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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活得好好的,怎么想到了死?




  花开两朵,各表一枝。关于高迈和李金镯这一对夫妻之间的烦恼,我们不妨先放一放,暂且把注意力从他们的这个安静却不安宁、舒适却不舒心的家庭移开,从这座邻近交通干线的高层住宅大楼移开,穿过几条马路,跨过大片民房,随便走进一条小胡同去看看。
  黄昏时分,夕阳把金黄色的温和的光洒在这些砖瓦平房上,使平淡的灰色活跃起来,错落的房脊起起伏伏,犹如丘陵地区的一座座小小的峰峦,瓦核上跳动着一根根弧形的金线,瓦垄之间的阴影在慢慢地扩大。一缕缕淡蓝色的炊烟从房檐下徐徐地升上来,在空中飘散,与房前屋后的洋槐花、梧桐花、牵牛花、草茉莉花的香气相混合。
  胡同里有许多人在走动,南来北往。步履匆匆的是由此穿行的过客,或是提着沉甸甸的网兜的妇女;或是空手挽着小伙子胳膊的姑娘,牛仔裤下的高跟鞋咚咚地敲着路面响过去;或是一面按铃一面在人缝里朝前挤的自行车,这里车与人可以混行,还可以骑车带人,没有交通警找“麻烦”。步履蹒跚的才是这里的住户,或是一个老头儿慢慢地推着竹制的婴儿车走过去,车里一头堆着青菜,一头坐着个嘴衔指头的娃娃;或是一个老太太端着一只土簸箕走出来,望望行人,朝那一排绿漆垃圾箱走去。墙根和路面都已沉在阴影里,只在人们的上半身闪着煌煌的斜晖。
  一个男人蹬着自行车往北赶。他就住在这条胡同,却并没有在自己的家门口下车,一直往北赶,急急的。
  从胡同的尽头再往西拐人另一条胡同,在一群人停着的地方,他下了车,支起车子,往人群里挤。他舒了口气,人群挤在这里,说明他并未迟到。这是些天天见面的人,却彼此都不知姓名,也不大说话,早晚聚首一次,匆匆而来,又匆匆而去,大家的目的是一样的。他们都眼巴巴地望着两扇漆成朱红色的门,等着打开,如同探监的人们等待着允许进入的时刻。
  门打开了,人们鱼贯而入,争先恐后。少顷,便各人领了一个男孩或女孩出来,一边走,一边问:“今儿晚饭吃的什么?”“中午睡午觉了吗?”“跟小朋友打架了吗?”
  那男人也把自己的三岁小女儿抱了出来,把她放在自行车前头的儿童加座地上,推了几步,便抬腿跨上车,熟练地从人群中穿行着,扬长而去。他必须立即赶回家,家里还有人等着他。
  此人姓何名泉,三十六岁,在附近一家商场工作,初为售货员,因为性情温和,待客热情,又手脚利索,账目清爽,不久便被领导改任为采购员,与各厂家打交道,信息灵通,货源充足,工作做得极有成绩。采购员是一项灵活的职务,来来往往,跑跑颠颠,没有明确的上下班时间概念,这也正好给何泉带来一点小小的方便,商场晚七点关门,他却可以五点多钟就去幼儿园接孩子,否则,这将是个难题。
  何泉带着女儿珊珊驱车回家,进门楼的时候和街坊马大妈打了个招呼,马大妈告诉他,儿子亮亮已经背着书包坐在屋门口等他了。
  “今天老师留作业了吗?”
  “留了。”
  “多吗?”
  “多”
  “吃了饭再做作业吧,你先跟珊珊玩会儿,我做饭。”
  何泉一边和儿子说话,一边把门打开。珊珊进屋就直奔床底下,找她那一堆杂乱无章的玩具。亮亮把书包扔在桌子上,“珊珊,来,我给你叠一个美国兵的船形帽!”
  何泉已经开始了紧张而又井然有序的操作。自行车的后座儿上有捎带买好的菜、肉,取下来,飞快地择净,洗了,放在案板上,先细细地切碎,然后当当地剁起来。
  “爸,吃饺子啊?”亮亮问。
  “不,包肉龙,”何泉说,“饺子太麻烦了,我一个人包不过来。”
  “我妈怎么还不回来?”
  “别指望她了,她忙,哪天不是回来吃现成的?”
  “还是爸爸好!”亮亮说。
  何泉笑笑:“别尽说好听的了,你小子什么也帮不上我,一句好话哄得我团团转,给你们当奴才!”
  亮亮在方桌上抖落著书包,开始做他的作业,头也不抬,格格地笑着说:“爸爸怎么老说自己是奴才,跟电影里的那个李连英似的!”
  何泉揉着面说:“差不多,你妈是垂帘听政的老佛爷!”
  珊珊戴着纸叠的船形帽,磨蹭在他身边撒娇:“爸,我要喝橘汁儿水!”
  何泉努努嘴说:“我手上有面,让哥哥给你倒!”
  亮亮踢皮球似的顶了回来:“我还做作业呢!”
  何泉鼻子里喷出一口怒气,扔下面团,在围裙上擦擦手,“好,还是奴才伺候你!奴才要是只螃蟹就好了,八只手,什么活儿都包了!”
  珊珊撇着嘴,胆怯地翻眼瞅着爸爸。她知道,爸爸只要是自称“奴才”,就是有气了。“爸爸说话不好听,我不喝橘汁儿水了!”
  何泉惭愧地叹了口气,做出了笑脸:“爸爸不这么说了,再不说了!”他从小柜子里拿出橘汁瓶,倒在珊珊的专用杯子里,再兑上温开水,“喝吧,珊珊乖!”
  三岁的孩子是很容易哄的,珊珊满足地享用橘汁水去了。这工夫,何泉的肉龙已经上屉了。
  二十分钟之后,暄腾腾、香喷喷的肉龙端上了饭桌。亮亮自觉地收起了作业本。
  “吃吧,亮亮!”何泉摆好筷子,说。
  “爸,我要看电视!”珊珊扔了船形帽和水杯,嚷起来。
  “珊珊真讨厌!你在幼儿园吃饱了,爸爸还饿着呢,让爸爸先吃饭!”亮亮说。
  “我等你妈回来,跟她一块儿吃吧!”何泉放下刚刚拿起的筷子,抱起珊珊进了里屋,“来,奴才陪你……”
  话刚出口,他就发觉自己走了嘴,停住了。一个男人,干这些婆婆妈妈的活儿就够意思了,别再婆婆妈妈地唠叨了。亮亮说得多深刻?像李连英?一个太监,毫无男子气的男人!
  电视里正在播放一部日本的电视连续剧,珊珊看得津津有味。伺泉根本没看懂剧情,他的心思不在这儿,他在想,妻子今天怎么又回来这么晚?老是忙!日本的妇女就不这样,她们都不上班,在家里伺候丈夫、孩子,饭做好了端到丈夫跟前,还哈着腰等候吩咐,丈夫说句什么,她就“哈依!”中国和日本正好颠了个个儿,邪门儿!
  亮亮在外屋已经吃完了饭,手里拿着个作业本走进来,“爸,这是今天的作文,明天交,您给我看看行吗?”
  “作文?”何泉手里抱着女儿,心里想着妻子,脑袋还得贡献给儿子,“你念给我听吧!”
  “题目:《我的妈妈》,”亮亮念道,“我的妈妈叫曾平,是一位中学教师,今年三十六岁。她个子不高,皮肤黑黑的,虽然不太漂亮……”
  何泉听得不对味儿,曾平在儿子心目中怎么是这么个形象?他瞪了亮亮一眼,打断他说:“一个小孩子,怎么能议论家长漂亮不漂亮?在儿女眼里,父母是最慈祥可亲的人!这样写不行,得改!”
  亮亮嗫嚅着说:“老师说,得先写人物的外貌……”
  何泉说:“你妈的外貌有什么不好?她头发很黑、眼睛很大嘛,这都可以写!再往下念!”
  亮亮跳过去一段,念下面的:“妈妈工作很忙,每天很晚才回家,我和妹妹都由爸爸照顾……”
  何泉又打断了他:“你这不是拆你妈的台吗?改!你应该说:妈妈热爱教师工作,一心扑在工作上,把她的学生看成自己的儿女,为教育事业贡献青春,荣获全国模范班主任的光荣称号。重写!”
  “哎。”亮亮合上作文本,回去重新做这篇文章,直到他的爸爸看过之后,点头认可,才算完成了任务。
  模范班主任曾平回到家里的时候,两个孩子都已经进入梦乡了,丈夫何泉在等她。
  “快吃饭吧,饿得够戗了吧?”何泉把肉龙从笼屉里端出来,上面还冒着缕缕蒸汽。何泉对妻子的体贴完全达到了日本女人的水平,并且,绝不像在孩子们面前那样自称“奴才”。
  曾平大口地吃着,说:“今天回来太晚了,没办法的事儿。明天带学生春游,去樱桃沟,得把准备工作都做好。车子说妥了,一辆大轿子车,坐五十二个学生足够,连我五十三个。从司机那儿出来,顺便到王校长家里坐了坐,他说支部最近要讨论我的入党问题,让我做好思想准备。下星期局里有个会,也让我去参加,还得发言。看来,下一段更忙了。”
  何泉说:“忙是好事儿,谁过日子都得有个奔头儿,有图利的,有图名的。你是榜上有名的人了,应该往前奔,不能往后出溜。”
  曾平感激地看着丈夫,歉意地说:“就是不能公私兼顾,把整个家都扔给你,你的负担太重了。”
  何泉不以为然:“你跟我不同,你有电视大学的文凭,现在是重用知识分子的时候,好好干,有前途。我最大就是个采购员了,又不想当经理,凑合着完成任务就得了,抽空儿多于点儿家务,免除你的后顾之忧吧!我插队的时候什么苦都吃过,身体好,这点儿活儿累不着!”
  曾平更加不安了:“人家女同志都是贤妻良母,我算什么;整个儿和你交换位置了,这么下去,你都快变成家庭妇女了。咱俩是成一个,毁一个,为了我,把你给耽误了。要不然,你也可以上上电大什么的。”
  何泉笑笑说:“得啦,我胸无大志,不求上进,甘愿为你做牺牲。记得有一出什么戏里说过这样的词儿:爱情,是给予,不是索取!”
  曾平动情地说:“你还上升到理论高度了!的确,你给予我的很多,却从没有索取什么。可是,我也应该给予你呀,我给了你什么?”
  两人已经吃完了饭,何泉把碗筷收起来,抹着桌子说:“你给了我劳动的权利呀!”
  曾平不安地笑了:“你真会说话,挖苦人也挖苦得这么艺术!我来吧,我来吧,你该休息了!”
  曾平把何泉手里的抹布抢过来,擦净了桌子,折叠起来,放到一边。然后扫地。
  出去倒垃圾的时候,她把湿漉漉的墩布带进来,擦地。
  何泉笑道:“大晚上的擦什么地?明天我擦吧!”
  曾平一边擦一边说:“不忍心,不忍心!让我也尽点儿家庭主妇的职责吧!”
  擦了地,又用湿布擦家具,大衣柜,小衣柜,椅子,床头,电视机架子,衣架,都擦遍。
  何泉急了:“都快十一点了,你这是干什么?以后有的是工夫,明天又不死!”
  曾平还是不停地擦,“不死才得干呢!我爱这个家,活一天就希望看着它像个样子!你还记得吗,这个大衣柜是怎么买的?”
  “记得!”何泉抚着柜子说,“你从互助会借钱买的,一百一十块钱,怕我嫌贵,就骗我,说是三十八块买的处理品!要是现在,当然骗不了我,可那时候,我插队刚回来,不知道行情,还真信了。你这家伙!”
  “不光是骗你,还骗了我妈,要是让她知道我花了这么多钱买嫁妆,准不干!这椅子是哪儿买的,你还记得吗?”
  “记得,在菜市口信托商店。那天我约好了在六路车站等你,老远看见你提溜着一把椅子来了,到跟前一看,还是个外国货,像马克思的椅子似的。我问你多少钱买的,你说四块,恐怕又是骗了我吧?”
  “没有,确实是四块,那时候这种旧货不值钱。你还记得咱买过一台收音机吗?”
  “怎么不记得?长城牌的,二十七块,只用了一天就又卖了。唉,只用了一天!一天……”
  两个人突然都不言语了,茫然地互相对视着,心里头同时记起了十年前的那一天。

  那一天是他们的喜日,两个青年人在这里结成了夫妇。那时候,他们还只有一间房子,十个平方米。刚刚由插队的地方‘因退”回城的何泉财产近乎零,惟有这间房子可作资本。他幼年丧母,家中只有一个退休了的父亲,他以照顾父亲为名困退回来,然后,在青海工作的哥哥再把父亲接走,留下房子。’“成家立业。家具几乎都是曾平购置的。她本来和何泉是高中的同学,又一起插队,以“病退”为理由回城,比何泉早二年。回城后,她侥幸进了母校当打字员,把菲薄的工资悄悄积攒着,等待着何泉的归来。
  曾平的全家压根儿不赞成这桩婚事。她父亲已经过世,家余老母、两位兄长和一个妹妹。哥哥们都已成家立业,妹妹曾莉还小,刚上初中。母亲希望曾平能嫁个有出息的丈夫。“何泉连个工作还没有,你们结婚怎么过?只有爷们养活娘们,哪有娘们养活爷们的?跟他吹了吧,有合适的再找一个,年龄大点儿也不碍事。何泉跟你同岁,模样儿比你年轻,再过几年,你就像他的老大姐了,男人的心活,靠不住!”
  任凭她瞎叨唠,曾平自己心里有主意,她和何泉是共过患难的朋友,立过山盟海誓,怎能因为他暂时没有职业就抛弃他?
  就在那一天,他们结婚了。
  岳母带着全家来到了他们的新居。
  “妈,您来了?大哥,大嫂,二哥,二嫂,还有小妹,你们都来了?请坐,都请坐!”何泉跟在曾平的身旁,殷勤而谨慎地迎接他们,那神情,不像是乘龙快婿,倒像饭馆里的服务员。
  岳母脸上挂着强做出来的笑容走进这间斗室,两眼挑剔地巡视着室内的一切,如同一位什么检查团的团长,此行的使命是吹毛求疵。
  “哟,这大衣柜倒不错,米黄色儿,挺雅致的,比呣们那个红啦吧叽的强!哪儿买的?北京没见过这种样式的?”曾平的大嫂说。
  曾平睁着两眼扯谎说:“这是何泉的大哥从青海托运来的,说是出口的!”
  何泉在旁边听着,心怦怦地跳。
  二嫂用手按着床说:“这床不错,还带弹簧的呢!”
  曾平说:“这是老爷子特意为我们定做的,花了好几百呢!”
  何泉心中暗笑:床屉是买的旧货,床架是原来的床改了改腿儿,刷了刷漆。
  “这椅子真好玩儿,像马克思坐过的!”小妹曾莉坐在那把旧椅子上,还跷起了两条腿,她和何泉所见略同,也想到了马克思。“哪儿买的?”
  “这是四……”何泉想告诉她椅子的底细,却让曾平接住了话茬儿,往下说:“这是四十年前的东西了,他们家老爷子买的外国古董!”
  何泉听了直想笑。
  “检查团”把每一样东西都做了调查研究,结果,尚表示满意,他们相信何泉花了不少钱,不是白赚媳妇。那时候还不兴罗马尼亚家具、组合柜什么的,好糊弄。
  何泉使出了全身解数招待贵客,滋滋啦啦炒了十几个菜。他的老父亲是退休的厨师,做饭是看家本领。
  曾平为他们斟酒布莱,一家人吃得高兴。
  “旁的客人呢?”岳母突然问。
  曾平说:“都来过了,从昨儿晚上就待客,屋子小,只好一拨一拨地来,你们这是最后一席了。”
  “怪不得满地都是瓜子儿皮!”小妹曾莉说,踩得地上哗啦啦地响。
  端菜的何泉听得心酸,那瓜子儿皮是曾平有意撒的,造造气氛。其实,他们的婚礼连半个来宾也没有,他们没有钱邀请任何客人,连兜里的钢棚儿都凑在“检查团”的这顿饭上了。谢天谢地,他们吃得还满意。
  “来点儿音乐吧!”小妹曾莉瞅见了桌子上的那台长城牌收音机,伸手扭开了开关,样板戏乐声大作,使这喜宴更加热烈。
  曾平偷偷溜出来,凑在做汤的何泉的耳边说:“你听,你听,收音机里正在唱什么?”
  “唔?”何泉想着心事,没听清楚。
  曾平轻轻地哼给他听:“众匪徒吃醉酒乱作一团哪……”
  何泉突然开怀大笑起来,里边的人不知道他笑什么,只当是人逢喜事精神爽呗!
  第二天,曾平就让何泉抱着收音机去卖掉了,他们得吃饭哪!记得是卖了二十九块,比买的时候还赚了两块。

  十年前,他们连一台旧收音机都用不起,如今,他们有了电视机。十年前,他们只有一把椅子和四只方凳,如今,他们有了沙发。十年前,他们只有一间房子,如今,住房面积翻了一番,何泉还设法买来了廉价的壁纸,把两间小屋装饰一新。十年前,他们是两个形影相随的青年,如今,他们有了一双儿女,成为四口之家。十年前,曾平养活了待业的何泉,如今,何泉挑起了全家的重担。
  “这个家,全靠你!”曾平说。
  “没有你,就没有这个家啊!”何泉说。
  曾平笑了:“瞧咱们俩,互相吹捧呢!”
  何泉也笑了。两人的笑都含着酸甜苦辣。
  时钟的指针转到了十二点,两人上床安歇。屋里两张床,曾平陪女儿珊珊,何泉带儿子亮亮。
  熄了灯,却睡不着。曾平闭着眼睛问:“睡着了吗?”
  “没有。”伺泉说。
  “睡不着就再说会儿话吧,”曾平说,“平常咱俩忙得连说话的工夫都没有。”
  何泉打个哈欠,“明天再说吧,明天又不死,日子长着呢,于嘛这么急着做总结?”
  曾平笑笑说:“你又说死,好像我明天就去死似的!”
  何泉不在意地说:“人都得死,谁也不知道自个儿什么时候死。听说有一对新婚夫妇,旅行结婚到了黄山,在天都峰想照张相,没人帮忙,就把照相机架在石头上自拍,两人挤在一块儿,只顾着瞅镜头,忘了后边是悬崖峭壁,一脚没踩稳,两人一块儿下去了,完了,照相机被人家捡去,那里面留下了他们永恒的爱!”
  曾平闭着眼睛说:“这故事倒是挺动人的!如果我们到了死期,我也希望这样一块儿死!”
  何泉笑道:“那可不行!一块儿死,两个孩子怎么办?”
  曾平也笑道:“这么说还得留一个?那你留下吧!”
  何泉说:“你留下吧,你比我有用,少了你,国家就少了个模范班主任!”
  曾平说:“还是你更有用,你是全家的顶梁柱!”
  两口子这么开玩笑似的闭目交谈,话又说得那么平静,仿佛面临着死神的抉择,两人都是视死如归、争先恐后地去死的英雄。
  “要是我真死了,你怎么办?”曾平闭着眼睛,把两手摊在被子上,像遗体告别仪式上的死者似的。她在体会“死”的味道。
  “我为你举行隆重的葬礼,把我们这个家庭的缔造者送上天国。”何泉声调缓缓地说,真像致悼词似的。
  “我不要隆重的葬礼,”曾平说,“一个平凡的人,不需要那么多人来悼念。我参加过别人的追悼会,发现到会的人并不都是情愿的,有的是为了死者,有的是冲着生者,给个面子而已。许多人是借追悼会的机会和老朋友见面,握手寒暄,扯些和死者无关的事,甚至还说说笑话。有的人是为了在这个时候结交名人,散发自己的名片。还有的人是去看热闹,如果死者遗留下较小的孩子,一定让他们戴上黑纱,一双小手捧着骨灰盒,做出悲剧效果,让人看着可怜,这才过瘾。这些我都不要,连孩子都不要来参加我的追悼会,到那天,你买两张电影票,让亮亮带着珊珊看电影去。别的人也都不要来,你一个人就足够了,我只希望活在你心里……”
  “你永远活在我心里。”何泉凄凄地说。这玩笑开得庄严而又肃穆。
  “骨灰盒怎么办?”曾平问。
  何泉答:“不搁在八宝山,也不埋在地下,我把它摆在家里,朝夕陪伴着你,不让你寂寞。”
  “不行,那样孩子看着害怕,”曾平说,“我要求你——能做到吗?把我的骨灰吃了!”
  “能做到,”何泉一口答应,“我用水把它冲开,再搁点儿糖,就给喝了!这样,我们两人就融为一体了。”
  曾平停了一会儿没说话,仿佛觉得自己已在何泉的肚子里了,死后有了安身之所。想了想,又试探地问:“你不会再结婚吧?”
  这是一个更深层次的问题,既然想到了自己会死,就应该想到何泉再婚的可能。她似乎看到了不知何年何月之后的未来,她不在了,另一个女人成了何泉的妻子。她不安了,不能像想象自己的死一样想象这一切。死不可怕,可怕的倒是自己所爱的人又爱上了别人,这并不是单单曾平一个人的心理。试想,如果何泉先于她死去,她会再和另一个男人生活吗?“夫妻”,这一个人类专用的名词,并非动物的“配偶”可比啊,动物结合的基础仅仅是性爱,而人类结合的基础却是情爱,或曰爱情。建立爱情是多么不容易的事!这对她和何泉来说,意味着十年中的一切,这一切,难道能是随便哪一个别人可以继承的吗?
  “我做梦也没想到过这辈子会结两次婚!”何泉说。
  “应该想到,应该想到……”曾平的声音变得暗哑而迟缓。玩笑越开越真,她把自己的情绪弄得十分沮丧,像亲手编织的一个精美的工艺品,又亲手给撕碎了,心里空落落的。她伸手抚弄着身边熟睡的女儿,沉默了一阵,有气无力地说:“你还得生活啊!孩子怎么办?你一个人,又当爹,又当妈……”
  伺泉也被她所感染,心里堵得难受,好像自己真成了鳏夫似的。“我反正已经这样惯了。”他说。其实,他心里知道,这个家要是没有曾平,就完了,他的精神头儿一点儿也没有了。有的夫妻,两地分居,互相不能照顾,却仍然把日子过得有来有去,那是因为有一根感情上的线在牵着双方,都觉得有奔头。不信,死一个试试?就散了。有一个不在身边的爱人,或是一个瘫在床上什么也不能干的爱人,也是一个伴儿,这,谁都知道。平时,曾平确实不大顾家,可是,她对这个家的作用,又有谁能代替啊!呆呆地想了一阵,他说:“要是你不放心,我就把姥姥接来,对孩子也有个照顾。”
  他说的“姥姥”是指孩子的姥姥,他的岳母。
  他说这话的语气,真像是安排“后事”。
  “那不行!”曾平的声音突然高了起来,斩钉截铁,“我宁愿让你再结婚,也不让我妈来!我这辈子最恨的是我的家庭,是我妈!她什么也不懂、也不爱,只爱钱。这十年,咱们是怎么过来的?她管过吗?只知道按月要钱!大哥、二哥四口人挣钱,工资比我们高得多,却什么都不管,好像妈是我一个人的妈!”
  “妈毕竟是妈啊!”何泉在这个问题上不便附和,只能开导她。
  “她哪像个当妈的样子?”曾平愤愤地说,“我两次生孩子,月子里她都没来过一次,却忘不了让小莉按月来拿钱!”
  何泉说:“妈也有负担,小莉不是还在待业嘛!”
  “她待业,没事儿,怎么不能来帮我料理料理家务?算了吧,她们都是无情无义的白眼儿狼,不能理她们!我死了,这门亲戚就算断了,让孩子也不要认他们,什么姥姥啊,舅舅、姨啊,统统再见了,你领着孩子好好地过吧,我在天国等着你!”
  “好吧,我一切照办!”何泉说,“问题是,不知道你什么时候死?”
  “死?我才不死呢,活了三十六岁,刚刚喘过一口气,尝到一点儿人生的乐趣,夫妻之爱,天伦之乐,事业之志,才是个开头,我才舍不得死呢!咳!活得好好的,怎么突然想到了死?咱们今天准是发了神经病了,真是!”
  “这都是你扯起来的,我可没盼着你死!睡吧,天快亮了,明天你还得出远门呢!”
  第二天一早,曾平起身,匆匆洗漱,带上何泉为她准备好的肉龙,往学校赶去,五十二名学生兴致勃勃地跟着她,乘上大轿子车,直奔山花烂漫、春意盎然的樱桃沟。
  她不该,不该在昨天晚上大谈其死,那些像玩笑又像吃语的昏话,却不幸言中,她果然没有回来!
  也许,人一生的命运真的有什么冥冥之中的力量在主宰,好像在旅途上早已插好了一个个路标,等待你去走?
  也许,人这种生物真的有一种尚未能被科学所解释的潜在能力,使之对前途有朦胧的预感?正因为朦胧,才不使人那么畏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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