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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大约半年过后,李凌改行写了一出京戏。这家伙别出心裁,改编莎士比亚的《奥赛罗》,真是出尽风头,大耍花样。老关实在难以想象奥赛罗和苔丝德梦娜唱二黄导板和西皮流水是什么样子。李凌邀请老关看了首场演出,令老关喷饭。那奥赛罗简直像李逵或窦儿敦,台丝德梦娜像《霸王别姬》里虞姬。莎士比亚要是还活着,不把鼻子气歪了!
  戏散之后,李凌拉着老关来到剧场附近一家叫做松鹤楼的餐馆,这是一家新开张的涉外餐馆,茶色玻璃门窗装潢,波斯图案地毯铺地,枝型吊灯闪亮,四壁挂着几幅抽象派装饰水粉画……餐厅小姐把他们领到靠窗户的桌前,桌上铺着亚麻台布,一束略有些打蔫的鲜花插在花瓶里。
  “小姐,请把我们的提包放下!”李凌把老关手中的提包交给小姐。小姐嫣然一笑,蝴蝶般翩然而去。
  “老关,我记得我还欠你一顿饭!今儿特意补补!”
  老关没讲话。他想起那次李凌在小餐馆请他吃寒酸饭的情景。这才多长光景呀,这家伙一下子发了起来吗?他究竟得了什么真传呢。是莎士比亚?还是易卜生?
  他们没有点菜,菜却很快上了台,鱼虾鸡俱全,色香味颇佳。老关颇为疑惑。李凌为他斟满一杯日本太阳牌啤酒,笑笑说:“对你我讲实话,这顿饭也不是我掏钱!城建总公司盖的这家餐馆,咱们在这儿敞开吃,记上账,他们掏钱!”
  啤酒橙黄,白色的泡沫讨好地挂满杯口,迟迟不肯落下,灯光在酒杯里闪烁着扑朔迷离的光。
  “喝呀!喝!”
  老关没有喝。他觉得像是一个落伍者,远远跟不上时代的步伐,这家伙哪来的这么大本事?可以吃饭不要钱?他怔怔地望着李凌。
  李凌已经咕噜噜一杯啤酒下肚。他夹起一块滑腻腻的海参,冲老关说:“你别这么看着我,我知道你想说什么!我知道你目光里的潜台词。实话告诉你,这家总公司财大气粗,拿出一百万成立个足球队,愿意再拿一百万要成立一个剧团,不过不是演话剧,老家伙们爱京戏!我已经调到这个剧团里了。我今儿找你是求哥们儿替我办点事!”
  “什么事?”
  “你写篇评论替哥们这个京剧《奥赛罗》吹吹!我知道,我刚才在剧场里看你瞧戏时的眼光就知道,你瞧不起这个破戏!我也知道这戏纯粹是瞎胡闹!可我这是到这个剧团写的第一个戏呀,我要立住脚,哥们儿你说什么也得帮忙给吹吹呀!你现在的评论有分量呢!好多人吃你的评论!”
  老关像咽进一只苍蝇一样分外难受起来。他忽然感到在这餐馆里有着明显交易的色彩,像自由市场上的老爷们。想想那次在小餐馆里的真情,莫非一下子全都被这灯红酒绿吞噬了吗?
  “老关,帮帮哥们儿,以后我在剧团立住脚跟,混得壮了,忘不了你!你可以调到我这儿来,起码我们这儿有房子!城建部门不缺房子住呀!”
  老关微微抿了口酒,觉得这日本货也不怎么样,远远赶不上青岛啤酒的味儿。他没有回答那评论文章写还是不写,忽然问道:
  “老李,你怎么跑到京剧团去的?”
  “还是因为那出《蔚蓝色的爱情》!实情对你讲!那戏一不让演,我就开始想招儿。你知道等着戏剧界那帮大爷发慈悲,让你我这样既没后台又没靠山的无名之辈露脸是没门儿的事。咱们得自己奋斗。我这出戏不是写建筑部门的事吗?写戏的时候,我到建筑部门体验过生活,头头脑脑也有过一面之交,在剧本打印稿上我也指名点姓地感谢过他们。逼得我没法子,反精神污染风一过去,我就拿着剧本找到他们家。当官的从来不打送礼的,何况我的剧本后面明明写着这个剧本是在他们的关怀指导下写成的。否定这个剧本,不是把他们的功劳也否定了吗?我对他们说:戏剧界那帮大爷根本瞧不起写建筑工人的戏,要是写一出才子佳人的戏就没那么多事!他们借着那股反精神污染的风冲我开刀,是醉翁之意不在酒呀!我请建筑部门的头头们一定要站出来说话,别以为你们就不懂戏!我这一捧外带点儿礼轻人意重,这步死棋又活了过来!戏重演之后,我又专门写篇文章,感谢他们一番,说他们伯乐爱才,懂政治又懂艺术,谁不爱听?这么着,他们要成立这个京剧团,问我愿不愿意来?我说来,当然来了!”
  原来一出戏后还有更精彩的戏中戏!老关对这一类事虽然听说过,但依然感到新鲜。如果让他也这么干,他真有点儿不好意思。
  “老关,别这么书生气十足了!狗急了跳墙,兔子急了还咬人呢!这都是让人给逼的!我在这社会里比你多混了几年,见的多啦!”
  老关抬起头正要说些什么,忽然看见对面餐厅小姐引着一位漂亮的女人走来。那女人穿着考究而入时的西服套裙,手持一个闪闪发光的珍珠手包,显得分外高贵而高雅。那女人风摆柳枝般款款走来,老关觉得眼熟,一时又想不起来。大概他过于关注的目光引起了那女人的注意,那女人也把目光落在老关的身上。这四道目光相交的一刹那,真如相机咔嚓一声掀动了快门,记忆的胶片蓦然曝光!他们两人都认出了对方,禁不住几乎同时叫了出声:
  “老关!”
  “方云竹!”
  毕业后四年音讯沓无,他们都没有想到会在这里见面,一时都激动起来,把李凌晾在一旁,餐厅小姐把方云竹领到他们旁边一张餐桌就坐,老关禁不住坐在她的对面,才忽然想起李凌,忙站起身介绍:“这位是我的老同学方云竹,这位是剧作家李凌。”
  方云竹立刻笑道:“《蔚蓝色的爱情》,我没看过你的戏!却读过我的老同学评你戏的文章!”
  李凌客气摆摆手。
  “你还不知道吧,人家又有新戏上演了!”老关笑道。
  “什么戏?”
  “京剧《奥赛罗》。”
  “哦,那一定很好看。”方云竹端着一个花脸架子,做了一个夸张动作,禁不住自己呵呵笑起来。
  “坐过来一起吃吧,我再去添几个菜。”李凌邀请方云竹。
  “不!不!你那个中西结合式的,我吃不来。”方云竹连连摆手。
  话还没说完,让一位漂亮女士给搅了。李凌无心再吃,准备起身告辞,他对老关说:“你们两位老同学尽情聊聊吧,我还有些事。老关啊,别忘了我拜托你的事呀,明儿下午,我要去找你!”
  李凌走去,老关细细打量一番方云竹,她的脸上打有恰到好处的淡妆,身上散发着一股决非一般香水的芬芳味道,尤其引他注意的是她的右手无名指上戴着一枚戒指,泄露出她已经结婚的信息。她还是那么漂亮,似乎这几年时光没在她脸上留下痕迹,青春永驻在她的眉梢与秀气的嘴唇之间了。她还在东北吗?怎么到北京来了?出差?还是开会?记得那年她几乎跑断了腿,也没有办法留在北京。离开北京那天,老关为她送行。火车站上,没有一个同学来,她显得怪凄惨的,他们站在站台上,一个漂亮,一个英俊,好多人误以为是一对情人在恋恋不舍地告别呢,老关挺同情她,说着很多劝慰和鼓励的话。他明知这时候自己的这些话都如鹅毛一样轻得打不起一点儿分量,可是,他只能这样说。方云竹很感谢老关,这样的好人如同深秋的绿叶越来越难找到了……他真是一个最值得信赖的老大哥!开车前那一刹那,她突然嘤嘤哭出声,扑在老关的肩头……
  “真没想到又见到你!”方云竹真情地讲。
  “你怎么到北京来了?”老关问完之后就后悔了,人家怎么就不能来北京呢?
  “我刚结的婚,你还不知道吧?我的丈夫是个法国人。”
  老关一愣。四年,人的变化可真大呀!他的一个剧本没有问世,她人生的戏又迭现出一个新的高潮。
  “奇怪吧?连我也觉得奇怪。我的故事能写一台戏。不过,算了!我本来谁也不想告诉的,没想到碰见了你!”
  她有难言之隐?老关不再深问。他说:“甭管中国人还是法国人,只要你能够幸福是主要的!”
  她微微一笑,那笑让人难以捉摸:“没想到你这老夫子也开通起来了,我们那儿却有人说我卖国有辱国格呢!”她突然话锋一转:
  “谈谈你吧,老关!这几年日子过得怎么样?”
  “我?”老关苦笑一声,“两手空空,一事无成!”
  “你的戏剧评论还是很有影响的嘛!”
  “快别提什么评论啦!刚才那个李凌还要我为他的《奥赛罗》写写评论,你说这叫什么评论?”
  方云竹静静听他说完,停顿半晌,似乎在考虑下面的话该说不该说:“老关,你还是几年前上学时一样正直、正派!这真让人佩服!”
  “算了吧!这不如说是迂腐罢了,连我自己都觉得一无用处。”
  “老关,你这话倒是讲对了!自我道德完善是救不了这个国家的。就说你刚说的评论吧,你太看重了吧?你没看看那些长篇大论,东引亚里士多德,西引贺拉斯,又是布莱希特,又是斯坦尼,有多少是艺术的良心和真知灼见?又有多少是互相吹捧的狗屁文章?有的戏还没正式演出呢,作者或者剧团就请评论家粉面登场先演出一场戏来,这场戏名曰讨论,实际是大吃一顿,会后再送点礼品。于是,评论家们还不说点儿过年的话吗?人家给你一个抹蜜的手指,你是不能再下口咬吧?评论?中国还有什么评论?幻想出什么莱辛的《汉堡剧评》吗?”
  “你可变得够刻薄了的!”
  “不是刻薄,是恶毒!”她笑弯了腰,为自己这个词而得意。
  “小时候,我对这些作家、剧作家、评论家五体投地的崇拜,所以我才迷上了文学。现在?不能说这些人中没有优秀的,但大多数是酒囊饭袋,充其量大家彼此彼此,只不过有些人更会冠冕堂皇装扮自己,脚踩着红地毯抒发对劳动百姓疾苦的不平,像你我这样出入豪华的餐厅,香槟酒穿肠而过,然后再抨击吃喝之类的不正之风。或者搂着好几个情妇去写什么纯情痴情忠贞不渝的爱情!用北京话讲是装孙子!玩勺子去吧!他们的便宜一点儿没少捞!”
  “我看你可以写杂文啦!”
  “杂文管什么用?鲁迅的杂文厉害不厉害?新中国也不是靠杂文把蒋先生赶到台湾去的!”
  “没想到你变得这么悲观!那什么还有用呀!”
  “我劝你给那出《奥赛罗》写写评论,兴许就有点用!这种评论算不得什么,你别把它看得有兴邦安国平天下那么重要!它就是一篇评论。我看得出这位李凌要比你头脑开放!你帮了他,他会回报你!”
  “这话他也这么说!”
  “这么讲是英雄所见略同啦!我再讲给你听一件事,让你开开窍。还记得郑晨吧?他前两年出了本书,知道吧?”
  老关点点头。
  “知道怎么出的吗?甭看我不在北京,我可是门儿清。他先拍老丈人的马屁,然后请老丈人引荐,他去找曹禺先生,曹禺先生根本没读过他那些狗屁文章,那不要紧,他和曹先生一通神聊,云遮雾罩之后,他回家写了一篇采访记,言辞之间似乎与曹先生分外熟悉,这篇采访记发表之后,他把报纸寄去,顺便谈谈自己那一组论述曹先生笔下女性的几个人物的宿愿,请先生指正一下这些想法,是否恰当?曹先生碍于他岳丈的情面给他写了一封信,这封信就成了对他这本书的评论,以柬代序,印在书前,你见到那本书没有?郑晨将书送我一册,总算还念点旧情……”
  老关茅塞顿开,想不到毕业后这四年同学们正八仙过海,各显神通。有了曹禺先生这封信,便如同捧起从希腊取回的奥林匹克火炬,一路张扬而熊熊燃烧,无人阻挡而无往不前。怪不得这小子全班第一个出了书!方云竹可以给他性生活,却断然难以给他这一把通红的火炬。
  “老关,明白了吧?报纸也吹郑晨是青年评论家呢。都是人,谁也难超出十丈红尘之外,不食人间烟火。”
  “你真是给我上了一课!”老关的心还真有些动了。他忽然觉得他一直认为神圣的东西像沙丘一样塌了下来。方云竹讲得对,道德自我完善救不了中国,一切可能都是自己太认真,太自作多情。况且是朋友,为什么不在关键时刻帮他一把,就写写奥赛罗唱起二黄导板是何等的苍劲有力,而苔丝德梦娜为京剧舞台增添一个崭新的形象,与虞姬有异曲同工之妙,任何词语都是可以编出来的,这并不难。万一以后他那里可以解决住房问题,真可以考虑投奔那里。
  饭吃完了,最后一道汤也尝过了。两个人站了起来,老关才想到一直想问而一直没有问的问题:“你这次来北京有何贵干?”
  “我丈夫已经先回法国了。因为我的签证出现点波折,他回去替我周旋,基本成功,我这次来北京是办签证的,办完之后,我就要走了。”她讲完这句话,气氛立刻显得沉重起来。这不是一般的出远门,而是一个她从未去过的陌生国度。
  “还准备回来吗?”这是许多人都问过的话,老关再一次关切地问。
  “看情况再说吧!现在我心里乱糟糟的,也说不清。”而对待别人,她却颇为玩世不恭地说:“回来!我为什么不回来,我是伟大的爱国主义者呢!”要不就说:“回来?拜拜吧!回来是当特务挨打,还是要被当成法籍华人一样看待?”
  “走的时候告诉我一声,我去送送你!”
  “不用!不用!千万不用!”她连连摆手,“这一次,我想一个人走,悄悄地走,就像没我这么个人走一样!”
  “干嘛要这样?”
  “我知道我是无可救药!学问,学问不成;爱情,爱情也不成!如果没有这一张脸长得还算漂亮,我会更惨!惨得死在东北也无人知道!”
  “别这么说!同学们还是挺关心你的!”
  “算了吧!不信,我今天死了,明天就会有同学把我当笑料垫牙床了,顶多只说句:‘方云竹死了?真是的!’你老关要是死了,也这德性!”
  “你太悲观了!”
  “所以才走了这一步棋!”
  “郑晨知道你要走吗?”
  “不知道!我没告诉他。我谁也没告诉!老关,只有你一人知道这事。也许,这是咱俩的缘分。”
  “真没想到你要走,本来见到你挺高兴的!”
  “现在你也高兴地为我祝福吧!上帝会保佑我的,我是到那儿去拯救世界三分之二处于水深火热的人民的!”
  她说着呵呵笑起来,笑出了眼泪。忽然,她擦擦眼角,神情严肃,目光射出一种真挚而温暖的深情来:“老关,你对我真诚的友谊我会永远记住的,我这人没什么出息,不会对你有什么帮助的,但刚才劝你的那番话你一定要三思,千万别那么傻气了!”她握了握老关的手,眼角竟又流出泪来。
  老关点点头。他知道方云竹这番话也是真诚的。他甚至在这一瞬间下定决心,回家后便立刻为《奥赛罗》写评论。
  走到门口服务台前时,一位餐厅小姐走过来,轻声对他说:
  “先生,您的包!”
  是我的包,差点忘记寄存在这里的包。同方云竹分手后,老关回到家,准备一鼓作气写那篇评沦,打开包准备取笔和《奥赛罗》剧情说明书,忽然发现里面竟奇迹般多出两条万宝路牌香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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