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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一




  自从老婆和女儿双双从自己身边飞走,大孟的小屋像断了香火的破庙,冷清得几乎连大孟自己也觉得好像在我们大院不存在了一样。
  大孟心里很苦。就是以前和“计划生育”吵、打,总还有个对手,总还有个声响。现在,连吵架、打架的热闹劲儿都没有了。大孟总想抓挠些什么,心里才会踏实,他的手是闲不住的人,得让他过剩的精力找个发泄的地方,就是让他喊一喊,或者再打一场架也好呀!他却像一个拳击手,站在空荡荡的拳击台上,有劲没处使。
  街坊们心疼大孟。看着他上班走,下班归,天黑就落灯,屋里死一般的静,门前堆满乱七八糟的东西,像个垃圾堆,都怪不是滋味的,都想帮他个忙。可是,帮什么忙呢?街坊大娘大婶们,都是家庭妇女,能有多少能耐呢?
  小梦妈对大孟真是没的说,小梦回来给她找的麻烦,她自己都挠头忙不过来,但大孟的事,她一直操着心,对大孟真像对自己的孩子一个样。小梦妈亲眼看着大孟幼年丧母、青年丧父,苦熬着长大,心里总对大孟多一分牵挂。
  小梦妈首先想起了月季。
  大孟原先弄的月季,多棒呵!整个院子,都能闻见他的花香。那时候,花占据了大孟的心,他的精神多么旺呵!一提老婆就跟点着一个炸药包一样,婚事一时半会提不到议事日程,总得让他的心里有个东西占着才能行呀。要把他的精神重新拾起来,小梦妈把希望像押宝一样押在月季花上了。好在这两年,没那么多乱七八糟的章程了。许多旧玩艺儿,又拈回来了,像胡同口的路牌牌,那阵子砸得稀烂,换上一个什么“兴无街”,如今又换了原来的旧街名一样。而且,养花、绿化,政府都提倡呢!只要月季花重新把大孟的魂勾回来,他大孟就一定还是原来的大孟。
  小梦妈托人从她侄女那儿弄来两盆月季。一盆开黄花,一盆开红花,迎风摇曳,楚楚动人。侄女在郊区,离这儿不远,挺方便,又不用花钱。小梦妈捧着这两盆花,枝是枝,叶是叶,一点儿没伤着,心里挺高兴,连忙端着花盆给大孟送去。
  大孟正躺在床上抽烟,烟灰长长一溜落在床单上,他也不管。一见小梦妈走进屋,他一个鲤鱼打挺,站了起来。
  “看看,这是什么,你还认得不?”小梦妈招呼着。
  “哎哟,我的好大妈,您哪儿弄两盆这玩艺来呀?”大孟不明白小梦妈葫芦里卖的什么药。
  “哪儿来的,你甭管。送给你的!”
  “大妈,谢谢您喽!我现在哪还有心思弄这玩艺呀!”
  “知道你没心思,才送你两盆花,就是让你添点儿心思!”
  大孟还是连连叹气,连连推托,不愿收下这两盆月季。
  “就算你帮大妈我养行不行?我侍候不了这娇贵的玩艺。”小梦妈非把这两盆月季放下,“我知道你有这手艺,替你大妈出把子力气。”
  给别人帮忙,大孟说不出话来。停了半晌,他才说道:“唉!搁我这儿,也许更惨,花得早死……”
  小梦妈生气了,打断了他的话:“你嘴里嚼的这是什么话!还像个男子汉老爷们儿吗?”
  小梦妈这硬邦邦的话,噎得大孟一愣。平日佛面善心的大妈,今儿这是怎么了?为了两盆破月季,跟自己板起脸了呢?
  “谁都有倒霉的时候!干嘛那么想不开?年纪还不大,这么下去,不就把你自个儿给毁了?”
  大孟垂下了头。
  小梦妈忽又笑上脸庞,满脸乐开得像一朵金丝菊:“花是好东西,你又有好手艺,拿着它,好好养,冲冲晦气!”
  他感谢小梦妈的好意,把花收下了。于是,小院里中断了十余年的月季,又重新开花,花香四溢了,月季的花与别的花不同,它不仅花期长,花香也格外浓。浓浓的香味扑进小屋,撩起大孟许多似乎死去的心绪。一个人的爱好,有时候古怪得很,间隔多年,似乎忘得一干二净,但只要一捡起来,仿佛就像丢在昨日。这如同骑自行车或游泳,只要你会,那么,即使隔多少年,你照样会,骑在车上照样摔不下来,跳进水中照样沉不了底。
  大孟院里的月季花渐渐多了起来。街坊们脸上的笑容也渐渐多了起来。
  有的街坊又送来上水石和宜兴花盆,对大孟说道:“给我弄个盆景吧!”
  “哎呀!这玩艺儿,我现在可是落后得提不起来了!”
  “提不起来慢慢提!我又不是为了卖钱,自家摆着玩!”
  好心的街坊对于他,那是有求必应,他对街坊自然也得人心换人心,八两换半斤呀!小小的盆景做出来了。假山假水,玲珑剔透,咫尺之间,如诗如画。水中有桥,山上有树,倒有几分古朴的情致。街坊们高兴,他看着也舒心。
  起初,街坊们不过是为了让他分分心,冲淡冲淡老婆死去、女儿劳教的落魄心境。后来,街坊们想起来了,为什么不让他把这好手艺捡起来?现在,政策放宽了,养花的人,爱捣盆景的人多起来了。听说,月季花和盆景还送到外国博览会上展览过,卖上了大价钱哩。人世间的事,有时候就是怪,一会儿弄得分文不值,一会儿又会变得价值连城。其实,玩艺儿还不是那玩艺儿?真的,假不了,假的,真不了!让大孟闹闹!大孟以前弄的绿月季不也上过展览吗?现在,他要是再闹好了,也能有一件两件盆景,一盆两盆月季,出国留留洋,大孟的日子就好过了。老婆也不愁没有了;也许能有个像淑筠一样贤惠的女人再次亲自登上门来呢。说到底,养花弄盆景,都只是药引子,街坊们关心的还是大孟的婚事,虽说,两个老婆都死了,那责任哪能怪他呀!他才四十岁的汉子嘛,四十岁的男人如出山的虎嘛,身旁边没个女人,哪还行!这些善良的大妈、奶奶们,想的就是这些弯弯绕,花花道。
  这么一来二去,大孟的业余时间有事可干了,老街坊们心地这样好,他能不满足他们的要求吗?我大孟没有什么本事,混到今天这份上,两老婆都死了,女儿也没了,街坊们看起我。我呢,也这点儿本事,愿意亮出来,给大家添个乐。大孟想得也就是这样简单。
  于是,只要谁求大孟给弄个盆景,他都给弄。“活景”,“靖景”,又开始从他手中出笼了。街坊们心善,而且细,也不会白让他搭钱又搭工夫,常常要送他些东西做回报。元宵节送元宵礼,端午节送粽子、中秋节送月饼、腊月二十三送糖瓜……好在中国节日多,有送不完的礼。大孟的家里,吃的源源不断地涌来,他坚决不要。街坊坚决要送。心换心嘛,大孟在这院里居住了这么些年。什么也没得到,就得到这么个好人缘。大孟心里感到格外宽慰。
  心情一好,日子一久,街坊们爱做媒的热心劲儿,便像惊蛰后的小虫虫,又拱出了地皮。在她们的眼里,是不能允许有一个光棍、一个老姑娘存在的,尤其是她们认为好的光棍,就更要千方百计,非得把他们配对成双,方才善罢甘休,了却一桩心愿。同样是在打单身,街坊们,包括小梦妈自己对大孟和小梦的积极性就是不一样。
  大家一连对大孟提过几次再找个老婆的事,大孟都摇头;“算了!算了!多个老婆多个事!您就让我安静地多活几年吧!”
  小梦妈也不止一次劝他:“你年纪不大,老婆总还得讨一个,总这么过下去,也不是一回事!”
  他却说:“这么样挺好,有盆景,有月季,比老婆有乐子多了!”
  “得了吧,你!有鞋穿走路舒服,还是没鞋穿走路舒服,只有脚自己知道!可是,这次,再找,说什么得问个仔细,不能再找个母夜叉式的女人就是了!”
  大孟一笑,世上好女人倒是不少,可哪儿能轮到自己头上呢?他根本不做那梦!他把心思都泼洒在他的盆景和月季上,心里有东西占着了,就像荒芜了多日的花园一下子又栽上了花草,大孟的日子有了光彩。
  一天,大孟刚下班,脱光了脊梁,正在洗涮,门推开了。进门来的是小梦妈,后面跟着一个素不相识的中年妇女,身材匀称,眉目清秀,一身干练的裙装,煞是清爽,一眼就可以看出是个精明强干的女人,大孟心里一惊,怪不好意思的,顾不上身上全是水,忙把衬衣套了上去,招呼道:“快坐!快坐!”
  小梦妈和那女人都笑了。往哪儿坐?统共两把椅子,一把放着脸盆,一把放着一堆石头。大孟也乐了:“凑乎吧!您二位坐床上吧!”
  她们坐在床上了。大孟偷偷瞥瞥那女人,小梦妈可也真是,家里小梦的事就够让她老人家一颗心操碎成八瓣,还惦记着我,每次给我介绍对象,都是她老人家。不过,再一细想,不像,要是介绍对象,小梦妈总得事先和我打个招呼的呀,再说,这么个漂亮、精明的女人,我大孟别癞蛤蟆想吃天鹅肉了!
  大孟想的没错,这女人是小梦妈的侄女,人家到他家来,的确不是说什么对象来的。别看人家是农民,现在可抖起来了。办了家社办企业,是个大经理呢。她是听小梦妈说起了大孟的盆景,并且从小梦妈那里要了大孟的几个盆景,产生了发财致富的丰富想象。这年头,谁的想像力强,想像力有着超前意识,谁就能发财。她想让她的企业一部分转产,专门生产盆景投放市场,占领市场。她是来请大孟到她们那里指导指导,帮助设计几种盆景图案,好批量生产。
  大孟一听是这么回事,心里一下子坦然了,搞对象真把他闹怕了。他以为不过是动动嘴、跑跑腿的事,顶多花费几个公休日的事,便一口应承了下来。人家这女人要不怎么说是精明之人,早从小梦妈那里打听清楚第二天就是大孟的公休日,第二天一清早,便派了辆蓝鸟小轿车,亲自登门来接大孟。我们大院这大门口,还从来没来过这么高级的轿车呢,一下子给大孟,也给我们大院增色不少。
  大孟不知道这是他一生命运的转机,日后,他曾对我说过,他很后悔,那么轻而易举就干上了这个。人家说他命中缺水,他却还弄这种缺水的盆景,纯粹是和自己找别扭,什么时候,别光看眼面前一点儿,那亮即使再光芒闪烁,也照亮不了多远的道。
  大孟很快帮人家发了财。社办企业生产这玩艺,不是为了出国参加博览会,也不是到大城市和工艺美术商店竞争生意,而是想占领农村和城镇。这些年人们的日子好过了,就变着花儿想美,他们生产的盆景,就赚这些人的腰包的,可别小瞧了农民,要是长出毛来,比猴儿都精。大孟帮他们做“活景”、做“靖景”、做“蜡景”;尤其是做“蜡景”,这玩艺儿投资少,见效快,价钱便宜,销路特别好,让他们的企业很快就发了财,做梦也没想到自己的腰包也气儿吹似地鼓了起来。他真得感谢小梦妈这个侄女,是农民让他明白了自己解放自己的道路该怎么走,他走了一条农村包围城市的道路,使自己迅速脱贫。
  那时,大孟还只是偷偷地干着这个第二职业,业余时间到小梦妈的侄女那里帮忙。因为,那时,他一是还没那么大野心,二是他的女儿贝贝在劳教所里还没放出来。等贝贝从劳教所放了出来,已经是二十岁的大姑娘了,大得让大孟都不敢认了,这是我的女儿?哪儿一点像我呢?他没看出贝贝的脸上身上有一点像自己。贝贝不出来,大孟的生活还算正规,贝贝这一出来,让大孟的日子一下子打翻了五味瓶,许多陈芝麻烂谷子都又倒了出来。但是,不管大孟心里有多么苦,他必须得管贝贝,原因很简单,因为她是你的女儿。首先需要他管的就是贝贝的工作,大街上,待业青年有的是,还发愁找不到一个正式工作呢,别说贝贝一个从劳教所出来的二等公民了。大孟没权没势,为了孩子,只好一咬牙辞了工厂的工作,带着贝贝投奔了小梦妈的侄女这个社办企业。人家女经理很仗义,二话没话,让大孟当她的副经理,让贝贝在办公室里当公关小姐,这实在是个轻松有体面的活儿了,大孟和贝贝都很高兴。
  如果真是这样平安无事地干下去,到也罢了,只是劳教所四年的劳教,已经让贝贝面目皆非,和大孟想的并不一样。刚开始还行,那是因为贝贝刚出来还锔着面子也还透着新鲜。日子一长,贝贝心里烦了,一辈子就这样了?和爸爸跑到人家农民眼皮底下干?干一身臭汗?辛辛苦苦干一天,晚上坐长途汽车,颠簸两个多小时,到家实在是累得散了架,脱衣服洗洗,真不方便,夜里爷俩挤在一间小屋里睡觉,更是不方便。人家女经理已经想了,对大孟说:“大孟师傅,贝贝都是大姑娘了,住在一堆不行呀,你看是在我们这儿盖间房住?还是在你家小屋旁边接间房?依我看,就在你家旁边盖,贝贝毕竟是城里人,恋的还是城里!”
  农民盖房,小菜儿一碟,加上女经理舍得花钱,大孟家旁边接的那间房盖得真漂亮,还安上了太阳灶,利用太阳能烧热水洗澡。
  可是,大孟和女经理都还是没跳出农民意识,贝贝需要的不是这间小房,不是太阳能灶洗澡,她的心比他们要野得多。人家说,进了劳教所,劳教好了当然好,劳教不好,比不进去还厉害,那里简直是一所大学,什么坏都学得毕业了。贝贝不想在这个区区的社办企业搭上自己一辈子,她对大孟说她想走,大孟说你别不知足了,你走哪儿去?人家一听是劳教所出来的,谁敢要你?贝贝说我们好几个朋友到南方去了,那里干得挺好,能见世面,还赚钱……
  不听她说这朋友两字还好,一听这个,大孟的气不打一处来,不是这所谓朋友,你还进不去劳教所呢!一气一急,贝贝出来了这么些日子一直相安无事,这一下爷俩吵了起来,大孟没忍住性子,一个耳光,把贝贝再次打出了家。
  这一次,贝贝再没有回家。贝贝跑到了姥姥家,姥姥多年未见外孙女了,疼得舍不得让她走。大孟一看,心想去就去吧,有姥姥管,眼不见,心不烦,自己落个清静,便也没再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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