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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毕业之后,同学们星雨般散去,老关分配到剧院,彼此很少有来往。老关住在剧院一间小仓库里,剧院不大,一直没有单身宿舍,只好腾出这么一间鸽子笼一样的小屋,让他暂且栖身。他也并不在乎,只是闷头写作,发奋图强,渴望成功。剧院里的人见他如此厚道,又如此刻苦,都非常高兴,认为剧院找对了人,大家对他的剧本都寄予厚望。他自己也充满信心。头三脚难踢,他一定要踢响这头一脚!
  周末或假日,他只是常常到晚报的编辑周老师家中小坐。自他在晚报发表了第一篇散文《故乡的榕树》后,周老师一直很鼓励他,希望他多写一些。他也写了几篇,但总觉得散文的时代在杨朔、秦牧、刘白羽那个时代就已经结束了。无论周老师怎样为散文鼓吹,这种豆腐块大小的文章引不起一点点儿影响,更谈不上轰动。他学的是戏剧创作,戏剧才是金碧辉煌的殿堂,散文只不过是这殿堂角落里一个玲珑小摆设而已,他潜心他的剧本创作中。每次到周老师家中,周老师总是谈他一生钟爱的散文,而他却总谈他尚在襁褓中的剧本。
  周老师住着一间二十平方米的房,这是落实政策后报社分给他的,算是比较宽敞,只是房子不怎么样,东房不说,地砖已经破损,下面又恰好是全院的水井,夏天反潮,常常从砖缝儿里钻出好多白乎乎的虫来。周老师知足常乐,自己拿水泥抹了一遍地,虽说不大平,却也光滑。一溜四个大书柜,是周老师最为得意的摆设,再能引人注目的是床头上面横挂着周老师自己书写的一个横幅,“淡泊致远”四个隶书大字,遒劲而苍迈,周老师的书法很有些功力。这小屋让人感到简朴,主人的胸怀和情致。就在这里,周老师不知修改了多少年轻人的稿子,然后送到排字车间。老关曾写了一篇《小屋抒怀》,周老师压下稿没让发表。
  周老师唯一的嗜好就是爱喝两口酒,每次老关来时,都要和他对饮几杯。老关不会喝酒,便攥着酒杯望着周老师慢慢地饮。周老师三杯酒一下肚,话便格外多。老关静静地听他讲。周老师是五七年的右派,这两年落实政策,才又回到报社。当了右派,老婆和他离了婚,他一个人拉扯着女儿过日子。去年,女儿结了婚,他便孤零零一个人,像是搁在沙滩上的一条破船。他很高兴老关常来看自己。“你人正派,这我一眼就看出来了,你不像有的人……”下面的话,他不说了。老关知道,文坛上很有几个头面人物或正走红的青年作家,当年或这几年曾得到周老师的启蒙,如今一见面脸就变,很少再来看看孤苦零丁的周老师了。
  周老师把老关看成知己,甚至有一种对待自己亲生儿子的感觉。老关自然很尊重、珍惜这种感情。逢年过节,他忘不了带上两瓶好酒到周老师家中来。回家探亲,他也忘不了捎些南方特产给周老师、周老师特别爱喝着酒吃老关妻子做的卤辣香干,其实那是一种很简单的菜,不过是用各种佐料泡制而成的豆腐干。老关忘不了让秀河多做一些卤辣香干,或自己给周老师捎来,或让秀河寄来。两个人越走越近乎,越谈越热乎。
  两个人只是在散文与剧本两者之间常常争论,这并不妨碍他们的忘年交。老关有时开玩笑:“童话是属于童年,诗歌属于青年,小说和剧本属于中年,散文只是属于你们老年的,周老师!”周老师则抿口酒说:“你错了!散文是属于人生的四季的!卢梭写作《一个孤独散步者的遐想》时是六十多岁的老头了,谢冰心写作《寄小读者》,朱自清写作《荷塘月色》时可都是年轻时呀!”
  即便是争论,也让他们感到如口中的酒绵绵之中有一种醇香味,弥漫在房间四周,充满人生难得的温馨。
  散文也好,剧本也好,老关的第一个剧本从构思到初稿的完成,可以说都是在这里进行的。周老师精通散文,对剧本虽然外行,却是老关忠实的听众、严格的批评家和坚强的后盾。这个反映大学毕业分配时一场灵魂搏斗的话剧《大学生变奏曲》,凝聚着他们两个人的心血和友谊。剧本完成后,周老师特意打开一瓶存放多年,一直没舍得喝的好酒五粮液。
  可是,这个《变奏曲》还没有演奏就失败了,剧院里从院长、导演到艺术室的同事,几乎众口一辞说这个剧本不像话剧,没有戏!
  什么叫有戏?老关糊涂了,失败给予他太沉重的打击。辛苦了一年半时间,光重抄的稿纸就有两尺厚了,就这样失败了,一阵轻风吹走一样没影儿了?他好不服气!
  周老师劝他别灰心:“失败一次算不得什么!即便是莎士比亚、易卜生,也都不是一次就马到成功的嘛!”
  老关又发奋了近一年光景,创作了第二个剧本,描写他所熟悉的部队生活的,取了个响亮的名字《绿色浪漫曲》。可惜,又失败了。两战失利,熬去他两年多时间,老关元气大伤。这两年多时间,班里同学时有佳作问世,他在报刊上常常看到同学熟悉的名字。一次到王府井新华书店买书,偶然之间在戏剧一栏的书架上发现了郑晨的书《论曹禺笔下的女性》,他不禁一愣:这小子真行,什么都跑在全班同学之先,又是第一个出书的!他翻了翻书,塑料贴面,书页间散发着油墨的清香,而且引人注目的竟是曹禺老先生亲自做的序。这本书像一股山洪,对他的冲击颇大。同一宿舍的老同学,唯独我两年半统统打水漂儿一样做了无用功,两手空空,一事无成!这命运对我也太苛刻了吧?
  这一晚,他拎着一瓶“燕岭春”来到周老师家倾述衷肠。赶巧周老师的女儿也来特意看望父亲。周老师便让女儿耍耍手艺,做了几个拿手好菜,两个人特地痛饮一番。酒酣耳热之际,周老师劝他:“我看你还是不要和剧本较劲了吧?你写散文有优势嘛,干嘛不回过头写写散文?文学的殿堂里没有高低贵贱之分,哪种样式写好了,都可以成为大师!”
  这真诚的劝告,让老关心头一动。原来,剧本创作确实不是我的特长,我为什么非要一棵树上吊死?不过,散文,他一直觉得难以有什么大名堂,每篇千把字,不显山不显水,有谁能注意呢?小说怎么样?一篇接一篇轰动的小说,他看过不少,没觉得里面有什么了不起的,不妨试一试?只要有一篇小说在全国或市里获奖,他就算站住脚跟了。他不乞求像有的获奖者可以一下子由此而晋级加工资得奖金,起码在剧院里少受点儿白眼和冷嘲热讽。两年半没写出一个戏,每月到财务科领工资都觉得底气不足。人们对他远不如刚到剧院时的样子。
  也许,这是一条出路?想到这一点,他骂自己太笨,笨头笨脑的不开窍,怎么就一直是胡同里扛木头,不会拐一点儿弯呢?不过,一想要与自己一直钟爱的戏剧告别,心里又不是滋味儿。自从迷恋上皮兰德娄,即使写不出来一个像《六个寻找剧作家的角色》那样的剧本,他却渴望也能有自己创作出来的角色活跃在舞台上啊!皮兰德娄,我实在有些对不住你!也许,是我缺乏你那样对戏剧的虔诚,所以成功才把我拒之门外?但是,继而一想:皮兰德娄也写过不少小说,他的《西西里柠檬》就很轰动一时,而且至今的影响一点儿也不比他的剧本影响弱。他释然了。他决心一搏。
  他想得入了神。周老师的女儿把最后一道菜:一条炸得金黄,浇上番茄汁和冬笋、香菇、虾仁的糖醋鲤鱼端上桌,顿时,香味扑鼻,撩人食欲。他却没有吃出一点儿鱼味儿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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