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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吃”地




   
古老而沉重的流失

  1957年到1986年29年间,中国耕地净减少2.4亿亩,这几乎是一个天文数字。偌大的北京有多少耕地?也不过700多万亩,这可相当今天30多个北京的耕地面积!
  国家土地管理局的官员说,直到今天,中国耕地减少的趋势还没有完全控制住。
  “减少的耕地”都哪儿去了?开始,我曾大惑不解,这土地也不是什么收藏品,可以搬到家里藏起来。也不是什么“消费品”,可以损坏、消失,或者转移为另外一种“物质”。
  后来,有人告诉我:减少的耕地都被我们“吃”掉了……
  那个黄昏,在令人难以忍受的酷热中,我在上海的外滩看“景”。那简直不是黄浦江的外滩,而是个人的外滩。男女老少,肩擦着肩,人拥着人,可怜那些年轻的情侣,在这拥挤、膨胀的空间,把本来属于静谧的温馨和甜蜜,一览无余地暴露在众目睽睽之下。
  我把目光从外滩移向渐渐被夜色笼罩的大上海,灯光的效果,在我眼前隆起了一个巨大的苍穹。
  这是一个日渐膨胀的苍穹,这是一块负载沉重的土地。工业化已经使上海比过去扩大了几倍,人口的膨胀,使上海不得不用每平方公里的土地,容纳一万两千多个活生生的人。上海,成为中国人口最稠密的城市。
  大上海,一个充满着矛盾,也充满着梦幻的大上海。
  1991年新年伊始,两条关于上海土地的消息,几乎同时见诸报端:
  ——上海土地资源潜力已经接近临界点:日前开始大规模投入开发的崇明岛东滩,将是本世纪上海最后一块可供利用的大面积滩涂资源,这是上海市水利局围垦处提供的信息。90年代上海社会经济发展还需要土地45万亩,而90年代上海可供围垦的滩涂只剩下10万亩。所以,建设用地只能占用耕地。这表明,上海的土地资源潜力已经到了枯竭的临界点。
  ——上海扩大土地批租:新年伊始,上海利用外资迈出了新的步伐。一月中旬,大陆首家“台商工业城”在漕河径开发区破土动工。这是上海迄今最大的土地批租项目,也是首块用于工业性投资项目的批租土地。该项目由香港齐来贸易有限公司投资兴建,总投资为8000万美元,有偿使用期限长达50年,据悉,上海历年来已经批准外商直接投资金额28.8亿美元,其中去年实际批准外商直接投资项目201项……
  这就是处于矛盾中的上海。面对着显而易见的土地危机,还要挺起胸膛拿出土地去发展。危机与希望并存,失落与崛起相依,这就是今天的上海。
  50年代,中国人曾面对着落后的工业,发誓要“超英国,赶美国”,要“手拨乾坤起新城”。然而,事物发展的规律总是在验证“物极必反”的历史经验。1949年,新中国建立时,我们仅有69个城市。到1982年,中国的城市已经发展到245个;到1988年底,我们的城市已达到434个。
  建一座新城,就要占一片耕地,而且必须是土沃水美,地理条件、环境条件皆为上乘的好耕地。于是,向工业化进军,我们在得到的同时,也在丧失珍贵的耕地。这对渴望富裕,渴望现代化的中国人来说,也许是必要的丧失。
  但是,无论如何不能把中国已经出现的“超工业化现象”,也作为一种必然。“六五”期间,中国城市市区面积占全国总面积的比重,已经从过去的2.4%上升为10.1%,远远超过了西方许多高度城市化的发达国家。
  在美国,城镇、庄、道路三项用地面积,只占国有土地面积的4%;瑞典为2%;加拿大为1%。
  而我们在20年间,城市公交基本建设用地占用农业用地就达5亿亩,平均每年2500万亩,这个数字大于两个上海市的面积。
  中国城市化的高速发展,已经超过了国力的承载能力。
  要么不走,要走就过头,这似乎成了我们生活的一种“常见病”、“多发病”。我们何时能够摆脱这种思维和实践定式的困扰?
  城市在走向“超城市化”,农村在走向“城市化”。有一幅漫画:鳞次栉比的楼群,近处,一栋高楼的顶上,一老农在扶犁耕种……
  浪漫的艺术在为我们描绘严峻的未来。
  乡镇企业异军突起,它在创造高额经济效益的同时,也在以超出城市企业三倍以上的速度,侵占着大片的耕地。在江苏、在山东、在四川,在许多地方的田边地头,我看到不少叫不出名的“乡镇企业”,拉铁丝网的,垒高墙的,前前后后占着好大一片耕地。可是,里面圈着的只是一个小小的厂房,整个一个比例失调。
  “圈”上了,就是属于自己的了。中国农民的“画地为牢”。
  据有关部门的统计,仅1979年至1984年5年间,中国兴建的乡镇企业占用的耕地约1亿亩。这其中90%以上是没有经过国家批准,自圈自占的。这比国家30年基本建设所征用的土地还多2500万亩,多么浩大的一场“圈地运动”!
  人门渴望发展的欲望在“蚕食”土地,大自然也毫不逊色地加入这个队伍,与人赛着“鲸吞”土地。
  那刮着西北风的黄土高原,每年有16亿吨的泥沙倾人黄河,中国的西北高原,有四分之三的土地,已经面临着严重的水土流失。40年来,中国土地面积的六分之一,陷入了水土流失的威胁。
  美国《2000年的地球》主编巴尼博士,曾不远万里来中国进行实地考察,他在亲眼目睹了黄河流域的现状后,感慨他说:“黄河里流动的不是泥沙,而是中华民族的血液。16亿吨泥沙的流动,这已经不是微血管破裂,而是大动脉出血了……”
  何止我们黄河的大动脉在流血,我们的长江也在流血。仅以四川每年流入三峡泥沙量来看,70年代为5.1亿吨,到了80年代,已经高达6.8亿吨,相当于尼罗河、亚马逊河、密西西比河这三条世界大河的总输沙量。四川省副省长刘昌杰忧虑地说:“四川省自1985年以来,水土流失面积已经达24.9万平方公里,占全省总面积的44%。”
  建国以来,中国每年被沙化的土地达到1500平方公里。如今沙化的土地,已经约占中国土地面积的13.5%,超过了我国耕地的总面积。
  过去,我们对中国的西北地区,还存着“处女地”的幻想。往昔,中国的西北,土地占中国国土面积的55%,内蒙、新疆、甘肃、青海、西藏5个省区,人口不足0.6亿,人口密度每平方公里不到11人。但是,西北近年来也出现了危机。按联合国沙漠会议规定的人口承载标准:干旱地带每平方公里7人,半干旱地带20人。西北已经超过临界标准的倍数。往昔“风吹草低见牛羊”的田园牧歌正在逝去,西北大草原正以每年2000万亩的退化速度向“枯竭”挺进,30年来,我们已经累计退化草原约10亿亩,自50年代以来,“以粮为纲”催促人们先后开垦了1亿亩草场作良田。今天,这些当年被称之为“新开垦的处女地”,由于我们自己破坏的生态平衡作用,已经变得老态龙钟了,据考察,相当多的耕地已经被风沙吞噬。
  西北在走向沙漠化,西北已不是避风港。
  这一组组统计数字似乎太枯燥,它似乎不该这样毫无浪漫色彩地进入我们的文学作品。是的,如果我们把它仅仅看作一个个阿拉伯数字,那么它是陌生的,会使我们感到与己无关,至少与今天无关。可是,如果我们仍旧掉以轻心,继续过去的荒唐,那么,对于我们的子孙来说,今天的现实,就是一台已经开启了帷幕的悲剧。
  这不是“杞人忧地”,如果我们没有淡忘,今天中国“人口危机”的发展过程,就是一个佐证。我们总是在接受自己的教训,然而,我们付出的代价太大了。
  在上海采访,我听到一个故事:朱镕基带着上海市农委的干部深入农村,所到之处,到处可见农民占用大量耕地在盖新房。他曾问一个农民,盖房子,占耕地,如果以后没有地种,没有粮食吃该怎么办?农民说:“反正我们家里够吃的了……”
  朱镕基听了这话,心情很沉重。他对县里的领导说:“在农村跑了两个月,到处在盖房子。如果说我们对农民教育得不够,还需要时间,那么现在,我们的各级领导首先要树立合理利用土地的观念。我们这些人绝不能目光短浅。”
  他又对上海市农委主任说:“你如果再不保护耕地,再过两三年,上海就没有农业了,你的农委主任就当不成了。”
  朱镕基在上海农村看到的,农民大量占用耕地建房的情形,是中国土地流失的又一个主要渠道。如果说,国家在使用土地问题上还有情有可原的必要丧失,那么,近几年来,在中国广袤农村刮起的超标准建房风,则是个由传统观念与现代欲望相融合制造出的“怪胎”。莫看这一家一户占几块宅基地算不得什么,可建房时,地区与地区之间的攀比,人与人之间的攀比,农民的住宅越盖越气派,占地面积越来越大,甚至有的还修建了花园,我们的舆论还不加分析地以“喜看今日农民住房的变迁”大加讴歌,孰不知,这竟是一个挂着喜字的“虎口”
  据国家土地管理局提供的资料表明:1989年全国共发生各类违法山地案件46.5万件,违法占地面积30万亩,这里有一个令人玩味的现象。
  1989年,违法占用土地的主体,国家单位下降了36%,集体单位下降了3.4%,而个人上升了22.4%,竟占案件总数的96.4%。
  看来,《土地管理法》多少约束了国营和集体单位违法占地的欲望,可它却没有制止住个人违法乱占土地的混乱局面,而且还有愈演愈烈之势。是“土地法”有漏洞?是“法不责众”的效应?还是其他什么别的原因呢?
   
贫困神长了悲哀

  这是一块贫瘠的土地,养着每年都要吃国家救济的一方人。重庆的潼南县,一个还没有甩掉“贫困县”帽子的地方,这几年竟出现了历史上罕见的建造私房热。万余户农民,风起云涌地圈地占地盖房子,手里充裕的盖楼房,盖瓦房,手里紧巴的砌石墙,于打垒。有“路子”的,可以守着旧房的宅基地,再要一块新的宅基地,“喜新不厌旧”,不亦乐乎;没有“路子”的,在原有的旧宅基地做手脚,向南、向北、向东、向西,明里暗里地挪几米,占几米。于是,本来就贫瘠的土地,又雪上加霜,几百亩、几百亩地减少。如此下去,潼南的耕地都盖了房子,潼南人还吃不吃饭……
  我风尘仆仆地来到河南巩县,这是唐代大诗人杜甫的故乡。那大,刮着大风,黄沙扑面。我是为土地来的,可这块诞生过伟大诗人的土地,这块被杜甫无数次赞美过的故土,同样不让我轻松,我难以在这儿找到杜甫笔下的那番田园牧歌了。
  离城西南30公里,是夹津口乡铁生沟村,这个村群山环绕,由于在此发现了一处汉代采矿、冶矿的遗址而远近闻名。另外,它名声在外的另一个原因是,这个在清朝人均耕地还七八亩的山清水秀的村落,如今土地人均耕地已经下降至0.87亩,到了一方难以养活一方人的田地。可是,全村500多户人家,却还是像着了什么“魔”似地疯占耕地。至1989年,全村又新建住宅437处,新房比肩接蹿,占地一家比一家有气魄。于是,这个并非很富裕的村落,出现了这样对比明显的反差:一方面,农民无地可种,吃粮要返销;另一方面,全村的房基地比总户数还多140处,有一户6口之家,就占着4处住宅。
  越穷越吃,越缺越占,中国人不知都怎么了!1989年统计的全国违法占地案件中,农村个人违法占地建私房案件竟占90%以上。该年度的四川省达县地区,就发生个人违法占地案件6万件,其中一个有145户人家的贫困村,就有133户违法占地,拿得出钱的就建房,拿不出钱的就圈地,你占我也占,不占白不占。
  好像是无法无天了。不!并非没有法规,1986年6月间,第六届全国人民代表大会常务委员会第十六次会议通过的《中华人民共和国土地管理法》中,早已有明确规定:
  “农村居民、城镇非农业户口居民,未经批准或者采取欺骗手段骗取批准、非法占用土地建住宅的,责令退还非法占用的土地,限期拆除或者没收在非法占用的土地上新建的房屋。”
  那些违法占地建私房的人,难道都吃了豹子胆,竟视法律于不顾,如此为所欲为?
  其实,引导他们思路的是传统的小农意识,农业部曾向有代表层次的3200名农民问卷调查,结果,绝大多数的农民选择“种田为口粮,增收先建房”。
  而为他们壮胆的不是别人,恰恰是那些有脸有面,有权有势,带头建私房以谋私利的干部们。
  被人称之为“天府之国”的四川省,有一位县人大常委会的主任,在县城既是商业中心又不失雅静的一流地点,建起了一栋四层的小楼。“别墅”建成后,这位主任又向有关土地管理部门打了一个报告说:“现主体房己建成,但在房屋设计时,忘记了设计厕所,无厕所是不能居住的。所以,特申请在原地补征30平方米土地……”
  人体是一个循环系统,只进不出是绝对不行的,所以,这位主任要地修建厕所的要求是绝对不过分的。可让人疑惑的是,为县人大常委会主任建楼房,工程设计一定是精益求精,决不会草率马虎到忘记留修厕所的地盘。另外,即便此事为真,一个家庭的厕所占地,有五六平方米足矣,为何要30平方米?
  这30平方米,足够城镇里平民百姓一家人居住,难怪乡民们惊呼,“这当官的屁股好大噢!”
  容得这些权势人物“屁股大”,也就难以约束平民百姓的“胆子大”。“村看村,户看户,人民群众看干部”,我们前面提到的四川潼南县,全县10个区镇,61个区级干部中,就有9个区镇25个干部超标准建起了自己的私房。县委、县政府、县人大等县级机关,有32名局级以上的领导干部,也建起了私房。
  一栋栋富丽堂皇的干部楼,一条条由“干部楼”组成的“干部街”……这是一个强烈的反差,这是一个穷困县,贫瘠的土地造就了这里的贫穷,然而,贫穷也造就了“土皇帝”私欲的疯狂。
  一个区委副书记建好了私房后,左看右看,还嫌不满足,于是,又用围墙圈了0.3亩地,就算是个人的了。
  一位乡党委书记,挪用公家建筑物资建起一座百余平方米的私宅还不算,又建起一栋百余平方米的楼房。
  一个局长,利用自己手中的权力挪用公款,私拿建筑材料,为自己的儿子,建起了“安乐窝”……
  面对这种现实,我们也许就不难理解,为什么潼南这个“贫困县”,上上下下会刮起如此强劲的滥占土地建私房风?
  党中央已经三令五申,严禁党政干部违法占地建私房。1989年底,国家土地管理局、国家监察部曾联合发出通知:严办国家行政机关工作人员违法占地建私房,并把这件事作为惩治腐败的一项重要工作。
  可是,屡禁不止。你上有政策,我下有对策。干部是“铁打的衙门,流水的官”,今天干,明天也许就不干。可在国家集体的土地上建起属于自己的私房,这就成了张家李姓永久性产业,有房即有钱,这里面的奥秘深着呢。
  就在潼南县城,有十余名县里的干部,共同占用耕地一亩,建起了1200平方米的私房,楼上居住,楼的底层是营业店面用于出租。他们是“遵纪守法”的,没有“经商办企业”,可是,他们每年出租店面,则可以赢利2000多元,要知道,他们中很多人,还有着另一处公家分配的“公房”。
  曲线捞钱,曲线致富,这才是永久的实惠,受用无穷的“保值储蓄”,也许还是“升值储蓄”呢!
  可他们占的是国家集体地价的便宜,他们“吃”的是国家。
  月光照进这栋漂亮的小楼,8月,浙江正是热得冒“火”的时候,可这栋小楼的一个房间里,却密闭着窗帘。这里在进行着一笔交易。
  房屋的主人,也是这义乌市稠城镇的一个当家人,他家里还有一处住宅,但他又煞费苦心经营起这栋楼房。19间,500多平方米面积,多惬意啊!他背着手,楼上楼下转着、欣赏着。陶醉的微笑浮现在他的面庞,如果他不是个副镇长,他怎么能够盖得起这么大、这么好的楼房。事实上,他家里数得过来的几个人,并不缺房子。他找了许多借口盖起这栋楼房,心里自有他的打算。
  很快就要换届,是否继续在位还难说,所以,他不能不想自己的后路。别人都在搞活个人经济,他作为镇里的干部,自然不能像那些小商小贩,去找差价,去对缝,他要有自己的“打法”。盖楼就是他的一步棋。
  现在,他正在精心地走自己的这步棋。
  “我们也是小本生意,你看你出租这房要多少钱?”
  “我们先结算3年的房租,5万元吧……”
  “5万元,这房租太高了……”
  “高?房子是现在的,地点又是一流的,你哪找去……”
  后来,当这起私房出租交易败露,了解了实情的人们,不由惊叹这位副镇长曲线致富的精明和贪婪。
  据国家土地局的调查:广东省违法占地建私房的干部达3万多名,平均每个干部占地110平方米,是乡镇非农业户口每户建房用地标准的两倍。
  江西省违法超占土地的干部,占党政干部建私房总数的94%。
  湖南省108个县、市、区,竟有102个查出有干部违法占地建私房的问题。全省建私房的干部有3万多名,据统计,造价少则二三万元,多则五六万元。
  靠国家工资生活的干部,拿得出几万元去建楼,这钱是哪来的?
  潼南县机关的一个干部,以前连抽带嘴的烟都感到力不从心。可担任区长后不到两年的时间,就盖起了一幢造价2.5万元的300多平方米的独户四合院。有群众问他怎么一下发起来了?
  他言不由衷地说:“我这钱都是借的,不是我自己的。”
  管谁借的?也许又是一个意味深长的答案。
  如果说仍未摆脱贫困的农民,把自己的“命根子”土地全舍出去建房,是一种现代意识的贫困,是中国农民的悲哀;那么,那些以权谋私的干部,在国家集体的土地上为所欲为地营造自己的“安乐窝”,发财致富,屡禁不止,则是民主监督程序的贫困,是中国法制的悲哀。
   
阴间与阳间的主题

  火葬场火化室后门慢慢地被推开了,三个人拥着一个身穿簇薪的黑色中山服、头戴黑色礼帽的人,走向停在门外的一辆面包轿车。
  面包车风驰电掣地驶出火葬场,向县城外疾驶而去。那个头戴礼帽的人歪靠在座位上,汽车的颠簸使他的身体的晃动显得僵硬,不自然,突然,汽车一个刹车,他的礼帽被惯性冲掉了,露出一张虽然化了妆,但仍然是惨白而僵直的面孔。下垂的眼皮耷拉着,一副冰冷的表情……
  就在一个小时前,火葬场的殡仪馆里,刚刚为“他”举行过隆重的向遗体告别仪式。他躺在青松翠柏鲜花丛中,四面摆满了大大小小的花圈,哀乐声中,一百多人为他肃立默哀……
  他不过是一个普通的老人,今年八十有四。然而,就凭他的人威,怎么也不会有今天这般的排场。这花圈,这默哀,这三鞠躬,可以说都是冲着他的儿子,那位颇有实权的局长大人来的。老爷子生前与这最小的儿子感情不错,所以,另外四个儿女准家也不去,大城市也不去,偏要在这偏远的小县城里送终。老爷子自有自己的打算,在这“天高皇帝远”的地方,死后许会落个全尸。人老了,别的还能图个啥?
  咽气前,他紧紧拽住儿子的手:“好儿呀,让爹落个全尸,来世也好托生……”气咽了,他还抓着儿子的手不放。
  这给当局长的儿子出了一道难题,当然,他是愿意成全爹的那份心愿,特别是当着哥哥姐姐、老少爷们儿,也争个孝子的名声。可是,他是党员,是局长,太惹人注目,这县里县外,上级下级,整不好断送了自己的前程可划不来,这事简直成了他的一块心病。
  是他的一个莫逆之交,在大屯乡当罐头厂厂长的朋友,为他出了个两全其美的主意。于是,在隆重的向遗体告别之后,就上演了开头那一幕“狸猫换太子”的“移花接木”戏。
  局长和县里来的领导,带着悲痛的心情回家了。车上,一位县委副书记还深有感慨地赞扬他,在这个地区丧葬陋习日趋严重的时候,×局长为全县带了个好头。
  也就在这时,在远离县城的一块山坡耕地上,正在举行真正的安葬仪式。
  墓地已经用砖石砌好,在一块崭新的大帆布的遮盖下,那老爷子的尸体被放进紫色的棺材里,铁桶里燃响了闷声闷气的鞭炮,引来男男女女,高高低低的哭嚎声……土掩盖完了,大理石碑竖起来了,供品摆上了祭台,点着红喜的馒头,烧得焦黄的鲤鱼,香蕉、桔子、苹果,一行人跪地把酒,磕头送行。
  于是,一座新的坟墓又崛起于田地之间。
  于是,那颗渴望来世的灵魂终于“入土为安”。
  人死灯灭,建国以来,“火”与“土”之争所取得的胜利,已经证实了唯物主义的胜利。可不知为什么,今天的人们,越走向现代化,手里越有钱,却越往过去倒退。在一些地方,标志着丧葬文明的火葬被打败了,土葬又支撑起一些人“灵魂永恒”的欲望。
  如果这仅仅牵涉某一种观念,是一种无形的“存在”,倒也罢了。可这是死人与活人在争地,今人与后人在争地,中国的土地本来已经减少到危险的地步,有的地方已经到了难以养活那一方活人的地步,可人们还是要为“死人”带去一块“活人”的地。
  “生在苏州”令人羡慕,而今天,“死在贵州”也使人骄傲。因为,在全国到处推行火葬的时代,贵州却是一个重敛厚葬的地方。
  并非贵州至今没有推行火葬,在贵州省省会贵阳市,备有在全国也是一流水平的火葬设备,但是,1989年贵阳市死亡人口逾8000人,只有2800人实行了火葬,火葬率仅为33%,而贵阳市在过去9年的时间里,共有5万多死者“入土为安”,土葬率高达71%以上。以土葬一人占地6平方米计算,共占用耕地440多亩。
  湖北省枝江县七星台镇沈家店,是一个不大的村落。可就是这个小村,竟有4处坟场,1200座坟墓,已经占地80多亩。但这坟墓仍以每年20座的速度在增加。这个村人均耕地只有1.3亩,而死人每年却要占去两个活人的“饭碗”。
  安徽省现有坟墓2500万座。占耕地42万亩。其中大和县127万人,有坟墓127万个,人头与坟头持平;利辛县110万人,而坟墓竟有115万个,坟头超过了人头。
  人口不足700万,只有七山一水二分田的浙江省温州市,以造坟豪华著称中华,在这块商品经济飞速发展、人们口袋里的钞票越来越多的地方,关于坟墓的独家新闻也是首屈一指、出类拔萃的。在坟墓的造型上,这里发明了流线型坟墓、椅子形坟墓、凉亭式坟墓、花园式坟墓……在坟墓利用上,已经有夫妻合墓、三代合墓、房屋和坟墓合壁,还有力4岁小孩准备的“活人墓”……既然建坟墓也成了一项事业,那么,研究坟墓新造型的设计师,就应运而生了,研究“风水学”,研究“脉象说”的人也应运而生了。在温州,一年要新建坟墓3万多个,每年需耗资2亿多元。这个数字两倍于中国自然科学基金。
  富不富,看坟墓。这在今天的温州,在中国的许多地方成了一种时尚。人们不愿意让自己化作火葬场的一缕青烟,既然有钱,今生阳间能享受,为什么不带一些到阴间去继续享受呢?人享受的欲望是不分阳间与阴间的。而且,越是经济发达地方的人,拒绝火葬、渴望入土的愿望越强烈。
  海南文昌县火莽场,是1978年建立的。然而,至今13年了,这里仅仅火化了一只狗。
  当时,县火葬场落成,也算是文昌县的一件大事。移风易俗,改造中国,那是谁也不能抗拒的。然而,改造世俗是艰难的,为了搞好火葬,火葬场不仅设了停尸间、炼尸炉、运尸车,还设置了吊唁厅、化妆室,县里专门抽调一名资深的干部任火葬场场长,还配有20多名王人,开炉那天,有人牵来一条狗,用狗试炉,效果颇佳。但是,自从那以后,火葬场就再没有升过火。
  过了两年,老场长不幸仙逝。人们以为,这次火葬场可能要开张了。可老场长临终留下一纸遗书,向自己的家属交代再三,万万不可将自己的遗体火化。老场长也怕不吉利。至此,火葬场终于以老场长“意味深长”的遗言,而宣告事实上的报废。
  如今,这个火葬场成了“养鸡场”。
  火葬,丧葬走向现代文明之举,终于只是一种无奈的失落。
  一个又一个坟墓,带着现代人对来世的企盼,在大地间不断崛起。
  海南省民政厅的官员说,当时,与文昌县火葬场同时兴建了11个火葬场,今天,全省除了海口、三亚两市还保留住火葬场外,其余已经全部报废。
  1989年,有关部门对全国死亡人员的善后处理进行了调查,结果是,这一年全国死亡人口650万,其中470万实施了土葬,有370万占用了耕地,全国仅此一项就丧失耕地达74万亩,加上所占的其他土地,约有100万亩。耗费人民币70亿,消耗木材近100万立方米。
  中国人的未来,可别贻误在对“阴间”的梦幻中……
  对天之冥冥的“阴间”,死者也许只能有一种选择。但是,对于“阳间”的人们来说,他们打发死者的选择却可以多角度,而每一个角度部会产生不同的效应。
  对于万众唾骂的千古罪人,人们可以掘之以坟,鞭打以尸,这种故事,古来有之,曰:让你死无葬身之地。
  在古代,如果皇帝死了,他的葬身之地一般都是规模宏大,气势雄伟。北京城郊的十三陵,哪一座陵墓不是占地壮观?去过陕西,游过历代皇祖墓地的人,谁不惊叹皇帝死后也摆出的“大谱”。且不说,唐高宗李治与女皇武则天的合葬墓,是如此壮观,也不说秦始皇陵园内外两城,仅兵马俑几个大坑,就足以使“老外们”叹为观止。就是唐女皇武则天其母杨氏的墓地,陵园占地就有110万平方米。章怀太子墓,永泰公主墓,惠陵、茂陵、昭陵、建陵、顺陵、汉陵,环西安沃地,皇家之陵可谓连绵数百公里,波澜壮阔……
  “活人名,死人墓。”这墓地在人的观念中,似乎成了某种象征。直到今天,这种观念仍在作用着现代人。
  这里很幽静很幽静,新栽的幼柏,新铺的草坪,一座大理石墓碑上,镌刻着那位与抢钱的歹徒搏斗而英勇献身的女烈士的名字。陪同我来的团委的同志带着庄严的神情告诉我:“她牺牲的时候刚刚19岁,所以,我们竖立的这座墓碑高1.9米,台阶也是19层,这象征着她十九载青春年华……”
  不久,我又听到一个相类似的故事:一位挂职下乡支援贫困山区的干部,在一次抗洪抢险中,为救他人不幸牺牲。为了让这里的乡亲永远地记住他,于是,在他牺牲的那块贫瘠的土地上,修建了一座烈士纪念碑。纪念碑投资二万元,占地400平方米,碑座33级台阶,象征着烈士33岁的生命。
  为祭奠一个伟大的生命,为让后人永远效法他不朽的灵魂,修建一个纪念地,并非过分。但是,令人感到不安的是,如果这位烈士年逾七十、一百,这台阶,这墓碑,是否也要象征性地涨到70阶,涨到100米呢?当然,这也许不可能,但是,一种思维方式的延续,是会制造人们难以预料的“奇迹”的。
  面对地少财薄的国情,长眠于高碑高台之下的烈士如心灵有知,他们会感到心安理得吗?
  英国文艺复兴后期的著名诗人、剧作家本·琼生死后,是站着人葬的。这不但节约了场地,也节约了安葬费用。政府官员约翰·杨为诗人写了与他死后安葬风格同样节俭的碑文:“啊,真是少见的本·琼生。”
  于是,由于站立着,本·琼生的头就有机会朝着威斯敏斯特教堂的堂顶。这座大教堂里安葬着许多伟大的人物,但是,惟有这位诗人受到人们如此地尊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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