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思想者的智慧



作者:史中兴


  半个世纪来的社会大变动和频繁政治运动引起的风云变幻,曾经使学术工作经常处于尴尬状态。一以贯之的研究不是被迫中辍,就是由于经受不住今是昨非的拷问煎熬而不得不翻来覆去。

  这就使我们分外感到王元化先生这本收集的文字起于1940年迄于1993年的《思辨随笔》的分量。作者人生道路并不平坦,不论是跌入低谷还是身居负责岗位,而学术追求的真诚与勇气始终如一。阅读本书,我们能强烈感受到充盈在字里行间的那股精神的热量。

  由229节片断构成的这本著作,范围涉及思想、人物、历史、哲学、美学、鉴赏、考据、训诂及译文校订。视野宽广,采掘丰厚,玄奥思辨而又以随笔出之,全书呈示的学术境界具有一种宏大的气魄。作者徜徉于传统文化典籍的浩瀚海洋,游走于黑格尔庞大体系的迷宫,赏玩于契柯夫、莎士比亚、罗曼·罗兰的艺术世界,登堂入室,从容来去,每有所获,则"根柢无易其固,而裁断必出于己"。训解前人著作,他必依原本,梳理来龙去脉,揭其底蕴,得其旨要,决不强古人以从已意。作中西文论研究,是相互参照比较,而不随意连类比附。他以汤用彤的《汉魏两晋南北朝佛教史》、《魏晋玄学论稿》和胡适的《中国哲学史大纲》为例,前者迄今仍被人认真阅读、引用,而后者已被后出的著作所取代。因为汤著"处处注重证据,无证之说虽有理亦不敢用",不像胡适的"大胆的假设",这也表明两人治学方法之间的长短所在。裁断必出于己的独立研究功夫,给本书带来学术光彩。

  《文心雕龙讲疏》在刘勰的身世、思想渊源、主导倾向以及《文心雕龙》的体系构架等问题上的真知灼见,早已为海内外学者所称道。孔孟老庄苟申韩墨虽非专攻,作者在诠释、诂解他们著作中的概念、术语方面的精辟见解,常如火花闪耀。

  交流沟通讨论争鸣是深化认识发展学术的题中之义,争论的畸变和熄灭,无疑窒息学术的生机。可在以阶级斗争为纲的年月,常常是或咄咄逼人,学术问题政治化,或意气用事,观点分歧情绪化。这种不良学风在今天的学术生活中也不难发现它的遗存。而收集在本书中的辩难文字,则与这种遗存无缘。诚如作者所言,"不论对方是相识的或不相识的,我们之间的争论,并不含有学术以外的动机"。几本权威学术专著如范文澜的《中国通史简编》、侯外庐的《中国思想通史》、任继愈的《中国哲学史》某些章节涉及到的古代思想家的专著的阐释与古汉语今译,作者提出的质疑问难,都是生动的体现。

  对思辨的耽迷,考据、训诂的倾心,使本书某些篇什显得艰涩。坚硬的果壳,对于从未接触过它的陌生者无疑是一层难以逾越的障壁,可是有心的求索者只要打开它,就能享受咀嚼甜美果实的喜悦。特别是,作者的"沉潜往复"并非出世,对生动活泼的现实人生的关注,使我们处处感受到作者学术生命中热烈跃动着的时代脉搏。对中国文化的思考总是忘不了目光对现实的投射,而面对现实创作中的课题又总是将它提升,进行充满思辨色彩的深入探讨。《知性的分析方法》系列,从认识论上区分了感性--知性--理性三个不同概念,揭示"知性不能掌握美"这一重要的艺术哲学命题。古今结合,中外结合,文史哲结合的综合研究方法的提出与运用,使中国古代文论研究这一理论活动变得富有生气。一系列思考艺术规律的篇章,表现的是一个思想者的智慧。"声一无听,物一无文",世界是多样统一的,多样性不一定都构成矛盾,也可以是和谐的统一的,从哲学命题上认识社会结构的多层性和丰富性,这就把对艺术多样性的探讨提到一个新的层面。作者相信现实主义的生命力,对学术领域"各领风骚三五天"的趋新猎奇不以为然,但他也并不认为现实主义是僵化的一成不变的,发展变革中的现实要求充分而完美地表现它本身的新形式。对于盛行一时的用写本质来代替写真实的偏见,作者的揭示切中肯繁。所谓的本质真实,实际上是以牺牲本质所不能包括的现象本身所固有的大量成份作为代价,而真实的具有感染力作品的创作,是不能抛弃生活现象形态本身所具有的属性的。从艺术形象的真实性之外去讨论倾向性,恰恰无视文学作品是活的有机体。大概由于作者也曾深受本质论之害,在从理论上反拨这种偏颇时,一种抑制不住的感情从笔端倾泻而下:"有的评论者往往把已经习惯了的审美趣味的惰性当作评解作品的唯一准则,我不知道评论者根据什么逻辑又有什么权力,可以把别人作品中的复杂的人物性格按照自己所熟悉的非此即彼的分类方法任意归类,把作品中的复杂思想感情强行纳入自己看人视事的简单划一的尺度去妄作解人,然后再把这种歪曲了的原著精神实质纯属捕风捉影主观独断当作铁证,从而义形于色地进行无的放矢的指摘。"作者对《文心雕龙》的研究,也意在通过文学的一般规律的揭示,能对文艺领域里长期忽视艺术性和艺术规律的偏颇能有所医救。

  本书中的人物篇,作者为若干学人造像,不同笔墨,彩色丰富。说龚自珍,以导语"龚自珍的生平行事往往越出了当时读书人格守的规范"概括全篇,短短千余言,历述龚的"越出"在交游、情怀、对浮在社会上层渣滓的厌恶等诸多方面的表现,结语是:"他在被漠视、曲解中度过了一生。贫穷成了他的伴侣……他曾经感叹‘一世人乐为乡愿,误指中行为狂犯'。他的心情是苦闷的,终于在寂寞中慢慢以殁。"作者含而不需,却自有一种震撼人心的力量在。记熊十力、汤用彤、郭绍虞、顾难诸篇,既于他们的学识文章、学术成就有精到评价,又于他们的精神人品、治学态度有生动描绘,寥寥数语,神情跃于纸上。熊十力曾被人目为一个放达不拘的古怪人物,作者却从自己亲身接触中感受到熊氏"具有理解别人的力量,他的眼光似乎默默地含有对被侮辱被损害者的同情(作者当时处于逆境),这使我一见到他就从自己内心深处产生了一种亲和力"。对他亲切柔和平易近人一面的揭示,显示了这位儒学大师的完整人格。治学与做人,二者不能分开。思想的侏儒,势难攀登学术的高山。在作者看来,思想力量又要以人格力量为基础,没有人格印证和血肉融化的思想,那思想也就变得苍白无力。作者通过对这批倾毕生精力为中国文化默默工作的真正的学人的描述,畅抒自己的情怀。他推崇他们专心致志、肆力于学,以出世态度做入世学问,坚守学术独立立场,不趋附时潮,曲学阿世,在治学上不容杂念掺入而只问是非真伪的独立精神,赞赏他们的治学格言:为学不作媚时语,不媚权势,不媚平庸的多数,也不趋附自己并不赞成的一时潮流。这,也是作者本人治学风范的写照。

  1995年6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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