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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三




  小梦的这主意不赖。应该说这是眼前的事,只是大孟的脑子里被贝贝搅成了一锅浆子,冒不出来这个对他太熟悉不过的绿月季,有时候,人特别傻,自己解救自己的法子,不在多么远的地方,就在眼前,却偏偏骑着驴找驴。聪明人聪明的地方,其实就在于一眼就看见了驴,同时一下子就骑在了驴屁股上。
  大孟这人,我太了解他了。他信命,只要一提起绿月季,他就更信命。他对我不知说过多少次,绿月季就是他的命,有它,命就好;没它,命就是有蛋都没了黄儿。
  大孟真的养起了他的绿月季。虽说他和绿月季阔别了十多年,但却像生死与共的恋人一样,隔开多少年,照样一见如故,彼此毫不陌生地扑向对方的怀抱。艺不压身,手艺这玩艺儿,像种子,放着那里不开花不结果的,只要你用它,千年古莲的种子也照样开花结果。他花费了一年的工夫,终于让月季又开出了叶子一样绿油油的花,浓浓的绿又像要流出来,浓浓的香又在我们大院里飘荡起来。十多年,我们大院没见这绿月季了,一下子,爆出个奇迹一样,让大院像过年似的热闹起来,连附近的大人小孩都跑过来看花,络绎不绝的人群,把我们大院闹腾得像三月三的庙会。
  好奇是人的天性,牛长犄角没人看,马长就有人看;人说人话不稀奇,鹦鹉说人话就稀奇。花都开不出和叶子一样的绿颜色的花来,大孟养的月季开出来了,而且开得比叶子还绿,当然,就吸引人。绝活,就卖个大价钱。以前,大孟养绿月季,只开一朵就够了,现在,他要批量生产,这很费他的脑筋和工夫。以前,花是为了看的,现在,却要把它独领风骚一个人,变成三宫六院的一群妃子变成一张张大面值的钱票子,绿月季像不大乐意似的,开始不大听话。大孟就是聪明,脑瓜子转起来,旋风一样没有扫不到地方,只要他想干,再大的难关也闯得过去,他的绿月季虽不能一下跟鱼甩籽一样多,终于可以以一季度几朵的速度开花。绿月季少,恰恰抬高了自己的身价,上市不久,立刻满堂彩。
  自然,一般靠工资吃饭的人,是买不起这稀罕玩艺儿,大孟听了小梦的话,上市价钱就标得高高的,让一般人咋舌,而且居高不下,愿者上钩,架不住这几年人们腰包里都多少鼓了起来,腰缠万贯的大款有的是,他们手里的钱多得压手,憋得心里难受,开始变着法儿的折腾,好透着阔气、抖着硬气、甩着脾气。养狗都是外国名犬,喝从没喝过的就为喝牌子的人头马,戴足金戒指,读武打小说、吃粤味莱,摆假古董……小梦说得对,赚就是赚这些人的钱。价钱越贵。这些人越舍得掏腰包。再有便是卖给饭店、宾馆、商社、大的公司,他们买去摆在大厅或接待室,为了气派,为了高雅,抬高自己的档次,好吸引更多人的光顾。总之,它不像那些盆景只是赚农村和小城镇人的钱,太小家子气。他一开始就瞄准着肥肉下刀叉。
  起初,那位女经理很高兴,很支持大孟搞绿月季,她以为大孟在为她这个社办企业拓宽生意,给她赚大钱呢。她自认为待大孟不薄,她的企业也正蒸蒸日上,没想到大孟利用她的财力她的时间,把绿月季弄得将要成功的时候,突然倒戈,向她提出了辞呈,自己单挑门户干了个体户。
  这都是小梦的主意。我不知道小梦施展了什么魔法,让大孟居然如此言听计从。这事让小梦妈知道了,把小梦骂了个狗血淋头,那是自己的亲侄女,你得管人家叫表姐呢,你可倒好,要拆你表姐的台,还有没有人味,懂不懂人情世故了……小梦反驳她妈,商场上头一条就是六亲不认,要不甭想赚钱……气得她妈大耳差点没扇在她的脸上:“六亲不认,你也甭认我这个妈得了!”然后就骂大孟是过河拆桥……小梦打断她妈的话:“您甭说人家大孟叔,这事要是我,想自己发展,也得这么干,旧桥不拆,新桥怎么建起来?”
  这事真让小梦说着了,她自己真的帮大孟一起去建新桥了。这实在让她妈,也让我没有想到。她把我们校长费了那么大的力气好不容易才把她从大西北调了回来当的这个老师,就这样说辞就辞了,就好像用完一次性的筷子或餐纸,说扔了就扔了,抄起另一副雪亮的不锈钢刀叉,一头扎进大孟的生意里。幸亏我们的校长已经退休了,要不还不把老太太活活气死?反正把她妈气的是够呛,说好好的国家的正式工作不干,堂堂的老师不做,跑去干个体户……她说她妈活该一辈子受穷,国家正式工作,有什么用?只给碗汤喝,我干吗不去吃锅里的肉?那阵子,娘俩一说话就吵架。
  小梦和大孟却干得水乳交融,如虎添翼。大孟听从了小梦的意见,盆景还是着力经营,用它赚的钱先养着自己。大孟从女经理那里带走一些客户,盆景的销路一直不错。绿月季不忙着上市,吊一吊人们的胃口,让人们老有个念想,馋虫老在心里面拱,这才会让绿月季越发高贵,像戏台上的名角光听急急风响,就是沉住气不出场,才是名角的架势。生意场也是一样,畅销是一种手段,断档也是逗顾客的一种手段,我真得对小梦刮目相看,让她教历史,真是糟尽了她,这几年要不在商业上有所发展,她的才能是被埋没了,要是她那时光顾着所谓报答我,或者我真的落进她那扁胸之中发展,她该是多么的无从发挥浑身洋溢的能量!
  没过多久,大孟在我们胡同口面临大街的地方买下了间铺面房,作为他们买卖的门市部。不到两年,他和小梦已经买下一幢小楼,楼门口堂堂皇皇地挂起了“园林工艺公司”的招牌,整个一个鸟枪换炮的感觉,让小梦妈、让我、让我们大院所有的人,都亲眼看见了什么叫大款,大款又是怎么诞生的,钱票子不是一颗汗珠子掉八瓣挣来的,像马戏团里折跟头一样就折进了腰包里的。大孟的绿月季真是一本最生动、具体发财致富的教科书,刚刚翻开前几页,就够我们叹为观止的了。看到大孟又恢复了以往的生气,我既为他高兴,又有一种说不出的滋味,那滋味不是嫉妒,他发了财,我还是为他高兴的,他那么多年一直穷得叮当响,该发发财了,告别寒酸的日子了。
  就在这时候,我干出了一件特别傻的事情来。可以说是出于我对大孟的感情,我是好心,但我太自以为是。而且,我毕竟没有结过婚,我不知道结过婚的人,不管男人还是女人,都变得复杂得多了。那时,我想结婚对人并不是什么好事,它让男女之间的性变得合法化,也让人由着性的滑梯滑得远远的。
  那天,我是正儿八经地到大孟的公司找到小梦,他们的生意兴隆,忙得不可开交,在大院里很少见到他们俩的踪影。小梦见我来,非常热情,不容分说,拉上我就到一家我长那么大从未进过的豪华餐厅,要了一桌子我从来没吃过的饭菜。我说我找到你是有事的,她说我知道你找我一定有事。你没事是不会找我的,但天大的事也得吃饭。我说你变阔了,她说也就刚进小康吧。我说我不跟你开玩笑,我看你和大孟合伙干得不错,挺为你们高兴的,大孟这人半辈受苦,老婆死的死,女儿离开了他,弄得他家不成家,再有多少钱,也解决不了根本问题。她笑着问我你说这根本问题指的是什么?我开门见山:“就是缺少个女人,你是过来的人,一定比我懂。我看你们俩脾气对路,这些日子挺合得来的,你趁早就嫁他得了!”
  她听罢哈哈笑个不止,差些把餐桌上的酒杯碰洒,笑得我直发毛,不知哪儿说得不对榫子。她笑完之后,望着我不住摇头:
  “想下到,想不到,你也会作媒了!你自己的对象到现在不着急,也不用姐我管,倒帮我做起媒来!你还像是个孩子,可真够可爱的!”
  我很生气:“你嘲笑我!”
  “不,绝对不是!可爱,是一个好词儿。这个词儿,只配孩子用。人一长大了,就只剩下世故,再也找不回来可爱了。你真是有难得的可爱,要不我为什么一直都那么喜欢你!”
  我说不出话来。我弄不清可爱到底是不是一个好词儿,我只是听着不大舒服,现在,好多本来正经的好词儿,不知怎么搞的,都变得让你听着不舒服起来。
  后来,我明白小梦为什么对我如此大笑,因为她和大孟早已经钻进一个被窝里了。我傻呵呵的向她说完,想征求她同意之后再对大孟说的,谁知就在这时候,人家两个人正商量在哪儿如何把婚宴操办得趾高气扬,热火朝天呢。为此,我对大孟特别不满,我一直把他放在心上,当成我生活中的大事。他却把这样的大事对我相瞒。男人,一沾上钱,一沾上女人,算是断了脊梁骨,能毫不留情地远离甚至背叛包括朋友在内的许多东西。我同时知道了朋友永远是阶段性的,一个时期有一个时期朋友,朋友总是在需要的时候才有,不同时期有不同的需要,自然,朋友便可以切成段来用,看什么时候需要中段看什么时候需要头尾。
  我和大孟明显疏远起来,他和我也淡漠起来。当然,他也实在是忙,生意越做越大,像越来越多的车辆把街道挤得满满的了,自然驾驶不出来一辆当年的破车,驶向往日的时光,寻找一下找我写离婚状子时的情景了。我不怪罪他,但我能容忍他对我的淡漠,不能容忍他对他自己亲女儿贝贝的淡漠。贝贝是被他打走的,他本来说是过一段时间去姥姥家把贝贝接回来的。自从他和小梦捣起绿月季,便再没想起去接贝贝,甚至,有好长时间连信都没有给姥姥家写去一封。因为,他不再寂寞不再孤苦了,他有了越来越多的钱,有了一个乳房干瘪像蔫鸭梨但比他小了近十岁的女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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