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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马三胜回家站了站,他妈给他把早饭做好了:昨天的剩米饭,有些馊,拿凉水淘了,切点儿葱花儿炒了炒。马三胜只瞅了一眼,就饱了,鼻子里哼了一声,转脸走出去。
  年过三十的汉子,还没混上个媳妇,这其实怪不得马三胜,都是家拖累的。他爸爸早先是个卖菜的,孤零零一人,担着挑子沿街叫卖,人称“菜芽儿马”。菜芽儿马嘴巧,人缘好,左近几条街上的居民都认识他。“菜芽儿马,今儿个有什么菜?”“萝卜素椒脆黄瓜,茄子大葱嫩冬瓜,吃吧你哪!”人们就拣好的挑,菜芽儿马也不用秤,估摸着要个价儿,保证不让买主儿吃亏,当然也不让自个儿赔本儿,他的眼睛比秤还准。如果你手头没零钱,他就爽快地笑笑,允许赊账,久后忘了还,他也不开口讨债,只当是忘了。这样,菜芽儿马辛辛苦苦奔忙了半世,只糊得一张嘴,吃饭之外,还嗜好喝两盅儿酒,当然也就攒不下什么家业。但是好名声却出去了。于是就有一个中年的寡妇,也是菜芽儿马的老主顾,主动跟他搭乎上了,两家合为一家。寡妇还带了个独养儿子,按原来夫家的大排行取名“三胜”,便改姓马,名字照旧。菜芽儿马年过半百,突然时来运转,老婆孩子全有了,还带来了一份家当。三胜他妈料理家务,日子过得有来有去,手头渐渐宽裕,菜芽儿马往酒铺跑得更勤,酒瘾骤增,像要把前半辈子欠的都找补回来似的,天天灌得酩酊大醉,胡言乱语,有时醉卧街头,有时醉打妻儿。有一回,三胜他妈偷偷地给前夫烧纸,让他知道了,一顿拳打脚踢,砸锅摔碗,酒疯撒邪乎了!“菜芽儿马”的名称遂被“酒罐”所代替,一提“酒罐”,街坊便掩鼻而笑,人人不齿。不消几年,马家的日子便被“酒罐”糟得丁当作响,以至每年的布票刚发下来,“酒罐”就一把从老婆手中夺去,撕得粉碎,还扔到炉子里化为灰烬,嘴里愤愤地骂着:“我叫你穿!我叫你穿!”那年月,三胜母子几乎快到了衣不蔽体的地步,他妈思前想后,后悔不迭。三年困难时期,“酒罐”瘦得皮包骨头,一阵风就能吹倒,仍然不惜倾囊买高价的劣质白酒,终于失尽元气,卧病不起,一命呜呼。临终之际,“酒罐”四肢无力地躺在光板凉席上,一双眼眍眼还直直地望着桌上的空酒瓶儿,渴望再得一醉。三胜他妈不禁心头火起,抬起巴掌,抡圆了,朝“酒罐”脸上打去!那瘦干郎脸颊上留下了煞白的五个指头印,血色全无,“酒罐”登时气绝。人们又怜惜起死鬼来,说三胜他妈心狠、手狠,爷们是让她打死的。殊不知,“酒罐”不倒,三胜母子就休想有条活路。如今,三胜三十出头了,还没成家,好岁数让“酒罐”给耽误了。其实也有过好机会,那年,他到北边儿出差,帮厂里食堂买蘑菇、羊肉,从张家口那边儿带来一个女的,等人家在北京落上了户口,就跟他吹了。那时候“酒罐”还没死,这个家,连口外的乡下人也瞅不上。
  ……
  马三胜伸手从院里那一堆鱼缸跟前拿了网子、瓶子,想到护城河捞鱼虫去。出了街门,又懒得去了,不知不觉迈腿进了街道主任的院子。
  孙桂贞正和疯顺儿吃早饭呢,烙饼、薄脆、焦圈儿。
  “三胜,你来个焦圈儿!”孙桂贞说。
  “不了,我刚吃过,也是焦圈儿。”马三胜撒了个谎,他要面子。
  疯顺儿满嘴粘着焦圈儿的渣儿,眼睛望着马三胜手里的网于、瓶子说:“角……角……”
  马三胜把瓶口倒过来说:“空的。”
  孙桂贞笑着说:“没人要你的。哎,你的神仙鱼多少钱一条?”
  “钱?”马三胜不以为然地说,“咱不卖钱,我是养着玩儿的!”
  孙桂贞不信:“养着玩儿的?那么多!”
  马三胜说:“多了就送人,真是对劲儿的朋友,喜欢哪条。拿去!”
  孙桂贞半开玩笑地说:“那你给我一条?”
  马三胜也半开玩笑地说:“不含糊!可是您送我点儿什么呢?”
  孙桂贞说:“我给你一个耳刮子!”
  马三胜舰着脸说:“大婶儿,别价!您该送我一个……哎,给我介绍一个对象!”
  孙桂贞收拾着碗筷说:“去,去!没这么值钱的鱼!”
  马三胜正想走,又回头问了一句:“娟子没在家?”他说的娟子,是疯顺的姐姐。
  孙桂贞往里屋努努嘴说:“姑奶奶还没起呢,大礼拜天的,让她多睡会儿。”
  马三胜往里屋瞅了瞅,床上被子靠墙摞着,根本没人。就笑了笑说:“八成是昨儿晚上没回来吧?住哪儿啦?”
  孙桂贞沉下脸说:“瞅什么?没规矩!”
  马三胜一边儿往外走,一边儿讪讪地说:“您放心,我马三胜就是打一辈子光棍儿,也不用神仙鱼换您的美人鱼!您这街道干部、革命烈属,呣们高攀不起啊!”
  孙桂贞嘴角泛起一丝微笑:“明白就得!”
  她转过脸来,骄傲地瞟了一眼正中墙上挂的镜框,那里边,端端正正地镶着一张发黄的证书,印着50年代的繁体字:“光荣烈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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