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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寻





             三、他到底上哪儿去啦

  取灯胡同,是北平的一条极普通的胡同。北平的胡同之多,很难算出一个详细而准确的数目。王月梅,一个在山东乡下土生土长的妇女,在家的时候,活动范围不过方圆十几里地,进一趟县城就算出远门了,这一回,为了寻找她的丈夫,不远千余里跋涉而来,不但在她自己,在她周围的乡亲之中,都创造了不可思议的惊人纪录。如果回去如实地对乡亲们说,惊叹之余,他们还会表示怀疑。北平那地方,是皇上住的地方,金銮宝殿、三宫六院、七十二妃……充满了神秘色彩,至高无上,高不可攀。你一个娘们儿家,能去过那地方?喊,谁信!可是此刻,王月梅无暇顾及将来人们的信与不信,她刚刚来到北平,就被抛在无数胡同的汪洋大海之中,尚不知彼岸远在何方。
  她们娘儿俩人,一路上走走问问,问问走走,现在,王月梅母女总算踏进了取灯胡同。这是一条东西走向的胡同,挺长,挺窄。路面凹凸不平,垃圾杂物扔了一地,老厚的尘土被风一刮,纷纷扬扬,灰蒙蒙的一片,这跟乡下的路也差不多少。两旁的院墙、房舍也大都残残破破,墙上抹的灰剥落得一片一片的,露出大小不等的碎砖,墙头上,门楼上,半青半黄的杂草长得老长。
  王月梅领着寒妮,走在这条陌生的胡同里,犹犹疑疑地观望着,摸索着,寻找着。
  快到西口的时候,看见几个小孩在一座大门口的树底下玩儿,领头的是个小姑娘,也就像寒妮这么大,头上剪着短发,身上穿着件月白色的大褂儿,在那儿踢毽子,王月梅走到跟前,向他们打个问讯:“俺问问九号是哪家?”
  踢毽子的小姑娘停下来,看看她,反问道:“九号?您找谁?”
  王月梅赶紧说:“找姓陈的,陈禹民,你认得不?”
  小姑娘噢了一声,没等她说话,旁边一个五六岁的男孩抢着说:“那是我爸爸!”
  总算找着门了,王月梅心里舒了一口气。
  小姑娘收起毽子,和男孩争着往家跑,嘴里喊着:“爸,有人找!”
  九号院里,进了大门,往西挨着两间南房,这便是陈禹民的家。客人进了门,陈禹民从里屋迎出来。
  八年不见,陈禹民大变了样儿,瘦瘦的身子有些驼背,鼻梁上架了一副近视眼镜。见了他,王月梅如同见了久别的子侠,心里一阵激动,走上前去,“大兄弟,俺可找着你啦!”
  陈禹民一愣。七八年了,他没听到这么熟悉的乡音,虽然不知道来者是谁,只凭着那一口纯正的、不夹杂任何南腔北调的家乡话,就知道这是从他的老家来的,犹如带着家乡泥土味儿的风扑面而来,唤起了他的无比亲切之感。“老家来的?老家来的?”他喃喃地说着,仔细端详着这位三十岁左右的山东妇女,试图辨认她是自己的哪一系亲戚。可是,他看不出,这个女人似乎从来也没见过。他只好嗫嚅地询问:“你是……”
  王月梅眼里噙着激动的泪花说:“大兄弟!我老得都让你认不出啦?我……我是子侠的家里呀!”
  “噢,噢!是章大嫂!”陈禹民的高度近视镜后面,一双鼓出的眼珠放射出兴奋的光。他像孩子似的手忙脚乱,给客人让座、倒茶,一边回过头去朝他那两个孩子说,“大蓉、小雨,快喊你妈来,看看家乡的亲人!”
  两个孩子像领了圣旨,颠儿颠儿地跑出去了。屋里,客人落了座,陈禹民迫不及待地要问问他想知道的一切:“大嫂,你这是从哪儿来呀?”
  王月梅就像到了自己的家,喘息着坐下来,疲惫的脸上泛出兴奋的光彩,“打咱们山东老家来呀!你看,这是寒妮,你们走的时候,她还没添下来呢!你们扔崩一走就是八年,要不是从你们亲戚家得着准信儿,俺哪知道她爹在北平啊!”
  陈禹民赶忙问:“你见着子侠哥啦?”
  王月梅喝了一口茶:“这不是先奔着你来了嘛,找着你就找着他啦!”
  “噢……”陈禹民的语气有些犹豫,“我跟他不是一块儿跑出来的!”
  王月梅一愣:“咋着?你们活埋了保长,不就一块儿……”
  陈禹民叹了口气说:“我们俩跑出了村就没碰上头儿!本来想投八路,也不知道八路在哪儿,我执火车到了济南,就跟着一个亲戚进了北平。不知道后来于使哥……”
  王月梅心里一沉:“你信上不是说在北平还跟他见面儿了吗?”
  陈禹民愣愣地望着她,说:“是见过一面,去年春天,日本人还没投降呢,有一回,我去琉璃厂买本儿书,刚进了书店,正好碰见一个大高个儿、穿长衫的人提着一捆书往外走,一晃就过去了,我心里说:这人怎么这么面熟?心里一动,就叫了声:‘子侠兄!’那人一愣,回头看着我。我仔细一看,可不是子侠嘛!他也认出了我,挺高兴地说:‘禹民,是你?真想不到在这儿碰上你!’我朝他挤过去,急着问他:‘子侠兄,你是怎么到北平来的?’他还没来得及回答我,这时候,几个日本宪兵冲进了书店,枪口对着老板,说要检查这儿有没有宣传品。柜台前的人一下子全乱啦,我挤到门口儿,再找子侠,不知道他上哪儿啦!打那以后,就再也没见着他!”
  “啊?!”王月梅手里的茶碗当地落在桌子上,“这么说,你也不知道他到底在哪儿?”
  “是啊!”陈禹民说,“北平这么大,没有个准确地址,可就难找啦。再说,又不知道他是长住还是路过!”
  好像一个在空中炸裂的霹雷,把王月梅震晕了。她万万没有想到,这就是她苦苦等了八年,又苦苦走了千把里路得来的结果!
  “娘!”寒妮眼巴巴地望着她娘,“你不是说,俺爹在北平等着咱吗?咱找他去啊!”
  “找他,一定得找着他!”王月梅喃喃地说,“日本人走啦,年月平和啦,找人也好找啦!”
  陈禹民用手绢擦着眼镜说:“日本人走啦,美国人又来啦,中国,还不是中国人的中国!”
  陈禹民的妻子陈嫂正在外头买粮食,被两个孩子风风火火地喊回家来,听说老家来人了,心说得好好聊聊家长里短,没想到客人已经哭得泪人一般,什么心思都没有了,反反复复地就是那么句话:“他到底上哪儿去了?”
  陈嫂抹着桌子,安慰地说:“大嫂,甭着急,来到这儿,就跟到了家一样,先住下,再慢慢儿打听嘛!”
  王月梅忍住泪,擦擦眼睛,打量着陈禹民的家。敢情北平的人也住得这么艰窘,四口子人也就这么里外两小间南房,单是床铺、锅碗瓢勺就占了不少地方。看那桌子板凳、床上的被褥,也不像阔绰人家。王月梅一路上食无求饱、居无求安,当然没有住不下的地方,她是怕……怕人家不方便。千里行乞,她多少次向别人伸出屈辱的手,接过嗟来之食,寄人篱下是什么滋味,她比谁都清楚。带着个孩子,在这儿住下,非亲非故,她不能不有所犹豫。
  陈禹民是个读书人,他当然能看出王月梅的意思。就苦笑着说:“我跟子侠可是亲兄弟一样的交情,你什么也别想,就住下吧!我现在当教书匠,一个月能挣两袋面钱呢,日子还过得去,有我们吃的,就有你们娘儿俩吃的!”
  饭桌周围,六口人挤得满满的。陈嫂把饭碗盛满,递到寒妮和王月梅的面前。
  小雨捧起饭碗,高兴地说:“咦,白米!今天不吃二米饭了,真好!”
  陈嫂瞪了小雨一眼,又笑着催促这娘儿俩:“快趁热吃吧!”
  寒妮捧起白花花的大米饭,抬眼看了看娘。
  王月梅把一切都看在眼里,垂下脸说:“寒妮,吃吧,你大婶儿特意给咱做的!”
  陈嫂忙着给她们夹菜,一边说:“多吃点,多吃点!大嫂,您快吃啊,把心里的事放下!这些年啊,老陈的同乡、朋友、同事,南跑北奔,上哪儿的都有,说不定就有人知道章大哥的下落!”
  陈禹民举着筷子在愣神:“对,我都给他们写信问问。”
  天黑了,屋里亮起了电灯。寒妮坐在里间的床上,把一双脚浸在热水盆里,她娘替她洗着,搓着。这双脚,满是划破的伤痕、厚厚的硬茧和一个个血泡。在旁边看着的陈嫂一阵心疼:“啧啧!千把里路,敢情你们是走着来的?!唉,这么点的孩子,遭了多大的罪!”
  她把几件衣服放在床上,“大嫂,洗完了,你们娘儿俩把衣裳也换洗换洗,这也不是新的,都是我和大蓉穿过的,您不嫌弃吧?”
  “陈嫂,”王月梅感激地望望她,“还叫俺说啥?就盼着她爹早点有信儿……”
  外间屋里,在收拾干净的饭桌上,陈禹民在灯下用毛笔写信。他要给凡是能想得起来。有通讯处的人都发一封信,他们当中,总会有人回信告诉他章子侠的下落,哪怕是一点线索也好。

                四、秋瑟瑟

  王月梅在陈家已经住了好几个月。这几个月,她觉得一点也不比八年短。陈禹民一下子发出去十几封信,就好像在无边无沿的土地上撒满了种子,说不定哪一粒种子能有收获。她盼啊,盼啊,盼得心焦。陈禹民天天夹着个书包去教书,下班回来的时候,一家人都盯着那个书包,希望那里边能有一封刚刚收到的信,信上写着章子侠的下落,或者是一点消息。信,是收到过好几封了,可是都令人失望,他们也都早已和章子侠失去联系,还希望能从陈禹民这儿得到点线索哩。王月梅计算着数目,发出去十几封信,回信的有多少?还有没回信的哩,没有全部接到失望的消息,就等于存在着希望。她听说,这年把光景,中国的事变化很大,随着日本军队的撤走,原先见了日本人就跑的队伍又从很远很远的“大后方”回来了,原先打日本的队伍,又被不打日本的挤走了,总之,从南到北,从东到西,中国的军队流动得很厉害,就像一锅粥,被勺子一揽,稀的稠的都搅得挺乱乎,可就不知道这勺把子拿在谁手里。她没读过书,知道的太少了,很难明白那么复杂的天下大事。只有一条,她心里认得很准:日本鬼子非赶走不可,打日本的队伍一定是好人,鬼子打完了,也就该回家了。可是她的章子侠呢?他在这一锅粥乱搅和的时候,被搅到哪儿去了呢?难道就没有一个人看见过他、听说过他吗?不能。活要见人,死要见尸,她等着。她借住在丈夫的朋友陈禹民家,焦灼地等着丈夫的消息。为了排遣无法排遣的烦躁,为了占据空荡荡的心,她不让自己闲着,所有该陈嫂干的活儿,她都抢着来于,陈嫂没想到的,她也主动提出来去做。一家子的棉袄、棉裤,趁着天凉还不赶快拆洗拆洗?孩子盖的薄棉被,还不再絮上点棉花?到冬天买不着鲜菜,还不趁这会儿腌点儿萝卜缨、芥菜疙瘩?这样一来,陈嫂就添了一个好帮手。这不,陈嫂正蹲在院子里择菜呢,王月梅正坐在床沿上缝棉衣呢,她把单的、棉的、大人的、小孩的,都收抬得干干净净、井井有条。她要让自己和寒妮不成为人家的累赘,尽自己的能耐为人家多做点事。
  门口的那棵大洋槐树的叶子黄透了,随着深秋的寒风,阵阵飘落,像凋谢的花儿。
  寒妮和大蓉在树底下玩。大蓉还不到上学的年龄,寒妮比她大两岁,照理该上学了,可她哪有上学的份儿?除了跑跑颠颠替大人买酱油打醋,也就没有什么事可做,北平城里既不用割草喂羊,又不用伸着胳膊到鸡窝里拾鸡蛋,没事儿她就和大蓉、小雨玩。说是在玩,其实她是在门口等着陈大叔回来,想第一个问问今天有信不。
  大蓉蹲在树底下,用手指在浮土上画着,画得曲曲弯弯,怪好看的。
  寒妮问她:“你这是画的啥?”
  大蓉笑了笑:“这是字。你不认识字啊?”
  寒妮没上过学,她哪能认识字?不过她并不觉得脸红,因为从来也没有过念书的念头,她和大蓉都是读书人的女儿,可人家没等上学就跟爸爸学认字了,自己却一个字也不认识。不过,她觉得大蓉在地上画的“字”挺好玩,自己也未尝不可试着画一画。她伸出食指,先画了最简的一个杠杠。
  “这是一。”大蓉指着寒妮画的杠杠说。
  咦,寒妮没想到自己竟然写出了一个字,刹那之间,她已经跨越了文盲和识字的人之间的那一道神秘而森严的界限。这轻轻的一杠杠,触动了愚昧荒蛮的童心,唤起了人类渴求文化的良知,复苏了她没有见过面的父亲留在她血液中的灵性的种子,一种鬼使神差的力量鼓舞着她,照着大蓉的样子,在泥土上写下去,写下去。
  “……这是九,这是十……”大蓉像一个诲人不倦的良师,一笔一画地教她写,“挺好学的,会了吧?”
  “会了,会了。等我学会一百个字,就会写一百个数了!”寒妮充满了自豪与憧憬。
  大蓉笑着说:“不用,一共就十个字,再学会了‘百’、‘千’、‘万’,就什么数都会写了!”
  “啊!”寒妮没有想到字有这么神奇,她和她娘经过那么多日日夜夜走过来的千把里路,一会儿工夫就能用字写完,“你再教我,我都要学会!”
  “喵呜!喵呜!”是什么声音?是一声声猫叫从她们头顶传来,打断了树下的犹如孔子教导颜回那么专注的文坛盛事。
  她们抬起头,朝树上看去。老洋槐树的一根树杈上,一只瘦小的幼猫战战兢兢地蹲在那儿,想跳下来,又没有胆量,发出求救的哀鸣。
  寒妮拍拍手上的土,望着小猫说:“呀,真可怜!咱把它救下来吧?我会爬树!”
  说着,她就要脱鞋上树。这在她,是一件极容易的小事,乡下的孩子,不管男的,女的,都会这一手,每年的春天,成串成串的洋槐花、一嘟噜一嘟噜的榆钱儿,都是他们的粮食。到了夏天,树上的枣儿熟了,就爬上去,哪颗红了摘哪颗。现在,她就要拿出上树的看家本领,去帮一帮那只还没有学会爬树的小猫。既然下都下不来,也不知是怎么上去的?
  隔壁大门的墙角里,站着个小男孩,正朝这边看着,看她真的要上树,呼地跑过来:“哎,哎,碍着你什么事?这是我成心搁上去的,这只小猫,又瘦又难看,它妈死了,我们家不要它啦!”
  寒妮瞪了他一眼,“它妈死了,还有它爸爸呢?”
  男孩子朝她调皮地一笑:“猫还有爸爸?没听说过!它从生下来就没有爸爸!”
  “噢!”寒妮充满同情地望着那只在树上瑟瑟发抖的小猫,“你也没有爸爸?”
  男孩子嘻嘻地笑着,恶作剧地晃动着树干,小猫在树杈上左右摇摆,失去了重心,大声叫着:“喵呜!喵呜!”
  寒妮和大蓉急得朝男孩子直嚷:“你干什么?你干什么?”
  男孩子可不怕这两个动口不动手的小姑娘,摇得更起劲,小猫终于经受不住,脚爪抓空,从空中摔了下来!
  “哎呀!”寒妮惊叫一声,伸开小手去接。小猫在空中旋转着,惨叫着,落了下来,要不是寒妮在底下接着,这一下也许把它摔个半死。可是树底下有人等着它,寒妮把衣裳大襟扯起来,像个大簸箕,小猫一下子落到了这个簸箕里,寒妮一兜,就把它兜住了。
  男孩子很扫兴,恼火地过去要抢,“干嘛?干嘛?这是我的猫!”
  寒妮护着衣裳里的猫,“你说过不要了,俺要!”
  男孩子不依不饶,“给你?没门儿!我摔死也不给你!”
  寒妮愤怒了!“你的心真狠!”她狠狠地瞪着男孩子,把小猫递过去,“给你,你敢摔?摔吧!摔死一只猫,你家的老鼠能成精!”
  男孩子被镇住了,没有敢伸出手,两只脚却不由自主地后退,不知是慑于这乡下小丫头儿的威风,还是出于对老鼠精的恐惧。
  “喵呜,喵呜!”小猫在寒妮的怀抱里亲切地叫着,像是在表达对她的感激之情。
  寒妮笑了,抱着小猫往家跑,一进门,就对她娘说:“娘,俺拾了个小猫……”
  正在做针线活儿的王月梅瞥了一眼,叹口气说:“唉,你真不懂事儿,连咱娘儿俩都争人家的嘴,拿啥喂猫?”
  寒妮抱着猫往套间里走,嘟嘟哝哝地说:“我省下饭来喂它。它没爹没妈多可怜!”
  “唉,”王月梅心也软了,“就让它跟着咱一块儿过吧!给它起个名儿,叫……叫‘盼盼’,图个吉利,盼着早点儿找着你爹!”
  陈嫂提着一捆雪里蕻走进来,一眼看见王月梅在忙,就说:“瞧您,也不歇会儿?”
  王月梅笑了笑:“不累!我也只能帮你这点儿小忙,旁的能耐也没有!”
  陈嫂拿起王月梅缝的棉衣,不由得啧啧赞赏:“大嫂,您的针线活儿真好!”
  王月梅不好意思地说:“啥好不好的?凑合着穿吧!”
  陈老师放学回来了,手里捏着个信封。立时,吸引了所有人的视线,什么活儿都停下了。
  陈嫂是个急性子,“有信?怎么样?”
  王月梅期望地盯着陈老师,“快念给俺听听!”
  陈老师把信随手扔在桌子上,无精打采地说:“没戏。我发了十几封信,差不多都有回音了,一点线索也没有,唉!”
  王月梅的目光黯淡了下来。撒出去的种子颗粒无收,她没盼头了。心里凉凉地,就像麦子抽齐了穗,灌饱了浆,赶几个响晴天就熟透了,可以磨镰割麦了,突然来了一场雹子,打得一个穗儿也不剩。不,还厉害。麦不收秋收,粮食不够还有红薯、野菜、树叶,可是人呢?没有了人,领家的人,对一个娘们儿家来说,这是灭顶之灾!
  呆呆地愣了半天,她望着陈禹民夫妻说:“陈老师,陈嫂,你们的心尽到了,人没找着,我也领情。俺娘儿俩在这儿住了不少日子啦,给你们添了不少麻烦……”
  陈嫂以为她要走,就赶忙说:“又说这话!您想走是怎么着?哎,来一趟不容易,怎么能半截儿打退堂鼓?再等等,兴许还能找到点信儿!”
  王月梅叹了口气:“唉,这样等,等到哪一天?在这儿吃你们、喝你们,俺不忍心哪!”
  陈老师一边脱着长衫,一边说:“自己人别说这话!一定得找着他的准信儿,甭管在哪儿,我打车票送你们找他去。”
  王月梅当然巴不得这样了,可是,她有她的顾虑。“可你们的日子也不宽裕。一下子多了两张嘴,哪能受得了哇?”她说,“要不,你给俺找个干活的地方,能挣俺娘儿俩的一碗饭吃,俺心里也踏实,等,也等得下去。”
  “不行,不行!”陈老师坚决反对,“你们是客人,出去干活儿,叫我的脸往哪儿放?”
  “就是!”陈嫂也说,“我好几回要去找活儿干,他都不让去,怕丢他这个教书先生的脸!”
  王月梅强笑着说:“凭力气挣钱丢啥脸?陈老师每月这两袋面钱,不也是苦心巴力地挣来的吗?俺找个洗衣裳做饭的地方,倒也不见得比教书还累!”
  陈老师不再说话。陈嫂沉吟着说:“可也是。隔壁的刘嫂在被服厂做工,锁锁扣眼也能挣几个钱呢!要不,您也去试试?”

             五、这比俺的命还当紧

  寒妮神不守舍地等在被服厂的门房里。起先,她一动不动地缩在墙角里,听着厂里面传出的隆隆的机器声,看着那个穿着肥大的夏布褂子、黑扎腿裤子、手里托着两颗大核桃转来转去的看门老头儿,心里一阵阵发憷。心想,她娘叫她等在这儿别动,就一定不能动。看门老头儿托着的那两个大核桃,没准儿就是专打不听话的小孩的。等了半天,老头儿也没有要打人的意思,她娘老是不见出来,她渐渐地耐不住了,尝试着从墙角里往门边磨蹭,偷偷地从门缝往厂里探头探脑,看看她娘出来没有。
  没想到,看门的眼尖,早提防着她呢。眼一瞪,朝她说:“哎,哎,你好好待着,可不许进去乱跑!工厂可不比你们乡下,满世界乱串!”
  寒妮只好再退到墙角里。乡下的孩子,不懂人家的规矩,一举一动就可能有错。她娘也是,头一天进厂就带着个孩子来,叫人家好一顿“毗儿”。这被服厂有好几千工人,管得严着哩,进门要验证,出门要搜身,谁要是想从厂里偷出块布头儿、线团儿,查出来就不得了。像寒妮这样的“闲杂人等”,更不许人内。好说歹说,看门的老头儿才答应她把寒妮暂“存”在这儿一会儿。
  “俺娘咋还不出来?”寒妮小声嘀咕着。
  看门的老头儿不屑地冷笑着说:“你妈在车间里考试呢,要不要她还不知道呢!哼,你当挣钱那么容易?”
  “唉!”寒妮像个大人似的叹了口气,倚在门框上说,“我要是能挣钱,就不叫俺娘作难了!”
  “嗬,人儿小心不小!”看门的老头儿笑了。原来他也不是总那么凶,也有笑的时候。他伸手拿起桌上的香烟盒,一捏,已经空了,转过脸瞅着寒妮说:“喂,你到街上给我买盒烟怎么样?回来我给你一个铜子儿!”
  “真的?”寒妮立即来了精神。上街跑一趟,这算啥?可就能挣到钱,她当然愿意,还怕看门的老头儿是开她的玩笑哩!
  “当然是真的。”看门的老头儿把买烟的钱递给她,告诉她到马路对过门口有张画着挺大的香烟盒子的那家商店去买,买回来,一个铜子儿就挣到手了。
  寒妮听得仔细,郑重地接过票子,一溜烟跑出去了。
  这时候,王月梅正在车间里接受技术考试。那“试题”挺复杂,是让她在一块缎子上照着规定的图样绣花。王月梅心里暗暗庆幸:考俺的学问,俺大字不识,考绣花,俺可不怕!她小心翼翼地提起多年没摸过了的绣花针,仔仔细细地看清了人家规定的样子,心里有了数,便俯下头来,屏息静气,飞针走线,使出浑身解数。工头守在她旁边,一双挑剔的眼睛紧盯着她的手。他们周围,许多女工都在埋头绣花,整个绣花车间鸦雀无声,静得能听见丝线从缎子中穿过的沙沙声。
  规定的时间还没有到,王月梅已经绣完了,她轻轻地用牙咬断了连在针上的线头,把手里的活儿递给工头。
  工头心里早就有数了,他朝三月梅点点头:“嗯。打今个儿起,就算你上班了。”
  一种无上的荣誉感第一次从王月梅的心头升起,她几乎激动得流泪了:“俺考上了?”
  “嗯。”工头回头招呼那些女工,“你们都过来看看,人家一天没学过,瞧这活儿干的!”
  几名女工围过来,接过工头手里的绣花缎子,互相传看着,嘁嘁喳喳地议论着:
  “大嫂,你的运气不错,这道关,闯过不容易哪!”
  “哟,你的手可真巧!乡下人还会绣花?哪儿学的?”
  王月梅倒有些不好意思,笑笑说:“起小跟俺娘学的。乡下,闺女穿的花鞋,出嫁的衣裳,都是自个儿绣花,这不稀罕。”在她的心里,认为自己能考上就不错了,没想到能引起她们的“轰动”。
  “你们都挤在这儿干什么?干活的时候,可不许扎堆聊天、偷奸耍滑!”人们的后面传来一个威严的女声。
  女工们哗地散开了,把那块绣花缎子递到一个正走过来的青年女人手里。王月梅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愣愣地看着出现在她面前的这个青年女人。她穿着银灰色的缎子旗袍,烫着鬈发,脖子上的项链金光闪闪,看样子是个贵妇人,可不知她是什么身份。
  工头在她旁边低声下气地指着王月梅说:“太太,这是新来的女工。”
  贵妇人的脸上,皱着的眉毛渐渐舒展开了,抬眼看了看王月梅,“这是你绣的?”
  “哎。”王月梅不知该说什么,只是应了一声。
  工头大声提醒她:“喂,厂长太太问你呢,回太太的话呀!”
  王月梅赶紧说:“回太太的话,我绣得不好……”
  “不,你绣得很好!丫长太太朝她点点头,“看得出来,你是个干净、利索又心灵手巧的女人,干这活儿还有点儿委屈你了。我还想抬举抬举你,让你……”
  厂长太太的话说到半截又停住了,微笑着端详王月梅,似乎想先看看她的反应再做决定。王月梅几乎被惊呆了,她没有想到自己的运气会这么好,刚刚像做梦似的考上绣花女工,又立刻受到了厂长太太的赏识,简直是一步登天了!
  工头笑着说:“今个儿该你走运,厂长太太一年到厂里来不了几趟,可巧让你头一天就碰上了,还不快谢谢太太?”
  “谢谢太太!谢谢太太!”王月梅简直是感激涕零,“只要有俺娘儿俩的一碗饭吃,让干什么就干什么,太太吩咐吧!”
  厂长太太满意地一抿嘴,“听话就好!我想让你到我家去干活儿,比这儿要轻松,工钱也拿得多……”
  “噢,是叫俺伺候太太?”王月梅小心地问。
  厂长太太一摆手,“不,我有女佣人,叫你去伺候厂长。厂长年岁大了,身体又不方便,需要个人去伺候他。让那些个年轻的女佣人去,贱啦吧唧的,又怕生出别的事儿来。我看,你老老实实的,倒挺合适,只要让厂长吃好、睡好,按时喂他药,别的什么活儿都不用你干。”
  王月梅低下了头,不安地挪动着两只脚,半天没吱声。
  厂长太太等得有些不耐烦了,“你看,怎么样?”
  王月梅依旧低着头说:“太太,这活儿,俺干不了。”
  厂长太太显然不大高兴了。在这个几千人的厂子里,还没有一个人敢于对她的指令表示任何异议,何况王月梅这样一个刚刚进厂的乡下女人。不过,她并没有发作,也许是她的确急需这样一个照料她的丈夫的女佣人,又许久没有合适的人选吧,既然说出了口,她就不想收回去,所以,她不仅容忍了王月梅的不敬,而且还允许她讨价还价。她笑了笑,以居高临下的宽容朝王月梅说:“嗯?你是不是想问问工钱?这没什么,只要你干得好……”
  不等她说出数目,王月梅毅然抬起脸来,坚决地说:“不,钱再多,俺也不干。”
  厂长太太的容忍到了限度,她恼火了,剔得细细的两条眉毛竖了起来:“为什么?”
  王月梅为什么不干?自然是有原因的。她已经从太太的几句话里听出了很多名堂。很显然,这个厂的厂长是个病病歪歪的老头子,靠着手里大把大把的票子娶了这么个花枝招展的年轻女人,这女人嫁给他无非是为了荣华富贵。她哪儿有心思去哄那个老头子?说不定在外头姘着多少男人哩!她是想找个可靠的奴才去陪伴着那个老不死的,自个儿好逍遥自在!王月梅虽然初到北平,不可能了解上流社会的隐私,但在乡下却是听到过一些大户人家的种种传闻,公公和儿媳妇如何如何,小叔子和寡嫂如何如何,乃至女佣人和老太爷如何如何……想到这些,王月梅不寒而栗。自己如同一汪清水,一旦泼到那么个污泥坑里,谁知道那个老病鬼是个什么德性的人?“年轻的女佣人贱啦吧唧的”,听听!也许他们家里早就成了一团理不清的乱麻,缠进去,好人、坏人就没法儿分了,毁了自身的清白,跳到黄河也洗不清!不能去,可不能去,章子侠的媳妇,不能叫人家指着脊梁骨说出半个“不”字,要是给她的丈夫沾上一星半点儿的灰尘,那她还不如自己去死!她打定主意,鼓足勇气,抬起头来,要对厂长太太说,可是这些话又不能出口,她只好说:“太太,俺不会干伺候人的活儿,还是让俺在这儿绣花吧!”
  她想得太简单了。厂长太太根本不打算给她挑选的余地。
  “嗬,你一个乡下娘们儿,还穷毛病不少,挑三挑四的,不识抬举!丫长太太轻蔑地把绣花缎子往工头手里一扔,“这儿是我的工厂,你想干什么就干什么?没门儿!”她朝工头一摆头,“让她走人!”
  “你看你……”工头朝王月梅狠狠地瞪了一眼,“走!”
  “走就走!”王月梅咬着嘴唇,头也不回地走出了车间。
  等在门房里的寒妮,看见她娘出来了,就兴冲冲地迎上去,“娘,你考上了吗?”
  王月梅咬着嘴唇,不说话,拉了寒妮就走。就像逃离虎口似的,她的步伐急促而凌乱,拉得寒妮踉踉跄跄。出了厂门,走了好远好远,她还在小跑。
  寒妮不明白这是去干什么,只是一个劲地问:“娘,你说话呀!到底考上了吗?”
  王月梅停下脚步,一把搂住寒妮,“寒妮呀,娘不能挣这个受人踩践的钱!”
  “娘,娘!”寒妮把手伸进衣袋里,迫不及待地说,“我有钱!”
  王月梅吃了一惊:“啊!你哪儿来的钱?寒妮,咱是规矩人家,可不许手贱,偷人家的!”
  “咦,是我挣的钱嘛!”寒妮坦然地对娘说,“我替老头儿买烟,他给我的嘛!你看,这够咱吃一顿饭的吗?”她把小手伸开,手心里托着一枚被她攥得汗津津的铜钱。
  王月梅忍了好久的眼泪终于涌了出来,“寒妮,寒妮……”
  寒妮说:“娘,你哭啥?我能挣钱了,不好吗?”
  王月梅望着寒妮那托着铜钱的庄重神态,忍不住掉过了头。没见过钱的孩子,让当娘的痛心啊!那铜钱,当中铸着四方孔、周围铸着四个字的铜钱,在清朝的时候倒是顶用的,打王月梅这一代记事,就只能当玩艺儿了,攒上一大把,兴许能够从走乡串户收破铜烂铁的小贩手中换一个糖稀吹的黄鼠狼拉鸡!
  ……
  她儿俩走回陈老师家,陈嫂放下手里的活儿,笑嘻嘻地迎着她问:“大嫂回来啦?您考上了吗?”
  王月梅忍住泪,低下头来,“俺考……”刚说了两个字,又理智地改了口,“俺没考上,乡下哪会绣花啊?人家嫌俺的手笨,不要!”
  教书匠陈禹民沉吟着说:“未见得。如今找个工作不容易,近水楼台先得月,挣钱的门路往往让管事儿的送人情了。算了,大嫂,我早就说过,您就在我家住着,哪儿也别跑啦!”
  王月梅却固执地说:“不,俺干不了细活儿,力气倒还有,你给俺找个干粗活儿的地方。”

  几经托人,王月梅进了“茂源染坊”。染坊的活儿,挺杂。成衣洗、熨、染色,都在经营范围之中。不过,那是需要经过相当严格的技术训练的师傅才能拿得起来的,王月梅没有那么大的本领。掌柜的让她干的,的确是一道极简单的、不要技术只需力气的工序:把整匹整匹的白布,用清水漂洗干净,去掉糨性,晾干,以作投进染缸的材料。王月梅望望那堆积如山的布匹,满有把握地应承下来,她相信,她能干好。
  “这孩子……”掌柜的看看寒妮,不明白王月梅带她来干什么。
  “这孩子能帮我一把,俺娘儿俩就要一个人的工钱!”王月梅赶紧说,怕人家把寒妮赶走。能让寒妮陪着她干活儿,她就感恩不尽了,比被服厂严格的门卫制度松宽了许多,还敢说别的?
  就这么定了。王月梅每天起早贪黑,带着寒妮来上班,娘儿俩在院子里,卷起裤腿,捋起袖子,在大盆的清水里无尽无休地漂洗那些白布,洗净了,拧干了,再晾到绳子上去,挂得院子里一排一排,就像乡下粉坊里挂的粉条似的。这么简单而笨重的劳动,日复一日地重复着,王月梅在极度的劳累中觉得挺知足,干活,吃饭,没有任什么闲事。中午吃饭的时候,她娘儿俩就在院子里廊下石阶上一坐,取出随身携带的包袱中的窝头,就着大葱、凉水,吃得挺香。染坊的男伙计们有时候看不过去,就说:“就这么啃冷的?到里边儿烤热了再吃吧,煮颜色的火,现成的!”王月梅总是眼皮儿不翻地说:“不用,俺惯了!”
  她对于生活上的需求,的确是太简单了。对于吃、穿、休息……好像没有这些欲望,她活着,根本就不是为自己。费死巴力地活着,全是为了她的女儿,为了她的丈夫。如果不是因为有个尚不知踪影的丈夫支撑着她,她就一点心气儿都没有了。可是,丈夫在哪儿呢?为了等待章子侠的消息,她一头扎在这些白布当中,这儿跟章子侠有什么关系?简直是两个世界!章子侠在另一个世界里飘着,她在这一个世界里傻等,也许到死都见不了面。有时候,她想来想去,心里发空,失望之至,可是,一会儿工夫,好像堵死的黑屋子又开了一扇窗户,模模糊糊照进一点亮儿,她又用虚构的想象填充自己的心,就像乡下人烧香拜佛,不是佛不灵,就怕你的心不真!等下去,像相信神佛有灵那样相信她的丈夫总会有消息的,等下去!
  这天,下班时候,她从账房领到了一个月的血汗钱,像命根子似的攥着,一张一张数着,心里盘算着怎么省着花,除了娘儿俩吃饭之外,最好能攒下点儿,一旦子侠有了准信儿,在什么州,什么府,叫她去,不得用盘缠吗?
  她这么想着,往外走。掌柜的在里边叫:“小顺子!”是叫一个男伙计,她没在意。
  小顺子也是刚领了工钱,从王月梅身边往里走,“掌柜的,您叫我?”
  掌柜的手里提着个衣架,上面挂着一件长衫,对小顺于说:“你顺路办点事儿。这件长衫洗熨得了,老不来取,你给章先生送去!”
  小顺子接过长衫,在手里叠着:“哪个章先生?”
  掌柜的说:“就是住呈祥胡同六十一号的章子侠嘛!”
  已经走到院子里的王月梅一愣,好像做梦似的,她突然听到了那个刻在她心中的名字!
  寒妮也听见了。她的大眼睛忽地一闪,“娘,你听,你听,他说的是俺爹的名儿!”
  王月梅捏着票子的手激动得直打战,说:“要真是他就好了!”她紧走几步,跨上台阶,迫不及待地问掌柜的:“您说的这个章子侠是山东人吗?”
  “听口音像是山东人。’掌柜的随口说,“这碍不着你的事儿,打听这个干什么?”
  王月梅听到“像是山东人”,心中更有了几分把握:“这个人俺认得,是俺……”
  掌柜的挺纳闷:“是你什么人!”
  王月梅赶紧绕了个弯:“……是俺的老乡!俺替您送去吧?”
  小顺子顺水推舟,把叠好的长衫递给王月梅。王月梅在身上擦擦手,接了过来,一双手在微微颤抖哩!
  掌柜的有些不放心:“你……可别给人家弄丢了!”
  王月梅把衣服紧紧地抱在胸前,“丢不了,这比俺的命还当紧!”
  掌柜的觉得这个娘们儿挺好笑,愿意送就让她送吧。“你知道地方吧?呈祥胡同六十一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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