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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松博文




  在中国女排战胜了日本女排之后,应该写一写这位日本人。因为他在中国排球运动的发展过程中,曾经起过特殊的作用。
  1965年4月15日,一位中等个儿,健壮如牛的日本中年人来到了中国。他就是当时奥运会冠军日本女子排球队的著名教练大松博文。他应我国总理周恩来的邀请,来担任为期一个月的排球教练工作。
  自从日本女排在头年荣获奥运会冠军之后,大松实际上已经不摸球了,当时曾有一位日本记者问过他:“大松先生,你现在想什么?”大松直率地作了如下回答:“我想美美地睡一觉,然后陪着我的妻子好好地吃一顿饭。”
  但是,当他接到中国的邀请后,又拿起球来了,一个人到体育馆进行了半个月的自我训练,然后才来到中国。
  对中国运动员的训练是在上海市南市体育馆进行的。这是一种马拉松式的大运动量训练。他分两班训练中国女运动员,先训练几个省队,然后训练联队。时间是从中午12点到晚上10点,后来又延长到晚上12点,甚至翌晨1点。且不说他每天要打出几百几千个变化多端的球,光在场上站立的时间就长达十二三个钟头。
  大松的训练是很严的,严得人们都骂他“魔鬼大松”。特别是他创造的那种滚翻救球,使中国姑娘们摔得浑身上下青一块紫一块,腿一瘸一拐的,连站都站不稳。有的姑娘练到后来简直是瘫在地上动不了了。但大松还是一边叫,一边将球猛砸过去。一些被他训练过的姑娘,至今回忆起来还心有余悸。一位当年北京队的队员这样回忆道:“练到后来,我头发晕,眼发花,房子也旋转起来了。但我还得不停地去飞扑大松打来的球。他穿的是条绿色的短裤,扣球时一动一动的,仿佛是两盏绿色的灯笼似的。我不顾一切地紧紧盯着那两盏绿灯笼,奔跑着,扑救着。这时,世界上除了那两只朦朦胧胧的绿色灯笼和模模糊糊的白色皮球之外,我什么也看不见,仿佛连我自己也不复存在了……”
  有一位山东姑娘实在忍受不了了,瞪圆了眼睛,大声骂道:“你这个鬼大松,我跟你拼了!”
  大松问翻译这个姑娘说什么。翻译机灵地告诉他:“她说,大松你练吧,我才不怕你呢!”
  其实,大松已经从姑娘圆瞪的双眼里听懂了她骂什么了,因为,在日本,那些女排选手也这么瞪着怒眼骂过他。
  但是,大松还是被中国姑娘的顽强精神感动了。姑娘们咬牙切齿地忍受着连做梦都想不到的“极限训练”。泪水忍不住流出来了,用手抹去,还在扑救来球,而且脸上还露出笑容,虽然是一种哭笑,但毕竟还在笑!有位四川姑娘练到昏倒在地板上,醒来后还让同伴扶着她去接大松不停打来的球。十八九岁的姑娘,正是爱打扮,爱美的时候,但她们在摔伤的背部和臀部绑上了厚厚的海绵,两个膝关节也套上了厚厚的护膝,变得臃肿不堪。大松事后在回忆文章中写道:“尽管变成了那样难看的姿势,但中国姑娘们用手敏捷地抹去眼泪和头上的汗水,仍然紧紧地跟随我训练。她们这时已完全忘掉了自己,拼出去了,这可以说是一种庄严的悲痛。”
  而那次意外的长跑,更使这位严峻的日本教练感动得眼圈发红。
  那天,上海举行盛大的群众示威游行,通往体育馆的交通完全被堵塞。大松是上午11点进体育馆的,当时游行队伍还没有完全展开。而联队下午3点多钟准备出发时,车辆已无法通行。
  联队从上海市体委打电话到体育馆,告诉大松这个情况,说队伍可能要迟到一个半小时,大松一点也不通人情,固执地嚷道:“我不管游行队伍堵塞交通还是大轿车开不过来。必须准时进馆,汽车开不动,那你们就马拉松跑过来!”“好的,那我们就跑去。不过,就算拼命跑,也得跑一个钟头。”联队的人说。“一个钟头正够时间。说四点钟到,就必须四点钟到。你们马上开跑吧!”大松说。
  一个小时以后,中国姑娘们汗水淋淋地跑到体育馆向大松报到了。
  不容易动感情的大松,两眼发热,眼圈红了。他连忙询问她们是怎样跑来的。
  姑娘们说,街上都是人,她们是穿过游行队伍的缝隙,绕小巷跑来的。大松打量着姑娘们,只见她们头发湿透贴着脸,身上热气腾腾,衣衫水淋淋的,流的汗比一堂训练课还多。他马上拿起电话,告诉他下榻的宾馆服务员,快送50个苹果来。他要奖赏这些顽强的中国姑娘,他说:“如果在日本,即使让跑来,也不会真跑来。最后只能说声‘没办法才迟到’。而中国队员却穿过层层的游行队伍,不停地跑到球场。这些年轻人,只要想做什么,就无论如何要办到。这种精神是伟大的,是一种大有希望的惊人力量。”后来,他又在一篇回忆文章中写道:“本来,中国人就有不屈不挠的性格。把这种性格带到了球场上,她们就有了一个绝不动摇的信念:为了国家,一切都要忍耐克服。”
  中国姑娘的顽强精神,使大松感动;而中国观众盼望振兴中国体育事业的精神,又使他感到惊讶。
  一千人的体育馆,每天座无虚席。许多人一直看到深夜才散去。看到中国运动员练不动时,满座的观众就一起拍手呼喊:“加油!加油!”
  于是,练不动的姑娘慢慢挣扎着开始活动。于是,观众们的呼喊声更响,就像阵雷一般。这又给场上的姑娘们注入了神奇的力量,使他们重新站立起来。于是,掌声、呼喊声越发响了。这成千上百的观众不是旁观者,仿佛是自己在经受着一场严峻的考验。
  大松深有感触地说:“一个人的斗志可以唤起千百人的呼喊声;而千百人的呼喊声,又能激起一个人的斗志;这种光景,在别的国度里是看不见的。”
  在中国,最使这位日本教练折服的是周恩来总理,周总理日理万机,却以那么大的热忱关注着中国排球事业的发展。这个印象,他是从与周总理的一席长谈中留下的。
  5月2日晚上,人民大会堂宴会厅。周总理坐到大松夫妇中间,难忘的长谈开始了。后来,大松在自己的一本著作中,对这次长谈作了详细的记载。
  周总理兴致挺高地说,奥运会的时候,我在电视上看到你们拿冠军时的情况。你当时的心情,我是非常了解的。后来你的夫人哭了,你的两位千金也抱着尊夫人哭了。无论由谁来看,比赛以前的场上情况,都是苏联队赢的可能较大,可是一旦比赛开始,你的选手们是压倒的胜利。大松,我对于那些选手的力量,的确佩服。
  总理这么一说,气氛就活跃起来了。接着,周总理问大松,我刚才听说,大松教练有时打选手,有的时候骂,这有点问题,能不能停止呢?
  大松说:“周总理,我没有恶意,不是恨她们,我像教训自己的妹妹或孩子那样对待她们。要是说,你们都快累倒了,休息休息吧。人在这种情况下一下子就会瘫下去。这,总理你是知道的。要加强意志品质,就要那样。就要刺激她们,干什么哪!别老发呆呀!再这样就给我滚回山东去!这样一骂,眼看要倒下的队员就会猛然振奋起来。不激起这样的精神,而在精疲力尽感到坚持不了的时候停止训练,到什么时候也改变不了现状。”
  周总理默不作声,两眼炯炯有神地望着他。
  大松继续往下说:“我认为如果怜悯运动员,那练习就无法进行。骂的本身就是爱的表现,这和侮辱完全是两码事。不打屁股,就真要倒在地上不动了。这样做,总理也许想,这不是把运动员当牛马吗?但是并非如此。狮子把幼狮顶下山谷,不正是培养幼狮爬坡的本领吗?老麻雀在小麻雀长得差不多时,为了唤起它离开巢窝的精神,也是一连数日不给吃的,这不使人认为是残酷么?我就是抱着这种心肠训练运动员的。不管别人怎么想,怎么说,只要队员们能理解就行。”
  周总理耐心地说,可是这样就不好办了。中国人民解放军有三大纪律,八项注意,里面就提到不许打人和骂人。还有一条是不许调戏妇女。无论如何对女队员是不许打骂的。
  总理把军队的纪律拿出来了,但大松仍然不能接受。他说:“周总理,我是你请来当教练的。我不会侮辱交给我训练的队员的。我只是全力以赴使她们提高技术,使她们成为有坚强意志品质的队员,是为了希望中国成为排球的世界冠军。正因为我是这样想的,所以我才做您要我别做的事情。我请总理对我所做的事不要作声。”
  周总理说,那哪行啊,我们有那样的纪律,而我请来的教练破坏了这个纪律,我却对此保持沉默。大松,你想想,那能行吗?队员要拿着三大纪律八项注意来找我,怎么办呢?……
  大松说:“周总理,我在您面前骂队员,您就把耳朵塞上;打队员,就请您把眼闭上;您就装没听见也没看见。”
  周总理换了一个坐姿说,大松,你这话是从何讲起呢,能不能再解释一下?
  大松说:“我曾经对中国的教练和医生们讲过,妇女和男子是有区别的。体质上大有不同。男子一开始练习,便拿出十分力量。所以,一垮下来,就是力量已经用到头了。然而,女选手在开始练习的前十分钟,虽然很有战斗精神,不久,也会倒下来。这不是她们惜力。这是因为女性的身体先天是如此的。过两三分钟,是会恢复的。过不久,她们又不行了,又要倒了。这时,如认为她们真不行了,那就不对头,还是要刺激她们起来。不这样锻炼,就不能有充分的训练。外表和实际是不同的。这是因为,精神方面软弱,体力也与男子有异。”
  周总理又问,这样猛烈的训练,会不会对妇女的身体发生坏影响呢?这一点,有没有问题?曾经从医学观点研究过吗?
  大松说:“完全没有问题,这并不是我信口开河。我曾经和一位详细观察选手状态的医生全盘研究过,不仅对于每一名女选手的脾气,就是对于她的体质,也比选手自己都认识得更清楚。甚至哪一位选手当时的状态是好是坏,也完全知道得清清楚楚。由于有了这一长期经验,在训练中国女选手的时候,从每一位选手的态度和动作,以及面颊、嘴唇的颜色等等,就可以了解,这位选手的疲劳程度如何。……所以,周总理,您完全不必担心。绝对不会把选手练死或者练伤的。当然还有妇女们另外担心的事。我在十三年来,一共训练了近八十名选手,每一位都结婚了,都有了孩子。其中,还有生双胞胎的,母子都健康得很呢!”
  周总理听到这里,突然哈哈哈朗声笑了起来,关切地问,生双胞胎的那一位,母子三人健在吗?
  “都健在呀!”大松答道。
  周总理又大笑起来。
  大松在后来回忆起这次难忘的长谈时说:“周恩来这位先生非常平易近人,但他有惊人的观察力。在轻松的交谈中,他却看到问题的根本上。我到过世界上很多国家,见过许多总统和总理,却没有见过像中国总理周恩来那样关心排球事业的总理。……”
  一个月的时间,很快就到了。大松将离开中国回国。在离别的前夕,他还进行了最后一次训练。送别晚宴是在深夜举行的。在席间,他动感情地说,中国有这么多顽强好学的女选手,有这么好的观众,有这么关心排球的国家总理,不拿世界冠军是说不过去的。他送给每个中国姑娘一条毛巾,意味深长地说:“我送给你们毛巾,是希望你们今后流更多的汗水……”
  前几年,这位闻名遐迩的日本教练,因心脏病突发与世长辞了。在岗山他的墓前,竖立着一块小小的墓碑,是他的那些已经当了妈妈的排球队员送的,碑文只有六个字:“有志者事竟成”。
  年轻一代的中国女排运动员,与大松并不相识。但她们常常听指导和老一代的女排运动员谈起他。的确,他是值得我们记念的。
  十五年前,中国姑娘曾经问过大松:“你们是怎样练成世界冠军的?”
  大松回答说:“对人来说,最苦的莫过于战胜自己,运动员和我本人都牺牲了一切,集中精力于排球。一连多少年除了三天年假,一天也不中断练习;在奥林匹克运动会前,一天的练习时间长达12小时;不断地想出了和做出了世界上谁也没有做过的事——结果就是世界冠军。”
  这是一个多么有启迪的回答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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