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普希金的最后一站



作者:史中兴


  在莫斯科、在圣彼得堡,广场上、公园里,普希金的雕像不止一次地出现在我眼前。俄罗斯生活中的急剧变动,使一些在文学史上享有崇高声誉的著名人物受到质疑,可人们在谈到普希金的时候依然怀着特别的亲切,他所创造的那个爱和美的世界,对人的吸引力依然那么新鲜、那么强烈。
  访问他在圣彼得堡的故居那天,天色阴沉,刺骨的寒风追逐着漫天飞舞的雪花无声地坠落,又无声地从水泥路面上纷纷扬起。从车水马龙的提瓦大街拐弯步入一条小街,一边是一道向前延伸下去的石栏,栏下是条浑浊的河流;一边是一排保持上个世纪古朴风味的楼房。车马喧声失,路上行人稀,伴随着我们的是扬起、坠落、坠落、扬起的雪花。
  我们在12号前停下脚步。这是一幢米黄色的三层楼建筑,除了门牌号,没有任何特殊的标志,从底层门洞进去,里面是个四方形的宽大院落,敞着大衣露出紧身马甲的普希金雕像,高高站在圆柱形的大理是石基座上,似在凝视又在沉思这茫茫雪雾中纷乱的人间。
  短短一生的普希金,走过俄罗斯辽阔大地的许多城市和乡村,这里是他生命旅途的最后一站。1836年秋,他举家搬迁到此。在那场维护自身尊严的决斗中受了重创以后,在这儿度过了他生命的最后46小时。
  一群男女走在我们的前头,因为参观者都要套上陈列馆特备的软塑鞋子,所以只见人移动,不闻脚步声。在陈列室的过道木门上,贴着一张信笺原件,字迹的潦草透露出书写者的焦虑心情,那是友人写来报告他的伤势的,这张信笺预示着的凶兆,使我仿佛受到感染,脚步一下子沉重了许多。
  他住到这儿的时候,名气已经很大了。这所拥有许多个房间的住所显示的是宽裕与富足。餐室、卧室、会客室里的摆设不多,桌椅、沙发、镜台、壁炉,质地上乘,制作精细,给人的感受是高雅的文化气息而不是豪华的炫耀。在这雅致的底色上抹上华丽的一笔的是他年轻美丽的妻子。在沙龙里舞会上频频展示自己的美貌和款式时髦的服饰是这位美人最大的赏心乐事。她的奢侈花费,从卧室里陈列的一叠叠账单上得到说明。还有她写给他的信,都是用法文写的,这是当时俄国上流社会的一种习俗。信里有情意绵绵的爱的絮语;有源源不绝的物质需求。而他对于她所求自然是竭尽所能予以满足。
  给我留下深刻印象的还是他的书房。这是所有房间中最大的一个房间,足有四五十平方米。纵横排列12架书橱的精装图书,显示的是另一种富足。在那只宽大的写字台前,这些书架没有造成挤压。宽大的台面,宽阔的空间,使主人能够从容自如地驰骋在书海之上,无穷无尽地从这书海里汲取着滋养又给这书海输送着充实着新的水源,新的财富。
  我们去过他读书的皇村中学。全班30名同学中他成绩排名第26位。老诗人杰尔查文慧眼识人,在他当众朗诵《皇村回忆》的升级考场上,发出惊呼:"这就是将要接替杰尔查文的人。"数年后,在普希金写出在俄罗斯文学史上具有划时代意义的长诗《鲁斯兰与柳德米拉》以后,著名诗人茹科夫斯基送给他一张带有这样题词的照片:"失败的先生赠给胜利的学生。在他写完长诗《鲁斯兰与柳德米拉》的那个值得庆祝的日子。"但是胜利了的学生并未小看失败了的先生。次年写成的长诗《高加索的俘虏》后面,普希金加了一个长长的注,引用杰尔查文和茹科夫斯基的数十行诗句,让读者了解,这两位诗坛前辈已经以怎样优美的诗句描绘出高加索风光的惊人画面。尊重前人创造的财富,才能不断给这份财富增添新的积累。这12架藏书又一次告诉我,他在俄罗斯文学上实现的天才超越不是偶然的。
  写字台上立着一座尺把高的黑人雕像。赤脚,头发鬈曲,裸露着上体,但是潇洒地扎着的黄绸裤又表明这不是一般的黑奴。
  他写过一部未完成的小说《彼得大帝的黑奴》。俄罗斯朋友介绍说,小说中写到的这个黑奴是有原型的,那就是他的曾外祖父汉尼巴。这个汉尼巴原是埃塞俄比亚一个部落酋长的儿子,被土耳其人俘获后押解到君士坦丁堡,一个俄国使节买下他作为一件礼物送给彼得大帝。不料彼得意很喜欢他,派他到法国学习军事,后来又封他为贵族。他第二个妻子生的一个儿子名叫奥西普,奥西普的女儿娜杰日达便是普希金的生母。这段传奇色彩的家史引起普希金浓烈的兴趣,他曾在给弟弟的一封信中,让弟弟建议一位十二月党人在新的长诗中"把咱们的曾外祖父作为彼得大帝的随员加以描绘。他那黑人的嘴脸对于整个波尔塔瓦战役起了奇妙的作用"。普希金每天面对着这座雕像,胸中该涌起多少感慨,多少思念?!
  写字台上放着两本打开了的书,一份未写完的手稿,他是去就餐还是去会客了?他走得这样匆忙,我的目光落到壁炉上的挂钟上:2时45分。时光仿佛向后退去,又回到155年前的这个时刻,悲哀笼罩着这所房屋,人们沉默地神情肃穆地站在院子里,站在面临滨河街的窗户下,注视着这所房屋,目送着普希金身带重创一瘸一拐地离开这个世界。
  "我国诗歌的太阳殒落了!"人们在讣告里以这样的语言表达失去他的悲痛感受,但是人们的心底又回响起他离世前几个月在这所房子里完成的诗句:
  不,整个的我不会死亡--灵魂在圣洁的诗中将逃离腐朽,超越我的骨灰而永存--
  我会得到光荣,即使在这月光的世界上,
  到那时只留传一个诗人。
  我的名声将传遍整个俄罗斯,
  它现存的各种语言,都会说出我的姓名,无论是斯拉夫的子孙,是芬兰人,是至今野蛮的通古斯人,还有卡尔美克人--那草原上的雄鹰。
  我将永远被人民所喜爱,
  因为我的诗的竖琴唤起了那善良的感情,因为我在残酷的时代歌颂过自由,并给那些倒下的人召唤过恩幸。
  岁月证实了他的预言。每年的这一天,人们都从四面八方来到这里,默默地神情肃穆地站在院子里,站在面临滨河街的窗户下,就像在那个悲哀的日子里一样。今天,他的作品被译成世界所有主要的语言,它超越民族的障碍在全世界引起共鸣。因而讣告里的那句话似乎要加以修改:"诗歌的太阳并没有殒落,它的不灭的光芒永远暖热着人类的心灵!"

  1992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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