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一页
前一页
回目录
回主页



刘雅鸣的微笑


  和水利部长江水利委员会南京河床实验站党委书记兼主任刘雅鸣一见面,她只是微笑,一开口,笑出了声。
  登上“江汉18”客轮,我还在琢磨,刘雅鸣这位水文战线上政治思想工作的先进典型是不是也像一些宣传报道中的光辉形象呢?
  反差太大了。这位34岁的一把手,丰满健壮的身材,朴朴实实的穿戴,加上这朴实的笑,真像一位和气可亲的山东大嫂。她是苏北人,言谈举止,颇染鲁南之风。
  屋里好一阵沉默。刘雅鸣一再说没什么好谈的。望着墙上的地图,我想,从九江到江阴,这1400里长江,水最丰江最宽,南衔鄱阳湖、太湖,北牵巢湖、高邮湖、洪泽湖,安庆、芜湖、马鞍山、南京、镇江、扬州、常州、无锡这些江南明珠,干流693.4公里,支流563.9公里,都在南京站统辖之中,主要分析研究长江下游的防洪、防汛以及为港口、码头、航运提供第一手观测资料和可行性报告,同时对15个断面进行水质监测,这么险、这么大、这么宏伟,怎能说没什么好谈的呢?我不得不正儿八经地进行简历式采访。
  刘雅鸣,女,1957年生,江苏省建湖县人。1978年考入武汉水利电力学院,治河专业,1982年毕业后,分配南京河床实验站,先后在技术科、科研室工作。1989年任站主任,并兼任书记。爱人吴中朝,同乡,大一岁,南京中医学院毕业后留校。孩子5岁,男孩。真是简单明了。
  如此重要的长江管段,如此“复杂”而又分散的单位,360名职工,10条测船,下边河道队有粗犷烈性的船工,机关里上百名技术人员工程师甚至教授级高工,一个弱女子肩负党政一把手的重担,她是怎么挑的?
  新官上任“三把火”。刘雅鸣上任本想砍出两板斧来。可转念一想,最难最难的是不知职工在想些什么,尤其是搞外业的职工,过去几乎从没接触过,她先到群众中去吸取智慧。
  刘雅鸣满腔热情却找职工交谈,一连找了十几个,那些基层干部和群众,见了她,不是打马虎眼,就是客客气气地应酬,就连过去的好友,也变成话不投机半句多了。尴尬,难受,她流泪了:职工为什么不理解我。她失眠了,冷静地思考:难道是自己没和职工摆在同等位置上?
  第二天,刘雅鸣带着一片真诚来到科研室主任家:“过去我在科研室时,您给过我很大的帮助,今天,不仅我需要您的支持,整个单位也需要您的智慧。”主任被感动了,发出肺腑之言:“现在最关键的是让水文测船动起来,船动起来了测量队才能出去工作。”
  她恭恭敬敬地去请教头发斑白的船长,船长先是眼睛一亮,忽而甩出硬邦邦的话语:“船上的轮机坏了,一时修不好!”说完,竟把她一个人丢在那里。细心的刘雅鸣从老船长那瞬间的变化中觉察到另一番含义。于是,她又去找测量队队长。队长年轻气盛,来了个先发制人:“队里生病的人多,人手不够,请派人!”
  问题明摆在那里,除非你有能耐亲自带队出工,否则,这把锁休想打开。女人上船自古罕见,何况自己的孩子刚刚两岁。
  出人意料,刘雅鸣上任的第一道命令:明天准备,后天开船。船一时修不好边开边修……
  刘雅鸣上船测量,船如期出发开得很欢,船员没少一个。
  夏天的南京是个大火炉。刘雅鸣万万没有想到,测船上竟这样热,轮机舱内的温度高达50-60℃,繁忙的轮机员只穿三角裤还不时地冲澡,一天喝几十茶缸的水还一个劲儿地嚷口渴,震耳欲聋的噪声震得人头昏脑胀。中午,测量人员宁愿顶着烈日到陆地上干活,也不愿呆在船上睡午觉。在陆地上,野外作业,赤日炎炎,蚊叮虫咬,还要爬山越岭。就这样,几十个炎热的日日夜夜,刘雅鸣把自己当作一名男子,与测量队员们一起在野外摔打,当她归来时,有人止不住开玩笑“热烈欢迎从赤道凡内亚归来的刘雅鸣同志!”刘雅鸣会心地笑了。回到家里,举镜自照,咦,怎么这副尊容,昔日白皙文静的脸庞变成黑黝黝的,暴晒后未脱尽的皮斑斑点点地翘着,望着镜中的自己,刘雅鸣又乐了,收住笑,脸上突然起了“云”:对于船员和野外测量人员,一定要有特殊的政策。
  不久,刘雅鸣下了不成文的规定:外业工作除防汛外,高温时不到野外工作;外勤津贴在政策允许范围内适当提高;大龄青年恋爱期内可以照顾一段时期……
  1989年3月,一支河道队在长江下游最宽阔的河段工作,阴雨连绵,气温时高时低,不少外业人员生病了。刘雅鸣第二天就出现在工地上,接着她把一位病情严重的职工护送回南京,替他挂号就诊,那位职工感动得流下了热泪。
  8月,强热带风暴袭击岌岌可危的水文专用码头,她和副书记、工会主席冒着狂风暴雨赶到码头,立即和大家采取措施,终于保住了码头。
  三个水文站,尤其是地处穷乡僻壤、交通十分不便的大通水文站,刘雅鸣每年在汛前都要到那里了解情况。
  经常到实践中去,直接参加生产劳动,使她受益匪浅。
  在群众面前不以领导者出现:在文化水平低的同志面前不以大学生自居;在工人面前不亮工程师的招牌;在有错误缺点的职工面前不首先当教育者。她常这样说:“做思想政治工作是做人的思想工作,人是有情感的,你不用心灵去交换,是不能真正解决人的思想问题的。”
  谈到出船野外作业,她说,苦倒没什么,最难为情的是克服生理上的差别,那是男子汉的世界,尤其是和长江打交道的船员,一个个都是烈性子……那年河道一队在离南京50公里的三家口打来电话,说船坏了,要求回南京修理。我想,一个队50多个人,刚出发两天,这损失非同小可。次日凌晨4点,我从家步行半小时,赶早班公共汽车,到了码头乘上公安局的汽艇,7点钟便到了三家口。船员们一见,都愣了:“没想到你能来!”我安慰他们:“你们尽力修,修不上没关系。”听了这话,他们感动地说:“放心吧,很快就能修好。”我说:“感谢你们,因为船上没宿舍,要不我就住下了。”不一会儿船就修好了,这些船员呀,真可爱……
  那次出船野外作业归来,船员们说:“想不到刘雅鸣一个年轻的女同志,还是个大学生,真刀真枪跟我们出去干,服了!”测量队员们说:“这下好了,我们有了主心骨!”她没有笑,她觉得船员、测量队员太艰苦了,向上伸手没希望,南实站多年来仅能维持最低限度的生存,要摆脱困境,只有一条路,开展对外业务联系和技术咨询,说白了就是创收,在长期提供无偿服务的水文部门看来,这是天经地义的大逆不道。刘雅鸣下达两项命令:每个创收项目的收入扣除成本后提取一定比例作为野外人员的生活补贴;同时提取一定比例给直接参加分析研究课题的技术人员,这两项命令受到一线人员和技术人员的热烈欢迎。可发布这样的命令也许要受到非议。吃惯了大锅饭的水文、穷得叮当响的水文能受得了吗?打个“违纪报告”,扣顶“违反财务制度”的帽子,吃得消吗?
  年轻的党委书记还是微笑:如果我们不把思想政治工作与关心群众生活结合起来,我们就很难做好这项工作。关心群众生活,没有资金,没有物质基础,那是句空话。她上任3年创收上百万元,先是补贴上级对水文的拨款不足,更新科研设备。二是提高野外作业人员的报酬,同时不忘丰富职工的精神食粮,为三个水文站购置了彩色电视机,拨款千元增订和购置科技、文艺方面的书籍、杂志。自然,全体职工的福利普遍提高一大截。
  刘雅鸣从上任起,自我约法三章:成绩属集体,荣誉归他人,失误主动承担。那上百万元的创收不少是她亲自联系的还有她的课题,按比例提成最少也得万把元报酬。财务人员已经造表填册,还是被她坚决退回了。她一分钱没拿,还告诫自己:“如果我们在金钱物质享受方面冒了尖,我们的思想政治工作就难以做下去。”
  刘雅鸣和丈夫吴中朝结婚时没房子,直到生孩子才借了一间斗室,后来分到一套4楼顶层的住房。她并不富有,两口子的收入不足400元,上照顾老人,下照料孩子,生活之清苦深知其味。
  越苦她越笑。她说:成天心事重重绷着个脸,干不好工作也老得快。她笑得那么自然,登上测船,小青年开玩笑:“主任,请客!”她笑着拿出5元:“给,打酒去!”职工有病住院,她自己掏腰包买食品去看望……
  见我听得津津有味,她突然笑着转了话题:“这都是什么呀,见笑见笑。领导工作,主要是服务。房子少住一些,车子少坐一些,票子少拿一些。人哪,谁都不傻,不能耍心眼,对人要真要诚要实,要守信用,把别人的困难装在自己心上,努力去办,千方百计去解决,即使解决不了,人家也没怨言也信任你,只要你心诚……”
  一位船员曾劳教过。过去,只要一犯毛病,领导就揭他的疮疤。他感到矮人三分,工作没劲头。刘雅鸣上任,不仅不歧视他,还放手让他开船,见面总是主动打招呼,还常请他到办公室里坐坐,喝一杯茶,聊一聊家常。他心里热乎乎的,现在,他的船在关键时刻开得出、顶得上。
  有个从外单位调来的高级工程师由于没有发挥他的专长,又申请调整。刘雅鸣让他主持长江CHC-111测绘系统的研制。他带领一个小组日夜泡在课题里,有时吃饭睡觉都在办公室。当试制遇到困难时,刘雅鸣满腔热情地鼓励说:“你大胆干,失败了我替你顶着!”试制成功获得部级鉴定后,他对刘雅鸣说:“有你们这样了解我的好领导,今后就是拼了命也要跟你们干下去!”
  大龄青年的婚姻,退休职工的生活……她都装在心里。
  刘雅鸣说:“这些都是最起码要做的,一上任我就说过,今天的刘雅鸣和昨天的刘雅鸣一样,不一样的只是多服务!水文要翻身,只有开拓,破墨守成规,不只要盯在长江上,要盯住太湖,要盯到海洋!”
  好大的气派!这使我想起在长江水文系统立功表彰大会上,实验站《利用自身科技优势,服务地方生产建设》的典型材料的结尾:一份汗水,才有一份收入。一份努力,才有一份收获。总结横向业务工作的体会,在作风上,走出去,请进来;在技术上,深研究,严把关;在利益上,不唯利,重信誉……
  气派与扎实。扎实与微笑。
  刘雅鸣确实太平凡了,没听她说过一句“闪光”的话,一句豪言壮语。她上任仅仅3年,南京河床实验站,就脱颖而出,各项工作有声有色。
  茫茫复茫茫,中有山茫茫。要在2400平方公里素有“水乡泽国”之称的太湖头上动土,可谓虎胆。敢于冲出“极目皆水,水处惟天”的长江口到东海弄潮,胸怀超过了大海。
  从年轻的刘雅鸣身上,看到了水文发展的美好希望。
   
菜刀剁在楼顶上的水位

  万里长江的支流汉江以桀骜不驯的暴烈而著称。
  1983年7月31日16时,汉江发了疯似地侵食陕西省的安康城。转眼间,江水平了北堤,大水淹没了钉在电线杆上的水尺,步步紧逼西关临江大街鹤立鸡群的安康水文站观测房。
  军人出身的马世林,早已过了不惑之年,还是那个犟脾气。刚才电话里传来站长的骂声:“马上撤!混蛋,难道要人背你不成!”对于站长的命令,他想说“军人要坚守岗位”,话到嘴边,又咽了下去了。支支吾吾,嗯嗯啊啊,放下电话,又去看水位了。
  洪水凶猛地涌进观测房,马世林赶忙把资料和沙样搬上二楼楼顶,水淹没了楼梯台阶,一级,二级,三级,五级,七级……刚钉的水尺被淹没了,他又在砖墙上钉。五个台阶一个,钉到转角时水尺没有了。他站在台阶上,探头向一楼看去,床淹了,锅灶淹了,锅碗瓢盆被水浪冲得叮当乱响,顺着水流漂出了大门。马世林退上二楼,只见窗外夜幕下一片汪洋,暴雨与洪水交织,发出骇人的响声。马世林打开手电。一照,水面上,猪、牛、羊、狗,被褥、箱子、柜子等,在浪涛中扭扯漂浮,上下翻滚,马世林倒吸了一口冷气,浑身麻嗖嗖的。
  洪水无情地涌上了二楼,他又向楼顶撤退。他用力去抓楼梯的栏杆,只觉得软乎乎的,好像栏杆包上了一层橡皮。他拧亮手电筒一看,顿时毛发竖立,头皮发紧,原来栏杆上爬满了一只只老鼠,门上、窗上,到处是晰蝎、青蛙、老鼠、蛇,有一条菜花蛇倒挂在他头顶的屋檐下,咝咝地吐着信子向他示威。马世林害怕了,这些逃生的动物和他争夺着每一寸空间,他真正体味到恐惧的滋味儿,一种死神降临的恐惧。他抄起一根长棍,向那些密密麻麻的动物发起猛烈地攻击,杀出一条血路,敏捷地扒着栏杆,迅速地爬上了楼顶。楼顶也到处是老鼠,他很疲劳,只好与老鼠和平共处了,极度的恐惧使他不敢眨眼,万一打瞌睡,被那些老鼠“蚕食”了多冤枉。他站在楼顶上,向楼下瞭望,白花花的水已漫过二楼窗台。突然,街心传来划水的声音。他一阵紧张,拧亮手电照过去,啊,棺材,一口森然可怖的棺材。几个黑影簇拥着棺材向观测房游来,马世林认出是程家四兄弟,安康西关有名的孝子。马世林见状哭笑不得,死到临头,还舍不得老子的棺材,真是活见鬼!他帮着四兄弟把棺材拉上楼顶。恐惧中见了活生生的人,心境立时变了,马世林开起了玩笑:
  “嘿嘿,真是孝心,连命都不要了。”
  “孝子也离不开钱,能保一个是一个。”
  “只怕老子没用上,儿子先进了棺材。”
  “我们都会水。”程氏兄弟笑着跳入水中,刚游出十多米,又游回来,他们恳求马世林一起泅水撤离。马世林连连摆手:“你们先撤吧,我看水不会再涨了,该落了。我要记下洪峰的水位,这是最宝贵的!”
  四兄弟游走了。水位不但没有落,反而一厘米一厘米地猛涨,很快,距离楼顶只有一米左右。这一下,马世林慌了,求生的欲望迫使他在楼顶惊恐地呼叫:“救命,救……命……呀!”
  没有一点回音,没有一丝灯光。观测房被暴雨、洪水、黑暗包围着,死神一步步逼近。他有些疯狂了,向着家乡的方向,一下子跪倒:“天哪,我不能死!我有妻子儿女,还有残废的岳父和多病的岳母……天呀,保佑我吧,我不能死!”
  呼天,天无情,叫人,人不应。暴雨更大了,洪水涨得更猛了。老鼠窜上电杆顺空中的电线逃亡。人哪,此时还不如老鼠有本领。马世林的眼前突然一亮,棺材,他抱起一捆资料,躺了进去。
  洪水疯狂地冲击着小楼,暴雨敲打着棺材。马世林的心情变得平静了。棺材内,四壁黑乎乎的,他开始想后事了,血汗钱攒的本料,冲散了,给家里什么也没留下,这一生一世,对不起这个家,等下世再补报吧!该给世上留些什么呢?他抚摸着用塑料布裹着的资料,一个鲤鱼打挺,跳出棺材,打开手电一一清点,把沙样瓶收拢在一起,用砖围起来。这时,洪水距楼顶不足一米了。望着上涨的洪水,职责战胜了求生的欲望,他捶了一下胸脯,嗨,险些误了大事,测水位,怎么测呢?眼看水要到楼顶了。马世林急的直跺脚,“哐啷”一声,跺在一把菜刀上。他抄起菜刀,神经质地自语:“该给世上留下些什么,应该留下,这最宝贵的!”他找来一根麻绳,一头拴在棺材上,一头紧紧地绑在脚上,匍匐叭在楼檐上,向楼下探去。洪水撕咬着他的手,浪花冲击着他的头。他猴子捞月似的倒挂在楼檐下,一手持手电,一手挥动菜刀,使出吃奶的力气,砍呀,砍呀,一下,两下,三下,四下……刀劈砖刻,马世林终于留下一份极为珍贵的资料。
  马世林砍完最后一刀,长吁了一口气,仿佛枪林弹雨中归来的英雄,心里那么轻松,那么坦然。他潇洒地看了下手表,他一生忘不了这难忘的时刻:1983年8月1日20点12分。他轻松地跨进棺材。等着自己和水文资料一同漂到太平洋去。忽然,他发现远处有微弱的手电光在晃动,随之听到隐隐约约的呼叫声。马世林惊喜地大喊,用力地晃着手电打信号。一条小船驶近了。船上有他的同事,还有一位武警战士……
  马世林上了小船,同事开他的玩笑:“老马,你不是坚守岗位吗,怎么也怕死?”马世林摸着下巴,嘿嘿笑道:“也是哩,人这种动物真怪,到关键时候,都不想死。你们要是不来,我也只好躺在棺材里,任水漂流,周游列国去了!”
  第二天,天刚亮,马世林没等暖干衣服,驾着小船,穿过茫茫洪涛,向观测房驶去。他登上二楼,再次举起菜刀,砍呀,砍呀,一下,两下,三下……于是,在安康西关临江大街水文观测站二楼的砖墙上,留下了一组比雕塑家的作品更具魅力的图案。
后一页
前一页
回目录
回主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