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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三




  如果说这些年来,是老关一直笃信着正直与纯洁,不如说是罗曼更为合适。她更为深信着皮兰德娄的信念,戏剧是人类创造出来的幻像。她一直生活在自己编造的幻像中。毕业后,为了郑晨,她留了校,把原属于自己的那评论编辑的位置让给了郑晨。结了婚,又为了郑晨,她替他找父亲,帮他出了书,加入了剧协,甚至连他认识的现在这位女人,也是她介绍给他的。她知道自己这一切都是在给自己挖陷阱,她错了,想起了老关。她觉得老关为人一直以正派和正直著称,而在那一天的作爱之中也感受到这一点。她放心了。她觉得自己错了一次,不会再像孩子一样错第二次。
  老关一直也生活在这种戏剧式的幻像之中,只不过,他被封闭的外壳久久罩着。他一方面压缩着那些他一直认为卑劣的、羞于见人的部分;一方面却放大着自己一直以为是正直、正派高尚的部分。或许,人都有这两个方面,正像人都会哭也会笑、会吃喝也会排泄,有手也有脚、有嘴也有屁眼儿一样,是如此对衬、相辅相成,缺一不可。只不过有时候某一部分处于睡眠状态,某一部分正呈现亢奋状态,某一部分需要藏在里面,某一部分需要亮在外面罢了。正因为如此,人才成其为人,谁也不必害臊。
  老关这样解释着自己的变化。他完全可以不必解释,像许多人那样想怎么干就干了,干完就算了。他不行,他要给自己的行动找到理论根据,如同演员看剧本要看导演提示一样。
  他与罗曼的往来,首先让周老师察觉了。周老师很踌躇,这种事在文人之中自古以来屡见不鲜,他所见过的就不少,年轻时自己也未尝没有风流过。他不想正人君子一般教训一番老关。但是,他又不能视而不见,装出若无其事一样。他想起秀河,那个善良的农村女人。其实,秀河并没有要他看管老关,但他从秀河来京时那目光里感到她的的确确把老关托付给了自己。他略微知道老关同罗曼的旧情,十分理解他们,人生有许多遗憾,阴差阳错之间便铸成了命运。当他从老关对自己坦率的言谈话语,摸清老关想复萌旧情为的是弃文艺而登仕途,便无限感慨起来,越发感到事情决非一般男欢女爱那般简单。他不知该如何是好!若是一般人,周老师便也罢了!睁一眼闭一眼任其发展。可这是老关啊!他把老关一直当成自己除女儿之外唯一的亲人呀!
  星期天,周老师特地让女儿来,带着老关的儿子到龙潭游乐场去玩。他和老关对饮起来。为了这餐饭,他昨天下午下班之后到自选市场买了一盒冻虾仁,今天清早又排队买了一只德州扒鸡。从颇为丰盛的酒菜中,老关已经猜出这是一席鸿门宴,心里已经设起提防,是啊,有些事对周老师也无法说,说也说不清!
  “最近秀河有信来吗?”老关听得出,周老师在小心谨慎地说。已经不是小孩子了!他明白,周老师欲言又止,很是为难,他缺乏年轻人可怕的直率和惊人的袒露。
  “他们娘仨的户口有希望吗?”
  周老师依然在试探放出个氢气球。
  老关打断周老师的话,这种谈话让他更难受,索性竹筒倒豆子更畅快:“周老师,我明白你是要说我和罗曼的事,实情讲,这事情已经是木已成舟了!”
  这话说得周老师一时没有反应过来,仿佛一下子从原告变成被告,弄得他倒尴尬起来。如果说老关与郑晨、方云竹简直像隔着一代人难以一时沟通,周老师与老关隔着的就不仅仅是一代人的距离了!他们的思维方式和价值观念像处在相隔太远的两条公路上。周老师不知如何劝老关才好,几天来想好的话语一下子溃不成军,布不成阵了。
  “周老师,我对您给予我的关怀和帮助是十分感谢的,我真希望这一次您再帮助我!可您实在帮助不了我的!我自己够乱的了,不想再给您添乱了!”
  周老师无话可说。
  “周老师,不用您骂我,我不骂自己吗?您以为我愿意这样吗?我以前您知道的,我信奉文艺,我信奉正直,到头来怎么样呢?文坛并不圣洁,写戏写电影写小说骂这里骂那里腐败、不正之风,自己的不正之风一点儿也不比别人少!正直现在又值几个钱呢?还比不上女人用的一支变色口红!我不知该怎么办!地上,人们在砍伐森林。地下面,人们在盗墓窃室。文人们在台前给虔诚的读者,观众讲课,大讲艺术的真诚与崇高,台下呢,却在要高价讲课费!别人一次拿了五百,我就拿一千!钱捞到手了,再要官!官到手了,再要车,要电话、要房子、要出国的次数,还得选择一下国家,东南亚非洲不去,得去西欧、美国、日本,顶不济也得去趟加拿大……周老师,您在文坛呆的时间久,见的世面多,我说的哪一条不对?您正派、您清高、您清廉、怎么样呢?是这次评职称照顾了您一下?还是把这破房子帮您修修了呢?您这水泥地不还是您自己买的水泥,自己抹的吗?……”
  这番话说得周老师自己也像泄了气的皮球。不过,他不相信所有人都是如此,或者永远是如此。也许,改变不了老关,但也很难更改他的信条。他劝说道:“文学还是神圣、高尚的!别把有个别人的不光彩而否定全部文学。正是人类还有丑恶,世界还有污秽,才需要文学!文学毕竟是人类创造的另一个美好的世界!”
  “周老师,您讲得对!那到底是另一个世界,像皮兰德娄讲的是人类的幻像!可我们这一个世界呢?”
  “放弃了那一个世界是可悲的!”
  老关长叹一口气:“是可悲的!我也不知道怎么就走到这一步棋上来了!落棋为死,悔也难悔呀……”
  两个人都不再讲话了。谁也没有说服谁,谁也不想再说服谁了。累了!他们都觉得太累了。他们默默地喝着酒,默默地吃着菜,一直等到周老师的女儿领着老关的儿子兴致勃勃地回来了。
  临别时,周老师指着床头的墙上那条“淡泊致远”的横幅,对老关说道:“我这人淡泊名利,才少有庸人自扰。自然,这也是没出息的表现,老朽不求进取!你大可不必学我,但我劝你有些名利之事还是要想得开些,远些呀!”
  老关望望那四个隶书大字,愣了半晌,忽然说道:“周老师,把这几个字送给我吧!”
  周老师一听高兴得很,立即从墙上取下条幅。老关心情很杂乱。这几个字,从第一次来到周老师家中便见到了,他真是想要这幅字吗?他知道,他只想最后安慰一下周老师,也安慰一下自己。
  回到自己小小的宿舍,越看越别扭,越窝囊!他把手中卷好的周老师那幅字扔在小屋唯一一张小桌上,谁知,咣啷一声,把桌上东西碰到在地上,掉碎了!
  “爸爸!马!马腿碎了!”儿子跑过去叫道。
  是那匹唐三彩的马!那年要送给周老师的马。那匹马造型和色彩都非常好,当年,他是花了二十元——那第一次领到的稿费买下的呢。如今,马的制造工艺水平还不如这一匹,却一下子涨到四五十元了。老关从儿子手中接过马,也有些心疼。
  秀河隐隐也知道了,虽说是朦朦胧胧。但夫妻之间感情的事,即便远隔千里,也会察觉到一些蛛丝马迹。更何况,罗曼知道自己年龄的价值,纵使尚有芬芳,也只是最后一季月季了。她怕老关的犹豫而使自己再一次失去希望,便想快刀斩乱麻。她给秀河写了一封信,那信撕了几遍,她见过秀河,知道她是温柔敦厚的好女人。自己也是个被人抛弃的女人,她不想伤害她,刺痛她,信写得很含蓄而委婉。秀河完全明白了,她这些年一直担心的事终于变成了事实。这封信像沉沉的石头压碎了她的心,她独自一个人跑到山坡的榕树下痛痛快快哭了一场之后,便不再把伤心的样子露在外面。她没有把事情告诉给公公、婆婆,只是给老关写了一封简短的信。她说:“我是一个农村普通的女人,一直觉得配不上你,牵累了你这么多年,我没有别的想法,只希望你把两个孩子的户口办到北京。什么时候离婚,只等你一句话……”那出奇冷静的信,让老关看了发呆,觉得每个字都如针如刺。他从小很少哭过,这一次却止不住流下眼泪,这泪既不是悔恨,也不是伤心,也不是责备。五味俱全。
  郑晨早清楚了这一切,仿佛他料事如神一样,知道自己与罗曼分居之后,罗曼肯定耐不住寂寞,一定要找到老关一样。毕竟夫妻一场近五个年头,他了解罗曼的爱和性的欲望和要求,他并不责备她,倒觉得是个好归宿。他也不怕罗曼责备或怨恨自己,自己索性与那个与罗曼相熟的女人同居。那女人的父亲官位更高,罗曼骂他攀附高枝没错。那女人也比罗曼年轻。这一点,罗曼无法使自己年龄倒退回去。
  只是,郑晨从未找过老关。或许,碍于老同学的情面,或许,他正巴不得早点儿拔了萝卜地皮宽,离婚的理由更名正言顺,一切恩恩怨怨也一笔勾销。
  虽然双方都同意离婚,没有子女,财产分配也无意义,离婚手续依然一拖再拖。街道办事处好心的大娘们还希望他们能够和好如初,并且以为是没有生育而特地为他们找来偏方等等。一切努力如那过期的药片和那一定并不管任何用处的偏方一样失败了,办事处的大娘们才长叹一声:“现在的小年轻说离就离,跟过家家闹着玩一样!怎么老大不小的中年人也跟着凑热闹呢?”
  闹了将近一年,也许郑晨没什么,罗曼却像扒下一层皮,婚总算才离成了。又一个九月来临了。想想一年前这个时候,老关与罗曼在街头邂逅相逢,时间不饶人飞快过去了。如果没有那一个九月,会有这一个九月吗?谁也猜不透命运的大手在冥冥之中是如何拨弄的。不管怎么说,秋天是北京一年四季最好的季节。老关与罗曼都在为自己迷信般祈祷着……
  似乎黄河千折百回终要流入海一样,路已经走到这儿,不容老关再犹豫什么了。同罗曼结婚,起码那一套住房和房中的家用电器、家具,再不用他发愁了;两个孩子,罗曼也愿意当成自己亲生的一样抚养,并且有着当政协常委的姥爷出面,上学再不成为问题了;同时,更为主要的,他可以调动一下工作,罗曼的父亲的老朋友办一份新的报纸,正在物色一名信得过、年轻又有能力的副手。只要他愿意,这个副总编的位置便唾手可得……许许多多他这些年犯愁、犯难或梦寐以求的事,便会很快迎刃而解,犹如一盘散乱的珠子,终于有了一条红线一下子串起来而璀璨闪光。
  想想,老关不知想哭,还是想笑。学了四年戏剧,当了六年编剧,没想最后的结局,自己竟到戏剧当中俗而又俗的有情人终成眷中大团圆收场吗?这是戏剧成全我,还是戏剧在惩罚我?或是真如讲中国戏剧史的老教授所言:戏剧小舞台,人生大舞台,是戏剧对人生的嘲讽和挪揄?
  老关把这番心思埋在心底,没有对罗曼讲过。他忽然觉得自己对人生,对戏剧的理解深入了一层。如果创作话剧,写一写他自己这些年的经历,这如许的追求、失落种种,如万花筒一样缤纷的思绪和生活,给剧院写一出戏,肯定会成功,不会像契诃夫在《海鸥》中写的那个倒霉的剧作家特里勃列夫一样,让自己这几年一直笼罩在失败的阴影里。
  啊,戏剧之神啊,直至此刻你才给予我如此一个真正的climax(高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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