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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大学毕业前夕,班上传来了郑晨与罗曼热恋的消息,有鼻子有眼的,说的像真的,连在什么地方约会,都有人亲眼见过。
  老关不信。怎么可能呢?就是最蹩脚的Well-made play(巧凑剧)也不可能编出这样的情节来呀!
  郑晨从二年级始起就与班上第一号冷美人方云竹热恋着,这是众目睽睽的。怎么他又出现第二次热潮呢?
  自从那年蔡秀河千里寻夫,郑晨带领同宿舍同学把房间腾给老关与老婆享用之后,他们宿舍形成一种默契,以后不管同屋哪位同学的女友来幽会,大家都把空间让位给他们。老关觉得这也是人之常情。谁让文化大革命耽误了大家的青春,每个人都至少推迟了近十年的光景上大学呢?现在,人都往三十上奔了,甚至三十多岁了,还得像年轻人一样四处打游击,谈恋爱连个去处都没有,真够可怜的!这些研究易卜生、契诃夫、梅特林克、奥尼尔的大学生们啊,诸位戏剧大师们只给了他们偌大无比的舞台空间,却只能是镜中月、水中花,未能给他们一点点真实生活的空间,哪怕只是公园绿荫之下一张绿色长椅!老关愿意成人之美,每次只要宿舍里有人约会,他总是在图书馆磨蹭到关门,再在校园中闲逛,很晚才回宿舍去。
  上个暑假,老关探家返校,因家乡有汽车可以拉他到火车站,免去他等长途汽车的麻烦。那山区长途汽车常常像发疟疾一样,想开就开想停就停,根本没有时间保证,一抛锚就是几天,让你哭天不应,哭地不灵。这样一来,一天半的时间,他便顺利地赶到火车站,回到学院时竟一下子提前了三天时间。下了火车是半夜时分,他敲了半天学院大门,传达室的老大爷才开了门,一见是他说道:“还没开学呢,这么早就回来了?”他笑笑,走进校园,向宿舍走去。一路连火车带汽车颠簸了四天,累得他骨头架子都要散了,他直想赶紧钻进被窝,美美地睡到明天中午。
  校园很静,宿舍楼一片漆黑。离开学还早,外地的同学还没有回来,在北京的同学大多都回家去住,住校的人很少,整幢宿舍楼静悄悄的,像恬然睡去,正做着莎士比亚的仲夏夜或者是契诃夫樱桃园的美梦。
  老关走上楼,用钥匙捅开房门的锁孔,几乎与推开门的同时,房里面的灯“啪”的一下亮了,原来里面有人。
  “谁?”
  老关听出是郑晨的声音。这时候,灯光突然之间亮得刺眼的感觉消失了,老关愣愣站在门口足有一分钟。他分明看见郑晨从上铺搬到自己下铺,床上还挤着一个人,睡得正香,大概天太热,蹬开被子,露着一双白而细长的腿,和两腿之间一丛浓黑的毛。
  就在郑晨慌忙盖上被子的同时,老关“砰”的拉上房门。
  那是方云竹。老关除了看过自己的老婆,还是头一次见别的女人裸体,他的心怦怦地直跳,像怀着许多只小兔子,仿佛自己一下子脱光了衣服。
  房门又开了,郑晨穿着条短裤走出来:“老关啊,这么早就回来了?我……”他想解释,老关摆摆手。虽说大家一向认为老关正统保守,像老夫子,这种男女之间的事,他毕竟比一般同学经历得早。他理解,都是老大不小的人了,烈火碰干柴,还不一点就着?还没有熬到毕业,只好这样。他们班这样,表演系的小同学们也是如此。有什么办法呢?谁让他们是历史上最特殊的一代大学生呢?历史,在应该给予他们爱情的时候,只给了他们所谓的“革命”,迟到的爱只好向历史进行一次小小的叛逆和报复了。
  “老关,我这就去叫醒她,我们就走……”
  老关轻轻地打断了郑晨的话“小声儿点!不用了!你帮我把提包拿进去,我能找到一间宿舍的!”说着,他把郑晨推进屋,自己轻轻地走下楼。
  校园里漆黑如墨,花坛中的月季在夜色中散发着清香,似乎比白日里要香一些,非常好闻,像一只只温情的小手摸挲着鼻孔。能到哪儿去呢?老关看看手表,夜光针指着快到两点钟的位置上。敲别的宿舍房门?他想想算了,反正没几个小时,天就亮了,别打搅别人了,而且旁人问起也不好解释。他就是这样古板,你不会说忘了带房门钥匙了?他不是没有想到这一点,只是不愿意讲这句谎话。
  他坐在花坛旁,望着宿舍楼,自己住的那间的宿舍的灯熄灭了。八月底北京的夜已经凉了下来,露水开始打湿了地面的花草,天空中星星在闪动,偶尔会有一颗流星划下去,拖着一道光痕,使人觉得遥远的星球与地球接近了许多。三年的大学生活过去了,还有一年就要毕业了。老关一直是格外珍惜时间的,除了图书馆就是教室、宿舍,三点一线式的紧张生活,他的脑子装满戏剧大师们的剧本,有时常常碰撞打架,哈姆雷特或许会与朱丽叶小姐在契诃夫的樱桃园里决斗,而琼斯皇兴许可能和刚刚离开海尔茂的娜拉在萧伯纳的苹果车里约会……老关似乎还从来没有在花坛旁坐下来,享受一下一年四季除冬天之外这月月盛开的月季的芳香。安静的夜,使人的感情过滤一般明澈起来。虽然很累,老关却一下子睡意顿消。似乎长途跋涉的困顿,被这美好的夜色与浓郁的花香所消融。
  不知过了多大的工夫,老关忽然觉得身旁走过来一个人,脚步很轻,怕要搅碎他的情思幽幽。这时候的脚步声会使他幻想是奥菲丽娅手拿着迭迭香和三色堇从湖畔轻轻走来,或是普罗米修斯手持着茴香枝和火炬从高加索山峰上款款走来……
  是郑晨。老关看见他的身边还走来了方云竹。亭亭玉立的方云竹不管穿什么衣服,都能衬托出她姣好的身段,仿佛所有衣服都是为她而设计的。此刻,她披着郑晨平常常穿的一件咖啡色夹克衫,宽松的衣襟敞开着,能隐隐看到里面的连衣裙紧紧裹住丰满的胸部。这一瞬让老关想起刚才打开宿舍房门看见她赤身裸体的样子,脸上还不禁有些发热。
  “老关,打扰你了!”方云竹很歉然地说。
  “没什么!外面凉,你们快回宿舍吧!”老关催促他们,仿佛是自己的过错才惹得人家跑到外面来。
  “你快回去睡会儿吧!大老远的,一路上够累的!”方云竹催促着他。她真是一个好姑娘,美丽、温柔,又善解人意,她配上郑晨这个班上有名的才子,真是天造一对,地设一双。老关一直这样认为,并为他们祝福。
  “我不困,想在这里抽支烟!”
  三个人都不动了,也都不困了。郑晨说:“索性聊聊天吧!入大学三年了,从来还没有这么清静地聊聊天呢!”
  他们都聊了些什么,老关早忘得干干净净了。难得那样痛快淋漓地推心置腹地畅谈。那一夜过得真好,比死沉沉睡去要令人回味和留恋。老关看到方云竹始终将头依在郑晨的肩头,她那一头乌发如云,瀑布一样倾泻在郑晨的前胸。他感到他们是那样的相亲相爱。同时,他也感到郑晨是那样才华横溢,方云竹是那样温柔多情,两个人构成一幅多么协调的画面,一下子使得平日繁杂而纷扰的生活充满那样多的诗情画意,让人觉得美好的憧憬和对未来的向往。莫非一切不如意,一切变化,都被那浓浓的夜幕所掩盖了?一旦天亮了,太阳升起来了,露水便干涸了,月季花的芬芳便消失了,树呀、楼的阴影也开始显现出来了吗?……
  事后,郑晨与方云竹宿一个房间的事情不知怎么传到学院领导耳朵里。院领导把老关找了去,询问情况:“你是党支部书记,对这样的事情一定要敢于管理呀!”
  老关把事情遮挡过去。他一直信奉防人之心不可无,害人之心不可有的古老道德信条。如果他多说一句话,郑晨和方云竹都可能由此而倒霉,甚至背个处分,他在部队当过指导员,知道这时候一句话的分量。他什么也没说,而是谈了许多同学对食堂伙食的意见,对老教授讲课的要求等等。事情没有闹大,平安过去……
  晚上,老关把郑晨从教室晚自习课中叫了出来。他们漫步走到静悄悄的花坛前。月季花依然一如既往地怒放。芳香四溢,月色如银,一个非常美妙的夏夜。
  “郑晨,班上传说你和罗曼的事是真的?”
  “是真的!”
  “那你和方云竹呢?”
  “断了!”
  “就这么快断了?”
  “就这么快!”
  “我可真不能理解你!你这么有才气,方云竹又这么漂亮,你这是怎么啦?吃错了药怎么啦?”
  “老关!我谢谢你对我的关心!你一直对我像老大哥!可有些事并不像你想的那么简单。两点之间以连结两点的线段为最短,在数学中正确,在生活中不见得就正确……”
  “可你应该对人家方云竹负责呀!她早已经是你的人了!人家把一个姑娘最宝贵的东西都给了你!我们做人总要讲一些良心和正直吧?”
  郑晨无法回答老关这个有关良心和正直的严峻问题,郑晨知道并佩服老关一直信奉的良心与正直这个信条。不过,实际生活中,这个信条已经如出土文物一样只有观赏价值,而没有使用价值。即使是汉代刻有鱼纹图案的名贵陶罐,现在能用它来装啤酒或可口可乐喝吗?他不想和老关争论,也无法向老关解释,他们之间虽然只差着三岁,却像隔着两代人的距离。他们的爱情与价值观念竟难以沟通起来。老关做梦也不会想象,就在前不久,方云竹刚刚做了人工流产手术。这已经是第二次了。郑晨陪着她去的医院,手术完后,郑晨替方云竹叫了一辆出租汽车,他在全班发表的作品最多,手头已经有了不少稿费。自然,老关即便有莎士比亚编戏的才华,也难以编出下一步更为难以设想的场面:就在郑晨陪方云竹去医院做手术之前,他已经与罗曼发生了肉体关系。那一夜的巫山云雨与海誓山盟,早把这一幕戏的结局敲定妥当了。老关只是起了一个拉幕人的角色。他还妄想起死回生呢!想想,他自己也觉得好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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