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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知青岁月(4)




              11 两相无缘枉多情

  可悲的是我仍然在犯错误,这次是爱情的反方向错误。通过这次我才深刻地理解到,什么叫“失恋”。
  刘女士来吃饭见过面后,老何不止五次给我打气烧火,要我主动去找她,并说我们完全是天生一对,地上一双,肯定会幸福。我有点动心了,果真寻找我的爱情去了。
  刘女士同我是一个公社,但是从我们队走到她们队,要步行二十几里路,她住在百灵山下一排老房子里。
  老何自告奋勇带路,到了她的家门口,门锁着。队长说她去山上砍柴了,还没回来。我们坐在坡坎上等着。
  天边,地平线与那片金黄色的低云只留下一道明亮的隙缝,夕阳半推半就在往它的归宿坠落。纵然付出了光明和热能一整天,劳作的人们未必对它的西沉感到有什么美感,因为农民只知道农归扛锄,累得疲惫嘴歪时便收工。
  也许我们太年轻,对夕阳也不觉得有什么遗憾和惋惜,反正太阳之后便是漫漫的黑暗。——这世界已令人习惯了。
  猛抬头,在夕阳暮蔼中,在那寂静又孤独的小路上,一点黑影由远而近,由小而大——她回来了。背上压着超重高耸的柴禾,我们忙上去帮她卸下,好沉。少说也有百多斤!我注视着她,她一双羞涩的眼睛低垂,唇角间咬着坚韧不拔,端庄的脸庞似乎并没有因艰苦而扭曲,眉间锁着一股令人怜悯但却孤傲的秀灵。
  “我来帮你背!”我冒出的一句话,使老何开怀一笑。
  “不用了,到家了,快随我进屋。”她嫣然一笑,又被老何看在眼里。
  老何帮她整理好柴禾,在灶中生起火来。不一会儿,锅里冒出蒸气,水开了。她舀了几碗当地的红花米,在队长那里借了一块老腊肉,又在自留地里拔了几离白菜。看样子,她是要招待我们了。
  一个面盆倒入米。掺进水,一浪一叠,把那冲在盆边的小部分米冲进锅中,一次又一次,盆底剩下的全是一大把砂石,因为,盐源县风沙大,米中夹有不少沙石。这是过滤方法。
  菜洗净了,菜刀几切几垛,成了大块。她从墙上取下一大串红干辣椒,扯下几把在手中揉搓着,一只筷子在手掌中穿插,碗中。粗糙的辣粉落下,一撮盐丢进碗中。少许,饭熟肉香,钥中煮熟白菜,一瓢白菜汤舀入碗中,这有名的“蘸水菜”几乎就是当地农民传统的佳肴美味,刺激、开胃、香鲜。
  我看着她麻利的一系列动作,觉得她非常贤惠能干。吃完饭,我们摆谈了一会儿。天黑尽了,还要赶路回去,大家分手。
  这第一次造访,我了解到她是老知青,15岁就下乡了。思想积极,勤劳好学,未曾有男朋友。
  我的确很感动。一位纯洁美丽的少女,寄生在这原始荒凉之山区,默默地、有如这座大山下的小草,远离父母,远离家乡。6年了,青春红颜埋在黄土和烈日里。身上衣服缝缝补补,手上脚上茧上重茧,一盏清灯伴着孤独。在我们的摆谈中,我听得很明白,她坚强却有追求,贤淑却并不缺乏理想。可是,也许又是男人的本色在作祟吧,我觉得,这些苦应该由男人担起。我觉得我有力量和必要给她以帮助。
  在贫困和原始中,人与人之间的感情谈不上细腻复杂,越接近落后就越显现出人的本性——朴实,单纯而真诚。
  老何按捺不住,曾两次单独去“探消息”,往往告诉给我的都是她对我的印象如何美好之类。我早已消失掉多余的疑虑和幻想,总以为在这广阔的天地中,真诚,就会有爱情,思想,毋需那么多化学添加剂。
  我尽我之思,给她写了封厚厚的信,谈到了人生、理想和现实。老何看后道:“写得好!没有那些华丽空洞的词藻和虚伪做作的铺张。”
  老何自告奋勇,帮我交了那封信在她手中。可是一个月没有回信,也无回音。
  “看来,你该自己勇敢表现了,爱情是喜欢追逐的。”老何要我去亲自叩门。
  我思前想后,终于下定决心去见她,没见到人,我留了一封信给她。也许,过了三个月或更久吧,她人没有来过,当然也没有托人带过回信来。
  “是不是她生病了?”老何对我说。我没有说话。“你肯定言行有得罪她的地方,你是不是有不轨的行为唷?”老何东猜西疑。
  “天哪,我连手都没有触过!”我喊了起来。
  “怪了,我们一齐下乡这么多年,她决不是一个不懂感情的冷血动物!”老何吐了一口唾沫,又叭燃兰花烟走来走去。
  “看来,你还得自己再去一趟,弄个水落石出。”
  “哎,她父亲是右派分子,你母亲是反革命管制分子,妈唷,就凭这一点,都该有话说!今天就去,不要多想了。”老何胸有成竹道。
  “问题是这阵太阳都落坡了,未必让我半夜三更去光临人家?”
  “伯什么嘛!你不回来能坐通宵就算成功!”老何显得很有经验。
  可以说,叫做厚着脸皮不死心,也可以说,为了寻爱心不死,我出发了。
  已经是9月的天气,冷风刺骨。我手中拿了根粗木棍(怕这里常出没的狼的袭击),一高一低地向那座阴影中的山脚迈着步子。这匠山小路崎岖曲折,我不知走了多久才到她的家门口。已入夜,也许,她已入睡了,我敲了好长时间的门,她出来了,披着一件棉衣。
  她对我这么晚的到来毫不惊讶,更无惊喜。“有什么事情,这么晚来?”她的语气与其说十分镇静,还不如说是万分冷漠。
  “我以为你病了,来看看你。”我望着她,感到自己很可怜。
  “我很好。”她依在门边,并没有让我进屋去坐的意思。
  “……能不能谈一下,我想好好地与你谈谈。”我控制住自己的情绪。
  “生活就是这样,有什么可谈的?”她一手抓着那粗长的发辫,眼睛却望着门外的空旷。
  “我……”我说什么好?一个大男人,总不可以开口就说我爱你,你嫁给我吧?何况,我的那两封长信早已表白了我的心迹。难道……我把眼睛从她苍白的脸上移在地下,又跳向远方,天光在云层中斜射下来,地上仿佛铺满一层白银,有一个湖,就在那远处,静静地闪着白光。这世界多明洁!这夜晚多奇妙!我面对着她,却是这般地无奈。
  “太晚了,你应赶回去,天会变,要下雨了。”她瞟了我一眼,眼神冷得出奇。我的心,僵直了,喉头像压了一团东西。好久我们互相静穆地立着,像两座冷冷的墓碑!
  我长叹一声,牙一咬:“好吧,我走了,祝你一切都好!”我伸出手,等待着一握。这一瞬,我发现她在偷视我,几秒钟,她和我的手握在一起,突然,她把手挣脱出去,头一扭道:“你快走吧,要下雨了。”
  ……
  她的胸部不停地起伏着,声音有些发抖。眼中闪出一道猜不透的湿润的光。
  我走了,真的走了。匆匆赶了十几里山路见面不到半小时,我不明不白又匆匆赶回去,心,太沉重了。
  不知道走了多少时间,天空一道火闪炸开一个响雷。天说变就变,立时,天昏地暗,飞沙走石,瓢泼大雨就要降临了。我这时才清醒,我才走了五分之一的回家的路程,若避风雨,我还可以回头借宿她处或在门檐下坐上一夜。一种莫明其妙的自尊,一种自卑和怯弱,使我不能回头!
  天像垮了下来,一丈内已开始看不清地面。再走,我只有划燃火柴照亮我的脚下几寸的地方!几次,我在往下滑,收脚回走,又像在爬陡峭山岩——我迷了路,失去了方向!狂风卷起暴雨倾盆而下,我只能坐在地上,蜷着身体,任雨水灌透我的全身。我闭着眼,手中紧握着那根决不能丢掉的棍子,其实,我已坐在水的溪流中。一头一脸一身,被浇成水柱。我回头找寻那山,不见了,山下她的小屋也消失了,一切复归在黑暗之中。只有坐等南歇天亮。
  我伤心透了!
  听说,3年后我返城后,她在乡下患了癔病,又听说公社书记与她犯了男女错误。后来,知青都走得差不多了,她,匆忙地嫁了一个城市工作的弱智干部,回了成都。有了一个女儿,却离了婚,早先那充满憧憬并有所追求的慧气,已不复存在了。后来有人告诉我她转达的话:“都是‘黑五类’,农村恋爱,意味着永难超生……”

  1976年,也就是那一握手别后的第五年,我在美术研究所做临工画工笔竹帘国画,偶然,我发现了她也在场画画。我们相互一瞥,瞬间她脸绊红,没有招呼,甚至没有点头。那次做临工三个月后,就再也没有了她的消息。
  这是一个秘密,——她错误地许身,竟真仅仅是为了返城?!
  真不知悲哀的是我,抑或是她。
  也许是我!

    亲爱的某某你好:
    (首先声明,这是草稿)
    自从和你分手后
    稀饭当成干饭舀
    也许,我在分娩一场哭不出的误会
    也许,我在渲染一个打不出喷嚏的骄傲
    在这适合的灵感里——
    我想为你制造一个感情的撑杆跳!

    我想浑吞一剂你又苦又麻的挑逗
    我想集结一口令我大汗淋淋的解嘲
    在这自编自导自演的欲望里
    我冥想来一把密不透风的拥抱!

    我多么渴求有一杯鲜嫩滚烫的安慰
    我多想溶解于那猛冒烟烟的高烧——
    哪怕烧得来稀里胡涂
    哪怕胀破我生活的内容
    尽是酸泡菜和干海椒

    我有无数无数计算机也弄不清的假设
    我有千万千万枚爱的导弹在寻找那个
    搞不清楚的目标
    我愿在这爱情的固体中变成一粒分子
    我要在这核当量的爆炸中
    猛咬一口你火辣火辣的娇俏

    我想对你说我爱你
    要像虾米子一样死不褪色
    又像藤藤菜一样同心到老
    有时我觉得你的情意像折耳根一样
    又红又绿
    但突然我又感到你的眼神
    真像两个点不燃的烂灯泡

    这无风干燥的夜已透明得见了底
    这油腻黢黑的枕头早该用漂白粉咬
    只有在这拱进去爬出来的方格中
    我才能舒展我遭掰弯了的神经
    我才招呼得到我惊呼呐喊的细胞

    我的誓言在房顶上憔悴又飘渺
    我的表态在墙壁上枯搞又远遥
    一个倩影漫过来——
    我急忙捂住那一片
    那一片欲冲出口腔的心跳

    我敢为你热血奔涌去抹喉
    我敢为你云里雾里去上吊
    我敢为你意气风发去讨口
    我敢为你风姿绰约去挨刀
    我敢为你情真意切去抢人
    我敢为你白头偕老偷荷包

    我痛你夜半三更心如绞
    我梦你光着脚板地下跑
    我想你笔尖咬烂又咬好
    我怄你泪水滔滔像洗澡
    我哪管狗叫鸡喊虱子咬
    我哪管凳塌桌垮油灯倒
    我神魂颠倒眼如桃
    我头重足轻心头疼①
    一个哈欠肚皮空
    一个扑爬腰杆遭
    敢问她是哪一个?
    只有阿Q才知道!
         《永无回音的情书》1973年3月
  ①注:即缺乏油水或营养,这里指缺乏异性。

              12 黑色的小学同学

  钟阔仁,只听不写,一般都要听成:“中国人”。然而这姓名确实是真的,也正因为听起来有点“灌耳”,好记,但更易惹麻烦。这是我一位小学和半个中学同学的名字。
  “九九,你晓不晓得钟阔仁当特务的故事?”秀玉有次补衣服,突然有兴致地问我。
  “钟阔仁?哪个钟阔仁?我咋有点记不起了?”我把洗好晒干的一大堆衣服从草地上收拢,递给秀玉。
  “你真是贵人多忘事,就是我们龙江民办中学遭开除的那个。”秀玉一说话,总露出一排雪白整齐的牙齿,眼睛又亮又大。
  “呵,我想起来了,那次全校第一个学期刚完,就遭开除八十多个,基本上是全校总人数的四分之一,有他,有他!”我心里说不出一种啥滋味。
  “还有你!你组织全班逃学,发动女生罢课,伙同高啖娃他们把学校课桌砸烂烤火……”秀玉如数家珍,记性真好。
  “算了,算了,开除八十多个,其中有一半是女生,说不定还有你在里面呢!”我已无所谓揭伤疤,那间自带矮凳的民办中学,与其说是学校,还不如说是伙食四,穷得连间像样的厕所都修不起。
  “我才不是开除的呢,我是后来被硬性动员下农村那一批。想起来真是荒唐可笑,连老师都是办事处招来的临时工,读个屁的书!”秀玉和我都情不自禁地笑了起来。
  “民办中学,本来就是社会上非正统、家庭出身有问题的师生大杂烩嘛!你刚才说钟阔仁当啥特务,是咋回事?”钟阔仁和我,从读小学到半个中学,都是出了名的打架亡命徒,为了争“头把手”,我们不知打过几百回合。
  “反正他们几个今天不得回来吃饭,你烧火,我淘米,慢慢摆给你听,鲜得很!”
  盐源百灵山,距我们的住地不过30多里,山高路陡,我与老何、陈墨为砍竹子上去过一次。
  “文化大革命”后期,全国“清理阶级队伍”,这穷山僻壤的盐源县,当然亦在包围圈中。
  解放几十年来,历次大小运动,土匪、国民党残余、地主、恶霸……死老虎、活化石,早已斗争打磨得差不多了。那次,依旧把全县的地富反坏右、男女老中青集中在公社武装部大院子里,晒太阳、顶石头、以至于后来勒令互吐口沫,辱骂批判——仍然抓不出“阶级斗争新动向”。县上有任务,公社有名额,咋办?
  “打!”武装部长牙齿一咬,命令各生产队派积极分子并随带竹棍到武装部报到,火辣辣的太阳下,把“动物”分批围在中央——开打。
  他们要不棍子高高举起,轻轻放下,或者,黑心使劲,却打在一边。一时,闹剧无法收场,场面十分尴尬(也许,这些多次经选拔的积极分子已再找不到积极的力气了)。
  还是民兵队长专政有方:把棍子给老子发下去,坏分于一人一根,我吹哨子一让他们互相用棍子进行肉体专政……
  也许,这种互相残忍角斗,我们只有在中世纪或古罗马的角斗场的画面中找寻得出踪迹,但是时代是进步的——过去奴隶的格外只仅是为富豪、名媛们取乐或赌博,今天,却大不相同,文明的意义在于“专多数人或少数人的政”——为了全社会乃至全人类的利益。
  那幅惨景,如果我是一个画家,我只凭第三者的叙述便可提笔挥毫——灰尘,血肉和鬼哭神嚎的厮咬,躲避,发泄和疯狂。
  “阶级斗争新动向”还是抓不出来,完不成任务,说不定自身难保。于是乎,开始打起知青们的主意来。知青钟阔仁“当美蒋特务”的故事,便拉开了谐剧舞台的帷幕。
  翻过白灵山便是云南省。据有人报告,某天黄昏,打柴人听见头上有飞机声音,一抬头,见那飞机上后出降落伞,是什么,不清楚,反正是空投物资。
  从专区到县委,从县委到公社,紧张起来,一致认定:是美蒋特务搞空投,是最新的阶级斗争新动向。
  全境开始搜索,各队开始检查,知青,理所当然成了重要目标。
  知青下乡这么久,早被贫穷和落后磨损得懈怠。长期生活在失望中会产生麻木和轻薄,除了吃饱饭是最重要的外,其它皆无兴趣。“特务”,在当时成了令人恐惧却又羡慕的名词!
  “只要检举、揭发,提供一点半点有关情况,奖励米、奖励油、奖励肉……”公社下了死命令。
  知青们兴奋起来了,你一句,我一语,开始生拉活扯,当起了“作家”和“编辑”。眼看,米、油、肉转眼要到位,历来胆大火旺的钟阔仁早已按捺不住,跳出笼了:“我就是盐源县美蒋特务的总联络人!咋个嘛?”比阿Q还阿Q!
  武装部长、民兵队长爆炸了,众知青想哄骗米、油、肉的激动平息和撤退了。
  钟阔仁,被五花大绑押进了县大牢。
  钟阔仁是傻子?疯子?答案是否定的。
  “党的政策我懂,当前的国际形势我更懂,一句话,要我坦白交待重要情况,先申明,那一套打骂逼供在我这种经过严格训练的人身上是行不通的!”钟阔仁身高1.75米,人精瘦,一身是力气,一脸的就义神色使面对着他的人一辈子才见一回。
  “那你要我们怎么样?”
  “先拿酒来,拿肉来,拿饭来——给老子炖只鸡!”
  此时此境的钟阔仁的确成了有资格的“中国人”,吃饱、喝足,日惹悬河的天方夜谭比小说还小说,比电影更电影。几近伟大。
  不到两个月,他吃掉十几斤肉,20多斤酒和8只肥母鸡……有关方面的干部,耐住性子,弯起脖子,对他像侍奉祖先人一样。最后,终于要揭盖子了。
  “告诉你们,电台、轻重机关枪、弹药和人民币和全国通用粮票,我早就埋好了,你们对我还好,我今天就带你们去挖!”钟阔仁伸了个懒腰,打了个响嗝,把土碗里的酒一口喝完,伸出双手任绑,义正词严地上路了。
  太阳刚爬上山顶,百灵山隐约泛着霞光,15个民兵,两个解放军,两根粗绳子绑住钟阔仁的两只手肘,分开牵着,民兵分两排,兵哥押后——他迎着太阳,挺着胸口朝着百灵山雄赳赳上路了。
  “结果怎样?快说嘛!”我和秀玉已吃完饭,碗筷放在地上。
  “不要忙,天黑了,把油灯点起再说。”秀玉故意吊我的胃口,从坐着的矮凳上撑起来,大长辫子一甩。
  我兴奋得脸涨得通红:“快点,快点,这故事太鲜了!”
  油灯点燃,在那昏黄的晕圈里,秀玉长睫毛一闪,丰满的胸部一挺,十分矜持道:“还用问,鬼的电台机关枪,挖了十几个洞,转了几十里圈,累得人仰马翻都瘫倒在坡坎上,钟阔仁终于在几杆枪抵住太阳穴时说出一句真话……”
  “啥话?”
  “给你们明说,老子就是想吃肉,全是瞎编的,随便你们把我咋个,枪毙都可以!反正老子活够了,死了也是饱鬼!”
  剩下的故事,读者朋友可以想像到,钟阔仁被拖回县大牢,打得一身是伤——最后不了了之——放了。

  后来,我终于在农村见到钟阔仁,我笑着问起他这段精彩充满油荤的故事。他嘿嘿一笑,不置可否。
  他对我诡秘一笑:“我现在爱看哲学书了。”
  钟阔仁的生父,是国民党军官,解放时被枪毙,母亲拖着几个儿女,没法,改嫁给一贫民出身的理发匠,可是她自已被划成地主,每周,都与我母亲去派出所“学习”。
  我和钟阔仁一个辖区,几岁便在一起,真想不到,一对全校出名的“打架调皮大王”,均被岁月荡进了蛮荒之地。
  1962年,我与他读大学路小学,这正值我们在成长中却吃不饱饭的全国性灾荒年。
  那时,上学无精打采,包括老师,甚至讲数学都三句话离不开吃喝二字。
  我和他都因为营养不良开始患了浮肿。调皮的我们,早已无体力、精神顽皮,成天只感到肚饿想着吃。
  由于饥谨,已开始允许适度的小贩和“自由市场”出现,卖面的,卖饭和汤圆的摊子摆满了小街小巷。
  一天晚上。我和他及另外两个同学饿得受不了,终于密谋搞了一次“饮食诈骗”行动。那时的夜晚,街上特别清静,街灯也半明不明。我们前前后后围上了一个街口的面摊子,你一碗,我一碗,站着吃得有条不紊。我才开始吃第二碗,钟阔仁他们已吃掉三碗,我埋头在煤气灯光下,心头阵阵乱跳,眼睛只敢看碗,大口小心地狼吞虎咽着。老板是一个中年男人,长得四大三粗,满脸堆笑,不住地朝锅里下面条。他一低头通炉子,钟阔仁冷不防一边摔碗一边大喊:“跑!”当时,我想不到他用的是“武斗”吃面方法,一愣,他们已跑出十几米远,我反应过来,一口喝完碗中剩汤面节节,碗一丢,拔脚便顺着他们的方向开跑。说时迟那时快,只听后面老板大声喊着追来:“逮倒起,吃(鬼其)头的……”背向煤气灯,面前一团阴影,我心慌意乱,口中还包着一口面条进行着100米冲刺,“咚”地一声空响,我被撞得飞了起来,原来,一只还有炭火的大炉子横在阴影中被我撞倒。我捂着肚子,有如心肌梗塞,一阵强烈的剧痛使我趴在地下挣扎着,像一只受伤从猎人枪下脱逃的兔子。我一边扑灭衣服上的火苗,一边爬起来狂奔……
  我终于敢回头,夜色中的汽灯光亮已渺小,身后已没有人追来。我躬着身,开始呕吐。时至今日,我的腹部还有一条撞伤过的疤记……
  “钟阔仁,你记不记得我们读小学冒险不给钱吃面的事情?”我有点啼笑皆非。
  “咋记不得,我们逃学还把教数学的张老师种的一片未熟的玉米,掰吃掉一半,弄得老师全家饿肚子。”钟阔仁记性还好。
  “为啥10年后,你还升级了,敢当‘特务饮食诈骗犯?’我的态度有点故意挑逗,但又有点认真。
  他问了一会儿道:“你问毛主席嘛!挨毬!”起身走了。
  他这句话,使我发问起来,我又一次深刻认识到“民以食为天”的力度和终极含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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