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秦宫月



作者:刘亚洲

   

  一阵强烈的疼痛从左胳膊上袭来,嬴政咝地倒抽了一口冷气,猛地把右手伸向痛处,压住了一个东西。他轻轻把它捏在两个指头之间,拿到眼前一看,原来是只小蜜蜂。
  “大王,请允许臣妾来把这只蜂儿捏死”。一个娇滴滴的声音从身后传来。
  随即,一只雪白的、戴着翡翠镯的手伸到嬴政脸前。
  嬴政不用转过头来便知道说话的是他最宠爱的妃子如姬;她是后官“二十六世妇”中的一个,但在嬴政眼中,她的位置远远超过了那些“美人”、“良人”、“八子”和“七子”。如姬今年刚满二十岁,进宫已整整八个寒暑了。她是一个温柔、端庄、恬静的女人。不仅美丽异常,而且常能从嬴政的一个眼色、一个微小的举动中察觉他的心思,因此深得嬴政欢心。
  嬴政继续凝视着手中的小蜜蜂,无语。
  如姬轻移莲步,袅袅婷婷地走到嬴政面前跪下,把手再次伸过去。她没有说话,然而她那双会说话的眼睛却望着嬴政,睫毛显得格外长。
  嬴政消瘦的脸上毫无表情,刀刻一样的嘴巴依然紧闭着。他是一个不喜欢说话的人,即便是在上朝的时候也很少开口。据说,他不喜欢说话的原因有两个:其一、当他还没有当上太子的时候,就听说了自己是吕不韦与赵姬的私生子。这消息对他来说不啻是一个晴天霹雳。从小自尊心就极强的他,觉得别人一定瞧不起自己,便总是带着一种憎恨的情绪来看待他人,因此变得深藏不露,沉默寡言。其二、当他最初知道自己是私生子时,曾痛苦地整夜不能入寐;一次,吕不韦深夜进宫来会他的母亲(即赵姬),恰好他正在帷幔之后,当那些昵狎之声传进耳中的时候,他恨得紧紧地咬住嘴唇才使得自己没有骂出声来,一不小心,他把舌头咬掉一点。从此,说话变得不很清晰了。他不愿意让别人知道这一点,因而更少开口。
  如姬见嬴政还在凝视着小蜜蜂,只当他没有听见自己的话,便把声音略为提高了一点:
  “无需大王动手,让臣妾来把蜂儿捏死吧!”
  嬴政摇摇头,声音低沉而混浊:
  “为何要捏死它?”他望着蜜蜂轻轻叹了口气,“可怜的蜂儿。”
  如姬不解地睁大了眼睛:
  “可怜?……大王的意思是?……”
  “它蜇了寡人,已不能再活多久。”嬴政说,“它就要死了,就要死了,寡人心里不胜怜之!”
  如姬把手缩了回来,垂下眼睛。
  嬴政的脸上隐隐显出一种痛楚的神情,道:
  “多精灵的蜂儿,却难免一死。”
  他把手指松开:“去吧!去吧!”
  小蜜蜂嗡嗡地飞走了,转瞬间便消失在苍灰色的雾霭中。嬴政的眼睛一直望着它,直到什么也看不见了,仿佛还在黄昏的天空中寻找着什么,脸色非常沉重。
  他在西垂亭坐了很久,回到咸阳宫,已是戌未亥初时分。
  天色昏黑。一轮黯红色的满月挂在咸阳宫的飞檐上。官墙下站满了手持戟戈的禁兵。宫阶下有三座“刀门”。谏鼓旁高悬着一排灯笼,使这一片明白如昼。这些年来,各国都在闹刺客的事,咸阳宫里也出过几起事,因此戒备格外森严。当嬴政的马车驰进宫时,他见有许多人在宫门那边忙碌,一阵阵吆喝声不绝于耳,便问:
  “那里在干什么?”
  如姬连忙回答:
  “遵照大王旨意,把神门安在中阙下。”
  嬴政哦了一声。
  宦者令早就把晚膳准备好了。今天陪同嬴政吃晚饭的除了如姬之外,还有他的二儿子嬴无忌。无忌今年才十九岁,从小喜欢舞枪弄棒,长大后熟读兵书,对兵家之事颇有研究,常与父亲说古论今。在嬴政的十八个儿子当中,除去小儿子胡亥外,他最喜欢的就数无忌了。前天,正在围攻赵都邯郸的王剪送来一道奏折,要求增兵。嬴政与李斯商量之后,决定派护军将军李信率领精军十万增援王翦。无忌自请担任这支援兵的先锋,嬴政欣然应允。明天卯时一刻,李信将要在咸阳章台校阅军马,辰时出发。今天晚上嬴政特意把无忌召来同他一起进膳,也算是为他饯别吧。
  晚膳满满腾腾地摆了整整十个几案,宫中的十几个乐工在一旁奏乐。父子俩默默地吃着,谁也没有说话。一直到快吃完饭时,嬴政才慢吞吞地问道:
  “无忌儿,何时去见护军将军?”
  无忌回答:
  “等一会臣儿要去向太夫人辞行,然后就去见护军将军。”
  嬴政点点头,说:
  “不要耽搁太久,务必要在卯时前赶到章台。李信年轻好胜,刚愎自负,且又治军极严。你倘若迟到,纵是王亲,他也不会饶过你的。”
  “父王之言,臣儿句句篆铭心中。”无忌叩头。
  嬴政对站在身边的常侍郎说:
  “把寡人的鹿卢剑拿来。”
  常侍郎连忙从屏风左侧的一个铺着彩帛的木架上取下鹿卢剑,递给嬴政。这剑很长,如果挂在腰间,要将它从鞘中全部拔出是颇为费劲的,必须把它负在背后。在秦国,这柄剑同“太阿”、“定秦”一样有名,都是嬴政的珍宝。嬴政用手轻轻抚摸着嵌着宝石的剑鞘,“唰啦”一声将剑拔出半截,剑身发出一道闪电似的日光。过了片刻,他把宝剑递给无忌,说:
  “这柄剑送给你用吧。”
  嬴无忌长跪受剑:
  “谢父王!”
  “你去吧。”
  “是!”
  嬴无忌走后,晚膳也撤下去了,但是乐工们并未离去,继续奏乐,婉妙的乐曲声在朱红色的殿梁上盘旋。嬴政是个很喜欢音乐的人。每次用完晚膳,都要用半个时辰的时间听音乐。他最喜欢听的乐器是箜篌、瑟和筑,对秦国祖传的岳倒不那么感兴趣。他的乐工都是从各国罗致来的,对于音乐人才就像对待贤士一样重视,一旦听说哪儿有出色的乐匠,一定要千方百计弄到秦国来。
  嬴政一只手撑着额头,闭着眼睛静静地听着。如姬在身后替他捶背。忽然,他睁开眼睛问:
  “为何没有筑?”他对乐器的辨别力相当强。
  乐官俯伏在地:
  “启禀大王,击筑的乐匠昨天死了。”
  “死了?怎么死的?”
  “那乐匠是赵国人。不知他从哪里听说王翦老将军在赵国攻城略地,杀人如麻。他说,身为赵人,无颜继续侍奉大王,引颈自刎了。”
  嬴政叹了口气。稍停说:
  “倘若寡人能得到高渐离,听其击筑,那该多好!”
  燕国人高渐离,是当时最有名的善于击筑的乐匠。嬴政早就想把他弄到自己身边。无奈秦燕两国远隔千里,而燕国的太子丹又与自己有仇,这种愿望至今未能实现。
  想到太子丹,一缕愤恨从心头掠过,他狠狠把牙咬了一下。太子丹质秦时未能将他杀死,这对嬴政来说实在是一件抱憾的事情。后来,他曾派遣两个刺客到燕国去刺杀太子丹,均未果。前不久,他又用重金募了一个名叫司马如坤的魏国人入燕行刺,迄今还无消息。
  乐工在将近子时离去。如姬伴着嬴政回到后宫。
  夜已很深,墙壁上的蟠螭宫灯大都熄灭了。皎洁的月光透过窗纱,把一片梦幻似的柔和的光芒投进宫来。一阵微弱的梆声在很远的地方响着。如姬并不敢劝嬴政歇息,因为她知道这个素来勤勉的国君是绝不会马上睡觉的。嬴政为自己订了一条规矩:每天要看一百石的奏牍,否则就不休息。现在案头上堆着的竹简,至少得让他看一个时辰。
  嬴政在几案后面跽坐下来,开始披读奏牍。每天,从四面八方报进宫来的奏牍就像雪片一样,嬴政都要亲自读完。他心细如发,对廷臣要求极严。谁在奏章中虚报情况,或写错了字,定予治罪。所以,将军和大臣们在写奏章时都格外小心。
  嬴政全神贯注地读竹简,身子像雕塑一样纹丝不动。熊熊的烛光映照在他严峻的面庞上,使那些过早地在额头上和眼角上露出来的皱纹显得更深。
  整个宫里静极了,只有铜漏发出单调而有节奏的滴水声。嬴政毫无倦意,目光炯炯。
  突然,嬴政猛地拍了一下几案。坐在身后为他捶背的如姬吃了一惊,睡意全消,心口突突直跳。嬴政自言自语:
  “太不像话!如此之短的奏章,竟写错三字,真是该死!”
  如姬悄悄抬起头来,目光掠过嬴政的肩膀,看着他手里的奏牍。奏牍是这样的:
  
  臣尤永诚惶诚恐顿首谨奏我主:
  樊于期叛主亡燕,禽兽所为,万民弗耻。然于期乃先王老臣,二十年喋血封疆,为大秦显立战伐之功。且为人忠笃信谨,国人素称成功盛德。今大王欲罪及其宗,臣窃以为不可!大王乃不世英主,舜尧之君亦不及陛下之德,若法外施人,逐其全族出境,未必急刑处之,则民为幸!嗟!惟上孰计之!
  微臣尤永顿首顿首,死罪死罪!

  如姬知道这个尤永是个秩史,官虽不大,却是个敢说话的骨鲠之臣。她只草草地把奏牍浏览了一遍,便发现“喋血”的“喋”、“施仁”的“仁”和“极刑”的“极”写错了。
  嬴政用指头笃笃地敲着几案:
  “寡人早已三令五申,奏章中不得出现一个错字。尤永不把寡人的话放在心上,殊为可恨!”
  如姬突然模模糊糊地记忆起来,这个尤永同已经逃到燕国去的将军樊于期是把臂之交。她猜想他在替樊于期求情时一定心情非常激动,否则他怎么会把字写错呢?而且写完后看也不看?
  嬴政把脸转向常侍郎,问:
  “奏章中写错一个字,该判何刑?”
  “削职与刖足。”
  “错两个呢?”
  常侍郎没吭声。
  “错三个呢?”嬴政话语中有一道冷飕飕的锋口。
  常侍郎垂下眼睛:
  “奴婢不知道。”
  嬴政冷笑一声。熟知嬴政秉性的如姬心里一阵发凉。她知道尤永要大祸临头了。
  嬴政低下头继续读别的奏章,却把右手举起来,对着常侍郎把中指和食指弹了一下。宫中所有的人都知道这是嬴政要杀人的表示。
  常侍郎躬身道:
  “遵命!”
  他大步走出去。如姬知道他去向宫中的执法传达秦王的旨意了,止不住哆嗦了一下。她望望嬴政,他依然平静地伏案而读,全神贯注。
  不知怎的,如姬忽然又想到,也许是因为尤永大胆替樊于期说话,劝嬴政改变将樊家满门抄斩的决定,才触怒了他。嬴政一贯强调“内独视听”。更何况樊于期的叛逃又是使他特别恼火的事。虽然那天在羽阳宫中他听了右丞相禀奏的樊于期的情况后只淡淡一笑,说:“他自己愿走,谁能留得住?由他去吧。”但实际上别提有多愤怒了。这一点能瞒了别人,却瞒不了如姬。
  又过一会儿,嬴政才把所有的奏牍看完。他朝如姬轻轻摆了摆下巴,向寝宫走去。如姬明白他的意思,站起来跟着他走了。
   

  如姬住在咸阳宫最南面的一座寝宫中。名曰为“宫”,实则不过是一间不太大的椒房而已。屋外是一个小院,栽满鲜花。人一走近,便会觉得一股暗香扑鼻而来。屋里布置十分素雅。如姬知道其他妃子都把自己的住处布置得奢侈华丽,便独出心裁地使自己的住处呈现出一种淡雅风格,显得与众不同,确也收到了好的效果。半年多来,嬴政几乎每天晚上都到这儿来。
  宫女们替嬴政和如姬打好洗脸水,蹑手蹑脚地退出。如姬亲自照料嬴政洗脸。正洗着,忽然他用一只手抓住了如姬腰间的玉带。
  如姬转过脸来。她的眼睛与嬴政那双总是显得阴沉沉的目光相遇了。
  嬴政一言不发,脸上没有任何表情。但是如姬已经明白了他此刻在想什么。她轻轻解开衣服上的带钩……
  嬴政握住了她的手。
  在任何一点上如姬总显得与众不同。她从不忸怩作态。好这种大胆和主动的性格,深得嬴政的喜爱。
  嬴政仍然一动不动地坐着。但是如姬感到他正在一点一点地把自己的手握紧。
  嬴政说:
  “后宫承幸的女人已有几百,绝少有超过两夜的。可是你与寡人却整整交好半年,眷恋之情仍如初夕。”
  如姬跪下说:
  “谢大王恩宠。”
  嬴政抚摸着如姬的肩头,忽然叹了一口气:
  “女人与宝剑,乃寡人两件珍宝,不可一日若离!”
  如姬把身子朝嬴政靠近一点,故意使自己的膝盖触到他,低声道:
  “天下所有的女人,都是属于大王的。”
  “唔,”嬴政若有所思地点头,“说得不错。”
  如姬又说:
  “大王一旦遇见更好的女子,妾当自动离去。”
  “不,寡人不会忘记你的。”
  “大王……”
  “放心好了。”
  “谢大王。”
  如姬就势躺在嬴政怀里,把脸贴在他的胸脯上……
   

  几声燕雀的昵喃使如姬从甜蜜的梦中醒了过来,乍一睁眼,发觉身边空空的。嬴政披衣坐在窗前,伏案专心读简。一丝鱼白色的晨光从窗棂中照射进来,他的头和肩上罩着一道模糊的白边。嬴政不管睡得多晚,总是微熹即起,舞过剑后孜孜不倦地读书。如姬心中感慨道:
  “真是个有为之君!”
  早膳后,嬴政和如姬一起出游。按照秦国惯例,国君出门要跟随“大驾属车八十一乘”。虽是游玩,也不例外。一千人浩浩荡荡出了咸阳宫,先向望夷宫去了。
  将近渭桥,一架轻舆飞驰而来,在嬴政乘坐的“金根车”旁停住。一个戴着高山冠的人跳下舆,大步走过来。他面色慌乱,仿佛有什么要紧的事。如姬的车走在“金根车”的前面,她认出那是郎中伍庆。伍庆一边走一边高喊:
  “大王,祸事,祸事!”
  嬴政厉声问:
  “寡人派你随护军将军增援邯郸,大军临近出征,为何来此?”
  伍庆上气不接下气,说:
  “大王,护军将军要把无忌公子……要把无忌公子……”
  嬴政喝道:
  “别急,慢慢说!”
  伍庆拂去脸上的汗水,把声音放慢一点。事情是这样的:李信曾与嬴无忌约好今日卯时在咸阳的章台检阅军马,辰时出发。可是嬴无忌在太后那儿逗留过久,又依次到诸位兄弟那儿去辞行,结果耽搁了许多时间。辰时已到,由于先锋未来,大军无法按时起程。辰时二刻,嬴无忌才匆匆赶到。李信将他痛责,并派人夺去他的先锋虎符。无忌不眼,用鹿卢剑砍伤了夺符的军士。李信大怒,命人把他捆起来,当众痛打四十大板,夺下鹿卢剑和先锋虎符,并宣布免去他的先锋之职。按照军法,无忌应被枭首示众。但念其是国君之子,又是初犯,李信将他判以黥刑。现在无忌已经被绑在章台下的铜柱上,就要动刑。
  如姬暗暗吃惊。心想:这个李信显然是活得不耐烦了。这不是在龙身上掰鳞吗?真是胆大包天!
  伍庆把事情经过叙述一遍,劝嬴政速颁一道赦书,救下无忌。要知道,一旦受了黥刑,将会一辈子被人歧视。当时,许多人宁愿自杀,也下愿受黥刑和腐刑。在人们眼中,受这两种刑就是蒙受最大的耻辱。伍庆同时还大大把李信数落了一番。
  嬴政一动不动地坐着,冷冷地问:
  “是护军将军派你来的?”
  “不,是微臣自己来的。”
  “可曾告诉护军将军?”
  “不曾。”
  “好大胆子,你身为郎中,随护军将军出征,责任重大!却擅离职守,又在背后中伤主帅,挑拨离间,该当何罪?”嬴政声音异常低沉。
  无论是如姬、伍庆,还是跟随嬴政一同出游的尚书、常侍郎、中车府令等大臣,都没想到嬴政会说出这番话来。伍庆像当头挨了一棒,怔怔地跪在地上望着嬴政,难置一言。
  嬴政的声音威严极了:
  “护军将军为援军主帅,乃寡人亲命。对于所属部下,自有生杀之权。岂用你来多管闲事?”
  伍庆的脸色变得惨白。
  “寡人对你素来看重,”嬴政接着说,“此次才派你随护军将军出征。焉知你是这等小人;留你何用?”
  黄豆般大的汗珠从伍庆脸上滚滚而下。
  “来人。”嬴政低声说。
  头戴黑色獬豸冠的宫中执法走到嬴政身边,垂手而立。嬴政并不回头,牙缝里挤出两个字:“赐死。”
  “遵旨!”执法大声说。
  几个虎背熊腰的卫士把伍庆拖走了。中车府令跪倒在嬴政的车前,叩头说:“伍庆目无王法,自己寻死,实属不赦。只是公子无忌……”
  话未说完,嬴政鼻孔里哼了一声,中车府令不敢再说下去,连连磕头。
  其他大臣也纷纷跪倒,替无忌求情,嬴政脸色阴沉,紧咬嘴唇,一言不发。
  这时候,李信派了一个校尉把鹿卢剑和先锋虎符送来了。中车府令们悄悄向那校尉打听无忌的情况,知道还未动刑,便起劲地求嬴政颁发赦书。
  嬴政手持鹿卢剑,眼睛低垂着。略带棕色的短须微微抖动。周围的空气紧张而肃穆,所有的人都屏住呼吸盯着他的一举一动。
  突然,嬴政把鹿卢剑“唰拉”一下从鞘中抽出一半,雪亮的剑光疾闪了一下,把人们的眼睛刺得发痛。在这一瞬间,大家的心一下提到了喉咙口上。
  如姬暗忖:嬴政现在也许会把鹿卢剑拔出来丢在地上,命那个校尉拿回去交给李信。这是“赐死”的意思;也许会把剑递给执法,命令他去将李信斩首。
  可是,嬴政只望了望宝剑,又“咔嚓”一声将它送回鞘中,对那校尉说:
  “告诉护军将军,先锋虎符和鹿卢剑寡人收回了,由他重新物选先锋。至于怎样发落无忌,全凭他一人做主。寡人并无二话。”
  如姬不禁大吃一惊。
  中车府令、尚书、常侍郎等人再一次跪倒在尘埃中。可是没等他们开口,嬴政又对那校尉说:
  “护军将军深明大义,执法如山,有古大臣之风,实乃大秦之幸。寡人甚为喜慰。倘若朝中廷臣人人如此,何愁六国不灭?!去,告诉护军将军,寡人将他的爵位连擢三级。”
  那校尉向嬴政行了大礼,飞身上马,扬鞭而去。
  嬴政对车夫挥了挥手:
  “走吧!”
  如姬的车子在“金根车”前面,先自启动了。“金根车”的车夫正要甩鞭子,中车府令等人又跑到骖马旁跪了下来,继续为无忌求情。嬴政突然被激怒了。他拂了一下袖子,说:
  “别再啰嗦了!今天游玩中,谁要再敢提无忌的事,诛无赦!”
  中车府令们吓得战战兢兢,再也不敢吭声了。
  这时候,如姬的车子已经离开“金根车”有十几步远了。车声辚辚,她没有听到嬴政的最后这句话。
   

  望夷宫于两年前开始建造,现在已经接近竣工。
  与咸京的其他宫殿不同,望夷宫几乎全部用青石砌成,围墙也是黯灰色的,远远望去,宛如一片浩渺的青烟。当嬴政的“金根车”缓缓驶近高大的中阙时,负责监造望夷宫的少府,领着几十个文武官员跪倒在砖道两侧,齐声高呼接驾。嬴政下了车,从阙门进入宫中,其他官员和随从则从两侧的闼门步入。
  转过两道雕花砖墙,迎面便是巍峨的望夷楼。现在全部工程尚未完成的,就是这座楼的第十二层了。近些年来,北方的匈奴逐渐强大,锋芒不断南逼,对秦国造成威胁。嬴政在大举进攻六国的同时,不能不对匈奴采取防范措施。修建望夷宫便是措施之一。他要常到此地来登楼遥望北夷,宫名和楼名才取成这样。
  今天,为着嬴政驾临,尚未竣工的望夷楼也布置得格外肃穆庄严。几十面鲜艳的翠华旗随风飘动。仁立在丹埠上的铜鹤喷出青烟。已经完工的十一层楼全部漆成灰白色加红色浅脚。只有门窗上的门钉和时叶用的是鎏金,交相辉映,气势非凡。十二层上仍有几百名工匠和刑徒在干活。因为少府知道嬴政最忌讳因他来游而将工程停辍。
  嬴政向楼中走去,文武大臣紧紧跟随。
  第一层的楼门上有一块大青石,上面镌刻着这样几个字:“上首功之国”。嬴政在青石下停住,凝目久之。不发一言。
  俄顷,他们登上第十二层楼。
  这里有许多工匠和刑徒正在劳动。见嬴政上来,他们一齐跪倒,深垂着头不敢仰视。
  嬴政径直走到一处有阳篷和雕栏的平台上。平台上有两根朱红色的柱子,四个角上插着“九旒龙旗”。由于很高,周围云烟缭绕。嬴政倚栏而立,长时间地眺望着风云变幻的大漠北方。过了好大一会儿,他忽然道:
  “笔来。”
  郎中令早有准备,连忙把蘸好墨汁的毛笔递过去,嬴政略一思忖,在柱子上写下两句话:多杀敌人而立功,所以人们称秦为“上首功之国”。
  
  望敌知凶吉,
  闻声效胜负。

  嬴政精通文墨,字体道劲豪放。众人一齐喝彩。
  如姬一直在考虑怎样才能叫嬴政的心情从因为公子无忌的事所带来的不愉快中转变过来,见这是一个时机,连忙上前说:
  “大王,臣妾随身带有‘昭华之琯’,不知现在可否为大王演奏?”
  嬴政摇摇头,但旋即又说:
  “等一会儿在路上演奏吧。”
  “遵旨。”
  他们在楼顶呆了约莫半个时辰,然后下来。就在嬴政刚走出一楼的楼门时,一件意外的事情发生了!
  嬴政和如姬井排走在最前头,其余的文武大臣们跟在身后。嬴政走出楼门才一步,忽然听见头上传来一阵剧烈的骚动声,接着是一声惊叫。
  嬴政身为国君,在臣属面前从来不苟言笑,仪态威严庄重。虽然知道楼上发生了变故,却仍异常沉着地迈着不紧不慢的四方步向前走,连头都没有抬起来。
  如姬却抬起头来,脸色登时大变。只见一块巨石正从十二层楼上向嬴政砸来。如果再不躲避,呼吸之间,嬴政的脑袋就可能被砸碎!
  如姬惊叫一声:
  “大王,快闪开!”然后不顾一切地扑上去,把嬴政朝旁边使劲一推!她也不知道自己哪儿来的那样大的力量,身材魁梧的嬴政竟让她推了一个趔趄。就在这一霎间,大石头带着撕裂空气的尖厉啸声砸下来,擦过如姬胳膊,轰然一声落在地上,烟尘腾起。
  嬴政依旧不向上望。
  如姬袍袖浸出一片殷红。
  武士们高呼着向楼里冲去。事情很明显,一定有人暗算!刑徒怀恨嬴政是显而易见的。
  嬴政关切地搀住如姬,问:
  “唔,你受伤了。”
  如姬强作笑颜:
  “不要紧,不要紧。只要大王万幸,臣妾即使粉身碎骨,又算得了什么。”
  嬴政嘴角抽动了一下,说:
  “快上车去换件衣服,包扎一下。”
  “谢大王。”
  “你今天还能陪寡人遨游上林吗?”
  “当然要去。”
  嬴政久久地望着如姬的眼睛,半晌才说:“起驾!”
   

  “美哉此苑!”
  嬴政站在牛首池畔用汉白玉雕砌起来的瀛台上,望着上林苑秀丽的景色,轻轻叹息一声。
  他的眼睛眯缝着,深邃而略带沉思的目光使人难以揣摩他心中在想什么。如姬和大臣们都微微躬着身子站在他后面。
  忽然,嬴政仰起脸来看着天,轻声吟哦:
  
  朝暾出东方兮,照陋室兮明晃晃。
  春梦难足兮,只恨非兮月之光。

  吟毕,嬴政缓缓回过头来。看见尚书站在他身边,随口问道:“这诗如何?”
  尚书深深欠下身子:
  “好诗,好诗!微臣第一次听见这般好诗!大王真是才学横溢,美秀多文,天下无匹!”
  嬴政的面孔突然沉了下来:
  “此诗并非寡人所作,而是荆轲的。你身为尚书,不学无术,竟不知如此名诗为何人所作,却随口奉承,真是谀也!”
  尚书听了嬴政的话,面孔一下子变得同他那胡须一样白。
  嬴政狠狠甩了一下袖子,把脸转过去。
  尚书的身子像筛糠一样抖个不停。
  这时,忽然从附近传来一阵猪的嚎叫声,所有的人都把目光转向传来声音的方向。离瀛台三十多步远的地方有一幢灰色的房子,那是上林苑的御膳房。
  嬴政问常侍郎:
  “那儿在做什么?”
  “启奏大王,”常侍郎诚惶诚恐地回答,“这是御膳房在为大王准备彘肩,供大王等一会儿在华台饮酒。”
  猪叫声愈来愈尖厉震耳了。嬴政的眼前浮现出一只猪被屠夫牢牢捆起扔在地上的情形。
  他的双眼又习惯地眯缝起来。
  “这声音真惨,”他呐呐道,“令人不忍卒听。”
  一种难以名状的表情渐渐在嬴政脸上显露出来。眼角下一块肌肉在不易察觉地颤动着。
  “叫声为何如此凄惨?……”他自言自语。
  猪的叫声变得断断续续了。
  嬴政突然对常侍郎说:
  “快到御膳房传寡人的旨意。那猪不要杀了。寡人今天不吃彘肩了。”
  常侍郎一时没有明白怎么回事,站着没动。
  嬴政一挥手:
  “还不快去!”
  “领旨。”常侍郎匆匆跑下瀛台。
  嬴政长久地注视着御膳房,一动不动,面部表情非常沉重,如姬猛地想起,这表情她昨天黄昏在西垂亭不就见过吗?
  但马上,她眼前又浮现出另外两幅图景:昨天夜里嬴政因为尤永在奏牍上写惜几个字就下令将他处死;刚才又将伍庆“赐死”。杀这两个大臣的时候他连眉头都没有皱一下,却对一只小蜜蜂那么富有怜悯心,甚至不忍听猪在被杀时的叫声。蓦地,她想起别人在形容嬴政性格时说过的一句话:“时而高雅如菊,时而残暴如剑。”真是个奇怪的人!不知为什么,如姬感到有一股凉气从心底涌上来,禁不住打了一个寒噤。
   

  离开牛首池后,嬴政一干人到虎圈、狼圈欣赏了从外国进贡来的珍异动物,然后到华台。酒筵早就布置好了。嬴政面朝南踢坐着,如姬在他身边。大臣们按照官职的大小顺序坐在东西两侧。
  酒过三巡,乐工们走上台来,为嬴政演奏音乐。今天他们演奏的是秦穆公所作的《钧天之乐》。嬴政平时挺喜欢这首曲子,今天不知为什么听来却意味索然。忽然,他恍然大悟:原来乐队中少一样乐器——他最爱听的筑。他不由得又想起燕国的乐匠高渐离来。倘若把他弄到自己身边,听他击筑,那该多好!随即他又想到了燕太子丹,想起了同他那一段不愉快的交往,心里又飘起一片阴云。
  细心的如姬马上察觉出嬴政的心情,她向嬴政凑近一点,低声说:“大王不愿听《钧天之乐》,可愿听臣妾唱歌?”
  嬴政点点头。
  如姬走到嬴政对面重新跪下来,向乐工们要来一张箜篌,自拨自唱。这是在秦国流传特别广的一首著名歌曲:《无衣》。她知道嬴政格外喜欢这首歌,想借此使嬴政高兴起来。
  如姬有一副好嗓子,歌声婉转动听:
  
  岂日无衣?与子同袍。
  王与兴师,修我戈矛。
  岂日无衣,与子同仇。
  ……

  如姬一面唱一边不停地用眼睛偷瞟着嬴政,不知为什么他那张脸依然阴沉沉地布满乌云。当第一段唱完的时候,虽然他举起铜觞,对大臣们说:“好歌!再来一阙!”但口气那么平淡,心情并无转机。嬴政是个喜怒不形于色的人,然而如姬能从他的眼神里分辨出他的心情是好是坏。
  如姬唱歌时,胳膊上伤口痛是十分厉害,但她强忍着不显露出来,身上都出汗了。唱完歌后她回到嬴政身边,这时,嬴政正用一双略带悒郁神色的眼睛望着远方,如姬循其目光看去,只见黛色的、蜿蜒千里的终南山像巨蟒一样卧在天边。晴空中飘着几缕淡淡的浮云。如姬发现嬴政的左手紧握着鹿卢剑,右手在剑鞘上轻轻抚摸着。他那瘦骨嶙峋的手指像痉挛似地微微抖着。他在想什么?如姬心里暗忖,再次把目光投向鹿卢剑。忽然,一个念头闪过如姬心中。她想:
  “啊,对了!他在想公子无忌的事呢!”
  如姬跪在苫席前倒了满满一筋酒,恭恭敬敬,举过头顶,献给嬴政,道:“大王请。”
  嬴政接过铜觞,没有说话。
  一只叫不出名来的小虫飞到嬴政的膝上。如姬眼尖,一下看到了。她低下头一边用手去弹那小虫,一边说:
  “大王可是还在想公子无忌的事?”
  嬴政突然把脸转了过来。
  如姬因为是低着头的,未发现嬴政的举动,继续说:
  “臣妾认为护军将军实在太过分了。公子无忌不就是晚到一会儿吗?奈何施以这般重刑。我看,他简直没有把大王放在眼里。过去他当五校大夫的时候,人家就说他‘杀人如不能举,刑人如恐不胜’。依臣妾之见,大王还是速颁一道赦书,将公子置之。”
  没有听到嬴政发话,如姬抬起头来,猛然一怔:只见嬴政正用异乎寻常的阴沉悒郁的目光注视着她。这样的目光,她从未见过。她心跳了。
  嬴政缓缓把铜觞放在几案上,瘦削的脸颊微微抽动了一下。
  如姬有些茫然。
  嬴政把目光从如姬身上收回来,默默地注视着地面。
  如姬的眼睛不解地睁大了。
  死一般的寂然。
  突然,嬴政抬起头来,对站在几案旁的执法吩咐:
  “把如姬推出去。”他的两个指头弹了一下,作出杀人的表示。
  如姬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不,一定是看错了。但在这一瞬间,她那本来是粉红色的瓜子脸还是刷地变得灰白了,唯有嘴角上还挂着来不及抹去的微笑,不过已经僵死。
  “大王同臣妾在开玩笑吧?”如姬说。她越努力做出平静自然的样子,越不自然。想笑,却变成一丝苦笑。
  嬴政没吱声,也没望她。
  见此情形,如姬的心像被尖锥刺了一下,止不住打了个哆嗦。
  两个身披重甲的武士大步向如姬走来,把她从苫席上像老鹰抓小鸡似地拎了起来。直到现在,如姬才明白并非身在梦境。她望着武士那两张冷漠的面孔,心里是怎样的震惊啊!刚才一切都是好好的,怎么转瞬之间却突起狂澜?她究竟在什么地方触犯了嬴政,竟招致杀身之祸?
  一切发生得那么突然,以致于她竟说不出一句话来,只能用眼睛一眨不眨地盯住嬴政。平时这双眼睛是妩媚的,现在在惊恐之下,却是另一种风韵,依旧楚楚动人。
  嬴政望见这双眼睛,心里动了一下,但马上把目光移开,挥手示意武士们快把如姬推出去。
  如姬扑通一声跪倒在地,说:
  “大王,为何诛杀无辜?……”
  她美丽的眼睛里突然溢满了泪水。
  嬴政脸色平静地说:
  “寡人刚才已经讲过,今日出游中,谁若再提无忌的事,定诛不赦。你怎不听寡人的话呢?”
  “什么!”如姬哭着说,“臣妾并没听见大王这样说过啊!并没听见啊……”
  她的声音不大,却含着万种凄楚,无限悲凉。
  “不用多说了,”嬴政说,“寡人历来金口不开,开口不改。这你是知道的。”
  如姬眼泪汪汪地说:
  “臣妾并不是有意触犯大王,实是不知啊!大王却无罪加诛……”她哽咽着说不下去。
  嬴政身后的几个宫女都不忍目睹这幅惨景,纷纷背过身去。
  嬴政用沉沉的目光望着如姬。
  “你是责备寡人?……”他说。
  “不,”如姬垂头啜泣,“臣妾不敢。臣妾的意思是……”
  嬴政的眉头皱了起来,轻轻拂了一下袖子:
  “休要再说了。”他朝执法瞟了一眼。
  “快把她推出去!”执法大声吆喝。
  两个武士喝了一声,拖着如姬向台下走去。一种本能的求生欲望使如姬突然产生了无法形容的力量。她挣开两个武士的手,扑到嬴政的几案边,望着他,热泪交流。
  “大王啊!”她的声音是那样凄惨,令人闻之心碎,“难道忘了半年来的恩爱,忘了昨天夜里对巨妾说的话吗?……”忽然胳膊上袭来一阵剧疼,连忙用手捂住。想起刚才的情景,她哭得更伤心了。
  所有在场的人听见这话,都感到全身有一股寒流通过。但嬴政连动都没动一下。
  武士们把如姬推走了。她不再求饶,只用一只手捂住面孔,嘤嘤而泣。发髻开了,插在头上的“五色通草苏花子”掉了,一络柔软的秀发散乱地贴在额前。
  嬴政仿佛什么也没有看到,什么也没有听到,面不改色地举起铜觞,用炯炯的目光扫视四座,说:
  “请,满觞!”
  所有的人一齐举觞过头,恭肃谨敬地说:
  “大王请!”
   

  暮色苍茫。巍峨的宫阙上依稀留着一层淡淡的夕照,而下面已经逐渐变黑了,显露出壮观的剪影。
  如姬寝宫前的小院静悄悄的,树枝不动,草儿不摇,连平日葳蕤盛开的花朵也在凄凉的暮色中耷拉下脑袋,仿佛在叹息着昔日的主人——如姬的悲惨命运。宫女们在中午就离去了。宫外挂着的一些装饰物诸如灯笼之类的东西也被取走,只剩下一座寂寂空屋。
  嬴政独自默默地伫立在院中,望着昨天他还在里面度过一个良宵的寝官,许久没动一下。他的脸色比任何时候都阴沉,目光比任何时候都悒郁。面庞上的皱纹显得更深更长,仿佛在一天间老了许多。
  夜色渐渐变得浓重起来,月儿爬上了树梢,他整整在院中站了一个多时辰,然后长叹一声,走进寝宫。
  这里一切如故,只是美丽的女主人已经命归泉下。一缕惨白的月光从窗棂中射进来,满目凄清。忽然,不知为什么,嬴及觉得如姬的一切现在竟那样强烈地、栩栩如生地在他眼前浮动:她那满含秋水的双眸;她那美丽的面孔;她那丰满的胳膊……总之,她的一切。但这一切都属于昨天了。
  蓦地,一阵强烈的孤独感向他袭来。他举目四瞩,好像才弄清自己正置身于如此寂静而漆黑的空屋。
  他退出屋来。
  在院子里,他碰上了第三个儿子子哀,说:
  “父王,我就猜你准是到这儿来了,果然不错!”
  嬴政低声问:
  “何事?”
  “李廷尉到处找你。”子哀说。
  嬴政望着黑黝黝的寝宫,仿佛没听见他说什么。
  父子俩默默地站了一会儿,子哀忽然问:
  “父王,你那样喜欢如姬,干吗非将她处死不可?要是我,一定把她留着。”
  “小孩子懂得什么!”嬴政用低沉的声音喝道。“你读了那么多书,难道不懂‘慈母有败子,家严无格虏’的道理吗?身为一国之君,如果说话不算数,何以折冲百官廷臣与天下百姓?”
  儿子低下头不吱声了。
  嬴政接着说:
  “如姬虽我宠爱,不过为一妾尔!区区一妾,焉能与庙堂之事相比?”
  “明白了。”子哀嗫嚅道。
  嬴政低着头向外走去,刚走两步突然停住,回过头来问:
  “李斯有何事?”
  子哀说:
  “有两件事。其一,想问问父王如何发落那些为蕲陵制作墓道机弩的工匠;其二……”
  嬴政打断了他问:
  “墓道机弩全部造好了?”
  “全部造好了。”
  嬴政手摸着下巴沉思。
  蕲陵是嬴政为父亲庄襄王建造的陵墓,征用十万刑徒和更卒整整干了五年,前不久才竣工。为了防范盗墓,专门从各地征来万名工匠为墓道制作秘密机弩。嬴政问:
  “李斯有何想法?”
  子哀说:
  “李廷尉对孩儿说,机弩之秘决不可泄,这些工匠应全数成编,发往渔阳戍边,永不遣散。”
  嬴政从鼻孔里哼了一声,冷笑。
  子哀问:
  “父王,李廷尉的主意不行吗?”
  “不行。”
  “那该如何发落他们?”
  嬴政道:
  “全数封在扩中。”
  子哀睁大眼睛:
  “封在扩中?”
  “嗯,”嬴政说,声音很平静,“发往渔阳戍边,能担保一个不跑?遣军看守,所需人马多少?只有让他们呆在扩中,万无一失,一了百了。”
  子哀还想说什么,嬴政一挥手阻止了他,问:
  “第二件呢?”
  子哀说:
  “王老将军从邯郸派人来了。”
  嬴政不觉惊了一下,问:
  “王剪又派人来了?可是战事吃紧?”
  “不,父王这回没猜对。”子哀笑着说,“王老将军已经把邯郸攻下来了,赵王迁被生擒。他现在正率大军向燕地进发,前锋已达易水了。”
  “唔。”嬴政淡淡地说,“走吧。”
  皓月当空。父子俩在宫中的甬道中走着。嬴政没有再说话,但他已经把心思转到对燕国的战事上来了。灭赵之后立即乘胜进军燕地,这是王翦离开咸京前同他一起商定的战略,只是没有想到会如此迅速。但他又想,虽然王翦能征善战,谋略超人,但秦军孤师远悬,攻下赵地后又没有及时休整,对燕国一战是否有把握?想到这些,他加快了脚步。
  忽然,嬴政的眼前浮现出太子丹那张倔强的面孔。他想起燕太子丹离开秦国前对他说的那句话:
  “秦可以吞并齐、楚和三晋,独不能狗燕!”
  嬴政在心里说:
  “太子丹,倒要看看你怎样抵挡寡人的虎贲三军!”
  这时,梆正敲过三更;月光下,秦宫如染轻霜,一片寂静,万籁无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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