时,只听见“当啷”一声,一串钥匙落在了手术台上。
  钥匙!
  一串普普通通的钥匙,静静地躺在无影灯下,它与寻常的钥匙一模一样。所不同的是,它的上面沾满了鲜血,灯光下,鲜红的血弥漫开来,浸染了白色的手术台,似一朵小小的红花。
  陈卫东医生拿起这把钥匙时,他的手颤了一下——那上面竟还留着一丝体温!那是一种令人心悸的温暖。
  这把钥匙好沉好沉!
  是这把钥匙吗?这个弱女子舍命护卫的就是它吗?
  他没有按惯例叫护士递交,而是亲自拿着它,走出手术室,走到焦虑不安的李光亮的面前。
  是不是它?
  他问,高高地举起它。
  李光亮用颤抖的双手接过这把带血的钥匙,反反复复地看着,凝视着,好长好长时间。当他再次抬起头来时,他的嗓音都变了:
  “是它,就是它,是金库钥匙!是保险箱的钥匙!”
  他一转身,又对项希茂说:
  “快,打电话,报告领导,钥匙找到了,在刘玲英的胸口上。”
  说到最后一句,他的声音哽咽了。他在笑着,眼泪却汩汩地流下来,这是百感交集的热泪。
  陈卫东,这个在死神面前从不皱眉的汉子,双眼也噙满了泪水。他的心,在这一刻充满了感动。
  就是为了这样的一串钥匙?
  不,不不,这决不是一串普通的钥匙!这是一颗忠诚的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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