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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冬无雪



作者:肖复兴

   

  这一年夏天,赶上西瓜和白兰瓜上市的时候,郑文彬出差到兰州开会。离开北京前,妻子罗琳为他打点行装,装进一小瓶一小瓶这种胃药那种胃药。他一门心思只想开完会早些回家,不大情愿去兰州开这个劳什子会。哪怕是苏州、广州、柳州……哪个“州”也比这个兰州更有吸引力。一直到爬到火车的卧铺铺位上,他也没想到这个兰州会和他的生活与命运有着什么联系,那个陌生的城市会使他的人生产生阴差阳错的莫测难卜的魔力。
  到达兰州是下午,阳光很好,比北京凉爽得多。前来接站的省建委的老韩和郑文彬坐在汽车同一排座椅上,闲扯起来,随便问起郑文彬是哪所大学毕业,哪一届的?郑文彬客气地告诉了他:“我是清华毕业的,应该1968年就毕业了,一拖拖到1972年才分配。”老韩立刻眼睛一亮,问他:“清华的呀,名牌大学!我们这里也有你们清华土建系毕业的,是位女同志,不知你认识不认识?她叫……”郑文彬的脑袋里立刻像接通电路一样亮起红灯,一个熟悉的名字蓦地脱口而出:“姚欣?”
  “是!是叫姚欣!”老韩说得很随便。
  郑文彬的心里却倒海翻江。掐指算一算,毕业分配分手后已经足足有十个年头了。他以为已经把她忘得干干净净呢。其实,她一直像小虫虫冬眠一样,一旦惊蛰来到便会立刻苏醒在自己的心头。
  忽然,郑文彬涌出一种渴望见见姚欣的念头。车子从火车站拉往宾馆的路上,望着黄河岸边匆匆行走的人,他看哪个人都那么有点儿像姚欣。
  这念头一萌生,如同发酵一般立刻长大、膨胀,童话里的巨人树一样将枝枝叶叶伸展开来,撩拨得郑文彬心头春潮涨涌般不可遏制。都是在同一建委下工作,他向老韩一打听,立刻知道了姚欣的去处,只是听说直至今日姚欣还在最基层的建筑工地工作,郑文彬惊讶不已。
  “这个姑娘怪得很,三十五六了,到现在还没结婚!”
  老韩这附带的介绍,让郑文彬心里一震。还有什么比曾经爱过的姑娘的命运,更能牵动一个男人的心呢?
  会议休息那一天,郑文彬决定到工地找姚欣。他没有惊动会议人员,自己搭乘公共汽车,在道口又截一辆运石灰的大卡车,来到了工地。望着工地上泥泥水水、尘土飞扬的样子,他的心直发疼。
   

  一切仿佛已经过了几个世纪,想想显得那么遥远,却毕竟是属于自己的。
  那时,郑文彬是班里的团支部书记,学校里的活跃分子。他确实多才多艺,带走不少女同学的目光。于是,他格外得意,显得几分恃才自傲。偏偏,他对旁人不大理睬,却常在姚欣身前身后献些小殷勤。这不奇怪,姚欣长得出众,尤其是身材,高而苗条清秀,很像舞蹈演员。当然,如果仅仅这样说,颇落才子佳人的旧巢,郑文彬会断然否定。
  他会说姻缘不在于外表,而在1963年刚入学时的一场争论,紧接的是排演契诃夫的话剧《海鸥》。这是两场重要的折子戏。
  其实,争论是团支部的一次活动上,不知谁谈起了梁思成,说建国初期梁思成主张保留北京旧城,在古城、丰台为轴心重建一座新的北京城与旧城并驾齐驱。这样,就可以保留北京古城旧貌,城墙不必拆除,护墙河水拓宽,一直连向昆明湖,再去颐和园,不必乘汽车,而可以荡起双桨……
  “这是一种复古思想!再说建国初期哪里拿得出这么多钱建一座新的城市呢?”郑文彬激烈地抨击梁先生的理论。事实已经将梁先生的理论早打入十八层地狱。
  “如果能尊重梁先生的意见,北京城将不是现在这样子!什么是复古思想?威尼斯古城一直保持着古时旧貌,难道也是复古思想吗?如果古威尼斯也建起新的建筑,世界上还能有这样一座水城吗?北京城现在弄得新不新旧不旧,听说马上要修地铁,把城墙拆除,护城河填平,北京城的古都风韵就被彻底弄光了……”那时,姚欣小而薄的嘴唇说起话来像打机关枪,听她毫不留情地反驳自己,郑文彬心里也畅快。他对姚欣的好感就是在这一刹那萌生的。当时,他没有设想如果真正过日子天天这样唇枪舌战,实在是另一番风景了。
  “照你这么说,河比地铁还重要了?没有地铁的城市根本不能成为一座现代化的城市!”郑文彬几乎喊了起来。
  “没有一条漂亮河水的城市是一座干燥的城市!就像一个家缺少了女人,一座花园缺少了花!”姚欣的嘴皮子竟那以利落,仿佛安上了弹簧。
  那时,他们激烈得如火如荼,为这座城市有没有一条河而瞎操心。或许不打不相识吧,他们俩走得近了许多,竟然在这一年寒假里一起排练起契诃夫的话剧《海鸥》,春节时到北京高校汇演中演出。胆子可真够大的,学建筑的,不仅管着城市的河水,还想管管契诃夫。
  姚欣自告奋勇演妮娜,大家也觉得非她莫属!谁让她那么漂亮,嗓门又那么宏亮呢!
  郑文彬拍拍胸脯说:“我来当导演!”
  别人投来怀疑的目光,他从书包里掏出一本书扬了扬:“我学习过呢!放心吧!”那是他新买的一本焦菊隐的戏剧艺术论方面的书,别人还没看清书名,他已经塞回书包。
  现兑现卖,完全如平地起高楼一样,郑文彬俨然成了斯但尼、焦菊隐,乃至契诃夫的化身,指挥起姚欣来像抽打着陀螺般团团转,默契得如同心有灵犀一点通。
  戏排到半截,扮演剧中人物雅科夫的一个男同学赌气跑掉了,没人来演,郑文彬心里清楚,这是工人,很次要的一个角色,上场没有几句话,谁也不愿意演罢了。他说:“那就我演吧!”甭说,虽说是个不起眼的小角色,却让他演得活灵活现。
  当然,最令郑文彬和姚欣回味无穷的是第二幕戏排得太精彩了。棒球场湖边的中午,阳光灿烂,湖光粼粼,让郑文彬处理得诗意盎然,带有浓重的忧郁味道。当那位作家特里波列夫提着一支枪和一只打死的海鸥上场,看见妮娜一个人在那儿,把死海鸥交给妮娜后说:“我做了这么一件没脸的事,竟打死了这只海鸥!……我不久就会照着这个样子打死自己的!”妮娜脸上现出的惊异太动人了,她的那一句台词:“这只海鸥无疑也一定是一个象征了……但我懂……我太单纯了,我不能了解你……”她把海鸥扔在地上,然后又心疼地拾起,抚摸一下羽毛,放在长凳上的处理,都是与剧本不同的,显得很细腻,让姚欣的心头擦起一阵阵涟漪……
  最让大家赞不绝口的是剧中海鸥标本道具,居然是郑文彬自己亲手制造出来的。他不知道哪儿来的那么大本事,硬是用废纸涂上颜色,找来一堆来亨鸡的白鸡毛,里面塞上棉花,那海鸥还真像那么一回事哩,让那些生物系的同学看了都咋舌。
  话剧终于演出了,虽然破绽百出,却得到同学们热烈的欢迎,居然还被好几所大学邀请去演出,一直演出到快开学了。最后一场演出是在本校,那一晚飘起细碎的春雪,落在脸上凉丝丝的,像海鸥洁白而轻柔的羽毛,在郑文彬的眼睛中是这样认为的。于是,那一晚显得格外缠绵,他的心情随着那飘飞的雪花在翻飞,在飘飘悠悠,上上下下起伏着。
  剧组要分手了。那个道具海鸥仿佛沾了灵性一样,居然像变成真的一样有血有肉,怦怦跳跃着一颗心脏似的,在这位大导演手中飘飘欲飞一般,似乎这一刻就会从他手中飞走,再也见不到了,让人依依不舍。
  姚欣卸完装,收拾完东西,却迟迟不肯离去。她的心中同样充满依依不舍的情感。其实,一开学,他们依然可以见面,只不过再不是“海鸥”剧本中的氛围了,他们一下子从幻想的艺术天地中走进现实生活了。想想,艺术营造的氛围虽然都是虚拟的,却让人心旌摇荡。
  空荡荡的后台,只剩下他们两个人,气氛显得紧张许多,仿佛他们做出什么错事,周围像星星一般的那么多眼睛紧紧盯着了他们。
  “姚欣!”突然,郑文彬叫了她一声,吓了她一跳,以为要发生什么事了,她渴望的,又害羞、惧怕的。
  郑文彬拿着那道具海鸥向她走来,将海鸥交给她说:“送你吧,这是你吩咐我做的!”姚欣的心一下子松弛了。这是剧中的一句台词。
  姚欣接过海鸥摇摇头笑着说:“是吗?我不记得了?……”这也是剧中的一句台词。
  两人都忍不住哈哈大笑起来。
  那一晚,纷纷的雪花格外轻柔,漫步在这样玉洁冰清的夜空下面,两人都知道彼此的心在走近,那海鸥,正如妮娜说的,的确是一种象征。什么象征呢?死海鸥,或许预示着命中注定不吉利的象征吗?那一夜,他们在雪地上来回走着,雪花中留下他们偕行的足迹,又掩上了他们的足迹……他们谁也没有想到。
  谁也无法将射死的海鸥重新振翅抖翎般复活!
  五年大学生活,又五年文化大革命、军队生活、等待分配生活,十年的相恋,就那么快过去了,而且,竟那么快就划上了句号。是啊,如果当初姚欣听从了郑文彬的劝告留下而不去报名支援大西北,或者郑文彬听从姚欣的劝告毅然奔赴大西北,那只海鸥兴许不会死去,但这只能是如果而已了。
  郑文彬没有想到姚欣那么坚决,义无返顾地报名去支援大西北。姚欣也没有想到郑文彬堂堂一个团支部书记,竟然像《钢铁是怎样炼成》里的冬妮亚!就在校园树林中那个奶黄色的月亮升上中天的时候,郑文彬将姚欣紧紧拥在怀中,近乎恳求她:“不要去兰州,学校已经定了你和我到设计研究所的!从事业发展角度看,到研究所如同船驶进大海,到兰州是驶进水沟里的呀……”姚欣就那么绝情地推开了他那紧箍在自己双肩上有力的手,便也推开了他的最后挽留。
  “我太单纯了,我不能了解你!”姚欣那时就是这么单纯,把理想看得比爱更神圣。她心中呼唤的是《海鸥》中妮娜曾经呼唤的话!
  “你不久就会照这个样子打死你自己的!”郑文彬却替她的未来担着忧!文化大革命已经给他那么惨痛的教训,她居然还那么笃信不疑!他呼唤的也是《海鸥》剧中的台词,只不过他急迫而真情的直呼姚欣了!
  可惜,这时彼此的心拉开了距离,相互的呼唤已经听不到了。
  郑文彬唯一可以做的,是到火车站为姚欣送行。火车驶动了,他不住跟着火车跑呀跑呀,大声喊道:“给我写信!一定要给我写信……”那呼喊声被隆隆的车轮撞击铁轨的声音辗碎。这一刻,他们彼此的心都碎了。青春的浪漫也到此结束。
  海鸥死了。
   

  郑文彬出现在姚欣的面前,姚欣正在工地临时工棚里打午饭,他们竟然谁也没有认出谁来。姚欣一身劳动布工装,一顶塑料硬壳工帽,戴着一副只露出两只眼睛的大口罩。郑文彬呢,头发、眉毛上扑满了石灰,活像从南极来的圣诞老人。
  意外的相逢,给彼此带来的不是激动,而是带有许多无可挽回的伤感和无奈。不过,能够在这里突然见到郑文彬,总是件高兴的事。第二天,姚欣请假找郑文彬,这是一次礼节性的回访。
  兰州虽然开阔,却不是属于她的城市。这里南来北往的人不少,却没有一个自己的亲人和朋友。付出了十年的代价,姚欣才感到人生如戏,或者还不如戏那般美妙。她才感到自己是多么幼稚,自己当初的冲动是多么可笑,原以为高尚和理想的大厦,被现实无情地摧毁为瓦砾一片。并没有人敲锣打鼓欢迎她,甚至没有人需要她。她刚来时,一些项目早被老设计人员切西瓜一样瓜分完毕,没有什么重大的建筑等待她一展身手,那都是她自己勾勒的彩虹。同行之间的嫉妒和倾轧。待她多年媳妇熬成婆,可以一展身手了,却在无意之间得罪了上司其实这得罪无外乎她淡薄了人家对她的关心,两个人一起出差在外,夜晚,她就是不给人家好心好意的敲门声一点儿面子,竟然不打开房门。有时候,秤砣虽小系千斤,这么一件小事竟然把她打发到建筑工地去干一个工班领头的工作。她还能再指望什么呢?她才觉得自己不过是像一头蒙面拉着过于沉重磨盘的驴,还以为奔腾在万里阳关道上,前面有什么辉煌在等待自己呢。她不是梁思成,只是那只海鸥。
  郑文彬突然神不知鬼不觉地出现在自己的面前,她能向他诉说自己这一切苦衷吗?那不实在像一条可怜的小狗摇着尾巴向一个成功者乞怜吗?脚上泡,是自己走的,苦,也得自己咽下吧。
  他们沿着黄河大道漫无目的地走。天很热,风沙很大。水泥路像晒得软软的年糕,带有沥青呛人气味的热气拱出地面,穿过凉鞋和脚心,直往身上蹿。“早穿棉袄午穿纱,抱着火炉吃西瓜”,这就是大西北可恶的天气。在这里,姚欣生活了十多年。
  “实在吃不消,咱们找个地方坐坐吧!”郑文彬提议。
  他们来到一家冷饮店。两瓶冰汽水下肚,汗渐渐消了下去。
  “怎么样?”郑文彬问。
  “什么怎么样?”
  这话问得太含混不清。怎么样?包含的内容太多,一下子难得问全,又难以答清。但十多年来所有的感慨、关心与回忆,统统包融在这三个字中了。
  “比如说工作……”
  最不能提的是工作。因为姚欣的工作不怎么样,混日子可以,工作却是空白。十年来,除了改造旧厂房,偶尔用一下姚欣,在兰州,没有一座建筑出自姚欣之手。痛苦,使人成熟,但成熟的代价太昂贵了:告别了纯情少女时代,告别青春那一腔热血和美丽的幻想。
  “怎么……还没有成家?”
  问出这话是艰难的。这是个烫人的话题,却是滚动在心头不能不问的话题。问出这话,郑文彬心底一直沉睡的小虫虫像被这突然的春雷声震醒过来。他明白自己并没有忘记姚欣,也无法忘记姚欣。虽然自己结了婚,并且已经有了一个十岁的女儿,却依然还是爱着面前这个女人。初恋,虽然什么也没有发生,甚至纯洁得连一个吻的机会都错过了,毕竟是初恋。吻是留在唇边的,初恋却是刻在心头无法抹平的,犹如刀刻在石上的痕迹。这个女人虽然有些苍老,甚至鱼尾巴都悄悄爬上眼角,但在他的眼前总晃动着是她演妮娜的模样。初恋,真是一幅永不褪色的画。
  姚欣涌出无限酸楚。这样的话,几乎每个关心她的人都在问。她无法回答。因为当忽然有一日她感到自己当初的热情被冷水灌顶,而对自认为神圣的选择而产生动摇时,她感到羞耻。她发现自己并不坚强,自己并不是保尔,只不过也是冬妮娅而已时,她便十分感到对不住郑文彬,便也愈发怀念他。她知道她失去的不仅仅是理想与热情,同时还有爱情,她今生今世永远不会再得到如郑文彬一样对自己钟情、自己又中意的男人了。上帝造人时候,是造出一半男人,一半女人的,你只能选择那另一半才是属于自己的,不可能再有其它一半如同换一副门框或灯管一样,照样可以开门、照样可以开灯。不会的!
  “我现在才明白,机会太重要了。什么是命运?命运就是机会……”姚欣没有回答郑文彬的问题,答非所问。
  “是呵,我们都是这样,时时在寻找机会,时时又在失去机会,而且失去的往往多于找到的。但是,姚欣,你不能这么悲观,机会,对于你并不可能只有一次……”
  “对于我,还会有第二次?”
  姚欣苦笑了。已经三十五六的人,命运很难再如孔雀亮翅向自己闪耀光彩了。
  “姚欣,你应该换换环境,争取还是调回北京吧!那里毕竟有老同学、老上级,还有你家里的亲人……”
  姚欣感谢郑文彬的关心。独在异乡为异客,听到这样的话,无法不让她感动。谈何容易!她只有在凄清而孤寂的梦中,梦见对于她显得隔膜的北京。当初来兰州一纸决心书,不费吹灰之力,如今再想雁南归,却难于上青天了。
  “我只有熬到退休喽才能回北京了!”
  “事在人为!”
  这便是男人与女人的区别。一事当前,女人往往容易皱眉头;男人则是动拳头。女人首先想的是没法办,男人则想要怎么办。姚欣觉得自己的勇气就像电熨斗还没有来得及熨平一件衣服,身上的热气早已风吹云散了。说到底,自己是个太平常的女人了。望望坐在面前的郑文彬,她的心头爬出无数小虫咬噬自己,说不出是悔恨、隐痛,还是对未来莫测的悲伤。
  如果不是这一天发生了这样一场变故,他们彼此可能还都把心事交与回忆、埋在心底,永远难对对方诉说。这一份感情便伴他们到老到死,彼此的心隔着一条大河,只能在对岸遥遥相望,像看一支飞得再高也飞不走的风筝,却无法有勇气将风筝顺着线头拽回到自己的身边来。
  从冷饮店出来不久,郑文彬突然肚子疼痛难熬,冷汗直冒,最后虾米一样弯在路旁,无法动弹了,姚欣吓坏了,慌忙地跑到马路中央,伸开双臂不顾一切地拦住一辆过路的汽车,把郑文彬送进医院。
  胃溃痛导致胃痉挛,一瓶冰汽水的罪过。
  服过药,打了一瓶点滴之后,郑文彬没事了。走出医院,已是万家灯火时分。
  “你胃病这么厉害,怎么闹的呀?上学的时候你没有这病呀!”
  郑文彬没说什么,只是笑笑。怎么说呢?分配到研究所,他不惜体力连夜赶写材料,成了所里赫赫有名的一支笔。成年累月,他先后当上了团委书记、办公室副主任、人事处处长……算是平步青云,胃病是副产品。他得到了一些,自然也付出了一些。
  “这么凶的胃痛,你怎么一点儿不在意?”
  “见到你高兴才喝汽水,平常根本不敢动的!”
  忽然,一场胃痉挛,使得他们的心靠近了。走到黄河岸边一片树丛中,融融月色,蒙蒙星光,像是迅速搭起一道往昔大学校园的布景,使得岁月倒流,人也神奇的变得年轻起来。
  就要告辞了。郑文彬住的宾馆就在前面。他们才感到相见的时间是这样匆忙,其中一半时间还消耗在医院里。一种失落的感觉,一种渴望紧紧抓在手中却又空空的感觉,立刻涌上心头。他们握住手,一下子舍不得轻易松开,生怕一松手就失去再也无法寻回。
  “不知什么时候还能再见面?”
  “也许,等我成老太婆的时候了!”
  “姚欣!你……不能再苦自己……”
  就这一句话,让姚欣鼻子一酸,扭过头去,怕郑文彬看见自己落泪。那瘦削的肩头轻轻抽动着,月光洒在上面,那样凄惋动人。郑文彬疼爱地伸出手在她的肩头轻轻一拍,只是这一简单的动作,姚欣不知怎么搞的,回过头来禁不住身子一歪,竟扑倒在郑文彬的怀中,像走得太累又受了委屈的小姑娘一样嘤嘤地哭了起来。
  郑文彬望着她的泪眼,沉默着说不出一句安慰的话。就让她哭吧,能够痛痛快快哭一场也不是常有的事!望着她,郑文彬想起当年一起演出《海鸥》的情景,想起当年送别时跟着火车不住奔跑的情景……十年光景过去了,怀中的姚欣真像是一只受伤的海鸥,抽搐着披着羽毛的身体,他的心禁不住也颤抖得如风中的树叶,一股强烈的感情如喷涌的泉水汩汩冒出,他突然俯下头,亲吻在姚欣的头发、额头和嘴唇上……一股火热的让人透不过气的感觉立刻袭遍全身。想想,也许是可怜,也许让年轻人难以置信,活到三十五岁,姚欣第一次被一个男人亲吻。这一长吻,胜过年轻人无数次海誓山盟:“我爱你!我爱你……”他们知道把彼此的心已经托付给对方。虽然,对于未来是不可知的一片混沌,但对于曾经失去的往昔,这一迟到的吻却是五味俱全的补偿。
  那一夜晚,黄河岸边的月亮很圆。
   

  女人,生来就需要找依靠的。尤其是当一个自以为原来很坚强的女人发觉自己其实很软弱的时候,更需要一个男人的支持,就像有一座强有力的大山支撑着她这一株小草一样。
  自从那个夏天分手以后,姚欣才发现自己把命运系在了郑文彬的身上。一个近乎残酷的事实让她激动也让她苦恼:原来她与郑文彬竟还是如此相爱着,岁月曾经隔断过,如今又倍数补偿。她相信自己是一片真情,也相信郑文彬不是逢场作戏。
  那个夜晚黄河岸边的长吻,是她爱的见证与纪念,令她销魂,久久陶醉、回味。过了许久,她觉得自己的唇边还湿漉漉的,留有郑文彬的气味。以前很长一段时间,不仅她自己,就是旁边许多人都认为她可能已经没有女性的味道了。她觉得自己已没有任何感情的需要,甚至没有一点儿性欲要求了。她没觉得什么,只想如一支随波逐流的小船任其漂流罢了。她想好了独身一辈子呢!
  女人的心多变得像夏天的流云。姚欣经过一个夏天仿佛变成另一个人。她涌出无数思念,蒲公英带绒毛的小种子一样漫空飞舞。她觉得郑文彬离她那么近、那么近,一伸手就可以抓住他的手。她涌出向郑文彬倾诉一下郁结得太久太死的情怀的欲望。她像一个在戈壁滩孤独跋涉太长时间的旅人,渴望见到一汪清泉、一片绿荫、一星灯火。她太想了!太想了!想女人该想的、该拥有的一切……
  一个女人尝到了思念的滋味,才算尝到爱的滋味。三十五岁的姚欣,一身肥大的工装掩藏不住成熟的线条和被这种感情滋润膨胀的气息。对待第一次愈发难以克制的思念,还显得孩子般天真。她一直在等郑文彬的信,却苦苦没有等到。越等不到就越想,这种心情,她还从来没有过,就是在青春期本该爱的时候也未曾有过。迟到爱情,往往会使得中年女人如夏天里最后一朵玫瑰,情感来得更加炽烈如火。
  两个月过去了。绿衣使者带给姚欣的总是失望。她不再等郑文彬的信了,那样不可遏制地伏在灯下给郑文彬写了一封信。这是她有生以来写的第一封情书,看看人家女人到自己这般年龄,孩子都有一个两个了,自己却还像个情窦初开的小姑娘,悄悄的写情书,她笑自己,心像小鹿撞怀般跳跃不已。
  十月的兰州,已是一片树叶飘零,金黄金黄的阔叶杨叶子落了一地,是她那虽然暂短却难以忘怀的记忆闪着金属般的光泽。天上正一字形飞着南归的大雁,捎去她大西北之夜的思念。
  信写好了。毕竟是她的第一封情书,她写得挺认真,也很流畅,因为是从心底里流出来的,不是从笔尖挤出来的。写完之后,她痛快许多,积蓄多日的心里悄悄话终于倾吐出来,她就如同那山顶的瀑布一下子落进渴望已久的山底的小河中,飞溅如玉的水珠每一颗都迸发出光彩和声响。她忍不住自己从头到尾又看了一遍——
  
  文彬:
  你好!真没想到还能见到你!原以为我会孤独一人,老死他乡。虽然失去了当年膨胀的热情,但我并不悲观,哪里的黄土不埋人?
  遇见了你!又遇见了你!永远让我难忘黄河畔的夏夜。这是命运的安排?还是心的感应?从那个夜晚开始,我发现我变了,变得我自己也有些奇怪。我似乎在等待什么消息,能够有一天从远方跑过来一匹快马,或者像小时候看过的童话,从海边漂来一只红帆船。
  然而,一直没有你的信。
  两个月过去了,心神不定地走进了秋天。我不喜欢秋天。你呢?大西北的秋天可比不上北京,可以到香山看红叶。风在不停地刮,满天黄叶、黄沙,真够的人的。翻来覆去睡不着,满耳朵里都是树枝摇曳发出的哗啦啦的响声。不知怎么搞的,心中一阵悲伤,觉得自己也像一片飘零的树叶,不知道将要被风吹到哪里去?
  想想,虽然活到这么大了,大概我还只是个孩子,是比卖火柴的女孩子还可怜还爱幻想的女孩子。这样的孩子能够长大吗?我忽然觉得自己很可怜,还如此幼稚可笑,无可救药!真怕自己像我们一起演的契诃夫的《海鸥》里那只被击伤的海鸥……真的,真怕!
  此时此刻,真想变成一个婴儿,就像那个黄河边的夜晚一样,让你紧紧的、暖暖的抱着我,没有风没有雨……唉!
  深深的结尾!
                     姚欣

  姚欣把信装进信封,紧紧握住这个印着《红楼梦》晴雯撕扇画面的信封,像握住郑文彬的手。因为这封信将寄到他那里,他的手将会握住这洁白而漂亮的信封。
  第二天上午,要去发信的时候,姚欣迟疑了。一觉美梦过后,砭人肌肤的晨风,吹得她脸颊通红,秀发长曳,也吹得她忽然冷静了许多。
  两个多月,郑文彬一直没有寄来一封信,为什么?难道自己不能隐隐地感觉到一些什么吗?就这么把信寄出去,让他怎么办呢?让他接受自己这份醒悟太迟的爱和思念?难道自己不知道他早已经结婚,而且有一个十岁的宝贝女儿吗?莫非去让他离婚、去舍弃自己的宝贝女儿吗?他能这样做吗?我又能这样做吗?为什么要给他这样一道难题?为什么要伤害一个还什么事都不懂的孩子和一个素昧平生的女人?晚了,就要承认晚了,就像末班车已经开走,只好拎着沉重的行李,自己慢慢步行了,何必幻想那车倒回来,让那一车人陪自己度过已经太晚的时光呢?
  把信寄出去还有什么意义呢?我能够等到什么呢?又会有什么在等待着我吗?只能是一枚无花果。还是把苦果留给自己吞掉吧。谁让当初这枚苦果是自己埋下的种子呢?有些心事是不能对人说的,对任何人都不能。最深的思念往往是埋藏在心底的,那么就让它永远埋在心底吧,宛若那枝繁叶茂的树埋在地底,若干年漫长岁月之后会变成能够燃烧的煤。那每枝每叶都会重新抖擞生命,燃放光彩的。这就值得,还非要奢望什么呢?
  可惜,姚欣的这念头不那么坚硬。她实在抵挡不住思念的诱惑,还幻想着奇迹能在未来的岁月里出现。几天过后,她还是把这封信寄走了。
   

  一个多月后,姚欣收到郑文彬打来的电报,让她速回京,买好车票务必给他打一电报,他去火车站迎接,并告诉她关系后半生命运。
  这电报让姚欣兴奋异常。
  寄出那封信的同时,也寄去担心,忧虑和种种思绪。姚欣做了最坏的思想准备,就是依然没有郑文彬的回信。她的信便是第一封,也是最后一封。当然,她也梦想着最好的结果,却没有想到郑文彬会来了一封心情迫切的电报。
  莫非爱真能创造奇迹?
  那么,还有什么可怀疑的吗?难道这封电报不是衔春的燕子,而是不吉祥的蝙蝠吗?
  不过,姚欣不明白,为什么接到自己的信迟迟一个月了,郑文彬一直没有回信,忽然现在打来一封电报呢?她抵挡不住这一切未可知的诱感,总觉得命运不会太为难她,便使得心蠢蠢欲动。
  元旦前夕,她请假回京。买好火车票后,她给郑文彬拍去电报,飞蛾投火般匆匆往北京赶。一路西安、郑州、石家庄……北京越来越近,她的心越来越激动的同时,也一阵阵伤感起来。明明自己是从小在北京长大的人,现在反倒成了外乡人,千里迢迢往北京赶了。命运是多么能捉弄人呀……
  列车到达北京站的时候,是凌晨5点多,天上飘飞着细碎的小雪花,像一群穿着小白纱裙的小姑娘一样,纷纷扬扬,向姚欣飘来。她刚刚跳下车厢,一眼看见高高大大的郑文彬像羊群中的骆驼一样站在那里,向她挥动着轮船桅杆一样的长手臂。
  他们紧紧地握住了手。冰冷的手心立刻被融化了。重逢从来要比离别让人喜悦。思念因离别而延长而跌入茫茫无涯的大海,只有重逢才使得思念又登上海岸。
  姚欣光顾着激动,竟没有注意到郑文彬的身边还站着一个男人。
  “来!姚欣,还要我给介绍一下吗?你们应该认识吧?”郑文彬的介绍让姚欣吃了一惊。她不懂在这凌晨的细雪之中,除了郑文彬为什么又要冒出一个她素不相识还非说她认识的人?她禁不住打量了一下这个站在一旁的男人:个子不高,与郑文彬人高马大一比。更显得发育不良。眉宇之间含有英气,却显得有些未老先衰。雪花披满他的肩头,沾在他的眉毛上,像大学联欢会上的圣诞老人。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姚欣满怀狐疑地望着郑文彬,郑文彬却对她微微笑着。那笑含有几分难解之意。
  这个男人先伸过来手,打破了尴尬的局面:“我是认识你的!你可能不会认识我。我们是在一所大学里的同学,只不过我比你们高三届。我毕业时,你刚上二年级。我记得你那时在学校礼堂里还演过契诃夫的话剧《海鸥》……”
  原来竟还是同学,一下子缩短了距离,姚欣和他握了握手,苦苦一笑道:“还提那陈年旧芝麻的事,羞死人啦!”
  不过,姚欣心里很清楚,他绝不会因为重提大学时代的往事,《海鸥》什么的,冒着凌晨的飞雪,和郑文彬一起跑到火车站接我自己的。他们这两个人葫芦里究竟卖的什么药?到底哪一个人关系着自己后半生的命运?姚欣忽然觉得自己像一头可怜巴巴的牛,跌入一个早挖掘好的陷阱中。
  “请问,你叫什么……”
  姚欣必须将这一瞬间涌出的苦涩掩藏在心里,脸上装作客气而礼貌的神态问。仿佛她在仔细回忆自己曾经在大学校园哪里见过他,只不过一时忘记了他叫什么名字。
  “我叫米铁扬。”
   

  从火车站出来,郑文彬不由分说把姚欣和米铁扬都带回自己家中,他的妻子罗琳早已准备好一桌菜恭候他们的到来。
  大家落座之后,郑文彬端起酒杯说:“欢迎姚欣回来探亲!”然后频频给大家斟酒。
  这一餐饭吃得姚欣心不在焉。罗琳的目光和盛情都让她难以招架。米铁扬一言不发,不苟言笑,让她百思不解。只有郑文彬像是一位象棋大师,一个人同多人下盲棋,照顾完米铁扬,照顾姚欣,不时还得照顾一下妻子罗琳和小女儿亚欧,然后有意把聚会推向一个小小的高潮。只是姚欣很难高潮起来,显得分外疲劳。
  偏偏罗琳不住给她夹过菜来:“早听文彬念叨过你!听他讲你独自一人在外,又没有成家,真难为你的!……”
  “谢谢!”姚欣不知说什么好,也不大明白罗琳这话的含义,更不明白郑文彬对她平时都讲了自己一些什么。
  “不过,你一点儿也不显老……”罗琳还在讲。
  只有米铁扬一人默默无语。
  那一餐饭吃得没滋没味。第二天下班后的傍晚,郑文彬来到姚欣家。姚家的父亲早已过世,年迈的母亲正忙着给女儿包着饺子。
  “哟!团圆饺子!今儿我可是赖在这儿尝尝饺子啦!”
  郑文彬一进屋就不客气地说道。姚欣把他让到里屋,请他坐下,又给他倒了一杯热茶,然后问道:“我说你昨天演的是什么戏?”
  “昨天的戏先别说,今天演的是‘负荆请罪’!”
  母亲耳背,听成他们要去看戏,在外屋搭话:“今儿要看戏呀?那早点儿下锅煮饺子,你们早吃早去!”
  他们俩忍不住笑了。此时此地不宜说话。吃完饺子,他们走出房外。街头寒气逼人,昨天下了整整一天一夜的雪积在路上,压在旁顶和树枝上,白皑皑一片。路滑得很,他们走几步差点儿便要跌一跌,但街上到底清静许多,可以畅谈一番了。
  “昨天的事,请你一定要原谅。我事先没有征求你的意见,就自作主张了!”郑文彬先开口。
  “我简直成了牵线木偶!”姚欣着急地问,“你说到底是怎么回事?”
  “我是想……想……”一贯伶牙俐齿的郑文彬语塞起来。
  “想什么?你到是说呀?”
  “我是想……”
  是啊,想什么呢?你又想听到什么样的回答呢?难道让郑文彬说:“我是想你,想和你在一起,想和你结婚”吗?我就是想听这样的告白才千里迢迢从兰州赶回北京来的吗?
  不!不是的。他有家,有妻子,有女儿,她不应这样想,这样要求他。掉下树的叶子终归要落下来,纵然再美,也不可能如鸟儿一样重新飞上枝头。谁让过去自己把叶子打落下枝头呢?我又何必要重温旧梦,企图破镜重圆呢?
  那你为什么如此苦苦思念呢?你为什么要爱,他为什么也要爱呢?你矛盾了,痛苦了。
  姚欣无法解释。她的心里已经是一锅浆子。她无法理清千丝万缕的思绪。当她再一次面对残酷的现实回答,才懂得爱原来并不只是一个吻、一封信,爱不只是甜蜜的,而是如此苦涩。同时,她也才懂得爱和婚姻并不完全是一回事,它们之间不是恒等式。她不知道郑文彬如何想这个问题,他是否生活得幸福?在过去、现在、与未来之间是如何营造这不大对称的三角形的?她不想问,因为他没有说,正说明他不想说,这本身便是一种回答。
  郑文彬运了半天的气,忽然问姚欣:“你觉得米铁扬这个人怎么样?”问得那样底气不足。
  “什么?”姚欣一愣。她几乎将这个沉默寡言的人忘得干干净净了,又让郑文彬又拽回来。她格外敏感起来,从昨天的隐隐约约、恍恍惚惚,到现在立刻清楚了。这个命中注定的人原来是这样要像一只鸟儿一样紧紧绕着自己飞吗?他是郑文彬放飞的一只鸽子吗?
  “姚欣,我知道你一定会感到意外,或许还会生气,甚至恨我……”
  姚欣不讲话,只是狠狠地盯着他,已经预感到了什么。
  “这次我叫你赶回北京,就是为了……”
  姚欣打断了他:“为了让我见见这个米……什么扬?”
  “对!就是让你见见米铁扬!”
  “那我谢谢你了!我已经见了!”
  “姚欣,你别赌气,你现在的心情我了解……”
  “你了解?你了解什么?你什么也不了解!”姚欣委屈的眼泪不住往外涌。她直后悔当初为什么要给他写了那么一封信,又为什么那样按捺不住寄给他?得到的结果却是一个米铁扬!莫非那封信促使了他把这个米铁扬这么快地推向我的身边,来个狸猫换太子吗?莫非我是一个小姑娘,想要吃棒棒糖,塞给我一粒米花糖就哄住了吗?
  姚欣不愿让眼泪落下来,赶紧抹抹眼角,向前走去。
  郑文彬追了上来:“姚欣,你听我说!”
  “我不听!我什么也不听!”
  姚欣甩开他,飞快向前跑了几步。郑文彬追了上来,一只大手老虎钳一样抓住她的胳膊:“你听我说!不管你怎么生气,怎么恨我,你必须听我说!”
  “听你导演这场你事先预谋好的戏?这不是以前在学校里你导演《海鸥》!”
  “你怎么说都没关系!但你得听我说。米铁扬是个好人!他今年快四十了,一直没有找到合适的对象……”
  “所以要找我!我是一个嫁不出去的老姑娘,就等他来拾破烂?”
  “你别瞎说!你听我说,他在学校就是高材生,分配到我们研究所业务也是尖子,人品好,又忠厚老实……”
  “一个活雷锋?”
  “姚欣,你不要这么刻薄好不好?你知道,好人没好命,米铁扬就因为家庭出身不好,又有个叔叔在台湾,对象的事以前才耽误了!那年头,你也晓碍,讲出身,档案袋里那张纸像现在的文凭一样金贵,石头一样压得他抬不起头来。我就是想把这个好人介绍给你……”
  “你良心便可以得到安慰了是吗?”
  “你总不能这样一个人过下去吧,你得考虑一下现实!”
  “现实?这就是你给我安排的现实?”姚欣莫名其妙愤怒起来。她忽然明白过来一样,以前都只生活在幻影中。一个人,我将要一个人生活下去了!当初,在那个黄河畔的夜晚,你怎么没有这样讲讲这现实呢?爱情?莫非爱情只生长在幻想中,现实中便剩下介绍对象,一个绝对好的好人!
  郑文彬望着姚欣愤恨的样子,无言以对。他说不清此刻自己的心情。这就是现实吗?没有别的路可走了吗?只是他没有勇气面对那一个更为严峻的现实。那么,是他并不爱眼前的这个女人,兰州那一夜只是萍水相逢,露水姻缘,今天才要把她介绍给别人?不!从上大学的第一天起,他便爱上了她,苦苦熬过漫长的单相思,深深尝过爱的味道。这是用刀刻在石头上的印痕,今生今世无法抹掉的。他对她、对己、对任何人都无法否认这一印痕。只是命中注定,他无法和她永远在一起,他无法让自己往前再迈出关键的一步。他无法向一直爱着自己的妻子罗琳开口,也无法向一直关心自己的老所长开口。老所长正建议提拔他担任研究所的副所长。他并不是只为了当这个官,确实陷进道德、良心的绵绵密密的网中,自己无法迈过这座珠穆朗玛峰。他承认自己的软弱,甚至自私,却不承认自己不爱她。
  暂短的沉默,使得气氛平和了许多。仿佛一只小船绕过一段险滩激流后行驶在水平如镜的航道。如果这时候,郑文彬上前一步,轻轻挽上姚欣的臂膀,说一句:“别瞎想了,都是我和你开玩笑的……”立刻冰消雪融,他们会飞快沿着冰雪大道像孩子一样跑走。他们不是青春和爱情饱和的年轻人,他们太饥渴了,熬过的岁月太漫长了,他们应该珍惜、好好补偿才是。
  然而,这依然只是暂时的幻影。郑文彬很快又从云彩中落到现实中。他尽量想掰开了揉碎了一样对姚欣讲清楚:“这现实不是我安排的,是命运!我们都是渺小的个人,谁也逃脱不了命运这个如来佛的手心!我不管你怎么看我,我正是出于对你一直的感情,才这样做的!你要考虑以后!你今年多大了?三十六了!青春不是常青树!再有,你也要考虑你妈妈吧!老人家也不能总是七十岁吧?你如果能够和米铁扬这事成呢,以后总有调回北京的理由和可能吧?当初你走时我就劝你要想想老人家……”
  “真难为你替我想得这么周全!还有什么可说的吗?”姚欣撇撇嘴角,近乎冷笑一声。郑文彬又提起那年自己毅然决然去兰州的事,让她心里不舒服。
  “有!”郑文彬不管她的冷笑,没看见一样继续坚持说,仿佛一股急潺而下的流水,什么也阻挡不住,“你应该清楚,感情这东西不是虚头巴脑的,感情也是物质,就跟时间是物质一样。人在这个世界上生活,除了感情之外,还需要别的。光凭感情,我们都得成了恐龙架子!”
  这就是男人与女人对感情认识和态度的区别:男人往往把感情看做生活的一部分,拿得起放得下;女人则往往把感情视生命的全部,拿是拿得起,放却放不下。尤其像姚欣这样的女人,突然从沉迷的爱中苏醒过来,悔误以往,更会加倍对曾经失之交臂的爱进行补偿。
  “还有吗?”姚欣弄不清自己此刻是一种什么心情?竟有些不怀好意地问郑文彬。
  “有。”郑文彬的那股流水还没有流完,“米铁扬对你的印象十分好。昨天你走后,他就表示过。今天上班,他在所里又对我这样讲……”
  姚欣用鼻子“哼”了一声,秀气的鼻翼微微一动。郑文彬依然顽固讲下去。说得那么坚决。
  “他十分愿意这件事成功!……”
  姚欣有些忍不住了,打断了郑文彬的话:“他十分愿意?我呢?我愿意吗?”
  “你听我说完!你冷静一下!他以前对你就有所耳闻,又曾经见过你,专业、经历,都很相同,这些都是基础。我对他讲了你现在还在兰州,如果事成了,两地分居肯定会有很多难处。他说不怕,他愿意。他还说只要努力,总可以调回来。如果实在调不回北京,他愿意去兰州。因此,我劝你不要赌气,不要耍小孩子脾气,一定慎重考虑考虑!”
  “还有吗?”
  “有。他希望能找个时间和你单独聊聊!”
  “还有吗?”
  “有。我想听听你自己的意见!”
  “还有吗?”
  “没有了。”
  姚欣转身跑远,没跑多一会儿,就在滑溜溜雪冻成的冰上滑了一个跟头。她爬起来接着跑,好像后面有一只大老虎在追她。
  她不住地跑,围巾被风吹得飞了起来。许多过往的行人好奇地看着她,一个高高个子身材健美的女人这么疯狂地跑,不像是在练跑步吧?
  她不住地跑,不住地在冰雪中摔跤,爬起来又跌倒,她就那么疯狂地不顾一切地跑……
  郑文彬没有追她。她多么希望他能追上来,一把紧紧地抱住自己,对自己说刚才讲的一切都不是真的,都只是他导演的一出新戏。他还像黄河畔那个夏夜里对自己说一句:“我爱你……”
  姚欣明白一切都已经过去了,连同自己的青春一去不返。“两地分居”,刚才郑文彬居然提到这个词,太刺激姚欣。还没有怎么,就“居”上了,而且一下子就是“分居”,简直像未审先判一样给定了性。你有什么权利?你是我的什么人?可以这样先入为主、肆无忌惮地宣判我的生活归宿?仅仅只靠黄河边的一个吻?仅仅靠大学五年相思之情?
  不!我不需要这个米铁扬!我也不需要你郑文彬!我只要我一个人!我还回我的兰州!哪儿的黄土不埋人?你要你的北京,我要我自己选定的命运!我后悔、惭愧,却不报怨!我不要别人怜悯,不要为了回北京而暂时“两地分居”,不要仅仅为了照顾老母亲让自己插根稻草标价卖出……
  一时间,姚欣热泪涟涟。她觉得自己像被放逐到天尽头,四顾茫茫,没有一个亲人。我干嘛要回北京?要回北京?她骂郑文彬,骂米铁扬,又骂自己。她冲动得周身血液涨涌,想的一切都挤到了极端。
  她真后悔为什么要给郑文彬发出那封信!那应该是死胎!是无花果!充其量是幅过了时的旧画……
  她没有回家,直奔火车站的售票处,买了一张最早返回兰州的车票,是三天后早晨的火车。
   

  这一天早晨,如同姚欣到达北京那天凌晨一样,又飘过了细碎的雪花,为她欢迎,又为她送别,白皑皑一片,那么纯净。白颜色是世上最好的颜色了,姚欣不再奢望浓烈的大红大紫,也不企盼清新的鹅黄新绿,她只求白色能伴随自己一生。
  姚欣没有让年迈的母亲到车站送她。她怕送别,自己拎着一个简单的行李包,走进北京站。谁也没有告诉,就这么悄悄地走,把一切该记在心头的都记住,把一切该忘掉的都悄悄忘干净。如果过去岁月中确实有块伤口,不管是自己还是别人的缘故,也不管这伤口是大是小或深或浅,只能回去以后悄悄地自己舔干净血,让它慢慢结疤、恢复……
  什么都可以发生,什么也都可以过去。她就这样安慰自己。
  姚欣把行李放好,走出拥挤不堪的车厢,独自一人在月台上轻轻踱步。月台外的雪花下得越来越密了,远处是一片风雪迷茫。很少有人到月台散步,天很冷,她却想让自己静静地享用在北京最后的时光。
  她只是很心疼母亲。记得那年走时,母亲没有掉眼泪,这次母亲却落泪了。老人年纪大了,身体越发不行了。当初只顾自己抛下老人;如今又为自己再次把老人孤零零甩在家中……作为母亲唯一的女儿,自己好无用呀!一晃这么多年过去了,无家无业,一事无成,今日又要回到黄河岸边,和那孤灯残月,冷壁空房打交道,姚欣心中不禁一阵悲凉。
  铃声响了,火车拉响了汽笛、广播喇叭里正在播送:“还有三分钟,火车就要开车了,请没有上车的旅客抓紧时间赶快上车了……”
  姚欣回到车厢刚刚坐稳,就听见车窗外有人在急切地呼喊:
  “姚——欣!姚——欣!”那声音很熟悉,一听便听出来是谁。姚欣心里禁不住一动,但很快静了下来。她决心不向窗外看。既然自己走出了这一步,就别动摇。
  “姚欣!……”
  那声音依然劈头盖脸而来,引起许多旅客纷纷将头探出车窗,唯独姚欣一个人呆呆坐在车窗旁,一瞬间,她觉得自己的身上落满许多人的目光,她感到格外不自在。
  “姚欣!”
  那声音声声刺进姚欣的心里,一声声不停地在雪花中飞旋着,仿佛水滴石穿般不听到回音誓不罢休。女人的心再坚硬如铁,也有缝隙,让那水滴渗进。姚欣不想回过头去望窗外,却又忍不住回过头去。就在这一刹那,一双火辣辣的目光和她的目光相撞,接着映在她眼帘中的是一张大汗淋漓的脸,然后是一双有力的大手伸过来,伸进窗口,紧紧抓住了她的手腕。
  “姚欣!你为什么要走!快下来……”
  是郑文彬,不是他又能是谁呢?他的手像老虎钳一样死死嵌进姚欣的肉中,仿佛在劫持什么罪犯或人质一样要把她生生拖下车。姚欣什么话也没有说,什么话也说不出来。她甚至连反抗一下都没有,只是任凭他这么死死拽住自己的胳膊。
  “你快下来呀!车要开了……”
  郑文彬还在喊着。姚欣无动于衷,几乎满车厢里的人都把目光落在他们俩的身上,聚光灯一般。
  火车在这时候启动了。
  郑文彬拽着姚欣的手,跟着火车一起在跑,一边跑,一边不住呼喊。
  姚欣什么话也不讲,不敢看郑文彬,也不敢看周围,垂下了头。
  火车越开越快,隆隆的响声加剧,郑文彬终于跟不上了,被迫松开了手。风驰电掣的火车把他甩下了,人影越来越小,最后消失在一片濛濛雪花中。
  姚欣像十年前一样又一次义无返顾地离开他,离开北京。想想,真的一样吗?她的眼角渗出了泪珠,她偷偷擦拭去,没有让任何人发现。她把头伏在车窗上,车窗冰凉冰凉的,她的眼前尽是茫茫飞雪……
   

  五年过去了。
  日子过得平稳,很少有什么大起大落,冬天来了添加衣服,夏天来了多吃冷饮,人们身上看不出什么太显著的变化。虽然,郑文彬升任为研究所的所长,妻子罗琳的腰围增加了一寸半,以前所有的裤子、裙子都无法穿了,但依然与五年前没什么两样,仿佛这五年的时光凝固了。
  唯一让大人们感到自己在一天天变老,岁月确实是在无情地流逝,是孩子长大了。他们的女儿亚欧已经十五岁、窜成了一个高个子,比罗琳都高出半头来,亭亭玉立站在人们的面前,会让人们的眼睛顿时一亮。像郑文彬?还是像罗琳?应该说都像,而且比他们长得都漂亮。
  这一天是个周末,下午放学回家,亚欧见家里很乱,客厅里,摆着一只空碗,茶几上放着空方便面塑料袋。爸爸妈妈的房间更是零乱得惨不忍睹。沙发、床、地上……到处是书和报纸,风从窗户吹进来,吹得书报哗哗翻动,像躁动的一只只鸟儿不住扑打着翅膀上的羽毛,让人看着就心里烦乱。
  不用说,妈妈开会去了,中午没有回家。爸爸一人在家,简单吃点儿方便面完事,然后翻书看报,羊拉屎一样扔得到处是书和报。这是爸爸的老毛病,妈妈常常一边拾一边数落,先数落爸爸,后数落亚欧,他们父女俩是一根绳上的蚂蚱。今天,自己替妈妈收拾吧!省得妈妈回来又是一遍雨打芭蕉的数落。不过,爸爸实在该挨数落,收拾起来真让人心烦。这时候,亚欧才多少明白妈妈为什么要说爸爸了。大概唠叨是女人的天性,自己要是到了妈妈的年纪,还不知是什么样子呢!
  亚欧想到这儿,不禁扑哧一笑。真有意思,长到妈妈的年纪,哦,我也可以发号施令了,再没有考试、毕业一大堆头疼的事了,长到妈妈的年纪是件多么开心的事……
  亚欧把爸爸扔在沙发上的一本英文建筑资料放回书柜,谁知刚把这本厚厚的书插进书柜,书柜里面横躺竖卧的一摆书哗啦啦掉到地上。这肯定是爸爸干的好事,把书柜弄得成了旧杂货铺。亚欧弯腰拾起一堆掉在地上的书时,发现一本书敞开着,从书页间夹着一个信封落在书旁。
  亚欧拾起书,翻翻封面,是一本契诃夫的剧本《海鸥》,真有趣,学建筑的爸爸和妈妈,居然还爱契诃夫!她又拾起信封,印有晴雯撕扇的信封已经有些发黄,上面写着爸爸的名字,钢笔字迹有些发白发暗,显然是封旧信。亚欧掂掂手中的信,心里很好奇。这是谁写给爸爸的信呢?会不会是妈妈当年写给爸爸的情书?尤其是信封的下端寄信人地址处写着“内详”两字,更让亚欧想入非非,班上的同学不是常搞这种小把戏吗?这念头一钻出,让亚欧心旌摇动。要真是他们的情书,可是我哥伦布的新发现,太棒了!
  亚欧禁不住抽出信纸。
  她愣住了。信纸立刻在她的手中不安地颤动着,她像是抱着一只受伤不住蠕动的小鸟。
  是五年前姚欣写给郑文彬的那封信。
  “真想变成一个婴儿,就像那个黄河边的夜晚一样,让你紧紧的、暖暖的抱着我,没有风没有雨……”
  亚欧不能想象爸爸当初是怎么紧紧的、暖暖的抱着另一个女人的!
  还有信上“深深的结尾!”亚欧更无法想象出这“结尾”深到什么程度又深到什么地方?
  亚欧匆匆读完信,又仔细重读了一遍。她大出意外,心像那只被射中的海欧,飘飘忽忽从天空中落在地上,沉沉地发出响声。
  原来,爸爸以前爱着并不是妈妈,而是叫姚欣的这个女人。她是谁呢?亚欧尽量想象着姚欣的模样。比妈妈漂亮?年轻?有学问?……她想象不出。其实,她忘记了,五年前的冬天,爸爸、妈妈在家里请米伯伯吃饭时,旁边坐着的那个女人便是姚欣。五年前,她还小,也没有留意。
  那么,爸爸把这段感情连同这封信一起珍藏着。他难道不痛苦吗?他告诉过妈妈吗?妈妈知道吗?妈妈又会怎么看?……哦,亲爱的爸爸、妈妈,你们年轻时是怎么过的呢?
  亚欧一时理不清心里涌动着什么情绪?恨爸爸、同情妈妈、恨那个姚欣……一时又都飞逝如云,忽然她才觉得多少看清一些爸爸,就像才真正走进大山里、才看清山里的树、山里的水一样。应该说,第一遍读信是惊讶,是惊讶后的嫉恨;第二遍读信时却心情复杂,难以言说了。亚欧忽然觉得大人们也不容易。大人心里也盛着许多苦。孩子可以把一切不快统统向大人倾泄,大人呢?孩子往往沉不住气,恰恰说明孩子的苦都是青春的苦恼,即便苦也苦得有滋有味。大人呢?沉淀下来的苦,有时会觉不出味道来,却已是把苦味渗进血液里,渗进生命里了呀!只不过大人学会了沉默。学会了咀嚼、学会了忍耐……
  亚欧把信纸插回信封,心里涌出的感觉已经超出她十五岁的年龄。她不知该如何处理这封信?告诉爸爸?告诉妈妈?还是谁都不告诉?就那么把它放回原处?就让这个秘密永远躺在契诃夫的剧本中沉睡?就如同什么也没有发生过一样?
  但毕竟发生了!就像刀子在玻璃上划出了一道印痕。
  能够忘记吗?即便亚欧忘记了,爸爸呢?妈妈若是早知道了,又会忘记吗?
  但愿妈妈不知道!
  就在亚欧这么胡思乱想的时候,一只大手轻轻抚摸在她的肩头,她回头一看,是妈妈,妈妈开完会回来了。
  “看什么呢?这么专心,我进屋你都不知道?”妈妈问。
  “没看什么……”亚欧有些慌张,仿佛自己干了一件错事,她匆匆将信插进《海欧》的书中,又赶紧弯腰抱起地上一堆书,“你看,爸爸看书看得屋里这么乱,我正收拾呢!”
  妈妈笑笑:“你爸爸哪儿是看书,是卖破烂呢!”便走出房间。
  大概妈妈没有发现。亚欧这么想。她把手中一摞书放进书柜放好,忍不住又看了一次《海欧》那本书的书脊。她总觉得那本书很刺眼。
  一连过去好几天,她总到书柜前看那本书,总觉得心里沉甸甸的。她又总是偷偷观察爸爸和妈妈,并没有发现他们有什么异样,到是自己作贼心虚一样忐忑不安。
  亚欧一直弄不明白爸爸为什么把那封信保存着?是有意留一份纪念?还是无意夹在书中忘记了?她也不明白妈妈到底知道不知道爸爸这一段隐情?妈妈看到过没有这封“深深的结尾”滚烫的信?
  那封信像一颗种子落在亚欧的心头,悄悄发芽,再无法死去……
   

  一年后的寒假,亚欧已经升入高一。春节前夕的一天,飘起纷纷扬扬的雪花。那是北京冬天的第一场雪,下得格外大、格外白,给干燥了一冬的北京城带来清新的气息,呼一口空气,都会觉得沁人心脾。
  亚欧和妈妈一起走到街上,准备到西单购货中心买一件太空棉服。街上人很多,大多是赏雪的。一冬难得有雪,让人们兴奋异常。大人、孩子一起堆雪人、打雪仗,皑皑雪花中飘荡着笑声。
  太空服买到了,很中意,黄颜色,正是流行色,仿翻毛衣领和紧缩的袖口和下摆,都透着青春气息。其实让妈妈穿上也很漂亮。只是任凭亚欧怎么说,妈妈也不穿上,哪怕试试也不干。妈妈连说:“都快成老太婆了,还穿这么花哨的?”
  亚欧光顾着欣赏雪和太空服,却粗心的忽略了在西单路口过马路时,妈妈站在斑马线上愣愣地望着旁边,不知在望什么。亚欧以为妈妈在看前后左右奔驰的车辆。其实,妈妈是在看旁边的一个女人,那女人在公共汽车站牌下等车,胳膊上戴着一圈黑布,带孝的那一圈醒目的黑颜色,与雪的白颜色对应得挺刺眼的,可惜,亚欧没有看见。于是,她便再一次失去了机会。
  那女人是姚欣。
  晚上,躺在床上,罗琳想把白天在西单路口见到姚欣的事告诉给丈夫。她不知道姚欣是仍在兰州,还是已经调回北京?她猜想一定是姚欣的老母亲去世了,但她猜不出姚欣是不是已经结婚了?米铁扬的儿子都快五岁了。时光太不饶人了!只是姚欣不那么显老,高高的个头儿,从侧面看还像年轻人一样楚楚动人……
  犹豫了一下,罗琳没有把白天见到姚欣的事告诉给丈夫。
  丈夫睡得很死,微微打着鼾。
  又过了大约一年,元旦前夕,郑文彬分到一套三室一厅新房,搬家前整理东西,他把一些废书旧报连同杂物一同卖给废品收购站,其中包括了那本契诃夫的剧本《海欧》。那书中还夹着一封滚烫的信呢!爸爸却连翻都没翻,就一手扔进装废品的破竹篓里了。这让亚欧异常惊讶,险些没叫出声来。
  这一年冬天无雪。
                  1992年冬于北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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