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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城市盲流(6)




          14 被民兵押进公安局的“火把剧团”

  人的生命、前途,仿佛被一个什么东西安排、计算和操纵着。命运的指针一旦斜指在某一时段、刻度上,事物就会骤然变化,从来没有过的事情,都会意料不到地出现,都会在这特定的时空中碰撞,变化多端而令你无可奈何——这也许是《易经》上所说的“一命二运”吧!
  火车,是人生命短暂的载体,它载着一个小社会,每一站都在上人,也在下人。但是,有几人能从起点直到终点?
  在成都——绵阳的火车上,我与兰成挤在两车厢的连接处,已差不多站了两小时。
  睡眼惺忪中,我们不时对视一下,以便稳定或探测一下车中的“情况”。没有买票混车的这种感觉,是异常难受的,既紧张,又刺激,面庞上要表现得若无其事,思想上却要相当警觉。这,是件尴尬无奈的汗颜事。有心脏病的人,不敢染指。
  “查票了,查票了!各人在自己的位置上,不许乱走动!”乘警和列车员大声地喊着,有如一壶冷水浇淋在我的头上。
  兰成看了我一眼:“咋办?”
  我知道,这是最后一节车厢,再退就只有跳车。我迅速瞟了下侧边。
  “师兄,帮下忙,我们是知青,没钱买票。”我走近一群坐在位子上打扑克的工人。
  “咋个帮?未必帮你垫票钱?”一个年轻人,戴着单帽,斜视了我一下。其他几人,朝我俩打量了一下。
  我抬眼望去,前面撤退到这辆车厢里的“嫌疑犯”越挤越多。
  “我们躲一下,可不可以?”灵机一动,我指了指他们坐位下,他们明白了。
  “要得,反正抓到了不要说我们包庇的。”那戴帽子的小伙子说道。
  说时迟,那时快,我俩像泥鳅似地两三下便钻到坐椅下。鼻孔中立时扑来一种混和的怪气味,令人作呕,但是“越肮脏的地方越安全”。我俩侧蜷着身体,眼睛根据翻来挤去的各种脚背和鞋子的流向作出是否安全的判断。终于,我们未被发现,查票的人押着一大群“黄鱼”,到另一头餐车“处理”去了。
  我俩爬了出来,对那几个工人点头称谢。他们,还每人发了枝烟给我们。
  唉,没有钱买车票,好像没有权利当选民。做人,实在沮丧!
  “老九,你说的是集体票,咋搞成混车了?这演出团,是咋搞的嘛?”兰成把那书包抱在胸前,那几支笛子,露了半截在外头。他镜片后的眼珠直在打转。
  “你问我,我也说不清楚,反正,到时候就清楚了。”我抬眼瞟了下那行李架上我放着的吉它,心中,也一派不了然。真是,太邪了,五妹不是说给我们买的集体票吗?
  火车,在轨道上隆隆响着,我的心,越压越扁。五妹说,演出团特聘我和兰成当演员,吃、住、行包干,还按演出收入分红,这种卖艺临时工,又有何不可?不过,凭我的经验,情况似乎有点不妥,但是事到如此,也只有骑驴看唱本——走一步瞧一步了。
  晚上12点钟左右终于到了绵阳站。我背上吉它,兰成护着他的几只笛子。在车厢中,我抬头望去,人头攒动,见不到五妹的影子。
  “下车再说。她肯定在等我们。”兰成道。
  “五妹说绵阳站门口是演出团的集合点,可能出去就找得到的。”我边朝车门外挤,一边说。
  下了车,火车开走了,站台上的人都往出站口走去。我俩在近站口的地方等五妹拿票,当我发现站口上根本没有了五妹的时候,我心中明白了八九分。
  “没票咋个出站,抓着了不是要重罚?”兰成有点着急。
  人流中,不乏“黄鱼”,不买票或买不起票或不买够票的人,都在顺着铁路走,我仔细看过,起码不下30个人。
  “走,跟着大队伍,保险出站!”我拉了下兰成的衣袖,快步跟上黑影子队伍。
  刚走不远,身后一个人冒出来,使劲拍了兰成一下肩膀:“你们两个站住!”我和兰成吓了一跳,一回头,见一个穿长大衣的人站在面前:“火车票呢?嗯,想吃国家的(鬼其)头?!”那人戴了一个口罩,一双眼睛,黑暗中透出杀气。
  “算了嘛,我们是知青,没得钱。”兰成告饶。兰成的肩膀被死死扳住。
  “没得钱就去车站派出所!”那人声音坚决。
  谁敢去派出所?!
  “我们是知青,确实没得钱。”我也呆站着。
  “这样子,我看你们老实,车票十几元钱就算了,随便补几元钱承认下错误,我回去有个交待。”他似乎很通情达理。
  人流,早已消逝;车站,在昏黄的灯光和夜气中,冷冷清清。朝哪跑?进派出所,无异自讨苦吃。
  我们凑了3元钱,我一元,兰成两元。他一把捏在手中,打燃火机看了下:“才这么点,算毬,看你们是知青,放你们一马,顺铁路往前走,不到100米就出站了,往左边下坡,右边出不去!”他刚才在火光中瞬间闪出的眼睛,刻在了我的“快门”中,后来终于有天我认出了他。
  他消失在黑暗中。
  我和兰成终于绕铁路出了站,终于找到车站出口,那里,已聚了一大拨人。
  “来了,来了!九九,在这边,没得事。休息下,人到齐了就出发!”五妹叼枝烟,笑嘻嘻地走过来。一人发技烟给我俩。
  这10月天,真冷,该上车的乘车走了,该下车的下车回家了,而我们这群人,犹如黑色的幽灵,无声无息地期待在夜里,等候着一串又一串的不可知。
  “快了,打前站的去找住处了,马上就要回来。”五妹仿佛安慰我们,不断地递烟。
  我和兰成灰着额外脸,不声不响。我只感到肚饿和口渴,然而,四处一片漆黑静寂。
  “你说的‘演出团’,人在哪里?”我凑过去,问五妹。
  “这里,那边,都是我们的人。我给你说过,成都出发时只有我们几个,沿途都在上人……”五妹用手指划着。
  “你不是说买集体车票吗?咋查票找不到你?”我有点抱怨。
  “我说的‘集体’票,就是‘挤体’票,自己用身体去挤。咋个,九九,你都懂不起嗦?”她眨着小眼睛,嘻嘻笑了起来。
  “哎呀,你早点说,也不至于把我们搞得这么紧张嘛!”我忍住气,强作无所谓。
  “来,我给你介绍下,这是我的爱人,小远,杂技演员。在上海还被张春桥接见过唷。”五妹走过去,拉着一个标致的小伙子到我面前介绍道。
  “这是我们乐队的负责人,九九和兰成。”她指着我们。
  我们在冷风中待了近一小时,打前站的人终于回来,说旅店已找到,出发。
  走在暗黑的道路上,我才发现,这群“演出团”的队伍,前几个,后几个,悄悄地走在路上,还有两个几岁的小孩!
  旅店终于走到了——进门一看,吓我一跳,院中横七竖八,躺满了睡地铺的人,墙角挂满了蛛网,几只大蜘蛛在张牙舞爪。这分明是一个“鸡毛店”嘛,演出团咋能住这里?
  “今天各店都满员了,暂时将就住下。”五妹对我解释道。
  我们总算未睡在“露天广场”,进了房间。但是,这通铺上早已睡满了人,好不容易才挤了进去,想洗脸洗脚,没有热水。听那铺上一阵阵响鼻鼾声,我与兰成只好和衣而眠——一切,都只有将就了。
  昏睡一夜,第二天早起,稀饭泡菜吃完,五妹叫我们七楼去开碰头会,讲政策。
  大家挤在一起,我大概数了一下,男女老少15人。
  “大家互相认识一下。毛主席说,我们都是来自五湖四海,为了吃干饭,走到一起来了!”“业务团长”老熊煞有介事的开场白,逗得大家一阵哄笑。他约有40岁,是个老“江湖”。
  “各位‘叶子’(演员),我们这批人中,有‘醒生’(内行),也有‘梦生’(外行),我首先要交代的政策是我们内部才知道的行话。当然,有些人晓得,有些人不晓得,最重要的是只要有外人在场不该乱说话时,互相暗示就说‘念’字……”“团长”老李叼支烟说话神秘兮兮,边说边眼珠乱转。
  “我们内部有规矩,该知道的就知道,不该问的不能问。大家都有分工,各人于好各人的事情。一句话,出来演出,就是挣钱吃饭,决不会亏待大家。”老熊瘦瘦的身影,一边说一边不停摆动脑袋。
  “我们究竟叫啥演出团?总应该有个名字嘛?”兰成开口问道。
  “我看你像是个‘梦生’(外行),我们走到哪儿就算哪儿,关干‘圈’(公章)的名字,随时都可以改动。”老熊斜睨兰成一眼道。
  “但目前总应该有个统一叫法嘛!”有人说。
  “目前,暂时叫‘绵圈’,大家记好。有人问起,不要随便回答,自然有人‘挡钢’(解释,挡驾)。”
  “‘绵圈’?”我低声道。
  “全名称就是绵阳毛泽东思想文艺宣传队!”老李大声道。
  “对,大家记好,不要讲错了。我现在宣布工作,我,是业务队长;老李,是政治队长。我们人少,但精干。要一专多能,见啥吃啥。宣布下,演出由老刘负责,联络由老李负责,化妆由五妹和廖妹负责,装台和搬运由廖小娃、小苏负责,写海报和政治学习……”老熊眼睛在我脸上抹来抹去。
  “由九九负责。”五妹指着我道,“他有文化!”五妹又添了句。
  “可以,大家各负其责。从现在开始,我们就是正二八经的毛泽东思想宣传队的成员,这些那些通不认,只认钱!”老熊拿出一包烟,每人发一支。
  “工资咋算呢?”我按捺不住早想问的话。大家的眼光全投在我脸上,又反弹到两位头头脸上。
  “……我们许多人都是临时凑起来的,技术水平如何,还不清楚,反正,根据表现贡献打分。总之一句话——要‘落教’(公平合理、义气)!”老李鼓胀着胖圆脸,站起身说了最后一句:“下午出发,绵阳‘水深’,我们到南充县‘探水’(摸情况),散会!”
  会开完,我对五妹在成都时对我讲的“演出团”招工,开始有点疑惑起来。不过,迷迷糊糊亦是上乘境界,何必深究?出门在外,也只有当一天和尚撞一天钟了。卖艺求生,又不是违法。

  到了南充,正逢街上庆祝粉碎“四人帮”的大游行,人们脸上挂着“解放”的喜悦,而我们这群人,表现得似乎有点麻木。
  打前站联络的老李没有成功,大家暂住青年旅店。淫雨集靠,无法上街,肚子饿,身上冷,街上只有面条供应。集体窝在旅店,我练吉它,兰成练笛子,莽哥拉二胡。走“粉朵”(买粮票)的大郭没有回来,无粮票,晚上连面条都没得吃,甚是凄凉。
  第二天一大早,“队长”宣布:“今天已有‘着’(路子),我们赶汽车去河舒区演出。车票钱各人出,八仙过海,各显神通,在河舒车站集合!”
  没钱乘火车混票,这于我已是家常便饭,倘可应付一下,但是混长途汽车不买票,难度却相当高了。
  “我身上一共只有十几元钱,买车票,划不来。”兰成嘟哝着。兰成是社青,父母都是大学教师。
  “我们两个挤一趟车,上车再说,车到山前必有路,帆船顶风也能行。”我对兰成道。
  这偏远县城,乘车的人农民占多数。自然,售票员觉悟水平也不会比城里人高。我心中直打主意。
  我和兰成挤上了车,坐在最后一排位子上,以不变应万变。不一会儿开始叫买车票,兰成有点紧张。我看售票员收钱交票已走近后排我俩,突然弹跳起来,站得笔直大声喊道:“革命的同志们,战友们,全体起立!”全车的人几乎都三三两两站立起来,目光全惊讶地射向我。我扯出一本《毛主席语录》,一本正经地大声道:“我们是毛泽东思想巡回宣传队的,大家跟我一起,朗读语录!”我故意把吉它靠在身边,叫兰成手捏笛子亮相。
  “领导我们事业的核心力量是中国共产党,指导我们思想的理论基础是马克思列宁主义……”
  车子在前进,车上的人,包括那个售票员严肃热烈地站着,齐齐地跟着大声朗颂——谁敢不从?
  “全体坐下!宣传毛泽东思想,人人有责任。售票员同志,我们两个在河舒下车,要负责我们的安全!”我神气得很。
  “是,没问题!”那女售票员有点荣耀又有点紧张,对我直点头。
  我一屁股坐下,把兰成的手捏着。他鼓着眼睛、张着嘴巴、手心直冒汗,我一脸威严。
  汽车离站不远,我们在路边先下了车,票,当然没有买。脚从车门刚落地,驾驶员还笑盈盈地对我俩喊了声:“慢走!”
  我和兰成,俩人节省了7元钱,这不是小数。
  我们集合好,住进了一家小旅店。
  “今晚上就要演出,九九,你写海报!”老熊找到我,递给我一瓶水粉颜料和几张大白纸。
  “咋写?”我问。
  “你想咋写就咋写。”老熊的态度不像是开玩笑。
  “总要有个内容和名目嘛!”我说。
  “你就写绵阳毛泽东思想文艺宣传队盛大演出,节目有歌舞曲艺、柔术杂技、独唱独奏、武术魔术……”老熊像背书,一串一串。
  我当然只有照写不误,虽美术字写得不好,不过,在这小镇上,完全可以混眼睛。
  真想不到,一角钱一张的门票,转眼已售出去七八百张,大家好不欢喜,个个粉墨登场。
  “九九,你再写一个开幕词。”开演前,老熊又给我下达了任务。这种东西,千篇一律,我答应下来。
  晚上8点钟,万年台下,早已挤得人山人海。这偏僻之地,文化生活甚少,城里的宣传队,更是一年难见。
  “东风劲吹红旗飘,毛泽东思想举得高;革命文艺遍地起,农民工人谁拥挤?”老熊,穿了一身蓝呢制服,涂脂抹粉打口红登上前台,手中拿着我写的开幕词,继续大声朗读着:“工农兵革命战友同志们,我们毛泽东思想文艺宣传队全体队员,向大家问好!向大家致敬!现在,演出开始!”
  五妹扎着独辫子,穿着一身戏剧妈妈式红色绸装,半高跟鞋,双乳挺得老高,用她那半生不熟的普通话,开始软绵绵地报幕:“第一个节目,杂技,水流星。”
  五妹的爱人小远,腰扎峦带,浑身肌肉凸出,一个鹞子翻身出场亮相,舞起了水流星。一会儿,两头两个碗盛水;一会儿,两碗中燃起火,节目,还很专业,可惜中途“失拖”(出错)两次。
  紧接着,莽哥的男高音独唱,小罗金钱板表演,五妹的独舞,老熊的力学——他头顶大小碗十几个且在凳上横坐拉板胡,老李的魔术,老刘的硬气功,廖姐4岁的小女儿和老刘9岁的妹妹表演柔术——含花。我和兰成当乐队,小罗和我演相声……
  大家表演得十分卖力,观众的掌声一阵接一阵,几个文化馆干部还上台来祝贺,并邀请第二天到县上演出。
  五妹说:“小远第一个节目便‘失拖’(出错),兆头不好唷!”她喂着3岁的孩子吃粥。
  第二天,县上没去成,应当地群众要求,又演一场,一连三天,场场爆满。
  半夜,昏黄电灯下,像鬼影子打架,老熊老李开始结算,给大家打分分钱。我8分,分了10元,兰成7分,分了8元,剩下的作伙食、路费、旅馆费。
  “一个地方,不能呆上三天,这是我的经验。”老李对老熊道。
  “我看还可以演一场再转移。”老熊坚持着。
  “是不是先把‘垫皮’的钱(意即未有收入个人先垫的资)还我?”大郭有点着急,成天围着老李和老熊转。他是“垫皮人”。
  “事情才开始,缓几场嘛!”老李对大郭道。
  “明天再演一场就还你本钱。”老熊表态。
  “有人‘清纲’(即查讯)。”五妹撞进门来,‘显得有点紧张。
  “是旅馆知青小李说的,她说有人来调查过。”她小声道。
  “干脆明天转移地方。”老李对老熊道,大家表示同意。
  第二天大早,公社来了人,态度蛮好地要挽留我们再演一场,犹豫之中,没有走成。

  下午,公社武装部把老熊和老李叫了去问话,情况一下变得紧张起来。
  “这回恐怕要‘没’(垮)”。五妹收拾着幕布和道具,她是老江湖,似有先觉对我说道。
  廖大姐也去了公社,她脸色苍白赶回来:“遭‘清纲’了,大家赶紧收拾东西,准备殚(走)!”
  可是来不及了。旅馆门口,已站了两个荷枪实弹的民兵把门——只许进,不许出。出了什么事?我和兰成丈二和尚摸不到头脑。
  一时,收房租钱的,收场租费的,收板凳钱和伙食费的人都一窝蜂似地挤了进来,闹哄哄地一片。
  “所有的人,全部集合!站成一排,把道具、乐器和随身东西放在地上。不许说话,不许走动!”公社武装部的人对我们大声喊道。
  大家叽叽咕咕,一片混乱。
  七八个端枪的民兵,围上来,枪上刺刀在闪光。
  “凭啥搜身?我们又不是反革命!”五妹哭叫着,头发蓬乱,衣扣被扯掉。两个孩子演员吓得直哭。
  “啪”一个耳光,打在五妹脸上,另一个民兵用枪托打冲上来的五妹的爱人小远,五妹3岁的孩子哭叫起来。
  “我们抗议,凭什么打人!”我带头吼了起来,大家一起拥上,场面十分混乱。
  这时,进来两个穿戴整齐的中年人,他俩的目光似火如刺,在每一张面孔上扎过。
  “不要打人。”他们对武装部那人招了下手,然后,3人走出门去。
  “把你们的所有东西带上,排好队,不准偷跑,统统押到县公安局去!”那武装部的回转身来大声说道。
  “究竟发生啥事,这些人好好的,咋会被抓?”是位老大爷。
  “听说怀疑是反革命集团。”一个小伙子在说。
  “我看,不像嘛!”那旅店知青在打抱不平。
  挤进旅店里的群众议论纷纷。
  大家刚分到的钱被收缴了去,在步枪和刺刀的押解下,扛的扛大鼓,背的背道具,一行十几人,妇女儿童,像犯人,被前前后后七八个民兵监视押解着,上了路。在这种情况下,有口莫辩,面对这些农民民兵,谁能反抗野蛮?
  30多里通往县上的山路,又累又饿,路上竟连口水都不许喝,解溲都有人监视,俨然成了劳改犯。
  “给你们这些反革命讲清楚,哪个想跑,子弹刺刀不认人!”一个民兵,一脸菜色,双眼露着凶光,活像一条恶狗。
  当你面对愚昧和野蛮、疯狂和暴力时,人,除了用理智自处外,一切,都不外是自讨苦吃。何况,心中无冷病,不怕吃西瓜!
  像被驱赶的牲口,终在晚上8点左右,我们被赶进了县公安局大院中,一个叫姚秘书的出来训话。
  “大家站成两排,把所有东西放在那边!”他瘦瘦的,态度冰冷。
  大家把东西放好,站成两排。
  “你们是非法团伙进行非法演出,这是犯法,这是诈骗!”他背着手,在我们身前身后绕来绕去。
  “你们现在唯一的出路是坦白从宽,先把各人的姓名、住家地。址、职业和参加非法演出的情况写好,嗯,哪个敢胡编乱造,清查出来从严处理!”他叫公安局的另一人发来白纸,大家蹲在地上开写。
  “姓熊的,姓李的,你们两个站出来!”姚秘书一招手,上来两个公安局的人,一人一个扭着他俩的手,推进了那边房间里。
  “给你们讲清楚,那两个你们的头儿,是惯犯,你们中成员复杂,还有劳改逃跑犯人!”姚公安手叉腰杆,凶声恶气比划着。
  我和兰成面面相觑,感到十分吃惊。
  “廖小娃在路上跑了,我看见的。”兰成低声对我说。
  “你当时咋不检举他嘛,你晓得不,就是他龟儿吃我们的诈钱,在火车站冒充派出所的人叫我们补票钱,我早就把他认出来了!”我忿忿地说,一边埋着头写。
  “你们中间有人逃跑,就是那个姓廖的劳改犯,你们要检举揭发,立功!”姚公安晃着脑袋走来走去。廖小娃是廖大姐的弟弟,是不是劳改逃跑犯,天晓得!
  各人的姓名地址、简单情况被收了上去,我们被晾在院子中,三五成堆,围坐地上。
  一会儿,曾在旅店中出现的穿整齐制服的两个中年人和姚公安走出屋来,叫大家起身排队训话。
  “你们是啥绵阳文艺宣传队?这才是真正的绵阳文宣队的人。这是吴队长、李指挥,哼!”姚公安叼着一支烟,很得意。
  叫吴队长和李指挥的人,面呈复杂表情,既有点气恼,又有点尴尬,站在我们面前。
  “你们这些人跑出来卖艺挣钱,是受蒙蔽的,我们并不是说你们都是坏人。哎,你们之中有安徽的、河南的、重庆的、成都市的、德阳的、绵竹的,有知青,有社青,还有本来就是搞文艺工作的人,太不像话,为啥要冒充我们绵阳宣传队,抢我们的饭碗,打烂我们的招牌?”吴队长咬着牙,敞开衣领。
  “现在的问题是你们要检举那两个坏头头,把你们自己的事情说清楚!”李指挥在旁帮腔。
  “各人再写一份深刻检讨书,我们要备案!”吴队长又说。
  “我娃娃饿了,能不能吃点饭?”五妹抱着小女儿说道。
  “我们在路上走了30多里,一水都不许喝一口,再犯错还是人嘛,还打人!”廖大姐叫道。
  “各人把检讨写好,把你们安排先住下,明天一起解决!”姚公安手一挥,转身和吴队长、李指挥进屋去了。
  我们被关进一家相当肮脏和破旧的旅店,与其说叫旅店,还不如说叫马房恰当。女的一间房,男的一间房,只有两床被盖,虱子成群,臭虫成串。结果大家苦坐一晚,这滋味真够呛!
  第二天,各人把检讨写好,我看了几个人的,都差不多,不外乎是生活无着,卖艺求生,自动串联,其他统统不知之类。
  检讨书收交上去,姚公安又出来训话:“大家听好了,根据你们的态度,不处理你们,但是非法所得钱财,一律没收!两个头头儿,收审!”
  “道具是我私人的,又不是非法所得!”有人在申辩。
  “大幕是我辛辛苦苦好不容易购制的,与这次演出无关嘛,凭啥要没收?”五妹也在诉苦。
  “乐器是借的。”
  “鼓是我私人的。”
  大家七嘴八舌,都要求退东西。
  “东西收了,连回家的路费都没有,这样处理,我们不服!”廖大姐也在嚷。
  姚公安和旁边的吴队长和李指挥,头挨头在协商什么。
  “大家听好,经过考虑,东西各人领走,回家路费我们管不着!实在要公家管,只有送收容所。要不,马上就自由,各人选择!”姚公安看着这批人,心中已感觉到难得收扬。
  我知道,一进收容所,意味着什么,示意几个人快取东西走人。大家七手八脚,取了自己的东西,三三两两出了公安局大门。
  站在门口,我心中一片茫然,河舒离家几百里路,身上两三元钱咋走?
  “沿途‘滚草’卖唱嘛,肯干还饿得死手艺人?”小罗收拾着自己的金钱板对我说。
  “算了,我也想回家了。我身上还有几元钱,一路走,一路混车,回成都算了。”兰成翻弄着书包中的英语书,里面夹的是钱。他父亲是大学英语教授,兰成总是书不离手。
  “好,回成都!”我手一扬,与兰成、莽哥一起上了路。
  我清楚记得那次进公安局的日子是1978年10月30日,粉碎“四人帮”后的新日子。沿途各显神通,我们回到了成都。
  后来我才知道,因为绵阳文宣队的吴队长和李指挥,出差经过河舒区,偶然发现了我们的海报,故此顺藤摸瓜,“一举歼灭”了演出团。真是出师不利,求生艰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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