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奔涌的潮头



作者:江永红 钱钢

    “从党和国家的领导制度、干部制度方面来说,主要的弊端就是官僚
  主义现象,权力过分集中的现象,家长制现象,干部领导职务终身制现象
  和形形色色的特权现象。”
    “要严格考核,赏罚分明。……要根据工作成绩的大小、好坏,有赏
  有罚,有升有降。而且,这种赏罚、升降必须同物质利益联系起来。”
                             ——邓小平

                 险路篇

            1.无法沉默的军区干部部

  这是一幢青瓦灰墙、绛红门窗的小楼。
  在南京军区政治部的树木蓊郁的院子里,它和其它二级部的小楼在外观上毫无二致。然而,挂在门口的那块写着“干部部”三个大字的白漆大牌,却使这幢小楼显示出几分与众不同的“神秘”。这儿总是那么平静。走过它的窗前,你只能偶尔听见开关保险柜的低沉的声响;没有高声的谈话和争论——即使到休息时间,这里也绝对听不见像宣传部、文化部里常有的那种毫无顾忌的说笑甚至歌唱。倘若没有熟人,人们是不敢轻易跨上它门前那两级台阶的。这里的工作太神圣了:一张张盖有司令员、政治委员鲜红大印的干部任免命令从这里发出,谁升谁调,谁当班谁离休,多少干部的生活道路便由此开始伸延、转折,或是出现跌宕。而当一茬茬干部在不断更迭变化的时候,这里的一切——包括气氛、秩序、制度却是凝然不动的,从60年代、70年代、到80年代……直到1979年一1980年的“思想解放”之风吹来的时候,这幢小楼仍在沉默,在人们投来的感情复杂而耐人寻味的目光中沉默着……
  干部部副部长侯凤桐,是这幢小楼中的“元老”——他到干部部工作已经整整20年了。这个解放战争时期入伍的老兵,鬓边已有了星星点点的“秋霜”。20年啦,从干事到副科长、科长、副部长,他亲手办理了多少干部的任免和调动?他办事沉稳,为人谨慎,不苟言笑。他像一座大钟上的一根时针,忠实地、默默地、周而复始地走着。然而,当他走入“1983”这个年度的时候,忽然显得有些沉不住气了。
  “1983年是改革之年,我们全军区的工作定要打开新局面!”侯凤桐眼前不时浮现出军区党委扩大会1月21日开会的情景。军区司令员向守志总结了上一年各项改革的经验,政治委员郭林祥语调激昂地向在座的同志发出号召:“我们要继续大胆改革,看准了就改,不要左顾右盼;干就要干到底,干出成果来!”两位平素和蔼可亲的将军,此时显示出军人固有的魄力。这天早上,他们都从收音机里听到了胡耀邦同志在全国职工政治思想工作会议上做的《四化建设和改革问题》的讲话的要点。此时他们要激励台下的军长、政委——那些“蓝军司令”的培养者、“两用人才”的开发者、“科学文化学习热”的播火者们,响应党中央的号令,去继续斩关夺隘!侯凤桐只觉一股热浪扑面而来。
  呵,改革!侯凤桐何尝不想改革?干部部何尝不想改革?那座沉默的小楼里,何尝没有一股灼人的热流在悄悄滚动啊?……
  一叠叠反映基层情况的材料堆在桌上,下部队了解情况的笔记本也放在桌上。侯凤桐只要看到它们,就会感到心里沉甸甸的。下面对现行干部制度的某些方面有多少忧虑和怨言!这几年,说提级,能干肯干的提一级,浪里浪当的也是提一级,而且一提升,有人就觉得端上了“铁饭碗”,“不犯错误不丢官”,干得好一点,可以慢慢往上“拱”;马马虎虎,也不会少拿一个钱。更严重的是,干部制度上存在的“神秘化”和“个人说了算”的倾向,致使“二流上级用三流下级,三流上级用四流下级”,“关系学”、“官场学”成了一些人的“必修课”。“苦干不如‘巧’干,贡献不如贡礼,好胳膊好腿不如一张好嘴,有才干不如有后台。”唱这种顺口溜的同志,他一定笑不出来,他怀着深深的忧愤!
  “我们的干部制度呵!……”侯凤桐不是今天才第一次发出这样的叹息。当他闭上眼睛时,他会想起一幕幕令人震惊的往事:……公判大会会场,戴着手铐的是一位刚刚从团长提升的副师长。就在上任期间,他道德败坏触犯刑律。是偶然的吗?他思想意识不健康,连团里的小车驾驶员都早有察觉。但神圣的干部制度是不轻易听取一个司机意见的。……劳改农场,正在服刑的人中有一个某部原助理员,“万字号”的贪污犯。他的贪污行为群众早有反映,个别领导却把他请到家里,待如上宾,还许愿给他“提拔一下”。为什么?因为某种机缘,他认识领导的领导。……上海警备区揭批“四人帮”大会会场,一个参与了“四人帮”在上海策动的武装叛乱的副司令,正在作检查交待。此人在“文革”中曾被认为“党性很强”,把他提拔到上海,目的是为了加强反“四人帮”的力量。谁料到他竟中途倒戈,成了跪倒在王洪文脚下的叭儿狗,从背后向军区党委捅刀子,他和另三个高级干部一起,被称为“四人帮”在上海警备区内的“四条枪”。其实,他从前在军区机关当副部长时,就有“马屁部长”之称,品质不纯路人皆知。可是这些“街谈巷议”领导是很难听到的呵……够了!尽管提拔使用这些干部,干部部门所应负的责任是有限的,可是每每想起往事,干部部的同志都有一种沉重感。
  是的,干部制度上的弊端早已到了非改不可的程度,干部制度改革已经成了一切改革的枢纽和决定性的因素之一,而这一“治本”的改革,决不像有些工作内容、工作方法的改革一样,可以先从某个小单位冒出“萌芽”,而后由领导机关加以首肯……它一开始就要求高级领导机关站到前台,充当主角!
  侯凤桐不是没有着手进行过改革。他不止一次和部长王永明悉心研究,并把改革的工作分管下来。1982年,他带工作组在上海警备区守备某师呆了两个月,初步改革了干部考核制度:对干部的“德、才、勤、绩”进行“听、看、问、考”,征求一个干部“上、下、左、右”同志的意见,对他进行“全息照相”。这一改革改变了“领导的嘴巴就是衡量干部的标准”的状况,更深的意义在于建立了从排长到师长七十八类干部的岗位责任制。但这次改革是不彻底的:一些单位对干部“照”了“相”,但在任用时却依然故我,那里的“大锅饭”还在冒着热气……人们不能不问:精确的尺度量出了干部的“优劣”,它的目的是为了什么?对“优”的干部应当如何?对“劣”的干部又应当如何呢?正是在这个关口上,守备师沉默了,干部部也沉默了。
  “你们的干部考核改革没推开,没巩固,没发展!”分管干部工作的南京军区副政委王静敏批评了侯凤桐。当军区党委扩大会号召大兴改革之风的时候,他把秘书叫到病床前(当时他正患病住院)说:“告诉干部部,叫他们动脑子考虑一下:怎样把改革发展下去,而不是半途而废!”是啊!改革是一场拔河,只拉过来一步便停止下来,就非被拉回去不可。
  该走第二步了!在考核制度改革之后,顺理成章应当是任免制度的改革。要打破“神秘化”,搞领导和群众相结合选拔干部,搞能升能降,要使干部工作这盘棋由“死”变“活”!这一点,侯凤桐比谁都清楚,可又比谁都小心。他最担心的是改革就等于冲击到一些领导干部在使用干部问题上的“特权”。在某些权力拜物教者的眼中,最值钱的权力莫过于“用人之权”,你要限制它,他们能痛痛快快吗?这样的改革能顺顺当当进行下去吗?改革难,体制改革又是难中之难。因为这是牵一发而动全身的举动。
  紧接着军区党委扩大会的军区干部工作会,就是在许多干部工作者都怀着这样一种矛盾心情的状况下召开的。会议开得平静、沉闷。然而这平静而沉闷的气氛,很快就被一个人打破了!
  军区副政委王静敏来到了会议上,听了几个发言之后,从皮包里抽出一份胡耀邦同志《四化建设和改革问题》的讲话的复印件,干干脆脆地说:“我来说几句!”
  会场悄然无声。
  “我们的干部工作是干什么的?就是要为四化选拔英才,在部队就是要发现、使用建设革命化、正规化、现代化国防军的人才、干将。我们再也不能压制人才,重用庸才,搞腐败的干部政策!”他仿佛把干部工作者们的心病看得一清二楚,讲了两个小时,专讲人们想回避的问题:“要改革,干部制度一定要改革!没有现成的路,那就自己闯。什么东西都要等中央把大的小的规定好,那还叫什么革命?!那还叫什么创造?!”
  说得好哇!我们喊了多少年的革命,但对革命二字的真正含义,却没有能深刻理解,我们当了多少年的共产党员,但对共产党员神圣的使命却没有完全懂得。当我们看到那些腐败现象的时候难道不应该拍案而起,跃马横枪,投入除旧布新的战斗中去吗?侯凤桐感到有一双强有力的手在给他撑腰,在推他向前,使沉重的顾虑减轻了分量。会议的基调被王静敏改变了,人们耳边出现了高亢激越的旋律。王静敏代表军区党委拍了板,干部制度改革的试点,就在上海那个守备师搞。
  “叮铃铃……”侯凤桐的办公室里响起了电话铃声。
  呵,传来了一个使他信心大增的好消息:还没等军区的“决策”传达下去,守备师已经自己开始行动了。师政委范恒盛带人到某团调查了一百多名干部的现状,广泛征求了干部战士对改革的意见,师党委决定,准备在本部队试行“干部职务浮动”:在对干部进行“立体考核”的基础上,以干部履行职责的情况为依据,通过“民意测验”和党委研究,确定对干部提升或降职。干部降职后,职务工资随之降低,真正把赏罚和物质利益联系起来……
  干部部的小楼里喧腾起来了。它那多少年来的沉默被打破了!
  “我们立刻派人去参加试点工作!”
  侯凤桐派李长才、张华汉迅速赶赴上海。几天后,他自己也登上了东去的列车。列车风驰电掣般地奔向苏南平原,紧随着春天的脚步。

              2.试看军心所向

  请肃静,这是个庄严的时刻——
  平日开会能听见的那种低低的耳语、嬉笑以及咳嗽、打哈欠的声音,在这一刻统统消失了,在每一间会议室和那临时作为会议室的俱乐部和饭堂里,你只能听见“沙沙”的落笔声和“窸窣”的掀纸声,你只能看见一双双陷入沉思的严肃的眼睛。是在考试?不错。只是这里的每一个军人,不是“考生”,而是“考官”:他们要根据岗位责任制的细则,对本单位的干部尽职情况作出准确判断,并且要对如何任用他们——是提升还是降职?——表明自己的主见。
  是的,守备师各团正在进行“民意测验”……
  有同志不喜欢这四个字。“民意测验”!曾几何时,它和“竞选”、“施政纲领”、“就职演说”……等等词语一道,一概被视为资产阶级的“虚伪民主”,拒之于千里之外。有些痛感尊重民意之重要的同志,敢于赞颂封建时代“包青天”的体察民怨,敢于赞颂某一皇帝的微服察访,却也决不愿意沾“民意测验”的腥味。然而,历史的潮流在那样快地改变着人们的成见。1982年初,中华人民共和国国务院进行机构改革,在酝酿部长人选时采取了“民意测验”的重要方法。这消息没有见报,却在各级党政军机关中不腔而走。很好。共产党人为什么要拒绝这种使自己耳聪目明的“测验”呢?资产阶级民主的虚伪性难道不是由它的阶级本质而是由某些民主形式决定的吗?
  一张张“民意测验单”端放在军人们的面前。每人要填写两份:一份是建议提升的干部名单,须写明某人可升任什么职务,什么理由;另一份是建议降职的干部名单,须写明对某人或者“降职”,或者“带职下放”,或者“限期改正”,并陈述理由。这不是两张轻飘飘的纸片。它上面写着两个肉眼看不见,心灵能感觉到的大字:“信任”。它让每个人都踏上了曾经是那样神秘的一块禁区。此刻,许多双眼睛在对被评议的干部进行“全息照相”,许多把尺子在对一个人的“高低”进行精确的度量,在这里,“相马”的不是一个“伯乐”,而是成百上千个“伯乐”。正如师领导在“民意测验动员”时说的:“每个人都来当两个小时的干部科长!”
  这的确是一个不寻常的时刻。有人在伏案疾书,有人在字斟句酌,有人因兴奋而双颊发红,有人因回忆往事而神情冷峻。在每一个名字后面所能写下的“升降”理由是有限的。“工作积极”、“水平一般”、“不能胜任现职”……这些评语也是抽象、枯燥的。此刻浮现在人们脑海中的,却分明是一个个活生生的人物,一幅幅色调鲜明的生活图画——
  瞧,“陈××”,“陈××”……当许多人不约而同地在建议“降”的那张表上写上这个名字的时候,他们眼前一定出现了某营那位陈管理员的形象:叼着烟卷儿,歪戴着军帽,风纪扣敞开,哼着苏北小调。他把干工作的时间和精力,花到了喝酒、嗑瓜子、打牌、闹转业上了,对营部和连队的生产、生活不管不问……“他有力不出”,“建议降职当司务长”!
  唔,“牛××”,“牛××”……这个被某团许多人写到“降职表”上的人,不就是那个被喊作“老黄牛”的牛副连长么?这是个好人。可又是个无能的人。文化太低啊!领导看中他的是“勤勤恳恳”,提干是照顾的,提副连长也是“安慰赛”。如今三年了,连个训练周表也不会订……“他无法胜任现职”,“建议降职或调动工作”。
  呵,“朱祖春”,“朱祖春”……他是谁?为什么许多人都在建议提升的“民意测验表”上写下了他的名字?哦,这瘦瘦小小的连长在人们心灵的屏幕上出现了:这个才二十八岁,额头上就刻下了皱纹的年青军人,肩上担着一个清苦的家庭。结婚后没有房子,妻子女儿借住着一间杂物棚。每天天不亮,妻子到饮食店上班,孩子花两角钱交给火车站前一个卖大碗茶的老婆婆看着。一次朱祖春探家,下车出站,一眼看见衣衫肮脏的小女儿靠在茶摊边睡着了。他上前一把抱起女儿,女儿睁开眼,连哭带喊地叫了一声“爸!”他眼泪刷刷地淌了出来……“唉,双职工才有房子,你就不能转业回来?!”地方单位这样说。但朱祖春没有“向后转”,他把眼泪咽进肚里,把热汗洒在连队,硬是把一个问题不少的连队带进先进行列,连续两年荣立集体三等功……“他有事业心,有能力,应该越级提升!”人们盼望把治军的重担放在硬实可靠的肩膀上……
  这是一个令人动情的时刻,人们的爱和怨,人们的焦虑和叹息,汇成了一股理智和感情的激流,撞击心岸,涌向笔端——
  有人建议把一位团参谋长提为团长:
  他有强烈的革命事业心和工作责任心,熟悉全团武器装备编制情况,精通团军事训练所有课目,为全团1983年打开军事训练新局面做出了重要贡献。对部队大胆管理,严格要求,严得合理。能一心扑在团里工作上,干部战士普遍反映,参谋长是团里最忙的人,是下基层和战士接触最多的人……
  有人提出要对一位团政治处主任采取“限期改正”的措施:
  他工作不深入不扎实,混日子过,工作打不开局面,不下基层指挥工作,比如说到目前为止连一个团俱乐部都办不好……
  有人建议“降”一位协理员:
  画像如下:钱多职务高,牢骚怪话多,办公干事少。此种同志不降,等于打击兢兢业业干的人。
  在小小的民意测验单面前,人们的反应是复杂多样的。“升”的建议不难提,“降”的名单费思量。尽管上级明确规定在测验单上可署名可不署名,并宣布测验单最后由党委汇总、封存,决不泄密,但仍有同志,在落笔时有几分踌躇。有的人“降”表交的是白卷,有人写上又涂掉,还有人在填建议降职的名单时,左手握笔,留下了一行歪歪斜斜的、别人难以辨认笔迹的大字……
  无须去求证是什么东西还使人心有余悸。重要的是,尽管道路坎坷,改革的步子终究迈开了,尽管人们对“民主”还有几分陌生,“民主”的和煦春风毕竟吹来了!某团参谋徐茂松,在民意测验单上龙飞凤舞地写下了两句诗:“高人贤才众荐出,创新局面改革来!”道出了所有同志的心声。看看吧,从那无数张“民意测验单”中,我们可以真真切切地看到“民心”,不,是军心,是烈火般的军心。80年代的中国军人,珍视文化知识,崇尚献身精神,他们渴望我们的军队扫荡陈腐空气,清除愚昧无知;他们渴望在我们的八一军旗下,集合起一批真正的贤才、猛士;他们渴望振兴军队——这就是军心所向!

            3.在昨天和今天的临界点上

  1983年3月18日晚上,前来某团参加干部制度改革试点的几位上级机关同志,都披上了大衣。上海警备区政委章尘、副政委王凯,南京军区干部部干事张华汉、李长才和师政委范恒盛、团政委怀耀生……一个庞大的指挥班子,正在为决定性的“总攻”而运筹帷幄。
  决定性的!随着“民意测验”的结果汇总结束,党委已慎重确定了升降名单,宣布的日子就在明天。
  将会发生什么事情?那些被触到痛处的降职干部会有什么样的反应?他们将如何看待个人名誉上和经济上的损失?他们将如何对待群众的批评?他们该怎样向妻子和亲友报告自己命运的跌宕?他们该怎样走到新的岗位上去?……最要紧的是,在这场“多波次震动”中会不会出现什么“爆炸性”的事件?!谁也没有底。改革的道路险夷莫测,要趟的河流不知深浅。
  不安的夜晚,难以成眠的夜晚呵。
  秒钟在走,一颗颗心在跳……

  张华汉和李长才在一支接一支地抽烟。
  升降名单确定之后,副部长侯凤桐就返回南京处理繁忙的公务去了。留下这两位年轻干事,代表军区机关坐镇改革“前线”。
  “但愿平安无事!”张华汉想开玩笑,语气却一点也不轻松。
  “出了事,我们就背着处分回老家吧……”李长才不紧不慢,说得像真的似的。
  这两位干部干事的性格,在干部部里有些与众不同。不错,和常见的“干部工作者”一样,他俩言语不多,办事精细,一手“档案体”也颇为工整。但严肃的工作环境并没有使他们变成“单色调”的人:张华汉迷恋排球,李长才酷爱文学。有一次,一位记者和李长才一同出发,车入安徽全椒县境,李长才忽然冒了句:“这是吴敬样的家乡。”记者一愣……只听李长才说起了这位《儒林外史》作者的故事:“这家伙出身豪门,可后来家道中落,写书时连饭都吃不上……”
  这几年,李长才突然迷上了军事著作和军事文学。朱可夫的《回忆与思考》、什捷缅科的《战争时期的总参谋部》、沃克的《战争风云》……这一本本仿佛能从字里行间看得见二次大战的熊熊烈焰,听得见隆隆炮声,闻得出硝烟味和坦克柴油味的著作,常使他感慨万端。“苏联在战争初期撤下了多少无能的将领!”他喜欢和张华汉纵谈战史,“那些思想陈旧的军官,那些体力精力跟不上的军官,几天几夜的硬仗一打,就得老老实实下来!”是啊,战争的法则是汰弱留强的法则。在钢铁的撞击中,一切军队干部都要经历最严峻的检验!可是现在呢?蓝天上的鸽哨代替了炮弹的呼啸,没有逼迫,没有苛刻的检验……“我们不能等到导弹飞到头上才去选贤贬庸!”李长才和张华汉把眼光投向当今的世界。他们的一本剪贴本上,贴上了许多资料:关于罗马尼亚的干部政策(在那里,部长可以下来当副部长,市委书记可以调任当厂长);关于南斯拉夫的干部制度(在那里,对不称职的干部,劳动者有权提出罢免的建议);关于日本丰田公司、松下公司的企业管理;还有国内人才学、科学学、国民经济管理学等许多方面的论文,以及介绍西方“帕金森定律”(“官场病”)的文章。“改革是大势所趋!”他们一有机会就向领导“进言”……
  他们应当庆幸有一个愿意和年轻人交朋友的老领导。侯凤桐常常跑到他们办公室里:“小李!最近有什么新发现?”“小张,这两天又在钻什么问题?”“多给我说说,你们脑子转得快,帮我开开窍!”……侯凤桐喜欢他们,这是新的一代干部工作者啊!他从自己从事干部工作几十年的亲身经历中感到:在相当长一段时间里,干部工作者中落后于时代的人不少。他们成天辛辛苦苦地扳人头、翻名册,领导怎么说就怎么办,没有兴趣爱好,知识面狭窄,性格沉闷孤僻。聊以自慰的只有自己的德行——“老实、公道”。“光是老实、公道,已经跟不上形势的发展了。选拔人才的人首先自己应当是人才!”侯凤桐常对他们说起军区王静敏副政委的话,“今天的老实和公道只能来源于学习和改革,不改革就没法公道;老实人也会变!”
  此刻,李长才和张华汉的心情很不平静。如果说,过去“改革”只是他们头脑中的“战役想定”,那么今天,它已经进入了“实兵展开”。紧张么?有一点。但两位年轻人胸中更多的是自信。“民意测验”顺利结束的那天晚上,他们曾高兴地甩了半夜“老K”——他们看到了当代军人的觉悟,看到了改革所拥有的坚实的群众基础!今天他们也不怕半路上杀出个什么“程咬金”来,来吧,没什么!
  师政委范恒盛在院子里踱步。
  明天宣布命令后,他将对干部们作一个简短的讲话。他往日对干部们讲话是不用讲稿的。但刚才,他却在一本练习簿上写了又写,划了又划,甚至为一两个用词而推敲再三。他竟然有点瞻前顾后了。
  这不是他的性格。这个在本师从列兵当到师政委的四十四岁的矮个儿军人,有人称他是“范大胆”。年初提出干部制度改革设想的时候,他是那么急切地要将这把火在全师燃成燎原之势。“政委呵,上级对我们的设想还没明确表示同意哩……”办事稳重的同志提议再等一等,看一看,他却说:“只要上级没有明确表示反对,我们就干!”
  他当然听见了周围种种色色的议论:
  “还是不要当出头鸟吧。”
  “干部制度,下面能改得了么?”
  “部队搞乱了怎么办?”
  保卫部门有人说得更明了:“这下我们可有活儿干了!”
  只是在此刻,范恒盛才突然觉得这些话的分量是那样重。和李长才、张华汉他们不同,他是一个主官,一个师的兵马压在他的肩上。部队真的会发生动荡么?就在刚才,团政委怀耀生报告:“×营有个干部失踪了!”“是准备降职的干部么?”“不是。但平时表现一般,改革中有点紧张,据说以往曾有轻微的精神分裂症……”“立刻寻找!”“是!”……范恒盛焦灼不安地走出了屋子。
  他踱着步子。一个干部失踪的消息,在他的心头蒙上了一层阴影。他竭力想使自己镇定一些,但是无济于事,心总是悬着……“我该不是在自找苦吃吧?”他脑子里墓地闪过了这个念头。“不!”范恒盛驱走了忧虑的情绪。闪入脑海的是一个坚定的信念:我们不能再在你等我盼中消磨宝贵时间了!难道能忘却逝去的岁月么?“干部只能上不能下”的陈规陋习给部队带来了多少矛盾;而“精神万能”那一套,又把政治干部折腾得精疲力竭。1971年夏天,他当团组织股长在连队抓“一好带三好”,成天唱高调,整整三个月没回家。做工人的妻子没法照顾小儿子,小儿子得了脑炎未能及时抢救,死了。抱着心爱的小儿子的遗体,这个男子汉泪流满面,泣不成声!这就是我们的政治工作干部呵。在“左”的年代里,他们不是没有兢兢业业地工作,不是没有付出过痛苦的牺牲,可是他们用汗水浇出的果实在哪里?他们的耿耿忠心又换来了几个人的信任?1979年,范恒盛在北京政治学院学习,结束时写了篇毕业论文就叫《论实事求是》。是啊,我们的政治工作不求实不行,不和有效的制度结合在一起不行,一句话:不改革不行!
  “我这次是豁出来了!”范恒盛想到了他的家乡安徽滁县地区,农业生产责任制在那儿最初冒出来时,不也是面临巨大的阻力么?可是后来怎么样?推向了全国!“探路的人总要担点风险。我准备它出点事,那也可以给别人当教训。如果改革真是改错了,我去给那些降职干部退钱,赔礼道歉也行,还可以降我的职。谁的职务也不是老祖宗留下的遗产!”
  团政委怀耀生正蹙着眉头守在电话机前,等候着寻找“失踪干部”的消息……
  在这场改革中,怀耀生一马当先冲在前面,很使一些同志感到惊异。他有一张瘦削的、温和的脸,脸上常带着客客气气的笑。这个读过师范,当过教师的浙江人,没有范恒盛那种“冒险精神”。他过去是个“老机关”,又是个“老副职”——从师组织科副科长当到警备区秘书处副处长,多少年来埋在材料堆里,围着领导打转。他向来是小心翼翼的,说话注意措辞,办事三思而行。但就是这样,他还是在工作中得罪了一位领导。“怀耀生这个人很坏。”领导一句话就定了乾坤。他职务被压住不说(他干了十年“副团”),还差点儿被“处理转业”……坎坷的命运使他更加“谦虚谨慎”了。
  这一段坎坷他并没有忘记。这些年来,直到后来他调到师里当了政治部副主任,接着又当了团政委,他的心情一直是复杂的——一个干部的命运常常取决于个别领导的“印象”,或者倒霉,或者顺风,这种充满偶然性的状况难道是正常的么?这个想法,成为日后他那样坚定地投入干部制度改革的动因之一。“我们的干部制度不改不行!”他毫不犹豫地接受了在本团进行试点的任务,提出一个个实施方案。有人说怀耀生变了,变得大胆泼辣、敢担风险。
  此刻,一张打印的干部升降命令放在怀耀生的桌上。这张命令他不知看过多少遍了,几乎都能把它背诵下来。长期来,“能上能下”的口号被一些人曲解为“自己愿意上愿意下”,而今天,这份“有升有降”的任免命令,将宣告一个新制度的建立,宣告平均主义大锅饭的结束。对于吃惯大锅饭的人来说,它不啻是一个炸药包,而明天,就要把雷管拉响!
  他的心情无法平静,晚饭前,他和团长坐车到有降职干部的几个连队跑了一圈,检查有没有“事故苗头”。刚刚回到团部,就听到了某营那位干部“失踪”的消息。他在心里迅速作出了判断。不,这个人不太可能去寻短见。怀耀生担心的是,这个人如果因犯病而出走,万一失足落水或遇车祸怎么办?他不怕承担责任,既然当了政委,责任无法推卸。他只是忧虑,有些同志可能会把这件事作为“搞乱了部队”的一个证据,归罪于改革,使刚刚开始的改革“刹车”。他对范恒盛说过:“我们要有充分的准备,准备别人挑剔。我有缺点,你也有,平时可能不算回事,可到了关键时刻就能叫我们下不了台。”的确,他时刻准备着迎接一场急风暴雨……
  桌上的电话铃急促地响起来。
  确悉:那个“失踪”的干部自己回来了!他果真是犯了病,在田野里转了一圈后回到营房,就钻进了被窝……
  “立即报告各位领导!”
  怀耀生长长地舒了一口气。他不禁有些感慨:怕乱!怕乱!有些同志总觉得改革是惹乱子的根源。他们为什么不想想:前些年吃大锅饭,人心浮动,矛盾无穷,领导干部吃不香甜睡不安稳,又有什么“稳定”可言?!只有彻底改革,全面调动起人的积极性,部队才有最大的稳定啊……

  在这个夜晚,上海警备区政委章尘、副政委王凯的屋子里,灯光也是久久未灭。
  “当!当!当……”时钟深沉地敲响了12下。历史走到了昨天和今天的临界点上,3月18日就要过去了。
  呵,3月18……是的,3月18——正是这个所有共产党人都应铭刻在心的日子!113年前的这一天,法国巴黎工人建立了新的真正民主的国家政权“巴黎公社”,决定把一切职位交给由普选选出的人担任,而且规定选举者可以随时撤掉被选举者,以防止“社会公仆”变为“公社主人”……“能上能下”,这是革命先驱者们在一百多年前就已经建立起来的制度呵。让我们牢记3月18这个不寻常的日子吧,牢记无产阶级的战斗传统和民主传统,牢记革命者的开拓精神!

              4.炽热的冲击波

  “现在,请师范政委宣布任免命令!……”
  团政委怀耀生的嗓子哑了。他把话筒拉得很近,并努力提高自己的音量。其实这是多余的:人们屏息静气,把他说的每一个字都听得真真切切。台上的领导同志不是在作一个会使人打瞌睡的报出口。
  范恒盛和团长顾金生先后宣布:55名出色履行岗位责任制的干部提升或越级提升。五名不尽职不称职的干部分别降职、带职下放或“限期改正”。
  党委作出这个“升降决定”的依据是对干部进行的“立体考核”和“民意测验”。“上面”和“下面”的意见当然不会是严丝合缝相吻合的,但新的制度有章可循:
  ——“上”“下”一致主张提升的干部,坚决提升;“上面”主张提升,“下面”没有表态或主张提升的票数甚少,这样的干部须重新考核后再定:“上面”没有打算提升,而“下面”主张提升的呼声很高,这样的干部也须再次考核后再定;“上面”主张提升,“下面”却有不少人主张降职的干部,决不提升,而且要尽快查清他的问题,决定是否降职;“上”、“下”一致主张降职的,坚决降下来!
  这是真正的“民主集中”——既不是领导包办,也不是认为“群众的意见天然正确”。它反映的是党委和大多数群众的共同愿望,最后形成的升降命令,使大多数人都感到亲切!
  “任命原三营九连连长张月虎为该营营长”;
  “任命原宣传股副连职干事刘志勇为该股股长”;
  “原守备一营一连政治指导员×××降为该营营部副连职管理员,自本月起职务工资降低一级发给”;
  “原守备一营副连职管理员×××降为正排职管理员,自本月起其职务工资降低一级发给”;
  ……
  礼堂里静极了。范恒盛和怀耀生成了几百人的眼光所汇聚的中心,在这一刻,矮小的师政委和瘦弱的团政委显得那么有力量。他们的声音,竟使一些人怦然心动,又使一些人兴奋而又不安,使一些人额上沁出了细密的汗珠,也使一些人的脑袋垂了下来,低低地垂了下来……
  “真干了!”当人流涌出会场时,沸沸扬扬的议论之声如潮音喧响:“×××这下可不敢当油条了!”“×××人倒是不错,不过连升两级,不知拿不拿得起来?”“这没啥!是不是千里马,最好的办法是让它跑一跑、赛一赛,怀政委不是说了,要不称职,还可以再降下来嘛!”
  “真干了!”怀耀生所在团率先开路,守备师其余各团紧紧跟上,相继宣布了本团的升降命令。军人的性格是和拖沓、空谈冰炭不同炉的。号令既出,立刻上阵!改革既需要春风化雨的启蒙,也需要军人闪电般的作风……
  “真干了!”仿佛在守备师发生了核爆炸,炽热的冲击波向四面八方袭击。有多少人睁大了眼睛,在注视这一事件的发展。守备师的战士到警备区85医院看病,常会被医生护士拉到一边:“哎,你们那儿的‘有升有降’是怎么搞的?……”驻华东地区几个野战军里也是议论纷纷,许多人在问:“我们这儿的改革什么时候开始?……”
  真干了,真干了!全新的制度使一切旧观念、旧习惯都面临着挑战。它搅乱了许多人的恬然心境,就像海风在宁静的港湾里掀起了滔滔白浪……
  哩步的哭声。一位副指导员的妻子,听说丈夫降职当了排长,抽泣着提笔给部队写信,一连摔过去九个大“?”。她愤愤不平:丈夫没有违犯任何一条纪律,为什么要挨“降”?!就算丈夫过去没尽心尽职,领导上向来不都是“以思想教育为主”的么?……
  “膨!”一只酒杯被摔得粉碎。一位老干部听到儿子降职的消息,气得血压升高,呼陈呼味喘气,“胡扯!没这种事!我也在部队干过,过的桥比他们走的路多。什么有升有降?胜利以后没这么干的!”他断言儿子是犯了纪律,厉声喝斥他“从实招来”……
  如石破天惊,似狂涛拍岸!干部工作上神秘的幕布“哗”地一声被拉开了,一种崭新的制度在东海之滨的军营中脱颖而出了,“干部只能上不能下”——当今中国最牢靠的一个铁饭碗被砸碎了!一时间多少人间沧桑?无所用心之辈食不甘味、寝不安席,庸庸之徒如梦初醒、向隅而泣;更有那一代新人横空出世——“弄潮儿向涛头立,手把红旗旗不湿”!
  哦,且看他们的“命运篇”吧……

                 命运篇

               5.这不是悲剧

  机炮连排长小张,就要到九连当班长去了。
  驻C岛某团团党委,根据考核和“民意测验”的结果,对小张作出了如下的评语:“该同志年轻,有文化,但是有力不出,曾换过四个单位,都没有搞好工作……”
  这是真的么?一个军官,竟然要去……当班长……
  海风唤喧,芦苇在风中摇曳。那一片“索索沙沙”的声音,像有人在议论著什么消息。小张步履沉重地走向宿舍,走得那般缓慢。哦,命运是在有意捉弄他么?“升降制”早不搞,晚不搞,偏偏在他妻子来队探亲的时候,宣布了“挂职下放”的命令!
  这是个模样机灵的小伙子。看上去,比他的实际年龄二十七岁要略大些。当他听到自己“挂职下放”的消息时,耳边“嗡”的一下,仿佛听到了一声炸雷,眼睛里闪过了一道愤怒的光。但他很快使自己的表情变得平静了。“我完全拥护改革,”他向领导表态,“改革是刻不容缓的大事。叫我下放,我感到有点突然;但这是应该的……”
  然而此刻,那道愤怒的眼光又射出来了:“哼!不知得罪了什么人?!一定有人在报复,整我……”他的血在往脸上涌,“这年头,我这种脾气不好的人反正要倒霉就是了……”小张蓦地停住了脚步。啊,他看见了抱着女儿的妻子,正笑吟吟地在门口候他……
  “我,我被他们‘下放’了!”这句话,在喉咙口冲撞了许久,也被憋了许久,晚饭后,终于狠狠心把它吐了出来。可是心头的烦闷非但没减轻,反而加重了。“我讲不清楚!”小张只觉得舌头发硬,想发火,又想解释;想宽慰妻子,又想得到妻子的宽慰……
  沉默。妻子垂下了眼帘。她的脸贴近孩子。
  “你不能怪我!”小张站起来,“我的脾气你不是不知道……”
  “好了。”妻子轻声止住他,“事情已经出了,我们不要再互相埋怨了。你去吧,到班里好好干。我回老家……”
  一个小风沁凉的早晨,小张拎着两只旅行袋,和怀抱女儿的妻子一起,出现在海岛公路上。往常妻子从部队返家,他都要请几天假,把妻子送回老家,至少也得送到上海,但今天,他只打算送到码头。他想尽快到班里报到。
  “我不信干不好!”他说,“都这样了,不能让人再说闲话。”
  “呜——”轮船拉响了汽笛。小张站在码头上,目送着那艘美丽的乳白色双体客轮破浪远去,远去……
  乳白色的双体客轮……海鸥……雪浪……小张的鼻子有点发酸。十年前,他不正是坐着这艘乳白色的双体客轮来到C岛的么?崭新的过于肥大的军装,鲜艳的帽徽领章,歌声、笑声,美妙的憧憬,那时,映在他眼波里的只有一片纯净的海天!
  他是个好兵,能说,能干。在同期入伍的士兵中,他提干较早,后来又被送到军区测绘大队学习军事地形学,接着又被借到团司令部。“全团注意!立正!向右看——齐!”在全团集合时,他神气地发出响亮的口令。
  谁知天有不测风云。一天晚上在俱乐部打康乐棋,小张为输赢的事和一位股长发生争执。本来是游戏,竟撕破了脸皮。小张在一阵“粗喉大嗓”之后,“咔嚓!”一把折断了棋杆。通常这种无聊的争吵是容易被人遗忘的,但不久后的一天,小张被告知让他回连队继续当排长。“我把头头得罪了!”他忿忿地猜想,尽管当时的真实原因是因为提干冻结,而上级又三令五申机关不得借调下面的干部。
  有人来跟他说心里话:“唉,现在啊,人与人之间的关系太复杂了。你不会处世。在领导中间没亲近的人,还想进步?……”说得有道理呵。小张想起:有些一没文化,二没组织能力,三没群众威信的干部,他们不是一帆风顺地在“进步”么?靠啥?!还不是靠溜须拍马!“我干好了又有什么用!”他长叹一声。现实刺激了猜想,猜想又夸大了现实。他的思维进入了一条畸形的轨道,工作表现也随之处于“自由落体”状态。在连续几次调换单位之后,小张什么都无所谓了。“还能把我怎么样?反正我也不想当官……”1983年春节前夕,已经调到机炮连当排长的小张,奉命在连队迎候、接待前来慰问的首长。首长们到了,却找不见他的人影。“排长!排长——”人们找了半天,才在一间小屋里发现他——他喝得醉醺醺的,正在昏睡……
  他在昏睡,他在昏睡……使他如此麻木消沉的,是什么样的“酒”啊!不必隐讳他自身的“痼疾”。但我们为什么不能深究一下病史和病根?畸形的心理,总是反映着畸形的生活。和“大锅饭”紧紧联系着的“干什么都得靠熟人”的风气,曾使多少天真活泼的年轻人未老先衰!
  呵,醒醒吧,醒醒吧,小张!

  “过去我欠下的太多,从今天起就开始补偿!”八班长小张在他主持的第一个班务会上讲话,“希望同志们监督我!”
  面前一双双士兵的眼睛,既亲切,又严肃。新制度在这里“人格化”了:而今,每个士兵都是你履行职责的“监督哨”,又是催促你急起直追的“啦啦队员”!
  跑道。九连担负了施工任务,在团部平整操场。小张手握铁锹,一锹锹往板车上装土,动作那么麻利,每一锹又是那么扎实。装完,扔下锹就去拉车。“班长!你歇歇吧!”“歇什么!”“班长”那一声称呼,反而激起了他的拼劲。当年在这里,人们喊他“张参谋”;如今他的称谓是“班长”。听起来当然不会太舒服,但“不舒服”就不会使人“睡大觉”。“哼!谁说我干不好!”小张“嘿!”地一声拉起了板车,大步向前。一滴滴热汗,“啪哒啪哒”落在新修的跑道上,落在这要让人奋力争先的跑道上……
  热汗。小张带着全班士兵去清扫一个仓库。这是一个什么样的仓库啊!木材、器材,混乱不堪;常年不透空气,满地是厚厚的陈灰,常年不见阳光,散发出难闻的霉味。“干!”小张钻到仓库深处,翻、撬、搬、挪,干得大汗淋漓。当他走出仓库时,简直成了一个“灰人”:头发间、衣裤上、鼻孔里,到处是灰,连吐出来的痰也是黑乎乎的。可仓库变了模样——整洁得叫人认不出了。好啊,我们有多少关闭着的“小屋”需要净化!去打开门窗吧,放进清新的风,放进阳光……
  “小张是个有能力的人!”九连的干部这样评价。不是么?小张下班后,八班的棉被变得“有棱有角”了,内务卫生的第一常被他们拿去,班里的“思想互助”也活跃起来,夜晚常能见到他在和士兵谈心。有一次连里一位战士丢了100块钱,指导员急得直抓头皮;小张跑去献了几条“小计”,事情很快查了个水落石出,乐得指导员直夸:“八班长,有两下子!”不过在各种各样的赞扬面前,小张的反应始终是淡淡的。人们不知他在想什么,只是在休息时间偶尔能看见,他掏出妻子回家后寄来的她和孩子的照片,端详着,轻轻叹一口气。
  小张在全团大会上受到了表扬!当掌声像潮水般把他包围的时候,他的心动了:干部制度改革,人的精神面貌确实在变!……当然,他还要再看看。他不相信“为人一条路,惹人一堵墙”的状况已经彻底改变。
  渴望看到“奇迹”的同志也许会为他这后一句话感到失望。然而这有什么奇怪?矫正“畸形”需要时间,唤回热情永远比抛弃热情要难。值得欣慰的是,小张以及一批“降下来”的干部,已经从命运的跌宕和生活的更新中清楚地看到:“降”,并不是一个悲剧。它使人委屈,令人难堪,教人如芒刺在背,然而却能使人从昏昏噩噩的状态中解放出来!至于前面,路,还在伸展……

              6.弄潮儿的故事

  惊人之举!团党委在改革中决定“张榜招贤”,招几位有志之士去组成守备一连的“连班子”,改变那儿的落后面貌!
  “同志们!我们要勇于毛遂自荐,这是对革命事业敢作敢为,敢于负责,敢挑重担的具体表现。我们欢迎有革命胆略的同志来揭党委张出的‘招贤榜’!”怀耀生张开双臂,热情洋溢地向年轻军人们发出呼唤。
  然而回答他的却是沉默,沉默。
  谁不知道一连?全连的“家底”没一个大子儿,还倒挂几十元钱。连队士气低落,风气不正,有道是:“油瓶倒了没人扶”,又道是:“大吵三六九,小吵天天有”。在这次干部制度改革中,团党委决定连长、副连长调离一连,指导员降职。派谁接替他们?不是提不出人选,怀耀生主张“招贤”,却是别有一番苦心。他在听,他在看……
  “要是让我到一连,我不信治不好!……”一个宽脸膛的小伙子在心里嘀咕。但他脸上却显得若无其事。
  “邰才华!”有人喊他,“你上!去干指导员!”
  邰才华摇摇头。脸上露出很有“内容”的一笑。
  “邰才华!”又有人喊,“你从前的‘小野心’哪里去了!”
  还是摇头。但他笑不出来了。
  难道真能若无其事么?不!这位二十六岁的副连职组织干事,是决不甘于寂寞的。他自认是个“多血质”的人,冲动多于冷静。他喜欢和他的好友——两位宣传干事一起,晚上躲在宿舍里,就着威萝卜干或是花生米,一边喝劣等烧酒,一边“高谈阔论”:“现在啊,平庸之辈太多!将来靠这些人指挥打仗,我们都是一堆肉!”1980年以后,连队一片“兵难带”的怨声成为他们谈论最多的话题。“有些人根本不会治军!”邰才华把手一挥,“要我到连队,废话不啰嗦,一定要让兵感到连队可爱,部队对得住他们。我不信这么难!我要带出个理想化的连队,能打仗的连队!”……
  这就是他的“野心”所在!可是现在,他为什么默默无言?
  “一连,一连……”邰才华心里无法排除这两个字眼。困难、矛盾在撩动他的心绪,在刺激他的激情!但他的确没有“毛遂自荐”的思想准备,他知道,领导上原来曾酝酿让他到五连去当指导员。五连是个中间状态的连队,“我不声不响地去,不声不响地苦干,不声不响地改变面貌,照样可以一展抱负!”而一连呢?这样大轰大嗡地去,又是什么“招贤”,又是什么“自荐”,目标太大。“招贤榜”刚贴,不就有人说话了么?——“毛遂自荐的人不是想出风头,就是想当官。”“去当官吧,连长指导员后面,还有更高的职务呢。”人言可畏!我们长期来形成的风气,就是让那些饱食终日无所用心的人,有资格、有精力、有时间来唧唧喳喳地议论“出头的人”。我们古老的风习啊!为什么不愿意做在蓝天上高飞的云雀,只愿意做蝉,做混在一起嘶鸣或噤声的蝉!……
  “邰才华!”喊他的是怀耀生,“你在想什么心思?”
  怀耀生那温和的,然而是锐利的目光射了过来,一时使小邰有些尴尬。怀政委已经把他的心思看得一清二楚,却不想点破。他把小伙子请到办公室里,闲扯了几句后,忽然抛出一个使邰才华意想不到的问题:
  “怎么样?准备派你到团小农场去当指导员!”
  “这……”邰才华愣住了。
  “不想去?嫌农场落后?”怀耀生开始“激将”了。
  “不不,政委!你不是不知道,我想到连队带兵……”
  “那好极了!”怀耀生蓦然提高了嗓门,“十连、一连由你挑!”
  邰才华这才明白:他落入了政委的“圈套”!什么“十连、一连由你挑”,十连是个先进连队,政委明知我不会“掠人之美”。他只给我留下了“华山一条路”:上一连!
  “请党委把我命令到一连去吧。我服从。”邰才华的言下之意一清二楚:他不想公开揭榜。就算真当了“毛遂”,他也不愿意戴“自荐”这顶帽子。
  “这不行!愿意去是你自己说的,干什么要隐瞒?!我们要你公开向全团接军令状,还要让你‘组阁’——连长、副连长、副指导员,你可以在全团干部中挑选。去了以后也没什么铁饭碗,你们要干不好,那就降职回来。”
  怀耀生不动声色地说着。他的话里藏着锋芒,藏着不可动摇的决心。相形之下,邰才华倒觉得自己太少点大丈夫的阳刚之气了。
  “我立军令状!”年轻人心头的火,被怀耀生猛地扇旺了,“谁要说闲话谁说去,我干,干不好大不了降我的职就是了!”
  一个早该“揭榜”的人终于站出来了!
  怀耀生笑了——这是意料中事。他就是要扇起这样一堆火,烧掉多少年来积下的霉烂了的残枝败叶,驱走“妒贤忌能”的陈腐空气,让雨后春笋破土而出!

  东海边的守备一连。邰才华在作“就职演说”。
  “同志们!我们四个人——连长黄烈隆,副连长朱孝珍、副指导员马发明和我,从今天起就是一连的人了。大家都知道,我们一连过去的名声不好,可我也知道,大家并不甘心!前几天团里举行军体拳比赛,你们上场时,我见许多人连连摇头,他们瞧不起一连。可结果怎么样?你们夺了个全团第三!这,就是我们一连的本质,就是我们一连的希望!……”
  涨潮了。海风送来一阵阵激动人心的涛声。
  一个消息,像鼓浪的海风一般令人心潮起伏:邰才华决定在全连进行“无记名投票”,征集对“怎样搞好连队建设”的意见和建议。一张张雪白的纸片向连部飞去了:“干部不能有老乡观念!”“干部不要被花言巧语的战士所迷惑!”“改组伙房人员,杜绝漏洞……”“俱乐部要正常开放,好电视要看到底!”……好家伙,意见和建议,足有一百多条!
  一件件新鲜事在一连出现了——
  一连营区门口的水泥门柱上,第一次出现了一副对联:“锻炼勇敢机智坚强之武德,培养诚实谦虚文明的风尚。”这是邰才华拟就的,许多战士都喜欢在那前面照相。
  一连第一次有了一首《连歌》:“我们是一连的战士,为人民利益战斗在一起。迎着海风上哨所,夏练三伏,冬练三九,岗位最光荣!……”当战士们唱起这首由邰指导员作词,战士小虞作曲的队列歌曲时,不知为啥,比唱别的任何歌曲都要响亮!
  一连第一次有了一份《党支部施政纲领》。在“年内彻底改变连队后进面貌”的“总纲领”下,它提出了今年在连队建设上“跳一跳能够着”的若干具体指标,例如专业训练成绩,炮兵所有人员达到良好以上,步兵各练习射击成绩达到良好以上;连队的农副业净收入要达到3000元等等。“达不到这些指标,我们引咎辞职!”邰才华的誓言斩钉截铁!
  “第一次……”,“第一次……”,连队出现了多少个“第一次”!当俱乐部里那台新买的四喇叭立体声收录机第一次传出成方圆、沈小岑的美妙歌声的时候,当七部崭新的湖蓝色吊扇第一次在饭堂里飞速旋转的时候,当连队新买的一套照相器材第一次为战士们“服务”的时候,战士们仅仅从物质文化生活上就强烈感受到了连队的变化。
  怪不怪?没过多久,就连“刺儿头”——这个曾经踢翻过饭桶、打过副连长,使连队老班子束手无策的“捣蛋兵”也居然成了邰才华的朋友!
  他俩脑袋碰着脑袋在下棋。“刺儿头”性子猛,没走几步就陷入了困境。邰才华笑了:“你这个人呐,头脑太简单,干什么都是不计后果!”他的语气变得严肃起来,“这是你性格上一个致命的弱点。做人也像下棋一样呵,不计后果是要吃大亏的!”
  邰才华的妻子——一个中学英语教师来了。邰才华向她说起“刺儿头”的故事,并说:“你学过教育学,去跟他谈谈。’凄子小史笑微微地去帮“刺儿头”补衣服。“哟,小伙子,你的头发太长了,怪不得把领口磨成了这样!”“听说你一天抽两包烟?这可不是好习惯,太浪费!再说,现在的姑娘有哪个喜欢大烟鬼的……”
  “刺儿头”服邰才华。服他的坦率、正派,服他“肚子里有货”。尽管邰才华时常“赳”他:“你老说改正改正,改正个屁!小错误就像邮递员送报纸,经常化,天天有!”
  一天,“刺儿头”吞吞吐吐来找邰才华请假:“……我想上青浦劳改队去……”他说,他有个表哥正在服刑,最近姨妈来了信,想托他去看看。
  “你要去探监?”邰才华感到有点意外。但他稍加思索,立刻回答:“可以!”他想,这没什么!到那种地方看看,对“刺儿头”或许还有帮助。
  果然,“刺儿头”探监归来,连声说:“人不能犯罪!人不能犯罪!”他说,表哥一见他就痛哭流涕地跪了下来,直说对不起家乡父老……什么叫做“法律”?什么叫做“耻辱”?这次探监在“刺儿头”心上烙下了一辈子也忘不掉的印象。
  一个天高云淡的日子。邰才华到团部去办事,“刺儿头”忽然从身后追了上来,说是要送他一程。在一条照得见人影的小河边,他停住脚步说:“指导员,我有东西要给你……”说着,掏出了20发子弹!原来这是他私藏的,过去连队“老班子”要处分他,他在子弹上用胶布贴了连队干部的姓名……“我差点要犯死罪啊!”他把自己的经历、自己的心里话,一古脑儿向邰才华倾吐出来……
  秋天,“刺儿头”要复员了。临走时,邰才华赠他五本青年修养书籍,他送了邰才华一本影集。邰才华为复员战士买了许多花,当连长把一朵大红花佩到“刺儿头”胸前时,小伙子突然捂住脸呜呜地哭了……
  这就是昨天的“后进战士”!在干部制度改革后的一连,不止一个“刺儿头”成了邰才华的朋友,不止一个“刺儿头”开始了崭新的生活。不必一一述说他们的故事了。让我们来听听一位昔日的“打架大王”,在一次大会上的一段发言吧:
  “……往事的回忆,使我感到惭愧,同时又激发了我对现在工作的热爱。在我们一连这样的环境下生活,使人精神爽快,时刻感到一种爱的力量在呼唤,就是思想再复杂再消沉,就是铁石心肠的人,也会为之动情转化的……”
  热烈的掌声。人们不只是为他在鼓掌!
  邰才华到一连几个月后,才深切感受到“毛遂自荐”四个字的分量。是的,到五连和到一连不一样,“我要去”和“要我去”不一样,“揭榜”者,就是要把自己放在众目睽之下,公开宣布自己的理想,公开接受监督和挑剔,从而破釜沉舟、背水一战,逼迫自己发挥最大的勇气和智能!用邰才华的话说:“一种使命感把我们几个干部压得喘不过气来!”
  一连确实在变。尽管全面评价它还为时尚早。
  此时,说邰才华“出风头”、“想当官”之类的议论是越来越少了。但是,邰才华仍然常常感觉到当“冒尖者”的“不自在”。一些好心同志,开口就是:“不要吹吹乎乎啊……”“不要华而不实啊……”仿佛“爱吹”和“浮夸”是“冒尖者”与身俱来的毛病。这些人总使人联想起那个老是对孙悟空念“紧箍咒”的唐僧。他们为什么不说“你们闯劲还不大”、“你们创新还不够”呢?有的同志甚至还说:“不要把过去的一连说得太落后嘛,到底是不是个后进连队,还可以研究……”在他们看来,过去的一连竟还能使人看得下去!而邰才华有时直言不讳地说过去“老班子”的问题,就有点“压低别人抬高自己”的味道了……“唉,改革难!冒尖难!说真话难啊……”邰才华有时也感到心寒。可是他的决心是不会改变的了:他越来越觉得“张榜招贤”、“毛遂自荐”是医治心灵麻木症的良方!他坚信:随着崭新的干部制度逐步完善,将会有越来越多的热血青年冲破世俗偏见,大胆地露头冒尖;当他们一齐去弄潮的时候,看那些喜欢坐在岸上指指戳戳的人,还能说些什么?!

                 真金篇

               7.一串“?”

  没有争议,人人都会喝彩的改革不可能是真正的改革,叫人反应淡漠感到事不关己的改革也不可能有任何意义。一曲曲改革的战歌,一幕幕改革的活剧,从来还没有哪一次改革能像干部制度改革引起这么多人的关注,引来这么多沸沸扬扬的议论。干部呵,干部!它可以是人民公仆的简称,也可以是权力的象征。权力的链条中只要有一个环节被重新锻造,权力的宝塔底部只要有几块砖头被更换,或许就会引起整根链条整座宝塔的连锁震动。
  是预示光明的启明星?是标志方向的北斗星?是其兆不祥的扫帚星?是转瞬即逝的流星?不管人们从各自不同的角度把它看成是什么,至少是没有人能无视它的存在了。无数双眼睛在注视着长江三角洲,注视着干部制度改革的“先头部队”——守备师。
  “能升能降”制度给守备师带来的一派生机,人们有目共睹。大锅饭端了,铁饭碗砸了,万马齐哈的沉闷局面被龙腾虎跃的生动景象替代了!那一个个“小张”,正在用生活的刻刀重新塑造自己的形象;那无数个“邰才华”,正在创造性的劳动中释放出越来越大的能量;而更值得瞩目的,是一大批在职务上并没有“升降”的干部,他们有的受到了警策,有的受到了激励,一大批人的心弦被拨动,一曲曲奋斗之歌,汇入了深沉豪壮的时代交响乐!
  然而这还仅仅是开始……
  改革,对许多人意味着巨大的希望,也意味着巨大的疑问。人们愈是希望守备师的改革成功,希望这株幼芽长成参天大树,希望把它的种子撒向辽阔的大地,就愈是有许多疑问必须探究清楚
  这样搞是不是一场“运动”呢?该不是杀鸡给猴看的吧?
  降几个小小的连排干部好说,大一点的能降吗?整几个软的老实可欺的好说,硬钉子敢碰吗?整那些没有“后台”的好说,那些与领导关系好的能动吗?
  在军队这个武装集团中,到底怎样发扬民主?搞民意测验,会使部队“乱套”么?
  这样搞会不会产生派性?会不会成为领导排斥异己的手段?
  最重要的是:这样改好是好,能坚持下去吗?能推而广之吗?如果能推广,又能在多大范围内推广?能升能降能适应于哪一级干部呢?能写到条例中作为一项正式的制度吗?人们有权提出这样的疑问。
  改革者们,请解答这一串“?”吧!

              8.长江口的航迹

  长江口外。夜色中的大海。看不见万顷波涛和点点渔帆,只听见海风掀起的大浪,在撞击船舷时发出动人心魄的声响。甲级交通艇正在加速前进。
  南京军区副政委王静敏和上海警备区政委章尘、副政委王凯,坐在小休息室的沙发上长谈。王静敏目光深邃,谈锋犀利,颇有点学者风度。30年代中期,他曾就学于北平的一所大学。然而他没有成为一个文人学者,却投笔从戎,最后成了中国人民解放军的一名将军。血与火的经历给这位知识分子增添了军人的气魄。而如今他已年逾花甲的时候,他那军人的气魄表现在领导改革的坚韧不拔上。
  4月间,守备师改革干部制度的新消息不断传到南京,一些“笔杆子”们兴奋不已,纷纷要求在报纸上公开宣传。王静敏却给他们泼了一瓢“凉水”:“不要急于报道。待我去上海实地考察一番再说。”他在4月底赶到上海。没到上海警备区机关,也没到守备师师部,第一站就到长江口外的C岛和H岛。守岛部队的领导有点慌神了,这么高的首长说来就来,他们连个汇报提纲都来不及准备啊……
  “你们不要照本宣科——咱们不搞官场应付!”王静敏对某些“代代相传”的东西深恶痛绝。他对那些捧着小本儿的干部说:“什么‘党委一致’啦,‘领导重视’啦……如此等等,都请一带而过。你们着重讲讲问题。我是来挑刺儿的。”
  向王静敏汇报工作,人们大脑之紧张,不亚于学生参加“论文答辩”。他要求你实在、准确,不要什么“可能”、“大概”。他还会冷不防抛出两个问题,叫你猝不及“防”。
  一位团政委在汇报的开头,照惯例:“向首长介绍一下本岛的概况。”地理位置啦,人口啦、气候啦……他讲得头头是道。这是事先背好的。
  “噢……你知不知道:全岛去年工农业生产总值是多少?”王静敏问。
  “这……”政委卡壳了,”我没了解过。”
  “没关系。”王静敏摆摆手,请他继续谈下去。当他谈到在这次进行民意测验前,团里向各连下发了干部考核细则时,王静敏又问道:
  “怎么?原来各连没有细则呀?不是去年就搞过‘立体考核’么?”
  政委的脸刷地红了。去年的考核确实有点“虎头蛇尾”,那时下发的“细则”并没有被所有的干部精心收藏。
  “通过干部制度改革的动员,”他红着脸说下去,“大家端正了思想,增强了信心……”
  “那你就说说,过去思想有哪些不端正?信心怎么不足?”……王静敏接连不断地发问,使这位政委的额头上沁出了细密的汗珠。现在不是王副政委的思路在跟着他的汇报转,而是他的思路在跟着王副政委提出的问题转了——
  “你们民意测验中有没有开玩笑的、故意说反话的?有没有写个打油诗、画个漫画什么的?”
  “没有。”
  “有没有搞老乡观念的?”
  “也没有。这些事先都进行过教育……”
  “平时管理部队严一些的干部,有没有被人提出要降他的职的?”
  “原先我们有这个顾虑,所以事先也做了工作。实际的结果:反而有群众提出要升这些人。”
  “哦……”王静敏微微地点头。他感到满意。听团领导们的口头汇报,毕竟比看文字报告要具体得多,生动得多。办公桌上的白纸和铅字是不会回答任何提问的。
  然而这还不够,还远远不够……
  ……一批年轻干部走进了王静敏的住所。他们有的是在干部制度改革中被提升或越级提升的,有的是在改革中被降了职的。
  “谈谈你们对改革的真实感受,三言五语,开门见山。对这项改革有什么看法?群众有什么反应?改革中有什么问题?有啥说啥。不要见领导在这儿,就打顺风旗……”
  80年代的年轻干部,在将军面前是较少拘束的。那些降职干部尽管红着脸,低着头,可其中仍有不少人向王静敏谈了心里话。而那些被提升的干部就更显得落落大方了。他们谈了各自的《施政纲领》、自学打算,有个思想活泼的小连长甚至还跟王副政委探讨起了关于日本大学生“就业难”的问题。
  见了人还不够。王静敏又驱车赶往其中几个干部所在的连队,他要亲眼看看他们的工作……
  他的工作节奏太快了,此刻,他已坐在夜航的船上,在风浪中颠簸——下一站是怀耀生所在团。
  将军呵!在这样的夜晚,你完全可以在自己的家中静静地休息。可以在小院的石径上独自漫步,可以在宽大的书橱前捧诗吟哦,也可以坐在彩色电视机前欣赏一段你所喜欢的家乡戏——河南梆子……你来到这长江口的风浪之中,难道仅仅是为了检查两个海岛的工作吗?不,你的胸中,一定也有深沉的涛声在久久地回响!

               9.将军谈话录

  在视察守备师各团的一路上,王静敏向各类干部作了多次谈话。笔者当时一路随行,饶有兴味地记下了他的言谈,兹将若干片断抄录于此。
  他对提升的干部说……
  “你们提升到了一定的岗位,这是过去努力工作的自然结果。但今后能否更进一步?还是个未知数。”
  “希望你们不要把尾巴翘到天上。‘少年得志,一大不幸’,今天你们如果兴高采烈,那就很危险;相反,你们要是如临深渊,如履薄冰,那就很有希望!”
  “‘天将降大任于斯人也,必先苦其心志,劳其筋骨,饿其体肤,空乏其身,行拂乱其所为,……’孟子的这段话,如果不是从升官发财的角度看,它是正确的。你们确实还要艰苦努力、勤奋拚搏!”
  “我赞成你们搞《施政纲领》。不要啰嗦,三条、五条,针对连队实际,一年就可以达到。达不到,你们自己辞职。诸葛亮失街亭后,自贬三级,传为佳话,你们知不知道?……一个连队,一年要干出两三件有创造性的事,不要平平庸庸!要使战士留恋军队,使他们觉得当兵是一生中一段最宝贵的经历……”
  他对降职的干部说……
  “你们过去不是没能力干好,而是害了‘病’。改革是给你们一服良药,使你们猛醒过来,亡羊补牢,急起直追!”
  “人活在世上,眨眨眼就过去了,是混日子,还是给国家民族大大小小留下一点东西?人得有志,没有志,那叫行尸走向!”
  “我以我的阅历看到:一个人走下坡路很容易。趿拉个鞋,吃吃喝喝,庸庸碌碌,了此一生!走上坡的路比走下坡的路费力,路上也可能荆棘遍地,但青年要是把向上的性格贯穿一生,坚持下去,就必定会有成就!”
  “有人说,降了职,面子难看,家庭关难过。我看呐,心地坦率,不要怕给妻子父母讲。‘君子之过,如日月之蚀焉,过也,人皆见之,更也,人皆仰之’……”
  (在怀耀生所在团,王静敏遇到了两个“思想顶牛”的干部。这两个干部不知听到了什么风声,误以为王静敏是来“纠偏”的。当着王静敏和满屋领导干部的面,他们摔出了一串“想不通”。一个说,我在政治上和党中央很一致,行政上也没犯纪律,凭什么降我的职?要说工作没干好,从前比我浪荡的人多着呢,从没见过哪一个挨“降”的!另一个也愤愤不平地说,降了职还要减工资,我不明白这是什么意思!……他们一发而不可止,像打开了一道宣泄愤懑的闸门。怀耀生有点坐立不安了。这个“一波三折”他没想到。警备区政委章尘气得眼里冒火,他强忍着自己,不要来一阵“倾盆大雨”……)
  默默地听完两个干部的“申诉”,王静敏说:
  “听你们二位的意思,都有不小的怨气。坦率。这是好的。我也坦率地谈谈。
  “如果降职仅仅是团党委的意见,那人们有理由怀疑党委是不是官僚主义。但这是群众和领导一致的意见,我了解过,群众在民意测验时对你们的意见是相当突出的。身为军事干部,你们有时连早操都不出,这能说是尽了职么?”
  (两位干部这才发现王静敏是个坚定的改革者!)
  “就算是领导上有眼无珠不识好坏,这么多群众也都是懵懵懂懂的么?我建议,对你们二位的表现再搞一次民意测验,甚至可以面对面地让群众评议你们。你们觉得如何?”
  (两位干部无言以对。)
  “……同志!我们都是共产党员,是党的一个细胞。我们的工作成绩再大,也不可能十全十美。问题是用什么样的标准要求自己。你们有一个思想方法,恐怕值得考虑,就是拿自己的某一优点和别人的某一缺点比,这就难免丈八高台灯下黑!
  “改革,是为了奖勤罚懒、褒贤贬庸。对你们,我们是寄予希望的,就是要在你们耳边敲一声响钟,响响的,引起震动!”
  (两位干部的脑袋耷拉下来了……)

  他对领导干部们说……
  “任免干部神秘化的做法现在打破了。民意测验、党委拍板,这套方法持久下去,定能有助于干部‘对上负责,又对下负责’观念的确立。这正是历来没有很好解决的问题。过去有些同志口头上喊‘为人民服务’,实际上看领导的眼色行事,投其所好。十年内乱中,抱大腿、找后台成风。只要有后台,‘火箭’就上天!”
  “有同志问:你们搞升降制有没有依据?我说:有!依据就是三中全会精神,邓主席的讲话。至于具体规定,当然要靠我们创造。……有人说我们这是‘土政策’,不错,它是在守备师土生土长的政策,是为建设中国式革命军队而创造的政策!”
  “……个别降职的同志想不通,有怨气,这个问题不要忽略,但也不必惊慌。这是长期来的顽固积习带来的必然结果。十年内乱时,或对人进行肉麻的吹捧,或整人于死地,完全践踏了批评自我批评的优良党风。我们现在是要把那种好风气恢复起来。”
  “怕麻烦、迁就照顾的情绪,一定得彻底纠正。对落后的东西,不能有‘妇人’之仁!我们降个别干部,不是和他们有冤有仇;要形成能升能降的制度,这个路子走开了就好了……”
  “我倒是担心提升的同志会遇到嘲讽。后来居上,总有人接受不了。刘关张桃园三结义,后来刘备请诸葛亮当了军师,关、张就不高兴;韩信曾受辱胯下,在项羽手下是仪仗队氏式的人物,投刘邦后得到重用,樊啥也不服……这种例子,可以举出成百上千。选人才,应当鼓励后来居上……”
  说到这里,他蓦地提高了嗓门:
  “将来的国家领导人,也有可能出在你们守备师嘛!”

             10.是海啸,还是潮汐?

  干部制度改革所要解决的问题太老了,而解决的办法又太新了。不少人把它看成是一次海啸,看成是几个忧国忧民的勇敢的领导干部所掀起的一个浪头。“赶到风头上,谁碰上谁倒霉。”甚至有些领导干部也希望风头快快过去,好重新回到那虽然缺少活力却是风平浪静的昨天。
  C岛团一个停职下放当班长的排长四个月就被恢复了职务。师政委范恒盛一听,这个名字好熟悉呀!党委的决定不是下放六个月吗?怎么四个月就复职了?他已经不敢调皮捣蛋了,班长当得不错,不能不让人过关嘛!团里的理由似乎是充足的。但是干部制度改革是为了吓一吓人吗?实行有升有降是过关吗?经过民意测验后形成的升降决定,几个人随便就可以更改吗?
  C岛团的政委是个心慈手软的大好人。在酝酿改革干部制度的时候,他跃跃欲试、摩拳擦掌,“我们那里有几个人就应该降。”但是当改革真的进行的时候他又犹豫不决了:“看干部还是要看主流嘛!我们这里没有可降的人呀!”他何尝不想干一番事业,在C岛上留下自己的政绩呢?逢年过节,他下到连队和战士一起包饺子;团里翻修了一栋房子,他挥毫疾书“新风楼”三个大字,制成匾,刷上金,高悬于被。他盼望新风吹来,却不敢搬掉堵住门窗的旧砖头。他怕得罪人。改革起来一时痛快,将来说不定要平反,自己的屁股还得自己擦。改革中来自上面和下面的压力,使他处在夹缝当中,风头上不改不行了,他才战战兢兢地动手。“不是我们给你过不去呀。你的问题嘛,主要还是得罪了群众,群众有意见呀。哎?下去好好干,争取早点回来。”他左顾右盼、瞻前顾后,还是稳稳当当的好哇!早点给降职者复职,做好收尾工作,免得夜长梦多。
  “太不严肃了!这不是领导做好人,让群众做恶人吗?”师政委范恒盛讲得很认真,“我们不能把干部制度改革看成是一阵风、一场运动,过去就完了;也不能看成吓一吓人的权宜之计,用哄小孩的办法来管理干部。现在我们不是要做收尾工作,而是要继续前进,在实践中建立和完善一个新的制度。”
  是的。有多少改革也曾经红极一时,为什么如匆匆过客,弹指间便销声匿迹?原因很简单:因为它只是冲击了旧制度,却没有建立和完善新制度。这类进行改革的干部开始不失为英雄,但是他们被改革取得的第一个战果冲昏了头脑,把并不成熟的改革看得完美无缺,然后弹冠相庆。他们不明白,只有新制度建立完善并巩固起来才是改革真正成功的标志。
  C岛团出现的新情况给一些改革的干部们敲了警钟;干部制度改革还远远没有完结,并且随时都存在滑回去的危险。军区、警备区和师三级联合工作组又一头扎进了部队。停职下放干部的复职,必须经过群众评议的新规定出来了;确定升降对象,必须“两榜定案”(先民意测验普遍推荐,党委推选候选人后再民意测验)的新规定出来了……一个新的考核任免干部的规范诞生了:建立岗位责任制一公布施政纲领一立体化考核一开展民主评议一党委集体研究决定一实行升降,一年一个周期。它是一个上升的螺旋,是大海的潮汐,是一条交织着优选与淘汰的流水线。处在这条流水线上,我们的干部不会像商品一样被一次性削价或一次性提价,他们不必在凝滞的气氛中担忧什么“突变”,而是在有节奏的运动中获得了安定。
  1983年底,守备师又进行了“升降兑现”。年初下去的干部有上来的,也有上不来的;上来的干部也有差点下去的。看得出一派勃勃生机,听得出一片海水哗哗。瞧:
  排长魏永泰年初被停职下放当了班长。这个山东小伙子本事不凡。按他自己的说法:“过去骂得多了点,干得少了点。尥蹶子,咬套子,转转悠悠混日子。下放就下放,是骡子是马拉上套蹓蹓,得对得起45斤大米,对得起入党志愿书。”好小子,挽起袖子咬咬牙,十八般武艺提得起、踢得开,五个月把一个班拨拉得嗷嗷叫。连队打炮,正副连长都不在,魏永泰和一个名叫刘效哲的排长,一唱一和,在滂沱大雨中指挥射击。你猜怎么着?创造了本连最好成绩,在全团名列前茅!可别把人看成是死了的田螺不会过丘、煮熟的豆子不会发芽,昔日的“排球”今日当了“篮球”。连队50多名战士要求提升他,团政委提议他当副连长,营长想提他当连长。
  一位年初经过“民意测验”后提升的连长,自以为“我是被群众提起来的”。不管他这话是否正确,但至少他没有想到问题的另一面:群众可以投票提你,也可以投票降你。你有些少年得志,头重脚轻了。上任的头两个月还不错,第三个月就开始浪里浪荡,不请假带着爱人到上海市区去玩。对不起!群众投了反对票。他背了个行政警告处分不算,还受到“留职限期改正”的处理:六个月不把工作搞上去,就得从连长的位置上下来。
  ……
  这是制度,不是运动;是潮汐,不是海啸。

         11.政委们扪心自问:我们会当叶公吗?

  当一场改革真的进行起来,当一个新的制度真的建立起来的时候,出现的新情况有些是人们自己也未曾预料到的。就像一个发明铁路系统的人,他坐上火车也得无条件服从铁路的权威。
  一个崭新的问题摆在团政委怀耀生的面前。
  “陈绍春”“陈绍春”“陈绍春”……全团民意测验结束时,在建议“提升”的测验单上接二连三地出现了一个引人注目的名字:副指导员陈绍春。“他工作能力很强,接受新事物快,既能干又会写。”光读这些评语,不熟悉陈绍春的同志一定会以为小伙子的提升是十拿九稳的了。然而有几个对人事关系洞察颇深的人,却在悄悄地观察团政委怀耀生的反应。
  不错。怀政委在团里多次说过:“陈绍春聪明能于……”可这话是真心诚意么?“知情者”们忘不了从前在他们俩中间发生的一个个不愉快的故事。
  人们相互接触的第一个印象往往举足轻重,甚至一辈子也难以忘却。陈绍春给怀耀生的第一个印象是骄傲、固执、钻牛角尖。每想到此,怀耀生脸上便出现无可奈何的表情。还是三年前在警备区党委扩大会上,身为师政治部副主任的怀耀生负责师代表团简报组。写简报对怀耀生来说完全是轻车熟路,干了二十多年的机关,什么材料没有写过?眼下居然受到组织于事陈绍春,一个毛头小伙子的蔑视:“简报应该是有什么就写什么,怎么能按上级布置的写呢?”怀耀生在写材料的问题上被人公开顶撞还是第一次,而且是被一个下级的下级公开顶撞。但温良宽厚的怀耀生原谅了陈绍春:毕竟太年轻了,他哪里知道此中情形呢?开会时人家可以哼哼哈哈不着边际地谈论一通,苦了写材料的人绞尽脑汁沙里淘金。他温和地对陈绍春说:“不按上面的要求写,简报就登不上哟。”“不登就不登,难道开会就是为了登简报吗?”这一下怀耀生瘦削的脸上肌肉跳动起来,他还没有碰到过这样的下级,他半天没有说出话来,最后说了一句:“年轻人怎么能这样呢?”哪知陈绍春还不服,不紧不慢来了一句:“我组织服从,思想保留。”
  陈绍春思想上保留了对怀耀生的距离与警惕。不久,新的辫子又给怀耀生抓住了。陈绍春日夜加班突击党委的一份上报材料,未婚妻见他辛苦,便主动帮他抄写。党委成员们对这手清清丽丽、工工整整的字赞不绝口,细心的怀耀生却看出是女孩子的笔迹,违犯了保密规定,陈绍春自知理屈,检讨是作了,但对怀耀生又多了一分戒备。他总觉得怀耀生处处给他为难,常常流露一点对怀耀生的不满。
  一次师直属队开会,李副政委讲完话后,分管直属队的怀耀生按照惯例讲了一句:“李副政委的指示很重要……”陈绍春在底下咕哝道:“重要不重要还要你讲?”怀耀生何尝不知道这是一截多余的“尾巴”?但他更知道这是一截不能不加的“尾巴”。一天去看电影,陈绍春闯的祸就更大了。他看到电影广告画上画着一个瘦瘦的反面人物,他指着那个瘦子向同伴说:“你们看,这个瘦子很像一个人。”“谁呀?”他脱口而出一个字:“怀!”同伴一阵哄笑,陈绍春扭头一看,天哪!怀耀生刚从身边走过,就在前边!陈绍春心上从此又多了一层阴影。
  陈绍春觉得在怀耀生手下再也不会有好果子吃,主动提出离开师政治部下到团里去,他自以为按照他的资历和水平,下去当个指导员没问题。没料到命令下来只是个副指导员。刚巧又是怀耀生负责给他谈话:“先当当副指导员,锻炼锻炼……”“当个副指导员,有什么值得锻炼?”谈话不欢而散。陈绍春自我解嘲地对别人说:“当个副指导员也不错,总算逃脱了如来佛的手掌心。”
  这对冤家就像是五百年前修就的一样,不经九九八十一难就无法了结。陈绍春下去不几个月,怀耀生就下来当了他的团政委。“完了!他一来我就完了!”陈绍春蹶起屁股,等着怀耀生来收拾自己。
  “收拾”的时刻来了。干部制度改革开始了。政治部两位好心的科长给陈绍春联系去炮团、那里正好缺一个指导员。但是,怀耀生拒绝了两位科长的照顾。糟糕!尽管民意测验中人们表达了提升他的呼声,但是不少人还是不相信怀耀生会因此改变自己的成见。他用不着给你什么难看,只要让你原地踏步就够了。要提升你,可以讲出你十条八条优点;要不提你,也可以提出你十条八条缺点。陈绍春呵陈绍春……
  “任命原五连副指导员陈绍春为团政治处组织股股长。”
  “呵——”在宣布命令的大会上,干部们已经做好鼓掌姿势的双手像电影定格一样被定住了。难道这是真的吗?陈绍春,连升两级!人们的眼光不约而同地投到团政委怀耀生的脸上。他微笑着,带头鼓起掌来。干部们跟着他使劲拍起巴掌。掌声经久不息。这掌声与其说是送给陈绍春的,倒不如说是送给怀耀生的更合适。
  是呵!提升陈绍春当股长,不能不说是干部制度改革中怀耀生思想方法的一个进步,老实说,他过去并没有否认陈绍春的优点,但同时一想到他的缺点心里就冒出一股不好的味儿。民意测验中群众要求提升陈绍春的呼声这样之高,票数这样集中,他估计不足。虽然他的眉头皱起了疙瘩,但他不会忘记自己曾经因无意中得罪了一位领导而差点转业。他不会用别人对待自己的办法来对待下级。他同意提升陈绍春一级,让他当指导员。这已经是够宽宏大量的了!但是当组织股长的空缺找不到比陈绍春更合适的人选时,他又踌躇了。“这个人能行吗?”他脑子里又冒出陈绍春那张固执的娃娃脸和挖苦人的神态。哎!怀耀生直拍自己的脑袋。我为什么总是忘不了他的缺点并把它看得这样重呢?我应该像群众那样客观地看待他呀!
  有句俗话:“十年的媳妇熬成婆。”媳妇一旦当上了婆婆,又用上了婆婆的那一套。这就是神秘化的干部制度所造成的封闭式圆圈运动。改革干部制度是为什么?不就是要打破这封闭式圆圈,代之以螺旋式的上升运动吗?一代新人胜旧人,一个新的制度胜过旧的制度。在使用干部的问题上,“举内不避亲,举外不避仇”的格言人人皆知,但翻遍中国的历史,又有几个祁黄羊呢?每一个领导者都会有自己的好恶,他们的下级只有趋其所好、避其所恶才有可能生存和发展。我们不能把希望寄托在几个祁黄羊再世上,而要用新的干部制度来保证过去的悲剧不再重演。
  掌声还在继续。陈绍春低下了头,像有几分反省,又像有几分悔恨,今天,只有在今天,他才重新真正认识了怀耀生。不!他才真正理解了干部制度改革的伟大意义。他脸上挂着幸福的泪花,广大干部没有什么特殊要求,当他生活在不用伯领导给穿小鞋的制度下的时候,他就会感到自己是幸福的人。

  师政委范恒盛自始至终参加了怀耀生所在团的改革试点,是个唱主角的人物。可是当他把这个团的经验用到师部机关的时候,立刻就陷入到感情的折磨之中。师党委预先考虑好的卫生科长人选——机关卫生所的某军医,在民意测验中一败涂地。87名机关干部参加的民意测验,就有60多人弃权,同意提升的票数寥寥无几,剩下的就是公开表示反对。这么多人投弃权票,这是整个这次干部制度改革中出现的唯一一次。
  范恒盛对某军医是有好感的,也是同意提拔他当科长的。他思来想去,眼前出现的是他那张笑眯眯的脸,对人多么热情呀,看病多么认真负责呀,既治疗又护理,问寒问暖,周周全全。在民意测验中,他又从雾中看到了他的另一张脸,对一般干部的那张生硬的脸。但是,服务性工作嘛,一人难称百人心啊!无非是得罪了几个人罢了。领导不能做群众的尾巴,该坚持的还是要坚持。
  党委会上,有人极力主张坚持原方案,一定要提某军医。范恒盛也为他说了好话:“现在不是强调知识化、专业化吗?他是大学毕业生,工作也不错嘛!”提拔某军医的意见报到了警备区政治部。政治部没有给师党委以面子,明确答复:“要尊重民意!”领导主张提,群众不同意的,要重新考察后再定。这是改革中建立起来的新制度,新规定。
  新制度?新规定?范恒盛背着手,不安地在院子里踱来踱去。要是在过去,提一个科长算得了什么?几个常委一研究,没什么意见,报上去就批了。即使个别常委不同意,做做工作就是了,只要师长政委坚持,谁也不会抱着葫芦不开瓢。然而今天,就得搞民意测验,就得要尊重民意!在某团宣布升降命令的前夜,他说过“乌纱帽也不是祖宗的遗产”这样慷慨激昂的话,显出大将风度;今天在某军医的问题上却变得优柔寡断。他在旧制度与新制度、昨天与今天之间踯躅蹉跎。他为干部制度改革给部队带来的勃勃生气而倍受鼓舞,又为新规定给自己带来的麻烦而感到苦恼。毋庸讳言,当初改革干部制度的时候,他是想用它来奖勤罚懒、赏功罚过、褒贤贬庸,至于它会限制自己用人的权力,却没有想到会这么厉害。他现在才似乎真正体会到改革干部制度之难。
  有些改革者的悲剧常常就在这里,他们冲破了一道道的坚固防线,却冲不破自己心灵上的一道樊篱。他们举着火把,却不愿意火星溅着自己;是他们把魔鬼放出了“钢瓶”,然而又是他们自己被魔鬼搅得心神不宁,吓得颤抖不已。这也毫不奇怪。改革者不是一群从石缝里蹦出来的金猴,并不是浑身的每一个细胞都是全新的。恰恰相反,他们睡过旧的摇篮,唱过旧的歌谣,身上留着旧事物的印记。不论进行任何改革,改革者只有使自身的更新与整个改革同步,才有可能真正成功。正是为了改变现实,他们需要改变自己;也正是为了改变自己,他们需要改变现实。
  范恒盛还在院子里焦躁地踱步。一个军医的民意测验,那么多人投弃权票说明了什么?只能说明大多数群众不赞成提拔他,只能说明群众还不相信我们,还不完全信任我们的改革。他突然停下脚步:需要安静地思考一下,选择一条恰当的路径。硬着头皮提他吗?就会脱离群众,动摇他们对改革的信心;尊重民意吗?他又有难言的苦衷。他们心自问:我会当叶公吗?
  某军医的问题再次摆到师党委会的桌面上。有人还是坚持一定要提。范恒盛没有反对。但是他忠实于改革中建立起来的新制度,坚持要提就得再来一次民意测验,虽然他完全明白第二次民意测验决不会出现奇迹。测验的结果果然比第一次还要严酷:不仅同意票没有增加,原来的弃权票这一次有不少变成了反对票。“这个人不正派,本职工作不好好干,为某首长买电冰箱、电视机不遗余力。”“这个人和有些首长的关系不正常,我们不放心。”……
  新的任免制度已经在这里建立起来了。它不仅对下是一个催人向上的强大力量,而且对领导也是一个巨大的限制力量,逼着他们非倾听群众的呼声不可,非公道正派不可。如果说你过去只在舞台上见到过包公,那么现在出现在你面前的新制度就是要逼着领导干部非当包公不可。不论是谁,都必须服从新制度的权威。范恒盛和师党委没有当叶公。他们尊重了民意,坚决执行了新的制度。范恒盛说了一句话:领导一定要相信群众,群众就一定相信领导。

             12.谁有“豁免权”?

  在我们的干部队伍中,确有这样一些人,他们像寄生的藤萝一样,死死地缠在一棵树或几棵树上;树能长多高,藤就爬多高;一棵树死了,很快又爬到另一棵树上去;不以根须扎在树上为耻,反而骄傲地讥笑土壤。
  守备师实行“能升能降”的经验,经南京军区党委肯定,在全上海警备区推广了。当干部制度改革的冲击波到达某师的时候,师部机关的两个实权在握的科长,营房科长杜某和管理科长黄某只不过淡淡一笑。他们过去什么运动没有经历过,还不是雨过地皮干吗?还不是收拾几个“小萝卜头”,杀鸡给猴看吗?要动到团级干部早着哩!每次机关搞整顿搞总结,群众少不得提他们的意见,讲得义愤填膺、有很有据又怎么样呢?哪个首长一句话,百事消散,还是一切照旧,我行我素。在他们眼中,只有“权力拜物教”是真实可信的,是有力量的。
  先说营房科长杜某,那些没权的人和单位和他们打交道之难,是难得叫人难以想象的。就在师部眼皮底下的直属队,连队连个吃饭桌、干部连个办公桌都没有,求到杜某,没门,只得自己找几块玻木板钉起来凑合,一碰就摇摇晃晃、格吱格吱响;师文化补习班的房子漏雨,求杜某几次,就是不给修。全师有多少营产他糊里糊涂,可是谁需要沙发,谁要给子女打家具,他心里清清楚楚,亲自督促打;他当了四年营房科长,有的海岛团从未去过,可对于有些同志家中的哪块地板不漂亮却了如指掌,亲自带人修。军区营房大检查时,检查组用三个字概括这个师直的营房状况:散、烂、残。机关干部们幽默地反映:“这是因为我们师没有营房科长。”“怎么没有?杜某不是吗?”“不。他是管家,不是我们的科长。”
  再说黄某,早在他当管理科长的命令公布时,不少干部就气愤地说:“让他当管理科长,简直是瞎了眼。”但提拔他的人并没有瞎眼,他知道该怎样来报答自己的恩人,利用管理科长的方便条件,服侍得妥妥帖帖,舒舒服服。机关食堂买来的肉,往往精的被剜;买回的鱼,往往大的被挑;会餐没有用完的鸭子,死了会飞。这些东西到哪里去了,傻瓜也知道;而机关伙食办得一团糟。一位刚调来不久的同志拍着肚子对黄某说:“老黄呵!我来了一个月,腰带紧了两个眼啦。”你再紧两个眼又怎么着?他认为最值得关心的人就是他自己。招待所的自动尼龙伞不错,拿上一把;趁着自己管机关住房,住上两套;伙房有好菜,捎点回去(有人说他家从未上街买过莱,这当然夸张了些)。
  像杜某和黄某这样的科长,在民意测验中理所当然要被群众要求降职。一封落款为“几个机关干部”的信传到了师政委王传友手中,信的中心意思是:如果党委不敢处理这两个科长,干脆别唱干部制度改革的高调了。
  王传友刚过“不惑”之年。这两个科长的问题,他的前任想处理没有处理下去,他上任之后想解决也没有解决得了。他深感个人力量的渺小,即使你当上了政治委员、党委书记,也难捅那种“马蜂窝”。投鼠忌器呀!
  但是,这一次是干部制度改革,既然你搞了民意测验,就得向群众作一个明确的答复。
  王传友和同师长、沈副政委坐在办公室的藤椅上,写字台上一张张民意测验单在向他们呼喊:拿出勇气来!主持正义公道,捅一捅马蜂窝!宛如一股奔腾呼啸的热浪在推他向前。“老王呵!杜某的事你就不要查了。”“你查黄某,是不是要调查我呀?”……各种昨天的声音响在他的耳畔,他知道这些话的分量,一股不小的力量在拉他的后腿。难呵,处理两个科长难于上青天。
  师党委会议室里,王传友和常委们被两个科长的问题缠得愁眉不展。这是一个新配的年富力强的班子,他们和王传友一样,对两个科长都有投鼠忌器的顾虑。他们有的一根接一根地抽烟,有的望着天花板出神,不时地互相交换一下眼神。他们在苦苦寻觅一种既可以向群众交待又不得罪人的两全之策。反复的研究终于统一了思想:对两个科长只提那些和领导没有牵连的问题,只魁他们没有认真履行岗位责任制,凡涉及领导一概不扯进来。最后形成了一个处理意见:杜某离职待分配,黄某离职学文化。
  在改革的潮流中,往往有这样一种领导者,他们自己干干净净、一身清白,对改革的必要性比谁都看得清楚,也知道该从哪儿开刀。但是他们碍着面子,“不看僧面看佛面”,因而不敢大刀阔斧。他们手里拿的是一把钝刀,小心翼翼,半天也割不出一滴血来。
  不行!师党委对两个科长的处理意见,群众通不过!警备区党委通不过!耐人寻味的是两个科长自己也通不过。
  笼罩在干部工作上的神秘帷幕一旦被拉开,纵横交错的人事关系就会在人们面前暴露无遗,再想拉上已经来不及了!
  “说我为部队服务不好,我承认。”两位科长振振有词,“但我并没有闲着。”哪件事是某某首长叫我办的,哪个问题某某最清楚。你想给他回避,他自己亮出了牌。两人四处奔走,有时还享受到热情款待哩!说来也怪,仿佛就像有一具高效气筒,一下子就给人打足了气。于是流言四起,家属中间也出现了“包打听”、“小广播”。“王传友也不是那么干净,他拿了公家的两顶尼龙蚊帐不知到哪里去了。”“新班子比老班子还厉害,老班子不敢干的,新班子干了。”……归纳起来一共七条。有人甚至暗示:谁没有点辫子?不要把自己装得那么正派……
  很清楚,他们以攻为守,是想像过去一样让这件事不了了之。是想抛出一个交换条件,给两个科长请求“豁免权”。办不到!改革了的干部制度是一把锋利的长剑,它要斩断那带封建色彩的人身依附、浑身是手的缠树藤萝,削平明的和暗的小山头,割开旧的和新的小圈子,砍开阡陌交错、枝蔓纵横的关系网,指出一条光明正道。而执剑者自身,如果被网被缠被圈,则只有放下武器,束手就擒。
  王传友想起两顶尼龙蚊帐的事。他刚上任的时候,随身带来一顶旧纱布蚊帐。“政委太艰苦朴素了吧。”这话并没有恶意。晚上,一顶崭新的大尼龙蚊帐由警卫员拿来,并且挂到了床上。“赶快撤下来,还回去。”警卫员立即遵命还了回去。不久,又出现了一次和前边一样的情况。他后来才知道,两顶尼龙蚊帐都是经黄某之手借的,但还回去却直接交给了招待所的公务员。难怪要我不要装黑脸老包呵!这两顶蚊帐,假使我当时真的收了呢?有人就可以理直气壮地向你要求“豁免权”,因为你自己也是这样。王传友不由怒发冲冠。他是一个清清白白的人,他要丢下手中的钝刀,拿起龙泉宝剑,把干部制度改革搞到底。
  “查!查它个水落石出。”王传友和师长下决心对七条“小广播”一条一条查证、核实。查的结果:七条当中有五条纯属造谣或捕风捉影,两条基本属实。查实的结果在机关公布了,是谁的问题谁作检讨,并且重新制定了新班子执行《准则》的七条规定,请群众监督。
  王传友和常委们在群众面前亮了相,洗了澡。杜某和黄某呢?他们不怕领导唱高调,就怕领导作检讨。他们比谁都清楚,领导要破釜沉舟、背水一战了。他们请求和争取“豁免权”的努力失败了。
  两个昔日威风凛凛的科长伤心地哭了。杜某停职下放到农场当管理员,黄某停职下放到连队当司务长。更使他们发怵的是处理决定上的最后两句话:下放期间表现好,经群众的评议可以复职,否则降职处理。哭吧!痛痛快快哭一场。让泪水洗掉心上的污垢,从荫凉底下走出来,回到阳光的怀抱里吧!

             13.来吧,奔涌的海潮

  我们站在东海之滨。在谛听,在眺望……
  呵,海的呼吸是如此博大雄浑,海的性格是这般热情豪放。看,那气势磅礴的波涛,蕴蓄着大自然无以伦比的伟力,朝着我们扑面而来!
  我们油然而想到了改革。东海前哨保卫者们所进行的这次干部制度的改革,不正像这海潮中的潮头么?
  这里是不冻的海湾。这里的涛声正传向四面八方。冲破“左”的思想的禁锢,改革不适应“四化”需要的体制,这是众望所留的历史的潮流!当南京军区干部部和守备师在改革的险路上迈出第一步的时候,这一信息那样快地传到了北疆、南国,……“取经信”雪片般飞来,“探宝者”接踵而至。穿军装的、不穿军装的、机关的、学校的……多少人渴望把干部制度改革的热流,迅速引向自己所在的角落。在许多角落,人们的热情被压抑得太久,人们的智慧被束缚得太久,人们的正直和善良也被嘲弄得太久了!振兴中华,不改革“任人”的制度不行。封建社会的官场恶习不属于当今的中国,流行西方的“帕金森定律”——现代“官场病”也不属于今日的中国!人们在急切地呼唤:来吧,冲刷岩石的海潮!
  是的,我们今天还只是看到了初涨的潮头。一切都还刚刚开始:新制度并不完善,旧习惯尚未根除;改革者才打了一个一前哨战”,他们的眼睛正盯着前方……南京军区副政委王静敏又在思考新的战役计划了。他不止一次向侯凤桐等人提出:机关直属队的“升降制度”怎么搞?医院、仓库的“升降制度”怎么搞?其它技术单位又怎么搞?而最重要的是:军以上领导机关的改革怎么搞?对师以上干部怎样依据岗位责任制实行奖与罚?“一个新的干部制度,如果确实是正确的,它就应当对所有单位一切干部都有制约作用!”说得对极了!然而这一切有多少迫切性,在实践中就必将会有多少艰难!不要说在师以上干部中实行“有升有降”将会引起多么强烈的震动,仅仅在师以上干部的子女比较集中的某些医院,要推行改革,都将比守备师的改革更叫政委们寝食不安。“X”,一个个亟待求证的“X”啊!这些“X”如果迟迟得不到求征,改革将会面临什么样的局面?
  然而,滔滔的海潮正在告诉人们:大海,绝不会回到那遥远的“冰河期”去,历史的潮流不可阻挡!中国大地上的改革,它会遇到阻碍,遇到坎坷,甚至遇到挫折,但它的趋势谁也无法改变。是的,勇于改革的南京军区党委,已经下决心在全区部队推广守备师的经验。改革,正在更为广阔的天地间展开……
  让我们一起跃入那波澜壮阔的海潮之中吧!

                     (原载《昆仑》1984第3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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