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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四




  岁月,在小胡同里艰难而又迟缓地流逝,但也时而为人们制造一点儿调剂口味的佐料,不至于使生活过于单调枯燥。至于天下大事,此亦一是非,彼亦一是非,自有大政治家、大哲学家去关心,本不是这条胡同里的居民所管得了的,就随它去。最简单而又稳妥的道理是:凡是发生了的事,都是该发生的;凡是没发生的事,都是不该发生的。清朝缠足是该缠,民国放脚是该放,以此类推,便没有什么不能接受的了。所以,十年动乱,一巳平定,倒使人们感到惊讶,听到马三胜在当街毫无顾忌地骂江青,还以为是他发了疯,想蹲班房了怎么着?也有一些人在单位里听到了一点儿风声,却不敢相信,回家也不敢对街坊们传播,对惹不起的人物,千万别招惹。直到广播里真的点了“四人帮”的名,才又追着马三胜去打听江青的野史外传,这时,新闻已成旧闻了。
  历史,迅速地改变着人们的命运。
  爆肚儿陈家、花儿洪家、玉器赵家……查抄物资都退回来了。玉器赵的胆子也大了,甚至敢跟公家翻扯,说还有两个青花瓷掸瓶没退回来,非要完壁归赵不可。负责退赔的人说:这又不是呣们抄的,当时红卫兵没立账目,不成您找“四人帮”算账去得啦,都是他们没事儿找麻烦!
  梁思济又回医院上班了。医院党委说:梁大夫当时不去三线是因为家庭确有困难,他向领导打报告是合乎手续的,对他处理不当,现予撤销。梁大夫重新工作,补发十几年的工资,崭新的票子拿回来一大摞,好几千块。梁奶奶热泪纵横,感激“老天有眼”,说要把这钱存起来,赶明儿再给儿子结婚用。梁思济说:“您都这么大岁数了,还存钱干吗?都花了它!我也不会再结婚了!”他望着镜子里自己花白了的头发,沉默良久,发出一声长长的叹息,十几年的光阴,他本来可以医好多少病人啊!
  小黑子的奶奶又从乡下迁回来了。按照政策,土改前三年之内拥有多少土地、雇有多少长工方可定为地主,而她从乡下出来的时候,离土改还差二十多年呢,根本沾不上边儿!街坊们说:“就是!呣们早就瞅着她不像地主!”少不了又是一番慰问,比送她走时更要热烈,连孙桂贞也来看她,亲亲热热地说:“当初闹红卫兵那会儿,要不是我护着,他们能把您打死!得,只要人好好儿的,您这一回来,街坊们也高兴!在乡下吃几年五谷杂粮,消病除灾。长命百岁吧您哪!”黑子奶奶是绝处逢生的人,自然也对孙桂贞只拣好听的说嘤,还得感谢她这些年照应小黑子呢。三胜他妈攥着黑子奶奶的手,相对流泪,感叹不已,说起十年离异,齐声痛骂“四人帮”害得三胜和小黑子钉今儿还没娶上媳妇!
  娟子给马三胜介绍了个对象,也是铁路上的,三十二了,离了婚的,没孩子。三胜他妈说:“有孩子都不碍事的!离婚的有什么寒碜的?前娶后婚古来兴,明媒正娶,谁也说不出什么来!”
  娟子说:“女方还想了解了解三胜哥……”
  三胜他妈说:“叫她来了解吧,街坊四邻谁能说呣们三胜有什么差池?”
  正好黑子奶奶也在旁边,就插嘴说:“可着这条胡同,就数三胜这孩子出落得好,心眼好,做派正!娟子,你好好保这个媒,等成了,下边儿还有呣们小黑子呢!”
  娟子笑笑说:“我得给黑子胡噜个大姑娘!”
  黑子奶奶对这“月下老人”连声道谢,早把娟子骑车撞她的事儿忘没影儿了。如今娟子已是三十好几的人了,不像过去那么傲气了,在黑子奶奶眼里竟然找不出她的什么缺点。
  孙桂贞家在十年浩劫中保存得最为完好,不但街道主任的官职雷打不动,毫毛未损,而且阖府安康,人丁兴旺——娟子接连生了三个儿子。那时计划生育还抓得不严,使她充分发挥了自己的潜力。现在,孙桂贞按照新政策,在胡同里狠抓“只生一个好”了。

  这天下午,老区长突然光临,坐着小汽车进了胡同,问孙桂贞住哪儿,立时招了一大帮人,前呼后拥,进了疯顺儿家。平时孙桂贞老是把“老区长”挂在嘴上,谁也没见过区长是个什么样儿,这回真来了,自然是争睹丰采,孙桂贞更是光耀门媚,喜出望外,激动地上前握住区长的手:“老区长,可把您给盼来了!您身体还硬朗啊?前几年,‘四人帮’可把您害苦了,呣们谁都不信您是假党员,这不,到了儿归齐,真的假不了……”
  老区长笑着打断了她的话,往后边儿转过身来,孙桂贞一瞅,后边还有人呢!从小汽车上下来一个黄胡子、黄头发、蓝眼珠的外国人,还跟着一个女翻译。
  老区长笑容可掬地对外国人说:“这就是孙桂贞女士。”又朝孙桂贞说:“这是美国的弗朗西斯先生。”
  外国人望着孙桂贞,激动得什么似的,握着她的手,还放在嘴边儿亲了亲手背,那黄胡子扎得孙桂贞怪痒痒的,脸一红,还有点不好意思。旁边儿围着的大人小孩轰地笑了。马三胜经多见广,不以为然地说:“笑什么?没见过世面!这是外国的见面礼节!”
  孙桂贞招呼客人进屋,娟子她叔忙不迭地慌着沏茶敬烟,接待贵宾,屋门外挤了一院子的人,这热闹场面,在本胡同尚属罕见。
  外国人对孙桂贞叽哩哇啦一通,谁也听不懂。孙桂贞眨巴着眼,心想横是要参观街道卫生?要是早点儿通知就好了,也让各家归置归置……
  跟来的女翻译说:“弗朗西斯先生说,他是您丈夫的好友,前不久还在台湾和您丈夫一起吃饭……”
  女翻译的话还没说完,孙桂贞的脸就刷地变成了死人色儿,身子往后一仰,就要跌倒,娟子她叔也慌得手脚哆嗦,连忙用肩膀戗住她。
  外国人愣了,叽哩咕噜地问女翻译这是怎么回事儿,老区长让女翻译这么翻:“孙女士听到这个消息,太激动了!”
  外国人点点头:“也斯,也斯!”
  院子里围观的人,这会儿炸了窝!大伙儿敬了二十多年的“烈士”原来是假的?是个国民党!这条爆炸性的新闻足够在胡同里掀起七级地震!马三胜站在房门外头,心里乐开了花:嗬,有好戏瞧了,这个“代代红”的骚娘们儿该尝尝无产阶级专政的滋味儿了!
  这时候,就有人去喊梁大夫,梁大夫下班刚进家门,听说孙主任死过去了,就急急地跑了来,给她掐了掐人中、虎口,又灌了几口白糖水,孙桂贞就渐渐醒了过来,嗓子里啊地发出一个长声,睁开了眼,像老鼠见了猫似地盯着老区长,想起老区长过去抓阶级斗争的那个狠劲儿,不由得浑身哆嗦,“老区长啊!我是您培养起来的,您可得给呣们做主啊,呣们跟那个死鬼没有过一点儿来往啊!”
  外国人瞅着挺纳闷儿,问女翻译她说的是什么,女翻译很为难,不知该怎么翻,老区长想了想,微笑着说:“你告诉他:孙女士向他表示诚挚的谢意!”
  孙桂贞心说:我还感谢他?他来北京的路上从飞机上摔死才好呢!呣们家眼看都毁到他手里了!只觉得眼发黑,脚跟发软,扑通跪在老区长的面前,浑身哆嗦得更厉害了。
  老区长扶起她,亲切地说:“孙桂贞同志,您得到亲人的喜讯,应该高兴呀!弗朗西斯先生说,他是受您丈夫的委托,特地来找你们的,您的丈夫在台湾生活得很好,他已经离开了军界,在台北市开了个饭馆,还是用的‘和合居’的老字号,以后还想叶落归根呢!”
  孙桂贞张大了嘴巴、“他……他还想回来?”
  老区长说:“回来好哇!我们欢迎台湾同胞回到祖国怀抱,也希望他们为统一祖国大业做出贡献!对他们在大陆的亲属,人民政府一定给予很好的照顾,您有什么困难,可以提出来!”
  孙桂贞愣了,娟子她叔也愣了,简直不相信自己的耳朵!
  外边儿围观的人也愣了。马三胜的脑瓜儿就够灵的了,都半天没转过弯儿来:怎么着?合算好事儿全让她们家占了,专吃香饽饽?什么时髦的都先尽着她们?真是邪门儿了!搞阶级斗争的时候她是“烈属”,搞统一大业的时候她又变成“台属”了,比那会儿还来劲!怎么我爸爸——那个混蛋“菜芽儿马”、老“酒罐”不滚到台湾呆会儿去,给儿孙积攒点儿德行!
  到底还是孙桂贞的脑瓜儿快,她这会儿回过味儿来了,脸上的晦气相一扫而光,振作精神大宴宾客,吩咐娟子她叔赶紧做晚饭,炒几个“和合居”的拿手荣,让外宾尝尝,跟台湾的娟子她爸炒的一样味儿不?再包点儿饺子,美国许是吃不到咱这三鲜馅儿!还得去买酒,拣好的,什么“二锅头”、“衡水老白干”不能待这样的贵客!老区长和翻译都别走了,一起吃顿皆大欢喜的团圆饭!当然,她没忘了趁客人没注意的时候把墙上的“光荣烈属”镜框取了下来,掖到旮旯里去了。也没忘了老区长刚才说的最后那句话:有什么要求尽管提出来。就满脸笑容地说:“老区长,呣们家也没什么困难,大姑娘在铁路上工作,就是小子还在待业,要是能安排个工作,那就什么心事也没有了,他爸回来,也瞅着高兴!”
  老区长满口答应:“可以考虑,可以考虑!哎,他在哪儿?让弗朗西斯先生看看他好友的儿子嘛!”
  孙桂贞这会儿不想让他们看到疯顺儿,就遮掩说:“他出去了,买本儿书啊什么的……”
  老区长说:“如今孩子们都爱学习,让他学点儿外语,等他爸爸回来,可以用英语对话了!”
  疯顺儿正缩在人群里看热闹,人们起着哄把他往前推,“还说外国话呢?你能把中国话说利落就不错了!快上前边儿去,让外国人好好看看你!”
  疯顺儿被推到了当门,他一脸的泥,手指头衔在嘴里,流着哈喇子,朝着这几个生人嘿嘿地傻笑。
  孙桂贞不好意思了:“瞧瞧,也没洗洗脸!”
  老区长一看傻了眼,没想到“和合居”老板的贵公子是这么个成色。
  弗朗西斯先生端着挂在脖子上的照相机,本打算给他照张相带给他那在台湾的老子,一看疯顺儿这副模样儿,也愣了。大概美国也有这样的低能儿,所以不需翻译也能看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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