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妙笔丹青



作者:石湾

  1982年5月,中国现代美术作品在巴黎大皇宫参加了由法国美术家协会举办的沙龙画展。中国的现代美术作品参加展出,这在沙龙画展史上还是第一次。展出中,不仅风格独具的中国画使嘉宾们耳目一新。同时,人们注意到,在参加这届沙龙画展的中国作品中还有五十幅油画。年轻的中国油画,虽非件件精品,然而,它以特有的东方色彩,浓郁的生活气息,以及在东方艺术土壤中形成的绘画语言,在欧洲这油画的故乡巴黎——荟萃着无数世界油画名作的艺术之城,引起很大反响。其中一幅题为《进城》的油画,以它很强写实能力和洒脱的艺术处理在画展中受到艺术家的赞赏。这幅画并不大(90×70厘米),画的是普通的藏民生活:一个怀抱婴儿的藏族妇女,怯生生地紧拽着丈夫的衣袖走在进城的路上。然而,它有着一种特殊的魅力,使人们随着画面上的这对夫妇走进他们的整个生活和精神世界。
  创作《进城》的画家姓陈。他的名字恰好是我们民族对绘画艺术的传统美称:丹青。
  陈丹青风华正茂,今年才29岁。参加沙龙画展的这幅《进城》,是他两年前创作的《西藏组画》中的第六幅作品。
  世界画坛正注视着这位中国油画界崭露头角的妙笔丹青……
   
萍水相逢

  1975年3月,对陈丹青来说,这是一个难以忘怀的春天。
  陈丹青背着心爱的画夹,只身从上海来到南京。他是到这个举目无亲的地方来碰运气的。他生活窘迫,除开怀里揣着一封上海的师友为他写的推荐信外,几乎别无所有。按照信上的地址、姓名,他找到了南京艺术学院的陈老师。
  陈老师,有一副乐于助人的热心肠。看完友人的信,也许是一种职业习惯吧,他只是说了一句:“我看看你的画。”
  陈丹青把自己破旧的画夹向这位使他感到亲切的老师打开了。这里面,装满了他画的油画肖像和速写稿。陈老师几乎有点不大相信自己的眼睛,在啧啧赞叹“画得好”之后,爱惜地问:“你今年多大?”
  “22岁。”
  “这样年轻。走,我带你到教室里去,让同学们都看看你的画。”多年从事艺术教育的陈老师,还没见过一个青年学生能画得像陈丹青这样好呢,他掩饰不住欣喜之情,觉得应该让自己的学生也都能开开眼界。
  教室里,陈丹青的画在同学们手中传递。不曾想,画稿像磁铁一样,传到谁手,谁就舍不得放下。
  “陈老师,他是哪个大学的?”同学们钦佩地问起丹青的情况。
  “他现在还在插队。”
  是啊,这个瘦高个儿的青年面色憔悴,衣服也是皱皱巴巴的。一双黑黑的大眼睛流露出疲惫的神色,显然,他的境遇不佳。
  “你画得这样好,为什么不考美术学院呢?”同学们很关切地问。
  “我因为家庭出身不好,报考几次,都未能录取。”丹青回答得很坦率。人们沉默了。
  “小黄,听说南京军区文工团还要招收美工,你部队认识人多,不能帮他想想办法?”陈老师向一个身穿旧军装的姑娘说。
  “好的。”姑娘毫不犹豫地把陈老师交给她的任务应承下来。这是个沉静的女孩子,她叫黄素宁,平日少言寡语,但极富于正义感和同情心。看到丹青的作品,听到他的情况,心中早已不平,这样有才华的青年得不到培养,实在是太可惜了。刚才她曾和同学激动地议论:“假如能让的话,这书,我真愿让他来念。”……
  “给你添麻烦了。”丹青显得很激动,“不瞒你说,我来找陈老师,并不是想进你们南艺,只是想在你们江苏谋个职业。我在赣南山区插队六年了。那里离家太远。哪怕在你们江苏能找到一个插队的地方,离家近一点也好。”……
  “你的意思,我明白。”黄素宁深表同情地说:“我把家里的地址留给你,星期天到我家来详细谈谈吧。”
  星期天,陈丹青找到了黄素宁的家。没想到,黄素宁的爸爸是部队的一位高级干部。这位鬓发斑白的老兵,当年曾是一员出生入死的战将,几年前被隔离审查,最近,刚获自由,尚未安排工作。老人闲在家里,见远道而来的青年登门,显得分外热情。以往,他就喜欢结交美术界的朋友,当见到陈丹青的画出手不凡,兴致就更高了:
  “哦,怎么样?小伙子给老头儿画张肖像吧!”
  “好的。”陈丹青欣然答应。
  这样,丹青原先的那种拘谨、不安的心情消失了。
  “你画得好,又叫丹青,太巧了。谁给你取的这个好名字啊?”素宁的爸爸饶有兴趣地问。
  “我爸。”
  “你爸是画家吗?”
  “不是。”
  “那从小是谁教你画画的呢?”
  “没有专人教,我是自学的。”
  “怎么个自学?”
  “爸爸让我搞点临摹呀什么的。”
  “喔,是这样。好好,你画吧。”
  幸好老人没有深问下去,不然,丹青就不知该如何回答了。这是因为,一说起他如何学画,就不能不从爸爸对他的培养说起,可他爸爸1957年被划为“右派”了呀!此刻,“文化大革命”初期那场揪心的一幕又在他脑际出现了……
  陈丹青的家被抄过两次了。父母省吃俭用,为他学画购买了许多画册及形象资料,都被当作封资修黑货洗劫一空。他刚小学毕业,区少年宫美术组的摊子也散了,再到哪儿去求师学画呢?自小就迷上画画的丹青苦闷极了。
  有一天,爸爸干完惩罚性的劳动——扫马路回到家里,笑盈盈地把他叫到身边,小心翼翼地从口袋里掏出一张扑克牌。
  “丹青,你看这是什么?”爸爸亮出了扑克牌的背面。
  “啊!哈尔莫夫的《意大利女孩》!”丹青高兴得跳了起来。
  “不错,这是俄罗斯名画啊!被人扔进垃圾里去了。现在,没有老师教你画画了,你就好好临摹这幅名画吧!”
  是啊,在一切古典艺术的精品都被当作“四旧”扫进垃圾箱的年代,这个被他爸爸从垃圾堆里抢救出来的“意大利女孩”,显得是多么可爱又可怜啊!
  丹青的爸爸,个性很犟。他受过高等教育,原是税务局工会的宣传干部,有很好的文艺修养。1957年在政治上遭到挫折后,他知道自己在艺术上是不可能有所作为了,便把全副精力放在对丹青的培养上。在古今中外的优秀文化遗产受到亘古未见的摧残时,他也没有丧失把儿子培养成画家的信念和热情。丹青很能体会爸爸的一片慈爱之心,接过扑克牌,痴痴地望着背面那善良、纯真、柔美的“意大利女孩”,他想了很多很多,似乎自己长大了几岁……
  不久,爸爸被隔离“审查”,家里变得更冷清了。这张扑克牌上的名画很快成了丹青最亲密的伙伴,他专心地对她临摹起来。一笔笔,满怀着对爸爸的思念;一笔笔,也倾注着他对艺术的炽热的爱。
  几个月之后,爸爸解除了隔离审查回家来了。全家人重新团聚到一起,该有多少话要倾诉呀!还未等爸爸坐下,丹青就一把拽住爸爸,让爸爸先到墙角去看他临摹的两幅《意大利女孩》。看他那副急不可待的神情,似乎在这几个月的离别中,家里所经历的一切,都不如他临摹的这两幅油画重要。
  爸爸在这两幅临摹的油画习作前伫立良久,他见丹青画得很仔细,临摹得很准确,第二幅比第一幅有明显的提高,竟止不住流下了眼泪。
  得到了爸爸鼓励,丹青学画的劲头更足了。接着,他设法配制了一幅画架,更认真地投入了第三幅《意大利女孩》的临摹……此后不久,他就开始了下乡插队的生活。在这六七年间,尽管他曾间或得到过一些老师的指点,但严格地说,他从未接受过绘画方面的专门训练,连正规的石膏像都没画过。通过临摹《意大利女孩》和其他名画,解决了他在绘画上的许多技巧问题。后来,他在作画时,对形的敏锐感受,以及对古典主义严谨手法的追求,始终是得助于临摹这张《意大利女孩》。甚至,等他长大之后,回过头来审视那几幅画时,自己都感到惊讶,觉得倘若让他再来临摹一幅的话,也未必能达到这个水平。
  此刻,陈丹青描写的对象,是一个刚刚摆脱厄运的沙场老将。这几年,他画笔不离手,不知给多少人画过肖像,即使在田头场角,顺手捡起树枝当笔,也能把身边的老棺,伢子一个个勾画得惟妙惟肖。有些搞油画的人不多速写,而窘迫的插队生活,却逼得陈丹青只有靠速写来学画。正是速写,锻炼了他对形象的记忆力。这种记忆力又大大丰富了他心中形象的库存,使他的作品总能保持一股活气。
  “嗬,蛮好!蛮好!”素宁的爸爸望着自己的肖像,乐得合不拢嘴了。他转身对女儿说:“宁宁,你不能帮小陈联系联系,到军区文工团当个美工吗?”
  “正想帮他联系呢。”素宁说,“不过,搞舞台美术,主要是看你的风景画画得怎么样。他带来的画,大多是人物肖像。”
  “我明天就去中山陵写生。”丹青颇为自信。
  “就是嘛!能画肖像,还愁不能画风景?”素宁的爸爸赞助他说,“你画得这么好,到文工团画布景,我看还有点儿屈才呢!”
   
“远房亲戚”

  几天来,热心的素宁多方请人向军区文工团推荐陈丹青,可是,军区文工团还是以他出身不好为由,没有招收他。
  这个忙未能帮成,黄素宁心里觉得很过意不去。虽说她和丹青只是萍水相逢,但是,她从认识陈丹青的瞬间起,就这样固执地认为,陈丹青这样出类拔萃的绘画人才是应该得到培养的。
  “小陈,军区文工团没有联系成,你别难过。”黄素宁这样劝陈丹青。其实,她心里比陈丹青本人还要难过。
  “不,我不难过。我碰的钉子多了。”陈丹青回答,“看样子,南京文艺界也不会收留我。你要有办法,就帮我在你们江苏找个插队的地方吧!”
  “江苏农村未必比江西农村好哇!”
  “我不是嫌江西穷,不是的。那儿的老乡对我很好。我病倒了,他们抬着担架把我送到公社医院去。这些,我都是不会忘记的。我是说,我在那儿想回一趟家,或者是出来看个画展什么的,得花三四十元钱,就把我爸爸一个月的工资花掉了。如果,能到你们江苏来插队,有七元来钱就能回一趟上海了。再说,我插队的那个竹山,想回也回不去了。”
  “为什么?”
  “唉!说来话长。”陈丹青忧郁地低下头来。是啊,五年多的插队生活,该从何说起呢?……
  丹青的爸爸出生在农村,妈妈也是在乡镇上长大。由于爸爸妈妈的影响,他和农民的感情很深。孩提时,妈妈就教会了他“锄禾日当午,汗滴禾下土。谁知盘中餐,粒粒皆辛苦。”后来,爸爸妈妈戴着“右派”帽子到崇明岛农场劳动改造,他不仅经常到农场去玩,还在那里的生产队认了干爹干妈……可以说,他对农村总有一种特殊的亲切感。1969年,当他告别爸爸妈妈从上海来到赣南宁都县插队时,他没有叫一声苦。他很会干活,在全公社插队的知青中,他挣的工分是最高的。他和插队的伙伴们也很合得来,在他的茅屋里,总是吸引了许多年轻朋友。江西的荒僻山乡,在他画家的眼睛里处处都是美的。红色土壤的山峦、碧绿的竹林、善良的人民……因此,他没有一天不学画。尽管干了一天活,回到简陋的茅屋里,往往只能喝粥充饥,但只要就着一盏煤油灯,捧着画板作画时,他就觉得生活还不坏。农闲时节,他还读了许多文学名著。可是,这里的文化毕竟太落后了,找不到一个可以教他画的老师。他深深怀念老师们,尤其是一位章老师,他们一起画领袖像时,私下里尽心地教他画油画素描,还告诉他米开朗基罗、伦勃朗、米勒、梵高等大师的传世之作。当他在竹山小茅屋里给这位老师写信时,他意识到自己不仅离开了家,也失去了学画的老师,他竟痛心地哭了起来。
  由于家境窘困,下乡前就营养不良,在参加完春耕、双抢、秋收的全过程之后,他就病倒了。得了可怕的富贵病——肝炎。这样,他只得回上海休养。
  1973年春天,他把自己画的一套连环画,以及为小说《闪闪的红星》作的几幅插图,投寄给江西人民出版社。不曾想,出版社很快就回了信。并正式通知他,愿意借调他到出版社的连环画学习班作画,简短的一张通知,他不知看了多少遍。他怎能不激动呢?这是他在人生的征途上,第一次得到社会的承认啊!
  在将近一年的时间里,他为出版社画了两本连环画和一套小说插图。应该说,他是相当努力了。报酬是很低的。最初,每月二十元,后来增加到每月二十四元。在农村过惯了苦日子,每月有二十元钱,他已觉得花不完了。可是,好景不长,第二年春天,他就被出版社解雇了。被解雇的原因,说来也是极简单明了的:“插队知青成千上万,为什么非要借用一个‘右派’的儿子呢?”诚然,在时兴抓阶级斗争新动向的年月,出版社的领导是难于担起这个责任的。
  被解雇的滋味是不好受的。幸好,他在江西美术界已是个小有名气的人物,经一位好朋友的推荐,他又被借调到井冈山油画创作学习班摘创作。这是一个很意外的机会。他为得到这样的一个机会兴奋得流了眼泪。因为他多年为之奋斗的目标,就是搞油画创作呀!
  在井冈山,他创作了两幅油画:《我持长虹跨大江》、《老将和小将》。前一幅,画的是铁路工人运钢材;后一幅,画的是老红军战士甘祖昌和知青在一起。这两幅画一问世,就获得了好评,但却先后遭到了“不幸”。
  前一幅,是在南昌参加省美展的。展出不几天,就被人用刀片把画面上最精彩、也是最主要的部分割下来,偷走了。
  后一幅,到上海参加知青美展时,画面上的甘祖昌和几个知青也惨遭“暗杀”——被人割去了头颅!
  “陈丹青的油画被人偷走了!”这成了江西画坛轰动一时的新闻。人怕出名猪怕壮。很快,陈丹青插队的所在县和地区就议论开了:“咦,他怎么到省里去的呢?在我们这里的时候,我们没用他的一技之长,不就意味着我们不重视人才吗?不行,得叫他回来!”正巧,赶上了“批林批孔”运动。“好呀!你们重用右派的儿子,不就是‘举逸民’、搞‘克己复礼’吗?”……没过几天,气势汹汹的质问大字报就贴到南昌来了。
  陈丹青,又一次被解雇了。为了表示不向逆境屈服的决心,他特意蹲坐在残画面前留了个影。他知道,偷他画的,八成是酷爱艺术的年轻人。他的速写本,就时常有年轻人借了去看,还回来时,往往要被偷偷地裁去几页。有什么办法呢?现实就是如此,除了一张样板画《去安源》之外,年轻人想要学油画,就很难找到像样的作品了。他想,可能那些年轻人还不如自己,能有幸得到一张印有《意大利女孩》的扑克牌。他真想这样爱好美术的青年能多些,至于“偷”的劣迹,也不能过多地责备他们,比比运动初期的“打、砸、抢”,总是要好一点,整个社会的风气,就是如此!但是,他万万也没有想到,因画被偷盗,而引来了大字报,造成他的第二次被解雇!唉!他真不明白:画得好,反倒成了罪过!一切被颠倒了,这是什么世道呀?
  在连遭解雇之后,丹青不得不重回宁都去。一到竹山,原先在一起插队的两个知青已调回城,因丹青长期借调在外,他栖身的茅屋也当了生产队的仓库,锅灶拆除了,连口粮也没有留给他……
  啊,这就是他对黄素宁说的“想回也回不去了”的真实内涵。
  黄素宁听陈丹青回叙了这段极不公平的境遇之后,不仅对他更加同情,而且,也十分钦佩他发奋学画的精神。她噙着激动的泪花对丹青说:“你放心,我一定在江苏给你想办法!”
  黄素宁是个办事认真的人。她一旦应允了别人的事,无论困难多大,也千方百计地去办。第二天一早,她就跑到江浦县找她在那里插队的妹妹晓秋去了。
  几天之后,黄素宁回到城里,兴奋地告诉陈丹青:“联系成了,江浦县知青办公室同意接收你去石桥公社插队!”
  “是吗?怎么这样顺利?”陈丹青惊喜地问。
  “中央最近有文件,知青插队,可以投亲靠友,我说你是我的远房亲戚,他们就同意了。”黄素宁告诉丹青的只是最终的结果。其实,为此还是大费了一番周折的。
  “远房亲戚,”丹青感动地自语着,很过意不去地握着黄素宁的手说:“没想到你这么快就帮我跑成了。真不简单!我爸爸妈妈知道了,也会感激您的。”此刻,他真觉得,黄素宁比“远房亲戚”还要亲。心想,是萍水相逢的她,在我最困难的时候,向我伸出了友谊的手,使我走进了一个新天地,焕发起了对生活的希望……啊,她比我大三岁哩,人家要问起她是你什么亲戚时,我该称呼她什么呢?
   
高原的召唤

  陈丹青很快就把自己的户口从赣南的偏僻山乡迁移到南京北郊的水乡泽国。
  那天,当他挑着行李来到石桥公社寺脚大队的时候,天已黄昏。大队干部异乎寻常地欢迎他。丹青知道,大队刚开办了一个骨灰盒厂,需要一个美工,他来得正是时候。
  新的插队生活开始了。这里的生活条件不比竹山好多少。破败的住房里,斑驳的土墙,昏暗的灯光,缺柴的灶间。他上午下田劳动,下午到骨灰盒厂一去画青松、仙鹤。入冬了,小窗上连块玻璃都没有,寒风飕飕,知青们挤在一块打牌、聊天,昏暗的灯光透过伙伴们的肩膀缝隙,照着他的画板,他就是这样日复一日地蜷缩在床角作画。他曾暗自饮泣过。这时,又是那种执著的对艺术的爱,在他最苦闷的时候援助了他,启发了他。他从描画众多的青松、仙鹤之中,也有意地学习国画技巧,从中得到不少慰藉。他像海绵一样,汲取着一切有益的营养丰富自己。他没有绝望。他觉得,最好的希望是在自身——心中有多少对艺术的爱,也就有多少希望。不怕没有机遇,只怕没有至诚。他想到爱因斯坦、居里夫人,以及许多在逆境中奋斗过的艺术家。是他们对世界的爱,创造出了奇迹!想到此,他擦干眼泪,振奋精神,又闷声不响地画起速写来……就这样,画呀,画呀,他的速写数量在激增,十张、百张,直至上千张!逆境啊,反倒激发了他奋发的力量!
  半年过去了,陈丹青足足画了五百个骨灰盒。这期间,他经常到南京艺术学院去,把那些在人头缝的灯光下作的画送给黄素宁看。他和南艺的师生渐渐熟了,油画班的同学还请他去作了一次油画肖像的现场表演。他的画被更多的人知道了,县里借调他去搞展览,公社决定调他去当文化站长。1976年3月,他终于结束了在生产队的插队生活,离开骨灰盒工厂,到公社报了到。尽管文化站的工作很杂:既要管宣传、图书,组织歌舞娱乐,画花船、龙灯,又要传达公社指示,调解知青纠纷……但这里的生活环境毕竟比生产队要好得多了,晚上,可以在独居的房间里清静地画画了。能有这样的条件,全是素宁的帮助啊!
  4月下旬的一个星期天,素宁到石桥来看望晓秋和丹青。一见面,她就说:“我是来向你们辞行的。”
  “怎么?你的申请批准了?”晓秋问姐姐。
  “批准了。毕业后去西藏工作。下月七号就离开南京。”素宁回答。
  “你真的要去那么远的地方……”丹青感到一阵难过,说不下去了。
  “我爱南京,也爱西藏。我申请到西藏去,并不是赶时髦。历届全国美展,总没有西藏的作品。我想,我们为什么都要集中在繁华的大城市呢?西藏,可能有许多想象不到的困难。但是,可以使自己的力量得到更好的发挥。为人民多作一点贡献。我想,你们是能够理解我,也是会支持我的……”
  “是啊,每个人都应该到一个最能发挥自己才能的地方去工作。”丹青深有感慨地说,“要论搞艺术,西藏是个好地方。我看了最近在报刊上发表的组雕《农奴愤》,真好。你到了那里,会接触到许多好题材的。”
  素宁兴奋地说:“到时候,路过海拔六千米的唐古拉雪山时,我一定拍一张照片寄给你们作纪念。”
  “那好吧,我先给你画张肖像,留作纪念。”
  “好的。”
  是啊,对于搞美术的人来说,也许没有比这更好的纪念了。丹青打开画箱,捏着画笔,仔细地端详起她那张秀气的圆圆的脸庞来:潭水一样沉静的双眸和说起话来总是那样轻柔的一张小嘴……他惊异,这样一个文雅、娴静的姑娘,竟有如此刚毅的性格和不凡的理想,她敢于舍弃养育她的锦绣江南,去到荒僻的边陲,在冰雪皑皑的喜马拉雅山建立艰苦的新生活,栽种长育的艺术之树!……他佩服她,更感激她。是她的努力和义兴举,使他实现了来到江苏的愿望。望着她,画着她,他想到:她的生活条件虽然优越,却无丝毫的偏见。她经常把援助的手,伸向身处困境的人。她是自己年轻的恩人。她朴实稳重,她有着一颗高尚美丽的心灵……
  素宁如期远行了。送走了她,丹青感到心里空落落的。是啊,他所钦佩的年轻的恩人远去了,他今后的生活还会是充实和闪烁着希望的吗?
  不曾想,没过几天,机会来了!招工,招老知青!公社已将他的名字列入了推荐名单!是啊,他已经是插队近七年的老知青了呀!
  在得到招工喜讯的第三天,也就是5月26日,丹青进城去了。因为招工单位是南京第一商业局。他要争取在这个局里谋得一个橱窗美工的位置。南京的朋友们都表示要尽力帮忙,使他不至于像这次应招的其他知青那样,充实到各个商店的仓库和搬运队去当装卸工。同以往的任何一次与机运的搏斗两样,他从容地在城里活动着。使他奇怪的是,他想得很单一,只想着自己就要成为一名橱窗美工了,仿佛他几年来等待和努力争取的就是这个职业。
  27日黄昏时分,他乘最后一班汽车回到公社。晓秋十分焦急地在石桥车站迎接他。
  “你怎么才回来?真急人!”
  “怎么啦?”
  “今天,应招的每个知青的表格已经发到各大队,让本人填写。倘若你今天不返回,耽误了这个手续的办理,你就后悔莫及了!”
  “早吗?”
  “可不。我给市里、县里打电话,到处找你,要人转告你快点赶回来。结果,也没能找到你。我又给你们寺脚大队通电话,给他们打招呼,说你今天一定回来……每一班车都来接你,没想到你坐的是末班车。你说急人不急人哪!”晓秋几乎是不喘一口气似地飞快地讲了她为丹青奔走了一天的情形……
  晚上,丹青冒雨回大队去。在吃晚饭的时候,晓秋已经为丹青借来了自行车,并把她的雨衣递给了丹青,一再嘱咐他走好。
  丹青被感动了。他内疚得竟一时不知说什么才好。啊,他真想说:晓秋,你把我的事情当作了你自己的事情一样!这和你姐姐素宁多么相像啊!她把我从江西弄到了这儿,自己却去到遥远的西藏了。当初,你也同样促成了我转来的成功。我满怀喜悦地来到这儿,不到一年,我就要幸运地离开这儿时,你自己还不能离开,还将继续留在这生活远比南京城里要差很多很多的郊区农村。这无疑是一个事实了。可你,还依然像当初那样热心周到地帮助我、关心我……
  第二天,丹青在生产队里郑重地填写了招工表格。啊,在人生的征途上,这无疑是一个庄重的奠基礼,未来生活的大厦,就要兴建了!令他激动的是,在填写表格时,看到了大队和生产队为他作的鉴定。评语栏里写的是:“肯吃苦。不同干部顶牛。没架子,和贫下中农合得来。学习认真,工作积极……”最后结论是:“同意上调。”下面盖满了干部、社员的大红图章和指印。啊,这是多么美好的鉴定,多么神圣的表格啊!他想,这一次他的确要走了。欺诳他、欺诳乡亲的事再也不会发生了!
  上调的手续,包括体检,全部完备了。丹青从市商业局的一位干部那里得知,他将如愿以偿地被安排去当一名橱窗美工,那里还有一间可以画画的工作室呢。多美呀!他一连写了许多封信,告诉爸爸妈妈,告诉亲戚朋友,他的愿望将要实现了,会有正式的理想的工作了!……可是,素宁的信总还不来。在他的心目中,这个好消息,必须首先告诉的,应该是她呀!他要让她分享他这盼了六年多才得到的喜悦!
   
伴侣

  陈丹青躺在江苏人民出版社一个过道的长椅上。他病倒了。连续几天发着高烧。
  他是为了招工的事到南京城里来奔走的。原先,他满以为这次被招工是毫无问题的。满怀希望地等着通知,后来,见其他应招的人都走了,他才急着跑到公社去问,到县里去问,到市第一商业局去问……得到的回答只有一个:“现在是各地解决各地的知青。不招你,就能多解决一个我们南京的知青。”啊,失望了,又一次失望了!他满肚子是火,加上东跑西颠,淋了一场大雨,病倒在南京了。他在南京没有住处,饱一顿、饥一顿,午间倚在邮局的长椅上打盹,到邮局下班关门了,就挪到出版社这过道的长椅上来过夜……
  “丹青,你醒醒!丹青——”丹青隐约听得有个亲切的声音在叫他。他挣扎着睁开眼睛,朦胧地看见一张熟悉的、亲切的面容,他惊喜地叫出了声。
  “啊!素宁!”他怀疑是自己高烧中出现的幻影,但仔细一看,是的,是他最忠实的朋友黄素宁。
  “是我,我是素宁。”看着丹青的这种神情,素宁知道他得了重病,用手摸了摸他的额头:“你在发高烧呢!”
  “没事!”见到了素宁,丹青似乎一下子病好了,支起身来,急切地问:“你怎么从西藏回来了?”
  “我就是回来找你的。”
  “你怎么知道我在这儿?”
  “我到你们公社和县里去了,晓秋把你的情况告诉了我。我想,你在城里,八成就在出版社。你给这儿画过画,就这儿比较熟。果然,一进门就找到了你。”
  “你到了西藏怎么不来信呀?”
  “唉,一言难尽!”丹青的一句话,触动了她心头悲恸的神经——
  素宁是5月23日抵达拉萨的。进藏路上,她与南京大学物理系的毕业生陈涛建立了真挚的友情。到拉萨后不久,工作分配问题就定下来了:素宁留在拉萨,到自治区美展办公室工作,而陈涛,却要到藏北的那曲去参加转播电台的筹建。陈涛是个热情、朴实的小伙子,一路上,他给同伴以许多帮助。素宁觉得,在远离家乡、远离亲人的西藏,就没有比陈涛更亲近的人儿了。真有点舍不得与他分开。陈涛呢,也爱上了素宁。6月9日,他主动向素宁提出:“你如果愿意的话,我们就做个朋友吧!”是啊,有一个“朋友”,就好比有了个依靠。在西藏高原工作和生活,毕竟比内地要艰苦、复杂得多啊!今后,有什么事,相互间就可以多照应、多商量一些了。当晚,素宁给陈涛写了封倾吐衷肠的信,还附上了一张自己的小照。她决定,把纯真的爱情献给这位与她志同道合的援藏青年了!
  6月12日下午,陈涛来向素宁告别。明天,他就要到那曲去报到了。这对初恋的人儿,第一次惜别,该有多少贴心的话儿要说啊!可是,不行。一起赴藏的南京工学院毕业的李海龙闯了进来。这是一个十分任性的女性,想干什么就得干什么。她对陈涛有意,死气白咧地要随陈涛去那曲工作。素宁了解李海龙的性格和为人,对陈涛没有丝毫的误解。三天前,陈涛把身上的一点余钱存放在素宁这儿,素宁添上了一些钱,给他买了一块手表。当素宁给他戴上这块手表时,他俩心里都清楚,这是意味着定下百年之好的。只是当着李海龙的面,相互都没把甜蜜的山盟海誓说出口。而大大咧咧的李海龙,竟一点儿也没察觉出来!
  在拉萨,每个夏日的傍晚,总有一场雷阵雨。李海龙向素宁告辞的时候,天边的乌云已经涌上来了。素宁留她下过雨再走。她却偏要走,而且还偏要拽着陈涛一起走:让陈涛坐在自行车的后架子上,她骑车带陈涛!啊,真是逞能!素宁知道,她一旦决定了的事,是谁也阻拦不住的。更何况,自己和陈涛的关系还没有到公开的时候……谁知,李海龙的车骑出去不远,就撞上了一辆醉汉驾驶的大卡车。一场车祸发生了!陈涛,向素宁表示了爱情才三天的陈涛,当场被卡车压死了!
  高原的惊雷,似石锤心;边塞的阵雨,如箭穿肺!黄素宁闻讯赶来,扑倒在陈涛血肉模糊的遗体上,哭晕了过去……
  回想起进藏后所遇到的不幸,素宁欲哭无泪。她竭力掩饰住悲痛的表情,嘘了口气,平静地说:“丹青,等你病好了,再慢慢给你说吧!你病倒在这儿,不是长久之计。走,先到我家去住吧,我去给你请大夫……”
  素宁家离出版社很近,几乎是斜对门儿。她扶着丹青来到家里,安排他住下之后,就急忙去给他请大夫。真倒霉!正遇上唐山地震,各大医院都在忙着抢救从灾区运来的伤病员。一个大夫也请不来。素宁急坏了。她四处奔走,最后,只好把她在医学院上学的老同学给请了来……
  丹青退烧了,渐渐病愈了。素宁这才把她到西藏后不幸的遭遇告诉了他。他自然不会再责怪素宁没给他写信、没给他寄在唐古拉拍摄的相片了。
  “你说,你是回南京来找我的?”
  “是的。”素宁告诉他说:“接连把陈涛和李海龙的丧事办完之后,自治区党委宣传部就让我把参加全国版画、剪纸展览的作品送到了北京。西藏的美术力量薄弱,自治区党委宣传部还交给我一个任务,让我回江苏借调几位画家,帮助我们办创作学习班。搞油画的,在南京我第一个想到的就是你。”
  “我?”
  “是啊!西藏太美了。你一定要去看看。到了西藏,你创作了新画,我们可以直接把它推荐到全国美展办公室去。”
  “那招工的事儿怎么办?”
  “招工,就算你跑成了,也未必能让你搞油画创作。我是为了西藏人民才来请你的,学习班的藏族同胞都盼着你去呢!我想,也只有西藏才能使你的艺术得到施展。不管你同意不同意,反正我是这么认为的。”
  “好吧,我跟你去!”丹青动心了。是啊,素宁是他最可信赖的!
  8月26日,丹青随素宁登上了飞往拉萨的民航班机。同行的还有另外两个南京艺术学院的老师。丹青还从没有坐过飞机哩,他显得特别兴奋,有说有笑,仿佛成了个顽皮的孩子。
  拉萨,美丽的“日光城”,对于丹青来说,这是一个全新的世界。这里的阳光格外灿烂、明媚,这里的街道格外整齐、清洁,这里的居民格外淳朴、壮实……这古老而又年轻的城市啊,就像一颗明珠在他眼前闪烁着异彩!他作为自治区从内地请来的一位客人,受到了热情的接待。他迷上了海拔五六千米的壮丽的高原景色、浑朴天然的人情风貌……他感激素宁,把他带进了这样一个充满着诗情画意的创作天地!同时,他也更感到,素宁能把自己的青春和艺术献给这样一块陌生而新鲜的土地,是很有胆识的。尽管,她一踏上这块土地,就付出了昂贵的惨重的代价;也尽管,她在这里的工作条件还很艰苦,孤独地住在一间小房子里,晚上无电,点上一支蜡烛,还经常工作到深夜……啊,她一心扑在西藏的美术事业上,为自己想得太少了!丹青不仅感激她、钦佩她,而且也深深地理解了她!
  9月21日,他们从拉萨出发,到藏北草原去搜集创作素材。藏北的秋天,比内地要凉得多。吉普车奔驰在高原的旷野,寒气袭人。初到西藏的四位画家,身穿棉袄挤在后排座席上,都冻得瑟瑟发抖。为了御寒,素宁把自己的一件大衣盖到别人的身上,自己手脚冻麻了。这时,丹青和她紧挨着。素宁冰冷的双手突然被丹青同样冰冷的双手握住了。啊,这太突然了,素宁心里激动而紧张。可是,前排坐着两位藏族的司机同志,身旁是两位老师,她怎么好意思张口问丹青呢?就连递一个眼神,也感觉羞涩啊!相识以来,他们的确很了解,友情很深。在她的心目中,丹青一直是她事业上的一位老师。但有时又觉得他像自己的小弟弟。他是爱我吗?……啊,我身居边疆,他却仍在江苏农村,我们的未来能撇开这样多的具体矛盾吗?……等待着我们的是幸福还是痛苦呢?……素宁心里,时而难过,时而振奋,矛盾极了。感情的波澜,汹涌起伏,但她始终没有把自己的双手从丹青的双手中挣脱出来。丹青呢,也什么都没说。啊,还需要说什么呢?一双手传递着的不是最真挚、最深沉的语言吗?车在草原上奔驰,感情在默默地交流,心在无声中对话……一分钟、两分钟;……两双手紧紧地握着,握着;直到两双冰冷的手握出了不尽的爱的暖流……
  丹青和素宁,就在这样的时候,这样的旅途上开始相爱了。爱情的来临好像是突然的,可仔细一想,又完全是必然的。他们就是在赴藏北的旅途中结成了伴侣的。
  到了黑河之后,素宁的两位老师由于适应不了当地多变的气候,提前回拉萨了。没过几天,美术创作学习班的藏族同胞们也回拉萨过国庆节去了。就剩下丹青和素宁他俩,继续坚持着野外写生。
  天更冷了。纷纷扬扬地落起雪来了。地上的积雪很厚很厚。每天一大早,丹青就跑到雪地里去画牦牛,高兴得像个小孩似的。只顾着画呀,画呀……仿佛他对素宁的爱全都凝聚在一张张画稿上。
  他们的写生生活是很艰苦的。天一冷,这里买不到什么鲜美的食品,只有经常煮点面疙瘩吃,他俩边吃边聊,好像盐水煮面疙瘩是最有滋味的。
  艰苦环境的磨炼,紧张的绘画任务,生活显得特别充实、有意义。
  素宁老是絮叨:“丹青,我这个人不好。你知道,我总是不顺心,痛苦,忧郁。希望你不要看错了人。”
  丹青也总啰嗦:“宁宁,我家庭出身不好,插队这么多年了,还找不到工作。你何苦背上我这个包袱?”
  ……也不知为什么,愈是说这些,他俩反倒相爱愈深了。
  国庆之后,他俩搭车来到当雄。一到当雄,他俩就去租马,准备第二天骑马到风景秀丽的纳木湖去。当地藏民说,从当雄骑马到纳木湖,要在草原上走七个小时。丹青自豪地对素宁说:“人家谈恋爱,是躲在公园的角落里。我们比城市里的年轻人更幸福,可以在大草原上扬鞭催马,纵横驰骋!累了,下马歇一歇;渴了,湖边喝几掬水,放声唱支歌,乘兴画幅画……啊,一路上草地、雪山、羊群、帐篷、朝霞、月光,多美呀!”……
  可是,刚住进招待所,体质较弱的丹青就病倒了。他发高烧,说胡话,素宁彻夜不眠,一直在护理他。第二天一早,藏民把马牵来了,丹青仍未退烧。纳木湖去不成了。素宁只好把马退了,陪着丹青到医院去看病。丹青很感慨:“要是我们老了,还能这样互相搀扶着,穿过马路……”素宁深情地回答说:“能,能的!”啊,他们的爱情在患难中变得更深沉、更成熟了。
  丹青在西藏,恰好遇上了中国人民最沉痛的日子(毛主席逝世)和最欢腾的节日(粉碎“四人帮”)。从当雄回到拉萨之后,他依据先后在藏北牧区和农区搜集的素材,围绕着这两个重大政治事件,开始了紧张的油画创作。素宁是他的一个好帮手、好后勤。以牧民悼念毛主席逝世为主题的《目水洒满丰收田》,就是采用素宁的构思创作成功的:丰收的麦田,是金黄色的,富丽堂皇;听到噩耗、停止了收割的藏民,袍子是深黑色的,深沉凝重。强烈的色彩对比突出了人物的复杂感情,收到了感人至深的艺术效果。丹青兴奋地对素宁说:“你创作构思有灵气,我们一合作,就成了。”就是这样,他俩的爱情啊,结出了第一批丰硕的艺术之果。
   
“恩格斯支持!”

  丹青在西藏工作了五个月,圆满完成了预定的任务后,返回南京。
  丹青走后不久,素宁就把准备参加全国美展的作品送到了北京。这将是粉碎“四人帮”之后的第一届全国美展。
  “嗬,西藏也送来了油画!”陈丹青的《泪水洒满丰收田》刚刚拆封,来自各地的美术工作者就围了上来。他们立刻被画面上真实、动人的形象打动了。啊,作者的才华迥非一般:整幅画显露着一种纯朴、天然的气质,就是那麦田里的一把镰刀,一个水罐,也都画得十分真切、十分生动!人们在看厌了十年动乱时期那些虚假、华而不实的作品之后,这幅画给人的印象是多么清新啊!就像是在绘画的海洋里发现了一片绿洲似的,人们惊喜地相互传告:“一个不出名的年轻人,画了一幅很精彩的油画!”
  经过评委们的审议,《泪水洒满丰收田》入选了。在数量相当可观的悼念毛主席的作品中,丹青的这一幅,是引人注目的。素宁,无论是作为西藏美术界的一个代表,还是作为丹青的亲密伴侣,亲耳听到对画的好评,总是激动得难以自己。伫立在《泪水洒满丰收田》的面前,望着画面上一个个熟识的、凝聚着他俩心血的藏民形象,她眼眶湿润了。啊!丹青,你听见了吗?看到了吗?你的画成功了!你的艺术终于开始被人们了解了……
  她早就期待着这一天。这一天终于在粉碎“四人帮”后的第一个早春来到了!为了让丹青早些知道这一消息,素宁趁美展尚未正式开幕的空隙,自费乘车前往上海。
  丹青从西藏回南京之后,工作尚无着落,就回家过春节来了。他真没有想到,这么快,就能和素宁会面;他更没有想到,素宁会给他带来这样令人鼓舞的好消息!
  丹青喜出望外,丹青的爸爸妈妈也高兴异常。一间小小的旧阁楼,出现了二十年来从未有过的欢乐气氛。尽管丹青的爸爸妈妈还不知道儿子和素宁已经相爱,但对这位曾经在儿子最困难的时候给予无私的帮助的姑娘,他们的欢迎与感激是极其真诚和热情的。他们知道,丹青在创作上所取得的成绩,很大程度上,应当归功于这个善良的姑娘呀!
  素宁在上海只停留了一天。第二天,她又登上了返回北京的特快列车,她和丹青商定,等她走后,丹青就把他俩的事儿告诉爸爸妈妈。她自己呢?怕年老的双亲一时不能接受,引起争吵而耽误了她的行程。因此,她决定等回西藏后,再写信告诉自己的爸爸妈妈,也许这样会更好些……
  素宁的爸爸看完女儿从拉萨寄来的长信,果然十分生气。他恼怒地对老伴说:“这孩子太糊涂了!怎么能和丹青好了呢?我们不讲‘门当户对’,也不能门当敌对嘛!陈丹青的父母亲都是右派不说,还有他的爷爷,现在还在台湾呢,这,这不叫门当敌对是什么?”
  老伴看过女儿的信,也觉得很为难:“宁宁这孩子,大学毕业,比陈丹青大三岁,又是党员,怎么就非要找这么一个知青呢?唉!”
  “就是嘛!根本扯不到一块儿。”素宁的爸爸更火了,一摔椅子,连跺了两脚说:“她呀,苦头还没吃够!”
  “这孩子也太可怜了,慢慢再说吧!”老伴的心还是向着女儿。
  “什么慢慢再说,快写信给她,就说我们坚决反对,必须马上同陈丹青一刀两断!”
  “陈丹青这孩子还是不错的,总是新社会长大的嘛,画画也很有点才能……”
  “能画几张画,这个我比你清楚。可是,我说同志呀,你别忘了政治影响,别忘了一家人的前途!懂吗?”一气之下,素宁爸爸划亮一根火柴,把女儿的信烧了!兴许他是因为在十年浩劫中吃过抄家的苦,怕这封信有朝一日成为他重新遭罪的隐患。
  素宁爸爸是固执的,他决心干预到底。当天,他就给晓秋打去了电话,“你让陈丹青进城一趟,我有要紧的事儿找他!今天就来!越快越好……”
  陈丹青来了。
  素宁爸爸气鼓鼓地问:“你和素宁谈恋爱了?你们考虑政治影响没有?”
  “没有。”丹青此时只好这样回答。
  “谈恋爱怎么能不考虑政治影响呢?”老人气坏了,拍了一声桌子,“简直是混账!你的家庭情况难道自己不清楚吗?我们宁宁是共产党员,你难道也不清楚吗?啊!”
  丹青以最大的毅力克制着自己,一声不吭地听着老人的数落以至厉声的斥责,因为这是他早已预料到的。回到石桥,他写信给素宁说:“这不能怪你爸爸。这不是他个人的过错。这是几千年封建残余和社会偏见的影响。老人在运动中挨了整,吃了苦头,他的考虑是可以理解的。你千万不要因此而冷淡了他。”
  读完丹青的信,素宁觉得,丹青比自己要成熟、懂事,甚至,比她自己更能体谅爸爸……
  真正的爱情,谁一旦获得了它,就会异常珍惜它。它是遮风挡雨的大树,它是抵御严寒的烈火……啊,也许正是因为家庭的反对和阻挠,反倒使素宁更加爱怜丹青了。她深信,丹青确是个好青年。十年动乱,他没有消沉和颓废,即便是濒于绝境,也没有沉沦。他顽强地自学,执著地追求,在艺术的崎岖山路上,一步一个脚印地向上攀登……
  为了最终能说服她的爸爸,取得家庭对她和丹青的理解和支持,素宁认真地读起了恩格斯的《家庭、私有制和国家起源》。当她读到“结婚的充分自由,只有在消灭了资本主义生产和它所造成的财产关系,从而把今日对选择配偶还有巨大影响的一切派生的经济考虑消除以后,才能普遍实现。到那时候,除了相互爱慕以外,就再也不会有别的动机了”时,她心中充满了幸福、欣慰之情。啊,是的,我和丹青就是除了相互爱慕以外,没有别的动机呀!我一定用这些老祖宗的话说服他们。我也要告诉丹青,我们是完全对的。
  她从革命导师的著作中汲取了力量,坚定地认为:变相他讲门当户对,动用社会权力未干涉婚姻自由的时代早该结束了!而丹青的艺术前途,是更为主要的,她要在事业上对丹青支持到底,做他事业上的终身伴侣。
  相见的机会又来到了。自治区党委宣传部派素宁到上海出差,翻拍批判、讽刺“四人帮”的漫画作品。丹青闻讯很快从江浦赶回上海。
  刚一见面,素宁就兴奋地对丹青说:
  “丹青,别看他们反对我们俩好,可还有人支持我们呢!”
  “你把我们俩的事告诉了谁?”
  “谁也没有。”
  “那是谁支持呢?”
  “恩格斯支持!我给你看这段话。”她翻开了使他激动不已的都一页……
  相聚的日子是短暂的。素宁完成了出差的任务,又要回西藏去了。要想在短时间内说服自己的父亲是不可能的,等待她和丹青的,还将是一杯杯爱情的苦酒。但是,她相信总有一天人们是会理解的。
   
“我们也是战士!”

  油画《泪水洒满丰收田》被誉为全国美展的优秀作品之后,陈丹青的名字就在美术界传开了。一封封热情洋溢的信从各地飞来。有不少从事油画创作的年轻人,自己出车费,从东北、新疆等遥远的边疆跑到扬子江边的石桥公社来向丹青求教。这些慕名而来的年轻人,无不感叹:“没想到像你这样有才华的油画家,竟然是个知青!要是在我们那里,早该调上去搞专业创作了。”
  是的,丹青从西藏回来之后,招王之事仍如石沉大海,杳无音信。他还是靠挣工分吃饭。到了4月份,县文化馆才勉强同意他去当一名见习美工。当时,他的《泪水洒满丰收田》已被中央美术学院的老师编入教材了。
  丹青到县文化馆不久,素宁回南京来了。她准备趁出差之便,与丹青合作一幅题为《进军西藏》的油画,参加将在“八一”举办的纪念建军五十周年美术展览。半年前,丹青在拉萨的时候,曾和她一起去看过西藏历史展览,解放军进军西藏的生动事迹深深激动过他俩的心。
  江苏美术界,对纪念建军五十周年美展是相当重视的。早就组织画家们到全国各地去体验生活、写生和搜集创作素材。油画颜料和画布应有尽有。可是,依旧是知青身分的陈丹青却无法得到这样的创作机会和条件。啊,还是素宁,他亲爱的素宁,一有创作机会就竭力为他争取。她来了,带着她已经搜集好的大量生动的文字和形象资料,带着她日臻成熟的创作构思来了!她来得也正是时候,丹青正好利用借调在江苏人民出版社搞一张宣传画的机会,来完成这幅画。
  这是他俩在江苏人民出版社的第二次重逢。尽管素宁的家近在咫尺,透过窗户,就能望见自己的家门。那里有舒适的卧室,有敞亮的可以作画的客厅……但她是不愿回去的,因为她俩的婚事还没有得到父母的理解。就是上街,她都不敢。怕让爸爸碰见,惹得老人生气。
  幸好,她的朋友小卢,有一间独居的小屋,临时借给了她。
  画室解决了,画布和油画颜料还没有着落。丹青找到省美展办公室,好说歹说,才求得六块人家裁下来的边角料。他让素宁把六块边角料缝缀起来,拼成了一幅三米宽的画布,绷上了自己钉的木框子。画布有了,他又四处去讨要颜料和画笔……尽管条件很差,但他俩还是乐观的。
  这是一幅工程量很大的作品,有近百个人物呢!丹青和素宁,一连埋头画了好几天!往往连上街吃饭的时间都舍不得花……房间窄小,作画时,几乎连手臂都伸不直。想要退后几步判断一下色彩效果、明暗关系,都得要躺到小床上,侧着身子来仰望,太费劲了!
  谁说这间房子小呢?这里,有漫天的风雪,有玉琢银雕的唐古拉山,有一支在红旗下奋勇挺进的钢铁劲旅……啊,小小画室包容着一个多么广阔、雄奇的艺术世界!
  6月12日下午,小卢来了。他一进门,素宁就见他脸色不好。急忙问他:“你怎么啦?”
  小卢回答:“这几天,我老回家去住。我爸爸非问我怎么不在这儿住?没办法,我就说把房间惜给你们画画了。”
  “卢叔叔说什么?”素宁觉得事情不妙,因为小卢的爸爸原先是南京军区的一个师级干部,是她爸爸的好战友。假如把他俩在这儿画画的消息传给了她爸爸,这幅画就得难产了。
  小卢十分为难地告诉素宁:“我爸爸说,让你们俩赶快把画搬走。不然,将来他在老首长面前不好交代。你家里反对你们俩好的事儿,我爸早就知道了,他怕黄伯伯说是他窝藏了你们……”
  “小卢,我们不给你增添为难。我马上就去想办法,等我找到了地方,连人带画一起搬走。”话是这么说,可素宁心里,一点儿主意也没有。再到哪里去找这样僻静的小画室呢?
  小卢走了。临走前,留下一句话:“我爸火气好大,要我把这间房子的钥匙交给他呢!”啊,要把钥匙交回去,这不就是说,一点商量的余地也没有了吗?素宁想,这怎么办呢?把画搬到哪里去画呢?她不明白:他们明明是在用自己的画笔歌颂人民军队的战斗业绩,而为什么身为军队干部的爸爸和卢叔叔要这样对待他们这样两个青年伴侣呢?……她忽然想到,这是一个不吉利的日子。去年的今天,她亲爱的陈涛,被卡车撞死在大雨滂沱的拉萨街头。天哪!难道她和亲爱的丹青,今天又要遭什么不测了吗?……想到这里,她一头扑进丹青的怀抱,伤心地痛哭起来。
  “宁宁,别难过。”丹青竭力克制着自己,为素宁擦拭眼泪。
  “要是让我爸爸知道了,这画就完不成了。”
  “就是把我们俩拆开了,无论是你还是我,都要想办法把它画完。”
  “可是,到哪儿去画呢?”素宁哭得更伤心了。
  “宁宁,你来看,这个女战士像谁?”丹青指着一个他刚勾勒出的头像轮廓给她看。
  “啊?你把我画上去了!”素宁感到惊疑。
  “你不就是一个翻过唐古拉山,自告奋勇到两藏去工作的女战士吗?”丹青激动地指着那个头像说,“看你多么乐观、自信、充满朝气呀!”
  素宁偌受鼓舞,破涕为笑了:“你说得对!我们也是战士,我们是绝不向困难屈服的。好!我也把你画上去!”
  两个年轻人,似乎忘记了他们身陷困境,又沉浸到艺术创作的幸福中去了。一忽儿你望望我,一忽儿我看看你,仿佛两支画笔蘸的不是五颜六色,而是爱情的蜜糖。画布成了一面奇特的镜子,在相互交错的位置,映出了他俩各自的英姿……
  第二天,小卢托人捎来一张便条,告诉他俩,因为他不肯交出这间房的钥匙,他爸爸气得心脏病发作,差点儿晕倒了。他护送他爸爸上医院去了,来不了,希望他俩今天一定想办法把画搬走……
  钥匙被来人带走了。丹青和素宁相对无语,郁愤的眼泪唰唰地流。啊,天地如此之大,却容不得他俩的一幅未完成的油画!仿佛这幅油画是颗定时炸弹,顷刻间就要爆炸……
  直到晚上,素宁才想出了办法:“丹青,只有一个人可以帮我们的忙,他家有空房子。”
  丹青问:“谁?”
  “我妹妹原先的朋友。他和你的命运差不多。我爸爸嫌他家出身不好,反对妹妹同他好,不得不吹了。”
  “那他还能帮忙?”
  “他可是个好人。我想,正因为他同妹妹吹了,才会同情我们俩。‘同是天涯沦落人’啊!”
  丹肯觉得素宁说得很有道理:“那好吧,快去找他!”……
  深夜,晓秋坐着爸爸的吉普车来了。司机同志对这对年轻的伴侣十分同情,帮他们把未完成的《进军西藏》绑到车顶上,悄悄地穿过古城静静的小巷,转移走了。
  江苏一共给纪念建军五十周年美展推荐了八十多幅油画作品,结果只选上了三幅。《进军西藏》入选了。这幅用六块边角料拼成的油画,堂而皇之地挂在中国美术馆的大厅里。画面上,解放军指战员冒着风雪严寒向西藏高原进军的磅礴气势和百折不挠的战斗精神,深深打动了观众的心。作者陈丹青和黄素宁在攀登艺术高峰的征途上,像进军西藏的战士一样,把重重冰峰雪岭甩在了身后。
  当《进军西藏》的油画入选的消息传到南京的时候,黄素宁却病倒了。经医院诊断,她患的是甲状腺肿瘤,必须立即做切除手术。
  人活在世界上,谁都有欢乐和痛苦。欢乐和痛苦交织在一起,便组成了生命的乐章。对于年轻轻的黄素宁来说,她所忍受的痛苦,似乎要比属于她的欢乐多出了十倍。她回南京与丹青合作《进军西藏》,她爸爸妈妈本一无所知。可现在,她要住院做手术了,因户口不在南京,一要证明,二要家属签字,就不得不让丹青去找她在医院工作的妈妈了。妈妈一听女儿得了癌,心肠立刻软了。当天,就来把素宁接回了家。
  素宁被接回家,她与丹青的联系也就被切断了。家里决定立即送她到北京动手术。当丹青从晓秋那里得到这个消息时,难过地哭了。他想到,是素宁在他多次危难中,给自己以帮助、安慰……现在,她病了,而且,病情还不能确定,自己却连探望她的机会都得不到!他真是痛苦万分!
  命运啊,道是无情却有情!就在素宁去北京不久,江苏人民出版社约丹青创作一套《周恩来在天津》的连环画,他也来到北京。一出北京站,他就直奔医院去探望他心爱的素宁。
  大夫告诉他,素宁患的是甲状腺囊肿,而且手术做得很好。
  当丹青站在素宁病床前时,素宁无限欣慰,露出了手术后的第一个笑容。丹青深情地向素宁说:
  “以后,就让我和伯母一同来护理你吧!”
  素宁的母亲见丹青千里迢迢赶来,对素宁如此钟情,也颇为感动。特别当她看到丹青一来,自己的女儿有了很好的精神状态,于是,便答应与丹青一同来护理素宁。丹青终于得到一个机会,履行他在当雄的那番诺言。只有患难与共,才是真正的伴侣啊!
  素宁病愈出院了,一回到南京,爸爸又严厉地向她发出了警告:“宁宁,你是共产党员、革命后代,应该好好考虑你和丹青的事。”
  “我不想改变我的选择。丹青是新社会长大的。插队这么多年,贫下中农对他反映很好。”
  “你是苦头吃得不够,今后搞起运动来,你吃得消吗?也不好生想想!”谈话勾起往事回忆,老人也很痛心。
  难道素宁没有想过吗?不!她是反复想过的。
  那一年,她在一个海军基地当话务兵。党组织根据她的一贯表现,研究了她的入党申请,决定发展她入党。入党志愿书都填了。临开支部大会前,一位支委受组织委托来找她谈心。这难道不是亲爱的党向她敞开大门吗?她感到温暖、幸福。可是,就在支委找她谈心的当儿,她收到了妈妈的来信。信上说:“有人说你爸爸是‘5.16’反革命分子,今天,把他弄走隔离审查了……”素宁一下子蒙了。这怎么办?她想,应该对党忠诚,便把妈妈的信当场交给了找她谈心的支委同志。这位支委看过她妈妈的信后,也愣神了,结结巴巴地说:“你先等等,我去请示一下再说。”结果,不仅准备通过她入党的支部大会取消了,而且通知她,三天之内,复员离开部队。明确告诉她:“‘5.16’反革命分子是攻击无产阶级司令部的最凶恶、最阴险、最反动的阶级敌人,我们不能让他们的子女来给人民军队抹黑”……就这样,素宁被迫摘下心爱的领章、帽徽,办了复员手续。可以说,她等于是被撵出部队的。等她回到南京,全家已被撵出原来的住宅,爸爸也不知关押到什么地方去了……对一个年方二十的姑娘来说,这晴天霹雳般的打击多么惨重啊!虽然,等她爸爸的冤案平反之后,南京艺术学院党委就批准了她的入党申请,但是,那命令她三天之内摘下领章、帽徽的一幕,她是永生永世也不会忘却的。
  “宁宁,你想好没有?”在素宁返回西藏的前夕,爸爸又提出了她和丹青的事。她实在不想再说什么了。一连几天,爸爸又请许多朋友来说服她。她总是明确地告诉他们:
  “我知道你们是好心,可我决不反悔,有苦我自己吃。”
  “把话说白了,这不是一个吃苦不吃苦的问题,是你究竟要党,还是要他那个反动的家庭!”她爸爸的话,越来越带有一种威胁的成分。
  素宁回答得很干脆:“我要党。”
  “那好,你就写一封信,表示和陈丹青从此断绝关系!”她爸爸步步紧逼。
  “不,我不能那样做。那不符合党的政策。”
  呼!老人又气得拍桌子了,“我的话你都不听了,鬼迷心窍!不行,这封绝交信,说什么今天你也得给我写出来!”他气呼呼地把纸和笔摔到女儿面前,命令地吼了一声:“写!”
  大病初愈的素宁,哪经得起这样的精神刺激!当她爸爸把纸笔摔向她的时候,她忽然觉得天旋地转,电闪雷鸣,一头晕倒在沙发上了……
  经过母亲的急救,素宁苏醒过来了。她的回答依旧是:“我爱丹青!”
  老人见素宁铁了心,只好暂且息怒。这位骁勇善战的老将,还从未遇到过这样难攻的堡垒。
   
西藏组画

  1978年3月,春风送来了一个令人振奋的消息:随着高考制度的恢复,各艺术院校要招收研究生了!按理说,这对只有初中(严格他说是小学)学历的陈丹青来说,似乎是毫不相干的。可就在此时,中央美术学院一些素不相识的老师,纷纷给他来信,鼓励他去报考油画专业的研究生。如果这是在两年前,甚至是半年前,他收到这样诚挚的信件,准会觉得自己是在做梦。
  恶梦醒来是早晨。啊,想起来都会使人打寒噤的被人歧视的年月,终于一去不复返了。如今,一切都充满了生机,充满了希望!爸爸“右派”的问题得到改正,还被推选为区政协委员。丹青挺起腰杆,理直气壮地报了名,用绳子捆起了中学美术老师送给他的用了十多年的破旧画箱,赶往北京,到全国最高的美术学府投考研究生来了!
  春华秋实。9月初,丹青接到了中央美院发来的录取他为研究生的通知书。啊,这一次,命运不再欺诳他了!历尽坎坷的八年的插队生活终于结束,从年少时就为之奋斗的理想就要实现了!……他给远在拉萨的素宁拍去加急电报的同时,给素宁的爸爸妈妈写了一封信。他很有礼貌地写道:“我已经考取了中央美术学院的研究生,就要离开南京了。我来江浦县插队三年,得到了你们的许多真诚的帮助与关怀。如果,你们觉得方便的话,请允许我来府上辞行……”两天之后,回信就来了。啊,毕竟时代不同了,解放思想的春风,终于把人们从传统观念的禁锢中解放出来了。
  丹青又一次来到素宁的家。
  老人爱惜地握着丹青的手,内疚地说:
  “这两年,委屈你和宁宁了。”
  丹青豁达地说:
  “不,您当初也是好心。”
  陈丹青,一个插队八年的知青,忽然成了中央美院最年轻的研究生,在一些人眼里,立刻变得身价百倍。于是,一帮热心的“红娘”蜂拥而至:
  “丹青,我给你介绍一个,是××团演主角的。”
  “黄素宁还在西藏,将来两地分居有什么好,我给你介绍一个北京姑娘。”
  丹青觉得,他的价值并没有提高。素宁也还是他钦佩与爱慕的素宁。真正理解他,最早发现他,并真正尊重和爱着他的,还是他的素宁。
  丹青到中央美院报到之日,巧逢素宁从西藏回内地休假。十月金秋,他俩在首都幸福重逢了。请朋友们吃了一顿烤鸭,就把婚事办了。
  紧张的两年学习生活,很快就临近结束了。搞好为时半年的毕业创作,对于研究生来说,是至关重要的。到哪儿去画呢?丹青马上选择了西藏。这不只是因为那里有他的素宁。更主要的,是西藏留给他的印象太深、太美了。第一次进藏时,他正处逆境。这给他的艺术创作带来了意想不到的好处。正由于他自身经历过困苦、思慕和憧憬,从而使他在藏族同胞中间生活的时候,目光才能那样敏锐而深邃,思想宽广,感受强烈……使他从一些寻常的生活场景上,看到了一个民族的命运。他太爱藏族同胞的深沉、浑厚、内在的气质了。也正由于他曾长期生活在社会底层,使他在油画画法上,偏爱伦勃朗、柯罗、米勒、普拉斯托夫画中那亲切质朴和刻画细腻的古风。他觉得,没有比这更合适的语言能表达他对西藏生活的独特感受了。
  在第二次来到西藏之后,丹青便完全沉浸到那种浑朴天然的人情风土中去了。他成天在藏族同胞中转悠,观察,画了一张又一张的速写。他的速写,从来都是画得又快又准。元宵节那天,他上街画速写,素宁在家包元宵。当他带着速写本从街上回来时,素宁还没有把元宵包完。素宁数了数:好家伙,不到半大的工夫,丹青画了一百多个人像速写,比她包的元宵还多呢!等到他开始组画创作时,好几幅画中的人物动态和模样,就直接取材于速写。因此,他的组画十分生动。画面上的藏族同胞,仿佛就在你的身旁,甚至,仿佛可以闻到从他们黝黑的皮肤和佩带着各种装饰的衣着上发散出来的糌粑和酥油的气味……
  创作每一幅画,丹青都是充满激情的。这种激情,来自他强烈的生活感受。他觉得,艺术要表现的,既不是眼前见到的生活,也不是杜撰的未见过的生活,最好的,莫如印象中的生活。他每天上街画速写,并不是在生活中寻找模特儿,而是在找他心中的人物。创作时,他先在草图中追寻他心中的人物,常常是数易其稿。有一次,他正作画,一位向他学画的藏族青年在一旁进行临摹。丹青回头一看,尽管这位藏族青年临摹得不像,但远比他画得“土”,有一种特别淳朴的味道。啊,找到了,这就是他心中的这个人物所应该有的气质。于是,他连忙把自己画稿上的人物刮掉,反转来临摹这位临摹者笔下的人物……因此,虽说他的组画没有选取什么举世瞩目的重大题材,也没有特别动人的故事和情节,但都实实在在,富有浓郁的生活气息。他没有用虚设的光彩打扮和粉饰现实生活。他的画中没有矫饰,更没有妩媚。有的是他对朴素、坚毅、深沉的藏族人民的深深的同情、理解和热爱。正因为如此,他的组画是那样耐人寻味,有着动人心魄的艺术魅力。
  又是一个秋高气爽的10月,中央美术学院研究生毕业作品展览在北京开幕了。陈丹青的七幅出人意外地“土”和“小”的油画,刚一展出,就在美术界引起了重视。只要你看过这组画,不管你是否欣赏,你就休想忘掉它们。
  ——“陈丹青的组画表现了西藏人民的气质,看得出来,他是怀着热爱西藏人民的感情画出来的。”
  ——“陈丹青实事求是,不说假话,他的组画彻底和‘四人帮’的那套东西划清了界限。”
  ——“陈丹青的组画在我国油画史上占有不拔的地位。”
  观众留言簿上,专家座谈会上,各个权威性的美术刊物上,都可以看到和听到这样热情的称赞。《西藏组画》很快就轰动了中国画坛!在展出期间,中央美院接连接待了美国、日本、法国、意大利、加拿大等许多国家的友好团体和艺术鉴赏家,外宾们纷纷提出,愿出重金购买陈丹青的这套组画。某国驻华大使馆打电话来说:“只要你们愿意出售陈丹青的油画,你们要什么都可以,不出售原作,复制品也可以……”外国以官方名义要收购中国画家的油画,这在中国现代美术史上,还是第一次!
  当丹青在素宁身边完成了《西藏组画》、准备返京的时候,素宁报考中央美术学院年画专业研究生的录取通知书寄到了。于是,他俩就像比翼鸟一样,从他们开始相爱的地方飞向北京,朝夕相伴,共享了这份创作的喜悦和丰收的欢乐。
  每当有人称赞《西藏组画》的时候,丹青总爱这样说:“是的,是西藏给了我艺术生命。当年,素宁把我借到西藏去时,她就说,只有西藏才能使我的艺术获得成功。我一到西藏,就爱上了这个地方。这是我生活道路和艺术创作上的一个转折点。我永远也忘不了我和素宁两次在西藏共同度过的美好时光。”是啊,在某种意义上讲,《西藏组画》就是他和素宁爱情的结晶!
  《西藏组画》获得成功之后,陈丹青并没有沾沾自喜。当他像局外人一样审视这组油画时,深感还有明显的不足和缺憾。他感激党的十一届三中全会的路线,给他们带来了一个大有作为的时代。站在《西藏组画》面前,他满怀信心地对素宁说:“人,什么都不怕,最怕的是自己战胜不了自己。能够战胜自己才是最了不起的……”
  祖国的丹青妙笔啊,党和人民正期待你们献出更加光辉的新作!让世界看到,中国文艺界终于迎来了一个人才辈出、群星灿烂的时代!
                 1982年6月30日初稿
                 1982年8月10日改毕于北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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