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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三




  1976年7月28日凌晨,唐山发生了强烈地震,北京城也跟着狠狠地摇晃了一阵子。胡同里的居民直嚎乱叫地都跑到了当街,以为天塌地陷了,由于事出偶然,人们本能地只顾性命,把别的全忘了,女的有没穿上衣的,男的有没穿裤衩的,谁也没心思笑话谁了。马三胜赤条条地直跑到倒垃圾的胡同口,也忘了他自己曾是以怎样藐视的口吻谈论美院的“裸体画”了。只有疯顺儿一个人在屋里昏睡不醒,他妈死拉活拽也没把他拉出来,大地就已经停止了哆嗦,他也没事儿了。天亮后听人们谈论晚上的惊吓,他根本没听明白,仅以一笑置之。“傻子命大。像他那么样儿,倒也活得踏实。”人们说,嘲笑之中还有些羡慕。
  这条胡同里没有超过五米高的建筑,跟着大地晃了一通,无一倒塌,仅仅个别房屋摇落了一些瓦片,这当然是德子家的。德子媳妇心里明白,马三胜几乎每天都要爬上她家的房顶去训练鸽子,那瓦被他踩碎了不少。但嘴里不敢说,便把这一切罪过都推给了天灾。地震过后,接连几天大雨,德子家雨脚如麻,浙沥不止,连床上都摆了大盆小盆接水。德子媳妇去找房管所,请他们给拾掇拾掇,房管员早已风闻她的艳史与目前的处境,斜瞅了一眼,说:“地震不是一家的事儿,呣们的活儿忙着呢,凭什么先给你修啊,嗯?”
  听了这话音儿,德子媳妇就唯唯后退,回来了。到了儿,还是德子下班回来自个儿上房把瓦码了码,又搭上一块油毡,压上几块砖头,现挡一时,再震再说。“震塌了才好呢,不过了!”德子愤愤地说。
  后来就没再有大震,只轻轻地又哆嗦了一两回,就完了。人们于是又该干嘛干嘛,渐渐地对地震也淡漠起来,并且骂地震局的人白吃饭,震的时候没本事预报,不震了又瞎报,纯粹是骗人。不过,胡同里的住户倒是由此也得着了一些好处,凡有工作的都从单位领来了一些竹竿苇箔、油毡之类,便借此大兴土木,各自在院子里空地上盖起名曰“抗震棚”实则为厨房或住房的各式各样的小屋,以解决这些年人口增长的需要。胡同口上不知哪个单位备用的砖头也被大伙儿半公开地各取所需,无人过问。胡同里的建筑也便由原来的统一规格变得百花齐放,各有千秋。只有德子和梁思济两家没搭“抗震棚”,德子是没心思,梁思济既没兴趣又没材料,他上哪儿领苇箔、油毡去?马三胜紧贴着德子家的后墙盖了两间“抗震棚”,把鸽子都请到这儿来了。他妈高兴了,只是德子家的后窗户一打开便是咕咕声。德子媳妇自是不敢言语,德子虽是心中不快,但一想这已属后院的事儿,出了他的疆界,较起真儿来,他也未必占理,何况马三胜又是个不好惹的主儿,犯不上跟他伤了和气。如今的德子已不如过去硬气喽!
  孙桂贞这些日子格外忙碌,因为“抗震”时期,“批邓”也正闹得凶,学这个社论,发那个材料,她的活儿多着呢。紧接着,毛主席逝世,举国痛悼,她又得忙着带领一帮老太太、半大媳妇布置灵堂,做纸花,扎花圈,缝黑纱,发给居民们人人佩带。人们自然想起一月份周总理逝世的时候,她挨家挨户嘱咐不要戴黑纱,这一回却又挨家挨户发黑纱,是何道理?道理自然是有的,但没人说得明白,也没人敢于提问,反正是上级布置的,遵照执行就是了。
  灵堂就设在居委会办公室,这也是照上面的指示办的,各机关、团体、学校一律如此,小小的胡同自然也不例外。灵堂布置得庄严肃穆,老人家的遗像挂在正中,旁边摆满了花圈,虽是小百姓手工自制,不免有些土气,但也表达着朴素的哀思。人们集合在遗像之前,默哀,三鞠躬,想起在新社会得着的种种好处,伤心落泪。内中有些人又想起十来年间受到的种种委屈,也伤心落泪。这形形色色的人们,却是划分为等级的,运动中那些受到冲击的户儿,虽也被允许吊唁,”却不能靠前,只是尾随在众人后头,站在院子里,垂着头默默地想自己的心事。
  德子媳妇当然是在这“另册”之列。她哭得泪人儿一般,从人群空隙里往前瞅着毛主席的遗像,不由得想起二十七年前,那位穿着军装的女干部宣布她“解放了”的时候带来的那张毛主席像,戴着八角帽,穿着粗呢上衣,面带笑容,那笑容把春风带给人间。从那以后,她就是一个人了,挺起了腰杆过日子了。一眨眼,二十七年过去了,谁能料到会有这一天,救苦救难的毛主席竟然撒手西归了,丢下我们这些人,往后该怎么办呢?二十七年,她只过了十七年的好日子,剩下的十年,她又成了“臭窑姐儿”了,又被压到“最底层”了。她心里一直纳闷儿:毛主席领导全中国,制定这政策那政策,不知道有没有能沾上她的边儿的政策?共产党不是让“窑姐儿”“从良”吗?“从良”以后的窑姐儿还算窑姐儿吗?她多想问问毛主席!可是,过去没法儿问,今后更没法儿问了。她只有哭,用眼泪泡红自个儿的双眼,腌自个儿的心。
  吊唁结束,人们默默地退出,孙桂贞要锁门了。马三胜打厂子里回来,瞅见说:“哎,哪能把红太阳锁屋里?呣们厂的灵堂,那是二十四小时有人值班,比锅炉还当紧!得一直坚持到十八号开完追悼会!”
  这种事,没人提醒倒也罢了,他这一提醒,谁也不好反驳。孙桂贞心说:就你小子嘴欠!呣们街道上又不像你们厂子,三班儿倒,这儿净是些老娘们儿,半夜三更地怎么值班儿?埋怨尽管心里埋怨,她可不敢明言,这年头儿,明摆着这是上纲上线的事儿,她得照马三胜说的办。
  于是就排班儿,张三、李四……谁挨谁,几点接班儿,一一排定。这些老太太、半大媳妇,平生第一次干这值班儿的差事,倒也觉得新鲜,到时候,提个马扎儿,端碗酽茶,攥块烙饼,到灵堂里守上几个钟头。有的还拉上个伴儿,在那儿聊天,不知不觉到了钟点儿,也不觉得寂寞。开头几天,秩序井然,后来,渐渐地没了长性儿,值了两回班儿的人便想出一些偷奸耍滑的办法,或是趁上茅房的机会一去两钟头,或是到了钟点儿因为点儿什么事儿迟迟不来,致使灵堂常有冷清的时候,一些孩子便乘虚而入,在庄严的殿堂做起儿戏,还从花圈上揪朵花儿来玩玩,气得孙桂贞大骂,甚至动手扇他们一巴掌。被打哭的孩子不服,说:“你怎么不打你们家孩子?呣们是跟疯顺儿来的!”孙桂贞脸憋得通红,不得不忍痛在疯顺儿的屁股上轻轻地拍了一下:
  这天夜里,孙桂贞睡醒一觉,起来解手儿,顺便到灵堂来查查班儿。此时更深人静,万籁俱寂,惟有灵堂里亮着蓝莹莹的日光灯,照着惨白的纸花,一个嘤嘤的哭泣声从室内传来,断断续续,抽抽噎噎,哭得好伤心!孙桂贞心中为之感动:还是呣们居委会教育得好!一个人值班儿还痛哭流涕,可不是装给人家看的!
  她步履轻轻地走进门去,那人还在哭,只看见一个背影儿,垂着头,跪在毛主席遗像前,不时地拿袖子擦着鼻涕眼泪。
  孙桂贞安慰她说:“唉,他老人家已然过世了,人死不能复生,你也别老是哭了,当心自个儿的身子!最当紧的是继承他老人家的遗志……”
  这一劝,那人反而更加大恸肝肠,号啕大哭:“毛主席,毛主席呀;……”
  孙桂贞一愣:“闹半天是你?我还当是……”
  那人抬起头来,是德子媳妇!
  德子媳妇眼泪汪汪地望着孙桂贞说:“孙主任,您就让我痛痛快快地哭一场吧!”
  孙桂贞脸色一沉:“谁叫你来的?我压根儿没排你的班儿!”
  德子媳妇说:“我……我瞅见这儿没人,就自个儿来了。孙主任,您就让我在这儿守一夜灵吧!”
  “哎呀,这哪儿成啊?”孙桂贞愤怒了,“你不知道自个儿是什么人吗?”
  德子媳妇仍旧跪在那儿,苦苦哀求:“我……我有罪,请毛主席恕了我的罪吧,我也想重新当个人哪!”
  “啧啧!你不怕寒碜,呣们还怕寒碜呢!呣们街道上革命群众都死绝了?计一个小臭窑姐儿来给毛主席守灵?啧啧,快走吧!”
  德子媳妇双眼直直地盯着孙桂贞,嗓子里噎着一口气,半天也没挤出声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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