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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7



一二

  白纪年可不好见。
  有人说,王保京是做的白纪年的官,或者说,白纪年是王保京在省里的保护伞。这话说得不太准确,但是沾到了边。
  郭裕禄当时不认识白纪年。他固执地认为,白纪年不了解情况,而他应该了解情况,不奢望他能改变立场,最低限度,让他能公正客观地看待烽火、袁家之争。
  那时,白纪年还是常务副省长,但是陕西说话有分量的人物。郭裕禄第一次去找,被秘书挡驾,说“白省长没空,有话对我说”。
  郭裕禄也不是省油的灯。他耍了个花花肠子。他对秘书说:“礼泉人都传哩,王保京给白省长冬天下池塘打鲤鱼,专挑九两九的,多一两少一两都不要;夏天送西瓜。专挑九斤九的,多一两少一两都不要;秋天摘苹果,不大不小,专要四两四的……”
  这都是郭裕禄现编的捕风捉影的事儿,因为涉及省长名声,秘书肯定不敢“贪污”,目的是要把白纪年激出来。
  “激将法”果然奏效。不久,白纪年召见。
  后来,白纪年和郭裕禄成了无话不谈的好朋友,而王保京180度大转弯,恩将仇报,成了1987年落井下石者。王保京亲自安排王行兴写信告白纪年,被王行兴拒绝。王行兴说:“人家省委书记的事情,我一个村党支部副书记咋知道?人家一来落实,我咋说?不好写哩。”
   
一三

  李志远在礼泉县委书记任上苦熬了九年,熬出了一句话:“咳,礼泉县委书记不好当啊!”他几次要求调离,都因为没人敢来礼泉接替他而作罢。不好当的原因有两条:“一是王保京插手,二是烽火和袁家的矛盾。”
  乡上政治最要害的是“人事”,用谁不用谁,是谁的人不是谁的人,效果大下一样。另有指挥中心,心不往一处想,劲不往一处使,阳奉阴违,闪劲吊腰子,谁受得了?用人之道,学问大了。“德才皆备”往往不是用人的标准,或者往往是攻击政敌的口实。是什么人用什么人,诸葛孔明的悲剧在于,他的“亲贤臣,远小人,此先汉所以兴隆也;亲小人,远贤臣,此后汉所以倾颓也”的告诫是呈献给阿斗的。问题不在于用什么人,而在于什么人在用人,什么制度在用人。最具讽刺意味的是,礼泉是昭陵所在地。唐太宗李世民的英灵和大唐雄风都埋葬在这里。这里埋着魏征、徐懋公、房玄龄、尉迟敬德。昭陵西南凤凰山上侧依傍着魏征墓。唐太宗和魏征——明君和贤臣的关系流传千古,成了“贞观之治”的象征。“君,舟也;民,水也。水能载舟,亦能覆舟。”这是“古语”,也是魏征对李世民最著名的告诫,亦是历朝历代有作为的帝王将相的座右铭。贞观十七年,魏征逝世,李世民派人整理魏征遗物,看见了一份表章草稿,“字皆难识,唯前有数行,稍可分辨,云:‘天下之事,有善有恶,任善人则国安,用恶人则国乱。公卿之内,情有爱憎,憎者唯见其恶,爱者唯见其善,爱憎之间,所宜详慎,若爱而知其恶,憎而知其善,去邪勿疑,任贤勿贰,可以兴矣,’算是魏征对李世民的最后告诫。”
  罢卷慨叹:清明政治,礼泉几稀!“安”、“乱”,“兴”、“亡”,都在于判断“善”、“恶”,“邪”、“贤”之间啊。
  礼泉,原名“醴泉”。——明明流的是苦水,哪里有“甘甜的泉水”赏心悦目?即使“礼泉”,何“礼”之有?李志远1958年任县委办公室副主任,咋不知道礼泉工作不实在,浮夸成风,吹牛说大话盛行?咋不知道王保京的影响?为此,同一地区的乾县、永寿等县都瞧不起礼泉。
  王保京走了,留下了影子,留下了影响,留下了早已安排好的“人事”,留下了纠缠不清的矛盾,让李志远难以为继。
  他陷入了礼泉矛盾的泥潭。
  往事不堪回首。
  李志远的叙述缓慢而清晰:“我刚上任就遇到一件事情:进袁家的路是泥路,约有一里路,一下雨,车就进不去,外面去参观的人不方便,反映强烈。我提出给袁家修一条路,王保京坚决反对。王保京害怕袁家发展,害怕袁家超过烽火。我顶住了。我决定县里出点钱,负责征地,袁家出劳动力,修一条石子路,实际上是一条比原来稍强点的便道。后来袁家自己投资修了一条柏油路。烽火呢?一开始就没有积累,是个空壳。路是国家修的,水泥厂、纸箱厂是国家贷款帮助建起来的,贷款也没打主意还。烽火发展完全是国家扶植起来的。1981年地委调查组调查王保京和烽火的问题,查清了四个方面的问题:一、产量不实;二、大批使用国家款项,国家或给钱给物,或贷款不还;三、偷电被处罚;四、王保京当县委书记任人唯亲。后来王保京到处活动整马云溪和张宏勋。马云溪长期分配不了工作,一次见到我,很恼火,只好调走。我当县委书记,大家都有反映,王保京浮夸,产量不实,但是我无能为力。王保京在市上是我的顶头上司,上面查都没有结果,我县里怎么可能查?作为县委朽记,烽火和袁家一样对待。我多次找郭裕禄。他说:‘烽火老大哥,袁家是学烽火学起来的。’我想让烽火和袁家困结起来,让王保京和郭裕禄坐到一起,握手言和。我当礼泉县委书记九年,部在努力做两家的团结工作,结果一次都没谈成。郭裕禄同意,王保京说谈不拢,不愿谈。县里处理烽火和袁家的关系非常慎重。外面来参观礼泉典型,只要是县里安排,烽火袁家两个点一起看,不偏不倚。如果领导或其他参观者明确提出去哪里,就安排去哪里。特别是人事安排都要照顾到。袁家安排一个委员,烽火就一定要安排一个什么职务。市里的安排也是这样,要求对烽火和袁家通盘考虑。80年代,郭裕禄只是一个县委委员嘛,没有任何什么职务,你王保京是地委副书记、副市长嘛,不可能分庭抗礼。王保京只想让烽火一花独秀。袁家的发展明显超过烽火,却处处受到王保京的限制。王保京当县委书记三年,把班子和干部的思想搞乱了。干部对烽火和袁家的看法不一样。王保京听不得别人说烽火,稍微提点意见,就是反对烽火;谁支持袁家,或者说袁家的好话,也是反对烽火。礼泉的工作难搞,一是烽火和袁家的矛眉,二是王保京插手。王保京安排了自己的人,走了后继续插手礼泉人事,很伤脑筋。”
  烽火和袁家成了礼泉超级敏感话题,因为敏感,遇到具体问题,就失去了是非标准,处理起来,要么大而化之抹稀泥,要么文过是非躲老远,要么谁也不得罪各打五十大板,新矛盾积攒成旧矛盾,旧矛盾又派生出新矛盾,旧矛盾新矛盾纠缠在一起,越来越复杂,越来越让人头痛。不光是李志远头痛,他之后的县委书记也头痛。
  按照何金铭的说法,王保京和郭裕禄两个劳模,烽火和袁家“两个典型水火不相容,在咸阳在陕西是个大公案。”这个“公案”持续了好几任县委书记、地市委书记、省委书记,谁也没了断。剪不断,理还乱。不仅没有了断,反而愈演愈烈。前后算起来,70年代,80年代,90年代,三个年代近二十年时间里,明争暗斗,矛盾尖锐,攻讦,密告,栽赃,伪证,诬陷,无所不用其极,以致激烈到你死我活的地步。这种现象是很奇怪的。它的奇怪之处在于,矛盾的没有理由或者不是理由,理由讲出来太不成话。
  颇有意味的是,烽火和袁家两个矛盾主体的背后,背负着明显的历史与现实的政治色彩,王保京背负着“958年”、“文革”、“权力”,而郭裕禄则背负着三中全会以后发展起来的经济实力及其评价系统,以及几十年紧盯着烽火的政治力量。“王保京”和“郭裕禄”某种程度上成了两个抽象的政治符号。矛盾的过程中,各种政治力量似乎都在里面插了一腿,利用矛盾,利用斗争,各舀一杯羹,与过去不正常的年代一脉相通,构成了认识陕西政治生活的一个侧面,一个微观载体。
  接下来的问题是,“公案”是怎么形成的?主要责任在谁?里面有无是非?既然是“公案”,就应该公断,就应该有一个了结。
  一位熟悉内情的干部说:“关于‘郭裕禄和王保京两个劳模斗争’的说法,我不同意。这只是现象,不是本质,两条理由:一、你王保京做下的事,都是袁家和郭裕禄默默无闻的时候做下的么,郭裕禄怎么跟你斗?二、袁家和郭裕禄后来成长起来,你王保京容不下么!郭裕禄能与上面说上话了,我们礼泉的父老乡亲通过郭裕禄反映愿望和心声,怎么能说是袁家和烽火的斗争呢?两个乡的两个村,隔得老远,哪有斗争可言?宗法关系不存在,地界不挨着,没有资源利用的矛眉,又没有财产纠纷,哪有斗争可言?要说有矛眉,是烽火容不下袁家么!王保京是卧榻之旁岂容他人酣睡!同一县治下的两个村,如果没有王保京的高位,你看怎么斗起来?那边有权,给这边施加压力,有压力就有反抗么!”
  白纪年持同样的看法。他说:“郭裕禄后期发展起来,当了党代表和全国劳模,王保京吃醋,还想压一头。我当副省长后,王保京和郭裕禄都到我这里来告状,我对两人多次做工作,郭裕禄年轻,接受我的批评。我批评王保京:‘一个老劳模,一个新先进,不要互相拆台,互相嫉妒,互相吃醋。你们矛盾,主要方面在你,不在人家。你现在不如人家,人家赶上你了么!’王保京表面应付,实际不接受批评,反而对我不满,说我保护郭裕禄。”
  何金铭的分析更具理性色彩:“王保京是个响当当的人物,改革开放后,不是‘名列前茅’了,心里不平衡。”“这里要特别注意‘劳动模范’的问题。‘劳动模范’一定有个大后方。这个大后方就是他所在的村。他是这个村的太上皇。(这个村是他的政治基础。)这个基础一垮,官儿也跟着垮。‘先进’形象,‘劳模’形象,是他进身的梯子和台阶。作为领导干部,水平不行,只能拿这个东西跟其他人比。既要保‘劳模’,又要保‘副市长’的位置,这个原因就很复杂了。”
  严格地讲,这场“公案”,郭裕禄始终处于劣势。经过历次政治运动,王保京千锤百炼,逢凶化吉,跟体制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形成了政治上的“宗法关系”,形成了庞大的利益共同体和关系网,而且懂得“制造舆论”,与一些主要媒体的人物保持了长期的“远远超出正常工作和同志关系”的关系,上能通天,下能接地,可谓有着丰富政治经验的“农民政治家”,或者叫“乡土政治家”。当然,他把“乡上”的涵义远远扩宽了,“乡土”已经不再是“烽火村”,甚至不再是“礼泉”和“咸阳”,而是“陕西”,而是“中国”。
  而郭裕禄基本上是在一个半封闭的环境下发展的。他不信任媒体,甚至“轻视”媒体,不懂得媒体在现代社会的重大作用,认为媒体经常不说实话,媒体对王保京和烽火的宣传就是例证,所以根本谈不上主动联系媒体,包装自己和袁家村。记者找上门来,他经常躲着不见,躲不掉,也只是敷衍一下。翻开袁家村的历史,二十多年,媒体报道非常有限,名声很大,却不显赫。他是那种典型的“乡村英雄”,没有任何外援,竭尽极其有限的自然资源和自身潜能,靠着朴素的价值观,靠着苦干实干,靠着不满现状的牛存本能,在自然和人为的压力下拔地而起。他的发展历史,袁家村的发展历史,是中国朴素农民在落后的牛产力水平下,在城乡二元差距、农村政策扭曲、农民受挤压的情况下,图生存、求发展的历史。他信奉的原则是“只干不说”,因此吃了大亏,首先是妨碍了经济的发展,其次,遇到危机时处于被动状态。然而,亦失亦得,就像1979年卸职回村一样,不与媒体接触,与媒体保持距离,避免了虚浮,避免了王保京那样“拔高了,下不来”的尴尬局面。
  中国媒体的一个重要功能就是“宣传”,围绕着特定时期特定需要的宣传,帮了一些人,也害了一些人,特别是害了一些头脑不清醒的人,很大程度上助长了负面不健康因素,实质损害了公共道德,比如“讲实话”、守信用的道德;损害了“实事求是”的基本准则。所谓“成也萧何,败也萧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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