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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五




  德子买了一台十二英寸的牡丹牌黑白电视机。来得太迟了的现代文明,毕竟也来到了这个角落。德子媳妇每天晚上都看电视,从头到尾,一个节目不漏。从这里,她似懂不懂地感到外部世界在变化,大量的新信息目不暇接,撞击着她的心房。都是好消息!多少年的沉冤昭雪,多少人的政策落实,过去连想都不敢想的事,如今都成了现实。人们都说,这是第二次解放。她像是又嗅到了头一次解放的那种气息,却又觉得那气息离自己还很远。虽说是早就不再让她扫厕所、扫街了,可也没人告诉她:你不是……她悄悄地等待着。
  电视里正在播放日本影片《望乡》。
  “望乡?望乡是什么意思?”德子说。他不爱看外国电影,想拧到另一个频道去,那边儿有京戏。
  德子媳妇平常也是爱看京戏的,今天却劝德子跟她一块儿看《望乡》:“看看吧,这名儿挺好听的:望乡!”
  这名儿让她想到自己,她就像一个被命运抛到天涯海角、荒漠深山的人站在路的尽头,盼啊盼啊,盼望着能有个车呀船呀把她带回人间。
  《望乡》展示的是一个她完全陌生的国度,但是,她却在阿崎身上看到了那么熟悉的命运,外国也有穷人,为了糊口,就把年纪幼小的闺女卖了。啊!阿崎也是从乡下卖出去的!人家买她干什么?
  “我不接客!说什么我也不接!……”屏幕上,孤弱无援的少女阿崎在绝望地惨叫!
  天哪,电影里演的简直就是她的事儿,她的心被阿崎揪住了,被阿崎撕碎了!
  “啪!”德子伸手把电视机关上了,挺腻歪地说:“甭瞅了!这他妈的算什么电影?”
  媳妇没言声儿,默默地站起来,心里没着没落,就拿起炕笤帚扫炕,说:“不瞅就睡吧,你也累了。”
  德子没答理她,拿起桌上的烟,取出一枝,狠狠地抽着,就往外走,走到门口,丢过来一句话:“我出去遛个弯儿。”
  媳妇没拦他。等他一走,就又忍不住打开了电视机……
  德子出门顺胡同往北走,不知不觉顺腿进了马三胜家,心里烦,到这儿串串门儿。自从那回马三胜邀他“喝两盅”之后,他对酒也有了兴趣,常去小铺里喝点儿,马三胜还算个酒友。至于在他房顶上飞檐走壁的事儿,媳妇压根儿就没对他提过。
  马三胜也在看电视,屋子里烟雾腾腾,还坐着几条汉子,有小黑子,还有谁,一时没看清。
  马三胜瞅见他进来,连忙打招呼:“德子哥,来瞅日本电影咳,《望乡》!”
  也是这?德子觉得扫兴。一脚门里,一脚门外,想转身走开,又不大好意思。
  马三胜已经递过了烟,“来,来,这儿有地儿。快瞅,这轱辘儿热闹!”
  德子只好硬着头皮进来,屋子里的人都笑嘻嘻地瞅着他,他心里挺不自在,总觉得那眼光里有一层什么意思。特别是那个挨着他坐的小黑子,让他各漾。自从小黑子揪斗了他媳妇,他便就不说话,仇人似的。
  屏幕上,《军舰进行曲》大作,五百名南下婆罗洲的日本水兵像雪崩似的涌进“八号番馆”,妓院老板兴奋地喊着:别挤,按次序来,五块钱,五块钱!”
  德子全身的血猛地涌到脸上!
  小黑子看得开心,跷着二郎腿儿,叼着烟,一边瞅,一边高谈阔论、旁若无人。不,正是因为旁边有德子,他才说得更带劲儿:“好家伙,一个窑姐儿接三十个,那还不累散了架啦?”
  在座的人们哄堂大笑,笑得那么放肆,那么开心。
  马三胜满不在乎地说:“这有什么新鲜的?窑姐儿嘛,都是这样!”说着,还往德子瞥了瞥。
  德子也是个男子汉,再瞅下去,他能一头撞死在这儿!忽地站起来,扔了手里的半截儿烟就走了,也没跟马三胜打个招呼。
  他听到屋子里又是一阵笑声。
  他走到胡同里,好几家的电视都在响,满街筒子都是《望乡》!祖宗的,今儿个怎么不停电?德子恨不得把所有的电视机都砸了!
  他没回家,往北出了胡同口,上了大街。街北里的那家饭铺儿,关门很晚,柜台上有羊头肉和烧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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