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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洋的此岸和彼岸



蒋巍[执笔] 贾宏图



                  一

  这是他。
  好像高高的大墙忽然裂开,监狱的自动大铁门渐渐打开。一个被斜阳拉长的身影,蹒跚移出门外。他仰起苍白的脸,面对蓝天丽日,仿佛要重新认识一下变得陌生了的世界。可是,那双疲惫的眼睛却缓缓闭上了,两颗大而透明的泪珠,从眼角滚落下来。
  “自由了!”他颤栗地喃喃道……
  也是他。
  豪华壮观的香港启德机场,沐浴在金灿灿的阳光中。一架银灰色的波音747喷气客机,呼啸着腾空而起。五光十色的香港,化作一颗愈来愈小的璀璨的珍珠,闪耀在蔚蓝色的海面上。机舱里,一位身着藏蓝色西服、系着紫色领带的中年人,坐在沙发上,从舷窗下望,深邃的眼睛漾着闪闪的光波。
  “作梦吧?”他涌起了感慨啼嘘之情。
  生活有时就是这样不可思议,他——一个曾经被判以重刑的囚徒,此刻衣着笔挺、气宇轩昂,开始了出国探亲的航程。
  他闭着眼睛,靠在沙发背上一动不动。是的,在风疾云涌的祖国大地苦斗了大半生,如今告别了那熙熙攘攘、百业待兴的国土,是该松弛一下紧张而又亢奋的神经了。可是,坐在一旁的细心的妻子,注意到丈夫那微蹙在一起的、轻轻颤动的眉峰。这是他多年的老习惯。他在思考。
  人生的道路是漫长的,而关键性的时刻却只有那么几步。看来,决定后半生归宿的一步已经迈出了。
  ——落脚点!在哪儿?
  此刻,超音速客机正在烟波浩森、水天一色的太平洋上空飞行。
  西岸:中国。
  东岸:美国。
  时间:1980年3月27日。
  ……妻子轻轻拉了拉他的袖口。哦,身着雪白衫裙的俏丽的空中小姐,送来了可口可乐饮料。
  “Thank you!”他操一口流利的英语,微笑作答。
  这时,他才注意到,整个机舱就是一个小国际社会。白、黄、黑、褐各种肤色,赤、橙、蓝、绿各色服装,英、汉、日、俄各国语言……鲜丽的异国情调,浓郁的香水气味,充溢在机舱里。耳濡目染,对比实在太强烈了。而对比尤其强烈的是他的命运、他内心的历程:曾以“敌人”对待他二十二年、曾用监牢的铁门关了他十五年,这漫长的岁月,生活是多么残酷;而此刻,在近代文明的羽翼下,他飞了!飞了!

                  二

  1957年夏。燥热!极度膨胀的不正常的燥热!
  也许他——年轻的共产党员、哈尔滨电表仪器厂技术员李嘉亮,数十天来,热血沸腾,情感激动。他大声疾呼:看到党领导我们取得的伟大成绩,我高兴、赞叹!可是不能盲目乐观,还有弊病,还有不足啊!……等额选举不能说是完善的民主……领导干部只能上不能下,不利于挖掘人才……说南斯拉夫是修正主义是不公正的!那里的工人自治委员会赋予工人阶级以管理权,是件好事情。他甚至概括为一个公式:“社会主义必须是生产资料公有制加上社会主义民主。”他说,我们国家公有制解决了,民主还有待于进一步努力和完善……
  这些迸射着敏锐的思想火花的率直之言,使许多人耳目一新,也使某些人视为异端而受到深深的震动,有人悄悄地警告他了……
  他不信。封建时代才“文死谏,武死战”,今天?不会的,不会的……何况,“实事求是,追求真理”,党的这个教导不也是自己早已抱定的人生宗旨吗!……右派?也许有,但我不是!
  然而,1958年8月7日,他却被划为右派分子,手铐铐住了他的双腕!三个月以后向他宣布,他被判处十五年徒刑!
  他膛目结舌,面对着三米多高的石墙和带刺的电网,面对着管教威严的面孔和警卫的黑洞洞的枪口。他却总是怀疑、不信,这个年轻的头脑转不过弯。
  “一定是下边搞偏了!等着吧,很快就会平反的,很快……”进监头几天,很多人都因思想上的沉重负担而吃不下饭,睡不着觉。李嘉亮却把分得的一碗高粱米饭全部“报销”,晚上倒头便睡。十五年?笑话!临时住几宿而已……
  谁知,年复一年,岁月的风雪,无情地侵袭着他那满头的黑发;惩罚性的劳动,蹂躏着他那颗纯正的心灵。他变了。原来白皙丰润的脸,棱角分明了。那使他神采奕奕的热情的火花,也隐到眼睛的深处。他紧蹙着眉峰,怀着不灭的希望,固执地、忧郁地期待着。

                  三

  纽约在望!
  横过长空,云程万里。整整阔别二十八年的亲人就要相见了。激动、思念、兴奋、紧张,这一切犹如奔腾的激流,怦然冲撞着李嘉亮的心。他使劲抓住沙发的扶手——要控制、控制!怎么?眼窝有点热?在已经七十四岁的老母亲面前,无论如何不能哭出来啊!
  班机在灯火辉煌的肯尼迪国际机场徐徐着陆。李嘉亮容光焕发、笑容满面地和妻子步下舷梯——
  拥抱了!母子俩拥抱了!这是盼了二十八年的拥抱啊!母亲抚摸着那已经变得陌生了的脸和肩膀,禁不住老泪纵横。陪同前来的两个姐姐和姐夫也泪光莹莹……
  “妈妈,这些年您身体好吗?”
  “好哇,好哇!你呢?”母亲泣不成声。
  “我也好。妈妈,这些年没能孝敬您,太对不起您老人家啦……”嘉亮的眼泪终于控制不住了。
  一家人分乘两辆小车,驶上高速公路,向纽约市中心急驰而去。啊!纽约——金元帝国的中枢,它以海港的瑰丽景致和大都市的现代繁华吸引着全球的游客。灯火辉煌的摩天大楼和千姿百态的各种建筑争妍媲美;奇形怪状、色彩缤纷的小汽车如潮涌街头;花花绿绿的商业招牌和大幅霓虹灯广告交相辉映;琳榔满目的超级市场和供人寻欢作乐的夜总会熙熙攘攘……
  现代化生活的一切,一下子展览到李嘉亮夫妇面前。大姐家里,三间卧室、三台彩色电视机、两辆小卧车,至于会客间、餐室、浴室、电冰箱、空调设备,应有尽有。房间里铺满了图案华美的羊毛地毯。
  在纽约的二十多位亲戚,为嘉亮夫妇洗尘。陈设考究的餐厅里,乐声悠扬,舞影婆娑,灯红酒绿,杯觥交错……
  亲人开车陪他们游览市容。头戴花冠的自由女神像,高举火炬迎接大洋彼岸的来客;气势雄伟的联合国大厦,祖国的五星红旗和各国国旗,如同各色鲜花在蓝天里灿然开放;登上百多层的摩天大楼,俯瞰全市,气象万千……李嘉亮和妻子,尽日倘祥在这现代化生活之中,有如生长在平原上的孩子邀游在大海的波峰浪谷之间,色彩绚丽的浪花,灿若星海的珠贝,令人欢愉而陶醉;而滩头飘荡的污物,水下嶙峋的礁石,也使他们惊愕和沉思。
  “怎么样?美国如何?”
  “科学技术水平和生活条件是够高的了!”李嘉亮感慨万分。
  “那你们就不要回去了。”母亲说,“我只有你一个儿子。这些年,我为你费了不少心。现在我老了,生活上虽然不用你们养活,可精神上也需要安慰呀……”
  两个姐姐和姐夫也异口同声地说:“你们可以很容易得到美国国籍……工作嘛,嘉亮懂技术,会制图,一个月拿一两千美金不成问题……房子也不必担心,头两年我们可以出钱给你们租一套公寓……”
  一切都安排好了,只等嘉亮的一句话!
  一句话!面对亲人们的急切目光,听着那些充满真情的话语,嘉亮心里乱极了。现在他才知道,一句现成的话,在此刻却是多么难于出口啊!
  夜,万籁俱寂。卧室里,嘉亮披着一件柔软的睡衣,沿着地毯的对角线踱来踱去。在狱中那些艰难的岁月也从不肯吸烟的他,此刻也燃着一支香烟。妻子则倚在床头,默默地望着丈夫,眼神里流露着惶惑、忧郁、期待,甚至还有点紧张……
  哦,难道不应当留在美国吗?物质生活的优握且不去管它,可是妈妈,已是七十四岁高龄的妈妈需要他呀!
  ……凄冷的雨夜。不争气的爸爸离去了,永远地离去了。还是孩子的他,扑在妈妈怀里哭喊着“要爸爸”……从此妈妈咬紧牙关,含辛茹苦,只身抚养着三个孩子……十二岁了,身体孱弱的他,才背着书包,怯生生地第一次跨进教室的门槛……以后,妈妈和两个姐姐出国了。姐姐嫁了人,母亲便靠给一位富孀做饭,挣钱度日。长夜孤灯,妈妈是那样孤独、寂寞……自已被捕入狱的消息,使母亲肝胆欲裂!老人家日夜啼嘘流涕,竟哭瞎了一只眼睛……手术后,视力虽有所恢复,却至今还是一只眼睛小……从此母亲省吃俭用,辛勤劳作,用自己的血汗钱,给儿子买些衣物和营养品,万里迢迢地寄回国。……算算吧!从1958年被捕之日起,到1979年右派改正止,每月至少寄一次,整整寄了二十一年。二十一年啊!
  “慈母手中线,游子身上衣。临行密密缝,意恐迟迟归。”可是,一别就是二十年啊!母亲日里想,夜里盼,希望有一天儿子能翩然来到身旁。如今,母亲盼到的是什么呢?难道还是孤独、无尽的孤独?而自己,由于命运摧折,身陷囹圄,从不曾报答过母亲的养育之恩,从不曾表示过儿女的孝敬之意,而现在,难道……
  ——不,不!应当留下来。为了母亲,也应当留下来……
  嘉亮走近窗口,凭窗眺望。天穹中是不尽的夜色,地面上是不夜的灯海。他拢了拢已夹杂些许银丝的黑发,不由得感慨万千——
  ……四十八岁的人喽!可命运的潮水,偏偏把我冲到地球的这一边。我真的要搁浅在这个陌生的国度,在异乡了结自己的余生么?那么,曾用干瘪的乳房把自己喂养大的祖国呢?从入党之日就矢志为之终生奋斗的信仰呢?数十年来不惜为之肝脑涂地的“实事求是、追求真理”的人生宗旨呢?这一切,难道、难道……

                  四

  炼狱之火,烧啊!烧……
  李嘉亮想哭想喊,想脱尽身上的囚衣,冲出铁门,向党和人民喊出自己的冤屈和不平!然后,哪怕追来几颗炽红的枪弹,他也能含笑扑倒,紧紧抱住那自由的大地。假如在1957年以前,他一定会这样做的——这毕竟是热血青年的一种抗争和解脱啊!可是,李嘉亮已经成熟了。他学会了如何向谬误做韧性的战斗!
  他向自己约法三章:一、劳动中全力以赴,在最恶劣的条件下力争做出较大的贡献;二、纪律上严格遵守,不做毫无意义的反抗;三、政治思想上,保持一个共产党员的崇高气节。
  狱中,劳动的艰辛、生活的困苦、管教的严苛,是可以想见的。但这一切都不能摧毁一个共产党人对于崇高理想的追求,对于祖国的执着的热爱。他没有消沉,而是用自己的心血和汗水,在铁窗里不断地创造出累累成果——
  他参加了哈尔滨大型建筑——北方大厦照明设备的工程设计。因设计得经济合理、新颖美观,博得称赞!
  他为监狱工厂的一个车间设计了生产自动线,获得监狱的一等革新奖!
  他设计的601型六管半导体收音机和单管机外壳,受到普遍的好评!
  他设计的高压开关柜搬运车,提高工效十倍!……
  可是,尽管身陷狱中,李嘉亮也从未向那些吓人的“绝对真理”跪拜。他以深造、冷隽的明眸,透过报纸的字里行间,密切注视着大墙外面的风云变幻。他以犀利的思想的刃锋,执拗地、无情地剖析着所有时髦的“理论”。在经常召开的“向政府交心”的学习会上,他毫无畏惧地直指那条在中国大地上作祟多年的“左”倾路线:
  “总路线不全面,只讲发展生产,不讲提高人民生活,看不出社会主义制度的优越性……”
  “大跃进得不偿失,不能像搞战争那样搞生产,搞工业……”
  “‘文化大革命’是‘左’倾路线的进一步泛滥,不恰当地夸大了领袖的作用……”
  “搞‘三忠于四无限’是拍马屁,是搞个人崇拜……”
  身陷囹圄之中,胸中却吞吐着时代的风云雷电。这些“大逆不道”的思想,使监狱当局大为震怒!
  ——于是,《劳改报》以《砸烂李嘉亮的花岗岩脑袋!》做通栏大标题,拿出整整两版的篇幅,摘登了李嘉亮的“反动言论”,通报全省监狱,组织犯人批判……
  他出色的劳动和成功的革新,本来有可能获得减刑。有一次管教部门的工作人员把他找去,要他谈谈“思想转变”。李嘉亮明白,这时候只要几句廉价的“自我上纲”,就可以换来几年梦寐以求的自由。可是,他想到的是共产党人的不可用污的崇高信仰,“实事求是,追求真理”八个闪闪发光的大字。他慨然回答:“我劳动尽心尽力,不是为了减几年刑的!”气得来人勃然大怒,拂袖而去。
  星移斗转,月缺月圆。铁窗口一颗赤子之心,倔强地跳动着,闪耀着……
  他硬是坐穿了牢底!1973年8月7日,李嘉亮终于被释放出狱。
  1975年,已经四十三岁的李嘉亮,结识了纯朴、爽直的农村姑娘关双琴。她喜欢他的老实、诚恳、学问多,同情他的不幸遭遇。虽然姑娘刚刚二十七岁,却毅然向这个“劳改释放分子”献上了自己的心!对于成立家庭早已不做什么指望的李嘉亮,不禁欣喜异常。姑娘的爱情,不啻是仙女下凡一样的珍贵……不久后,他们在天苍苍、野茫茫的呼伦贝尔大草原上的一个劳改农场里安了家。种地、烧砖、打柴……他和她汗水淋漓地匍匐在遥远的地平线上,像黄河纤夫一样拉着自己的生活小舟,挣扎前进。
  在漫长的岁月里,他也痛苦过,烦闷过,沮丧过;但是,他的信念和意志,有如一块柔韧的钢,无论遇到怎样的挫折和困厄,仍能以惊人的弹性重新挺立起来。活下去,活下去!他相信,祖国和党一定不会遗忘自己忠诚的儿子。
  历史终于恢复了它的庄严与公正。令人喜泪横流的1979年啊——右派改正!党籍恢复!撤销原判!彻底平反!调回哈尔滨电表仪器厂!晋升为工程师!一连串的喜讯,以令人目眩的速度,争相扑进他困苦的生活中来……
  他不仅仅是无罪的,而且他的许多观点都是正确的、富有预见性的。他不愧是党的忠实的儿子。

                  五

  静静的卧室,“席梦思”软榻上传来轻微的鼾声。李嘉亮猛然惊觉,妻子和衣而睡了。
  他悄悄走过去,给妻子盖上一条绒毯。勤劳纯朴的妻子啊,早把自己的整个身心和未来都交给了他的农家女,明天,他将带着她走向哪里呢?
  走,还是留?顺从母亲的意愿,还是听从祖国的召唤?一个中国共产党人该怎么办?这困难的抉择,犹如飞旋的砂轮,在他的思想上击出一串串飞进的电光石火!
  他不能不想起1949年。上海解放前夕的一个深夜,在凄厉的警笛声中,在一座尚未完工的楼房里,年仅十七岁的中学生李嘉亮,面对鲜红的党旗,庄严地举起右拳……南京路上,撒下雪片似的传单;校园内外,办起投枪般的地下刊物;反蒋大游行的行列中,冒着喷射的水龙呼啸猛进……
  ——他用战斗迎接了解放!
  他不能不记起1952年。妈妈带着姐姐准备出国,要他一起走。当时的大学生李嘉亮斩钉截铁地回答:“不!祖国刚刚解放,正需要我们为她出力呢!我怎么能走呢?”
  他不能不想起1953年。从上海交通大学毕业后,他被分配到一机部设计局工作。可他觉得,最需要人的是第一线。经过多次申请之后,他扛着行李卷儿,冒着满天风雪,来到刚刚破土兴建的电表仪器厂……
  ——他志愿来到北疆,开始了艰辛的创业!以后的那一切……
  啊!二十多年来,虽经干种摧折,万般磨难,自己在少年时代就选定的对共产主义的信仰,仍在心中岿然屹立,熠熠生辉。如今,刚出国门,竟不堪西方花花世界的一击?
  ——岂有此理!
  为满足一点可怜巴巴的物欲,竟要抛却至高无上的民族气节,放弃最可宝贵的人生信仰,失掉和祖国人民同甘共苦的美好品格,让自己的后半生匍匐在商品拜物教的神坛之下?
  ——岂有此理!
  倘若生活的终极目标是离弃祖国,在西方大亨的桌下求得一点残羹剩汁,那么,当初何必不惜一切地去呐喊,去搏战,并付出整整大半生的代价?
  ——岂有此理!
  母亲垂暮之年,渴求同儿子在一起生活的愿望,当然是可以理解的,值得同情的。共产党人绝不是冷血动物。何况,母亲的愿望不是不可能实现的。
  ——可以动员母亲回国么!
  李嘉亮从沙发上霍然而起,跨到窗前。啊!在遥远的天宇的尽头,在这个星球的那边,是无比亲爱的祖国!不错,大洋彼岸的这个国家有它的长处,有它美丽动人的地方。但是,“祖国”——她是多么甜蜜美妙,她具有无穷的吸引力和魅惑力,她是神圣的,违逆和背弃她是有罪的。古往今来,多少人为了她的兴亡盛衰,不计利害、不惜牺牲、前赴后继、抛头颅、洒热血,何况是今天的中国共产党人!
  他决定了。他迫不及待地摇醒妻子,把决定告诉她。妻子那双惺忪的睡眼,一下子漾满了春水般明澈的笑意。对于这个农家女来说,“家乡的炊烟也比别处香呢!”

                  六

  华盛顿。一家高级旅店的露天游泳池,碧波荡漾,笑语喧哗。盛夏灼热的阳光,流荡在水波之间,反射出耀眼的金子般的辉光。
  李嘉亮披着一件浴衣,仰靠在池畔一把镀铬的躺椅上。他根本没心思游泳。他跑到这儿来,只想偷点清静,让热烘烘的头脑冷下来。
  华盛顿之行,是来祝贺大姨夫的八十寿辰的。可是,母子之间,两个月来时而激烈、时而平和的关于去和留的争执,又在姨夫家的客厅里爆发了。年迈的母亲哭了,两个姐姐火了……
  “你来了,那么多的亲友打电话、寄明信片、甚至登门表示祝贺。可你又要回去,我怎么向亲友交待?”
  “来,是探亲;走,是回国。这没什么不好解释的啊!”
  “我为你吃苦受累,担惊受怕,现在你好了,却要抛开我走掉……”
  “我一直铭记着母亲的养育之恩。不能在母亲身边奉侍晚年,我们心里也很难过。如果母亲愿意回国,我们一定……”
  “可你在大陆遭了二十多年的罪,难道还没受够?”
  “历史上有多少人为祖国抛头颅洒热血在所不辞,我吃的这点苦算得了什么!”
  “你都快五十岁了,回去也干不了多久了……”
  “国家兴亡,匹夫有责。正因为我的时间不多了,前半生又无所作为,我才一定要回去。”
  “你就不怕中国再乱,你再坐牢?”
  “不会了!”嘉亮朗声大笑,“现代迷信任意愚弄中华民族的时代已经一去不复返了。退一步讲,如果那样的民族悲剧还会出现,我作为一个中国共产党党员,就更应当回去!躲在国外享清福,我会痛苦一辈子的!”
  “回到那么穷、那么落后的地方,有什么意思?”
  “祖国穷、落后,我们应该羞愧、着急,想办法赶快动手把祖国的四化建设起来!那儿毕竟是自己的家;在这儿,再干也是给洋人、给资本家装满钱包,有什么意思!……”
  亲人们七嘴八舌,八面围攻。李嘉亮慷慨陈词,寸步不让。是的,亲人讲的是所谓“人之常情”,对于生活在“人人为自己,只有上帝为大家”的西方世界来说,留下来,是不言而喻的。他们不能理解李嘉亮“放着清福不享,偏朝‘苦海’里跳!”
  母亲不再单纯用“儿子”的概念,姐姐也不再单纯用“弟弟”的概念来看待李嘉亮了。她们似懂非懂、模模糊糊而又实实在在地感受到中国共产党——这个领导着四分之一人类的伟大力量的坚强实体。而李嘉亮是这个实体的一个小分子,这个小分子现在在美国,在他的亲人们的包围之中,而亲人们虽然都明白知道条件是如此优越有利,却动摇不了这个儿子和弟弟。她们实在无法理解中国共产党人的信念和人生哲学,更无法理解这种信念和哲学何以这样坚决和顽强。
  夜深了,母亲的卧室里,灯光久久不熄。李嘉亮又一次向母亲倾诉了自己作为一个中国人、特别是一个中国共产党人,对于祖国的义不容辞的责任和义务。末了,他恳切而又激动地说:“妈妈,你不是因为美国有些人瞧不起中国人常常生气吗?我不回去,不是更让人瞧不起么?我回国,妈妈虽然痛苦一些,但妈妈也应该为有这样爱国的儿子而感到骄傲啊!中华民族是有骨气的!我得回去,和人民一起,哪怕肝脑涂地也要把祖国建设好!儿子后半生不能在身边孝敬您老人家,就请母亲原谅吧!儿子一片赤心,为的是咱自己的祖国啊!……”
  “你一定要回去,妈不拦你了。只是一定要好好保重、保重!妈只有你一个儿子,不能不惦记啊!……”
  几瓶维生素营养药塞到嘉亮手中。母子俩的泪水,把药瓶打得精湿……

                  七

  不久,李嘉亮夫妇应邀来到二姐家居住的宾夕法尼亚州的匹兹堡。这是美国著名的钢都,一个风光旖旎而又安静的城市。
  一天,嘉亮在当地报纸上读到一则广告,得知某工业大学招生,学期两年。他心里一动,为什么不试试呢?如果考上了,向大使馆申请自费留学两年,多武装点现代化技术回国,不是更好吗?
  然而,距离考期只有一个多星期的时间了!嘉亮一头钻进书房,足不出户。考试完了,他竟以优异的成绩被录取!
  嘉亮高兴极了。可是一问学费,五千美元。我的天!到哪里找这笔款子啊?
  “五千美元,好办!”精明的二姐微笑着说,“不过,你得答应我一个条件:毕业后留在美国。否则,我就不管。”
  李嘉亮默然了,这个条件太苛刻!
  远在纽约的母亲尽管对挽留儿子已经不抱希望,可也仍然不愿放弃,每周至少打来一次长途电话,问嘉亮的决定是否有所改变。每次,母亲也都嗒然若失地放下话筒。
  时光,在华美的电子钟的数码屏上频频闪动,消逝。他在美国住烦了,对于他和勤劳的妻子来说,无所事事、安逸舒适的生活,绝不是一种享受。他想“家”了,他怀念地球那边如火如荼的建设生活了。而且,对于美国的现代化观察体验得愈深,对于祖国在泥泞中的艰难跋涉就愈感觉痛苦。他心如火燎,坐卧不安——半年的探亲假,太长了!
  为着早一点登上祖国建设“四化”的脚手架,也为着使亲人彻底打消挽留他的念头,他决定提前回国!

  距离探亲假期满还有两个月零二十四天,即1980年7月3日,李嘉亮夫妇在大姐夫的陪同下,乘车来到纽约肯尼迪国际机场。
  此时,已近午夜时分。夜空繁星如海,机场华灯齐放,照耀得停机坪如同一片白昼。
  飞机就要起飞了。妈妈和大姐因为害怕过于悲痛,没有来送行。大姐夫握着嘉亮的手,望着他那神采飞扬、精神昂奋的脸膛,十分钦佩而又不无遗憾地说:
  “您的高尚的爱国热情和献身精神,使我非常感动。您一定要回国,我支持。但中国的问题,恐怕不是一朝一夕能够解决的……”
  李嘉亮朗声大笑,回答说:
  “姐夫,谢谢您对我的鼓励和关怀。可是,我总不能等问题都解决了再回去吧?放心吧,中国已经起飞了,前途无量,好日子不会太远了!”
  嘉亮深情地请大姐夫转告母亲:“请母亲理解孩子的心。我离不开祖国,离不开党!妈妈什么时候想回国,我来接;妈妈要是不回去,过几年我再来看她老人家。我绝不会忘记母亲的养育之恩……”话音未落,他已泪水盈盈……
  引擎轰鸣,波音747客机昂首冲向万里夜空。别了,飞红流绿的纽约!别了,亲爱的母亲!

  曾经惨遭二十多年磨难和囚禁的李嘉亮,出国探亲提前归国的消息,闪电似的传开了。人们被深深地震撼了、感动了!
  曾经有人提出这样的句式:“你爱祖国,祖国爱你么?!”在李嘉亮身上,还可以仿此提出另一个句式:“你爱党,党爱你么?!”李嘉亮用自己的行动回答了这个问题,而且回答得很好。李嘉亮没有想过要在自己和党之间、自己和祖国之间进行等价交换,他不能和党分你我,也不能和祖国分你我,他把自己融入党和祖国之中。许多人料定他是绝不能回来的了,然而李嘉亮回来了,他微笑着和大家紧紧握手。他从太平洋此岸飞往彼岸,又从彼岸飞回此岸。

                   (原载1981年第4期《人民文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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