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几家欢乐几家愁





  春天到了。
  北京的冬天和春天没有明显的界限。要说气温,似乎春天比冬天还冷,住楼房的,3月15号暖气一停,就冻得直骂“缺德”,住平房的还要再笼一阵子火,且不撤呢。有时候春天的雪比冬天下得还大。而且刮大风,刮得邪乎,把寒流和尘沙,一古脑儿都往这灰蒙蒙的千年古都使劲儿“(足曳)”,真正的“飞沙走石”,上街要是不穿棉猴儿,不围围脖儿、纱巾,不戴口罩儿,你试试!等到这风刮个差不多,夏天也该到了,草木枝头才飞红着绿,有点儿白居易说的那个意思:“人间四月芳菲尽,山寺桃花始盛开。”尽管这儿并非山寺,地理位置影响了气候。“五九和六九,河边儿看杨柳”,纯粹是瞎掰,这时候北京的杨柳还是赤条条来去无牵挂。何况我们眼前的这条胡同也没什么树,几棵新栽的小苗苗,可怜巴巴,像营养缺乏的孩子,等它们绿化环境、改良气候,下辈子吧!
  要是到了夏天就得准备挨热,蒸笼似的,气象台说三十八度,那就四十度也打不住。总之,除了“十一”前后那几天儿不凉不热,北京似乎没多少好受的日子。这也正是邵亦波巴不得离开这“难离”的故土的原因之一吧?
  俞倩倩已经跟着迈克尔·詹姆斯走了,手续办得很快、很顺利。自费留学,有经济担保人,国家不卡,还支持呢,盼望你学成归来,献身四化,至于你归不归、献不献,就只有天晓得了。邵亦波和俞天牧却没走,因为留学生不能带家属,得等倩倩取得了居住权或是入了美国籍再说。邵亦波有这个耐心再等一等,不忙,她和丈夫都还没到退休年龄呢,要等到办完了退休手续再走,拿着中华人民共和国的退休金和公费医疗,去过美利坚合众国的现代化生活,两全其美,邵亦波的计划就是如此严密,滴水不漏。逍遥公子俞飞飞压根儿就不想走,他觉得从头儿学英语大难了,何必受那份儿洋罪!而且他舍不得周围的那些哥们儿和“花蝴蝶儿”,到美国现打场子未见得有这么方便。等他爸爸、妈妈一走,这个家就是他的独立王国了,更可以为所欲为,那时他的国外后台就不仅是那个挂名的舅舅,而且有了一帮子直系亲属,腰杆儿就更硬了,在这儿,谁也惹不起。与其去美国当二等公民,不如在中国当上等华人,这年头儿沾点儿洋气儿的就能唬人,他过去就已经把那些“花蝴蝶儿”唬得一愣一愣地,今后当然更是如鱼得水、如虎添翼。他很满意自己的地头蛇位置。他的哥们儿当中有高干子弟,有艺术界“新星”,有派出所的警察。他想耍谁要谁,想整谁整谁。他猜想,那个佟玲恐怕至今都不知道自己最后还是毁在他手里。哼,那是你自找!从我这儿被淘汰了,你就该滚得远远的,干吗在我眼皮子底下恶心我?你上哪儿浪去不成偏偏嫖上个个体户?他也配捡我的剩儿?……得啦,这就够你们喝一壶的啦!
  俞家的日子依然过得安然、舒适而且充满了希望。俞天牧照旧天天去京郊奶牛场上班,但对工作却不那么上心了,对他来说,为奶牛场引进良种、提高产奶量已无太大意义,兴趣大幅度地往烹饪学上转移,搜罗了各种版本的中国菜谱,业余时间走访了诸多饭店,那意思是打算到了美国之后改行开餐馆,根据迈克尔·詹姆斯提供的信息,收入肯定大大的。那样,他就不必依赖女儿、女婿,也可以站住脚跟、顶门立户。邵亦波则不等天气转暖就早早地张罗着买空调。“北京的夏天,没空调简直没法儿过!”仿佛她压根儿就不是北京人似的,你几十年是怎么过来的?“那是啊,得提前准备,要不他们回来探亲,怕不习惯!”俞天牧也说,他指的是倩倩和迈克尔,好像倩倩也成了外国人了。俞天牧早已打消了对女儿嫁洋人的顾虑,接受了妻子的观点,觉得让女儿去“远缘杂交”也没什么不好,而且还可以造福于子孙后代呢。
  自从俞倩倩走了之后,雪妮的生活就比过去更自由,更少管束,因为主人们各自繁忙,就把它放在比较次要的位置上了。雪妮的腹部渐渐隆起,默默地度过了妊娠期,该分娩了。
  终于有一天,邵亦波突然发现雪妮身旁多了几只小耗子似的小东西,才吃了一惊:“老俞,老俞!你快来看,雪妮生了!”
  “生了?”俞天牧觉得很奇怪,“我还没给它找到良种,怎么会生了呢?”
  “废话!”邵亦波伸出一个指头,点着丈夫的脑门儿,“什么事儿能指望你?它不会自个儿找对象?你呀,少根弦!”
  俞天牧意识到自己确实失职了,拍拍脑袋,为自己的官僚主义、拖拉作风而懊恼,“呃,不知道它找的是个什么对象?也说不定……”
  “去,去,去!”邵亦波扒拉着雪妮,“你看嘛!”
  雪妮的身旁,一共有三只幼崽,还没睁开眼睛,正摸摸索索地吃奶呢。那粉红的皮肤上,长着一层稀疏柔软的茸毛,黑白相间。
  “毫无疑问,”俞大牧凭着他的经验判断,“种畜一定是只黑猫!”
  “啊?”邵亦波悲哀地叹息,“恐怕就是爆肚隆家的那只黑猫吧?”
  雪妮正陶醉在初做母亲的幸福之中,它深情地凝望着自己的孩子,伸出粉红色的舌头,舔着它们柔软的身体,发出“喵,喵”的呼唤,好像在回答主人:是呀,是呀,它们的爸爸就是黑豹。它是猫中的美男子,猫类的骄傲,力量和意志的体现,风度和气质的化身,它是我的心肝,我的爱,我的精神支柱,我的一切……它并且暗暗嘲笑自己的主人:你们永远也不会知道黑豹在什么时候到我们家来做过客,我没有得到主人的允许就勇敢地迈开了自己的生活之路。你们失算了,现在我的孩子已经顺利地来到世间,你们惊奇吧,后悔吧,晚了!
  邵亦波完全不知道也完全不必考虑这只猫在想些什么,她所尊重的只是自己的感情、自己的尊严。一提起爆肚隆,她就感到恶心,他们家的猫——那只野猫,怎么能有资格配雪妮?在这个高贵的家庭,怎么能让雪妮养育这种野种?耻辱!莫大的耻辱!
  “唉,盲目繁殖就是这种结果!不加控制,必然造成物种退化!”俞天牧摇晃着缺根弦的脑袋,连连感叹,但也仅仅是感叹而已,“算啦,等下一窝吧,下次我一定给它找个纯种的波斯猫!”
  “那……这一窝怎么办?”邵亦波厌恶地捂着鼻子问。
  “听其自然吧!”他回答。
  “不行,我容不得这野种!”邵亦波很坚决,“你们奶牛场不是经常‘处理’多余的小牛吗?”
  “是啊,”俞天牧说,“可是这小猫怎么处理?猫肉又不能吃……”
  “谁叫你吃啦?扔了它!”
  “啊?扔?”
  俞天牧本能地要去执行妻子的命令,可是当他伸出手去抓那三只幼崽,立即遇到了雪妮敌视的目光,那目光冰冷、雪亮,使他不知不觉地缩回了手。这……这也是三个生命呢,雪妮也是个母亲呢,要从母亲手中夺走它的孩子,需要冷酷和残忍,他俞天牧还从来没干过这种事儿呢,奶牛场“处理”小牛都是由专门负责屠宰的工人去干的,他不必亲自动手,只往家拿现成的牛肉,是谓“君子远庖厨”,既饱了口福,又避免了“杀生”之嫌,两头儿全占。可是今天,他必须亲自去充当屠夫了,在那母亲的目光下,他感到心悸,仿佛雪妮在谴责他这个卑劣凶残的刽子手!他的手颤抖了……
  “窝囊废,扔啊!”邵亦波最看不上的就是她的丈夫这种怯懦无能,“连个猫都不敢惹,还能成什么大事?还他妈的‘无毒不丈夫’呢!扔!”
  俞天牧好歹也算个“丈夫”,被老婆这么一激,便拿出丈夫气概,摩拳擦掌上前去,直扑雪妮的三个小心肝宝贝儿!
  雪妮怎肯放手?它紧紧地护着自己的孩子,弓着腰,竖起尾巴,炸开胡须,伸出利爪,圆睁双眼,怒目而视,嘴里发出严厉警告:“呜!呜!”这是告诉它的主人:人啊,你们也有子女,也知道母亲的心,可为什么你们人的心这么冷、这么狠,连我这刚出世的孩子都不能容?来吧,你只要敢上,我今天就跟你拼命!
  俞天牧被它那叫声震得肝儿颤,一低头,避开那刺眼的目光,伸手去抓那三个小小的肉团,雪妮噌地一跃而起,朝着昔日的主人、今日的仇敌又撕又咬!俞天牧的手上、胳膊上,顿时划出了一道道的血痕,疼得大叫:“妈吔!”
  “扔!快扔!”邵亦波在紧急之中不曾乱了方寸,赶紧拉开通往阳台的门……
  俞天牧忍着剧痛,抓起那三个黑白相间的肉团,扔出门去,三个幼小的生命在空中画了三道流星般的弧线,从六层楼的高度坠落下去……
  “哇……”雪妮的心被撕裂了!它放开了仇人,随着自己的孩子,纵身跳下了高楼!

  同类的哀鸣惊动了蜷卧在女主人卧室窗台上的密斯黄,一个激灵站了起来,竖起耳朵听,想知道外边发生了什么事。从声音判断,那恐怕是雪妮?唉,雪妮,密斯黄已经很久没看见雪妮了,自从那次它被轧断了腿,行动不方便了,主人也不放它出门了,怕再次被人所害。其实,密斯黄自己心里明白,它的受伤没有任何人的责任,都怪自己太疏忽了,心只在黑豹身上,把一切危险都置之不顾了。现在,它和黑豹也被隔开了,出不了门,它再也不能像过去那样寻找黑豹,它夜夜呼唤着它,也不见它前来。它不恨黑豹,而且非常感激黑豹,在它负伤的那个夜晚,黑豹守着它,给了它力量和温暖。聋二爷送它回家,黑豹一直跟着护送,那么富有责任心。聋二爷半道儿把它扔在垃圾箱旁边儿就不管了,如果没有黑豹在,它也许会由于伤痛和寒冷而死去。黑豹用自己的体温温暖着它,用舌头舔着它腿上的伤,它就觉得不那么疼了,也不那么冷了,直到天亮它的主人找着了它,它得救了。但是它的主人却恩将仇报,那块砖头差点儿把黑豹砸死,幸亏黑豹逃得快!从那以后,它就再也没看见黑豹的影子,没听见黑豹的声音。它怀念黑豹,苦苦地喊着它,等着它。黑豹一直没有来。它后来就不再叫了,它懂了,终于懂了,黑豹并不爱它,并不属于它。黑豹所给予它的不是爱情,而是友情,同类的温情。黑豹并没有计较它过去和雪妮的争吵,在它遇到困难的时候,仍然给了它兄弟姐妹那样的友爱,这也就够了,它何必非要把黑豹从雪妮的心中抢过来据为己有呢?黑豹的心只属于雪妮,雪妮是幸福的!它现在也不再忌恨雪妮了,雪妮比它年轻,比它漂亮,更重要的是雪妮比它更真挚、更专一,赢得黑豹的心是理所应当的,何必要嫉妒人家的幸福呢?从心底为它们的真诚相爱、美满结合而祝福吧!……但是,从刚才的那一声惨叫,它似乎预感到雪妮遭到了什么不幸,它应该表达一下关心,给予一些帮助,如果可能的话。
  密斯黄拖着残腿,在窗台上乱转。窗户关得很紧,通往阳台的门也关得很紧,它没法儿出去,急得拍打着玻璃,“喵,喵”地叫。它跳下窗台,一瘸一拐地走出女主人的房间,走向通往楼道的大门。大门当然也关着,住楼房的人决不会敞着大门。它用头顶着门,用前爪抓着门,但是无济于事,一只猫的力量不足以打开人锁上的门。
  不到下班时间,两位女主人都不在家,家里只有老头子林盛杰,坐在空荡荡的客厅里,独自烦恼。这间客厅和这三套房子的住宅,从今以后将不再高朋满座、就筹交错,因为他已经离休了。他亲手创建的公司已经不再属于他,人们将很快忘记他,什么决策都不必征求他的意见,什么宴会都不必请他出席,什么外宾都不必和他会见,什么部下都不必再向他讨好、谄媚、请客、送礼……他的那个时代已经结束了,今后将要忍受长久的冷落和寂寞,不习惯也要习惯。但这些还不足以使他过分伤心,他亲眼看见许多老战友、老同事、老朋友、老搭档都走了这条路,他能例外吗?他遗憾的是在卸任之前打了一个平生最窝囊的败仗!
  迈克尔·詹姆斯走了,捞足了票子走了,可是,他运来的那全套灯具却全是冒牌儿货:商标是美国的,产品是香港的,而且,各项指标中有百分之八十不合格!林盛杰并不是外行,而且他手下有高级工程师和鉴定人员,这是蒙不了的!他当然要索赔。可是,灯具的使用单位——那家饭店的董事长、他的老战友却另有一番计议,而且话说得推心置腹:“要索赔嘛,你出面好啦,合同是你们公司签订的,你跟人家打官司去!你答应向人家提供一切优惠,并且自动免检,关了抽屉再开抽屉,恐怕打不赢,到头来还丢了‘国格’、‘人格’!何况,你已经是该离休的人了,还想带着一屁股擦不净的尿走人吗?三思吧,伙计!要是打不赢,趁早忍了肚子疼,吃了这个哑巴亏,只当是又交了一笔‘学费’,这又不是没有先例,翻过这一篇儿就算啦!那批灯具嘛,你既然买到了手,我当然只能接着,要是砸在你手里,我就太不够交情啦,反正我这儿按你说的数儿造的预算,上边儿早就批准了,再闹反复有什么好处?老伙计,你离了,我还没离呢,让我这把交椅最后这几天儿坐得安稳点儿吧!那些灯具照样儿装上就是了,管它什么牌子、什么型号?我就不信谁能登上梯子爬上去研究去!”
  天知地知你知我知,就这。
  他娘的!林盛杰只想骂人。骂他的老战友?不能怪人家,当初是他找上门儿去,自告奋勇要承担那批灯具的进口,吹得天花乱坠,如今弄成一摊烂泥,人家不跟他翻脸,蒙受了巨大损失(尽管这损失是国家的)还想着顾他的脸儿,他还能说什么?骂迈克尔·詹姆斯?那个一肚子坏水儿的洋鬼子是该骂!可是,怎么骂呢?当初投标的外国公司有十几家,实力雄厚的有的是,可他为什么偏偏挑上了迈克尔·詹姆斯呢?他当时就是瞅着这小子顺眼,甘愿牺牲一切利益(尽管这利益是国家的)去跟他套近乎,弄得木已成舟,全部手续都完备、都合法,再跟人家打官司就等于木匠戴枷——自作自受!谁知道他做这一切的真正动机?他自己知道,迈克尔·詹姆斯也知道,可是坏就坏在这个最重要的条款只停留在口头上而并没有写到合同上去——那是不可能的!结果是事出有因、查无实据,洋鬼子翻脸不认账,拍拍屁股走人,他呢?赔了女儿又折兵,丢盔卸甲还不算,还在街坊四邻面前丢人现眼!让他“忍了肚子疼”?忍不下去哇!
  多亏老战友的理解、包涵、宽慰再加上为之“擦屁股”,使他以囫囵尸首站完了最后一班岗,狼狈逃窜似地离开了总经理的座位,从而也就永远结束了几十年的宦海沉浮,留下了永久的遗憾!
  那只猫吵得他心烦。他近来脾气变得异常暴躁,什么都不愿意听见,什么都不愿意看见,只想一个人躲到与世隔绝的地缝儿里去,摆脱人间的一切烦恼。而这当然也做不到,他这三套房子并非神仙洞府,而处在闹市包围之中,他无法回避那喧嚣的嘈杂,难以无视那攒动的人群。一听到汽车的喇叭声,他就想到自己再也不能把那辆“皇冠”卧车随叫随到;一听到小贩儿的吆唤声,他就想到自己再也没有本钱和权力去做任何交易;一看到窗下走过成双成对儿的青年男女,他就想到那被人涮了个够却至今无处兜售的女儿;甚至一看到电视里的英语节目,就使他立即想起那个十恶不赦的黄毛儿,永远也不想《跟我学》了,学了还有什么用?他现在恨世上的一切,恨所有的人!他要报复,可惜又没有报复的能力了,连一个拄着拐杖的邵亦波他都对付不了,他曾找到昔日任过职的公安局,试图阻止俞倩倩的出国,无奈他走了多年,茶早就凉了,人家说,俞倩倩的一切手续都合法,对这个已经削职为民的前副局长、前总经理一笑置之,谁会为了他而得罪重点统战对象邵亦波和美籍华人威廉·邵以及正牌儿的美国公民、“中国人民的朋友”迈鬼不·詹姆斯呢?
  他烦躁地踱出客厅,走进自己的房间。这是他和相依为命的老伴儿孟招娣共同的卧室,双人席梦思床上摆着两条锦被,两只枕头,象征着他俩一起度过的那些日日夜夜,枕边说过多少窃窃私语,做过多少深谋远虑,到头来一切落空,这个贤内助帮他成过多少事儿呢?这个心胸狭窄、有勇无谋、嘴短舌长的混蛋娘们儿,一辈子只会给他裹乱!没有她,林盛杰再蠢也不会追到爆肚隆跟黄毛儿打架去,打得算什么玩艺儿!
  那只猫还在叫。他恼火地追到女儿的闺房,想收拾收拾它。密斯黄并不在这儿,闺房里空无一人,只有满壁生辉的组合家具、锃亮崭新的电器、一尘不染的地毯,还有梳妆台前那些品种齐全、名目繁多的化妆品。唉,可怜的女儿,她还没被打击、挫折所摧垮,还在百折不挠地“捯饬”自己,试图重打锣鼓另开张,为这个万事俱备的新房招来女婿!还有那一天吗?林盛杰已经失去信心了,他站在女儿的镜子前,照着自己松皮耷拉、虚泡囊肿的脸,那瘪瘪的鼻子、稀疏的鼠须、黯淡的眉毛和一对儿太小又太哀伤的小眼睛,使他目不忍睹,他似乎第一次发现自己并不像过去感觉的那么美,并且由此而想到堪匹配、珠联壁合的妻子和一脉相承的女儿,相信那些化妆品都是多余的了!
  那只猫发疯似地叫。他怒气冲冲地跑出去:追寻不着,最后才发现密斯黄在撕咬着大门。“这个鬼东西!你也在这个家待腻啦?滚!”他拧开锁,推开门,一脚把那只瘸猫端出去:甭在这儿恶心我啦!
  他关上门,把肥胖的身子倚在门上,闭上眼,喘着粗气,仿佛门外有持枪的强盗,有句命的恶鬼,他堵住门,就把一切噩梦挡在外边了。
  他就这样站了许久,忘了该干什么,不该干什么,好像什么也不想干了,什么也不用干了,他的一切事儿都完了。他希望在这条胡同、在他曾经工作过的公司、在整个儿北京城,谁也不要再记着这个林盛杰,把他忘了,好像没有这个人一样。他甚至希望倒退几十年,回到他出生的那个穷乡僻壤小山村去,压根儿就没出来干什么“革命”,也没当什么官儿,到如今也是一辈子过来了,没露脸,也没现眼,无非就是吃几十年老玉米面贴饼子、糜子面儿粘饽饽吧,孟招娣也只配跟他过那种日子!说不定到现在也过得不错了呢,女儿不至于嫁不出去,他也没有“离休”这一说,承包点儿责任田让老婆去种,自己可以搞一搞乡镇企业嘛,当个董事长或者总经理——奇怪,怎么总忘不了官儿瘾?
  “嘀嘟!嘀嘟!”门铃响了,他吓了一跳:“谁?”
  “我,我呀!”孟招娣在门外亲切地说。
  是老婆回来了。
  他打开门,孟招娣进家来满面春风,迫不及待地告诉他:“那件事儿,办妥啦!”
  “什么事儿?”他摸不着头脑。
  “爆肚隆的事儿!”孟招娣一边儿往里走,一边儿脱外衣,“他们开店的房子是赁的人家的公房,这叫转手出租,政策不允许的!我一个电话过去,他们所里就满口答应:收回,今儿就勒令姓隆的搬出去!哼,领教领教老娘的厉害吧!”
  老婆挺得意,林盛杰却无动于衷。
  “给你出了这口恶气,还不高兴?”
  “这算什么?把一个小小的爆肚隆当对手,也长不了多少光彩!”

  日落黄昏,斜晖西照,胡同里暖洋洋、懒洋洋,不倦的人流像往常一样拥挤着,攒动着,该卖什么的卖什么,该买什么的买什么,爆肚隆的突然倒闭似乎并没引起什么震动。“沿有鸡蛋还不做槽子糕了?’,这话是真的,爆肚降关门了,自会有爆肚张”、“爆肚刘”开张,想吃爆肚儿的人决不会就因此没地方吃去!
  隆长生带着老婆胡莲凤和小儿子隆德海,含着眼泪把桌椅板凳、锅碗瓢盆收拾利索,恋恋不舍地摘下乾隆御题的金字招牌,装上排子车,走人。短命的爆肚隆兴旺了不多时,再次覆灭,重新振兴恐怕无望了,且别说地盘儿难赁,资金也够戗!上回一场架招来了灭顶之灾,派出所、房管所、工商局一起来找麻烦,账还没算完,罚款到底得多少还难说呢!讲理?上哪儿讲理去?打架不是呣们挑的头儿,转赁公房的也不止呣们一家儿,做买卖呣们按月交了税的……可是这些都讲不清了!当初开买卖的时候,老大德江、老三德湖都极力反对,表示不沾边儿,也许他们说得对?现如今一垮台,他们就更不沾边儿了,连聋子老二也躲得远远的,他不是有个正经工作单位嘛,怕受了兄弟的连累,躲了。这回帮忙搬家的,只有佟玲姑娘!
  隆德海拉着车前头走,佟玲帮他扶着,怕掉了东西。她低着头,眼睛只盯着路面,不敢看周围的人,尽管这些人她都不认识。她艰难地迈着脚步,回味着自己走过的饱含屈辱和痛苦的路。唉,她的位置本来应该在舞台上、在屏幕上,为什么沦落到这个地步呢?怪俞飞飞吗?怪隆德海吗?他们都不曾主动去找她,是她自己,唉,为了出国而投靠了那个流氓,为了毕业后能分配在北京又匆匆忙忙依附于这个小痞子,结果却什么都没得到,自己的本钱输得精光!她永远也不会忘记被派出所拘留的时候所受的那种羞辱,逼着她交待一点一滴的细节,听得那么津津有味,流氓!警察也是流氓!她知道自己没犯罪,决够不上判刑,但是人家有法儿治她,打电话让学院来领人,这就把她的人格、饭碗全毁了,受了个“记大过”处分,而且“毕业之后不予分配”!她和隆德海一样,成了无业游民了,她不敢回老家去,只好跟着他混一时算一时。她想动员隆德海跟她一起到外地去算了,躲开熟人,找个地方卖爆肚儿去,艰难创业,混一口饭吃吧!出国留学的人不也是得打工挣钱、端碗刷盘子嘛!她这样宽慰自己。

  “滴铃铃……”电话铃声响了。
  邵亦波拿起电话:“喂,哪里?”
  “妈妈,您好!”一个娇柔、亲切的声音响在耳畔。
  天哪,是倩倩打来的长途!
  “倩倩,你疯了?有事写封信来就行了,干吗打电话?这可是国际电话,一分钟要花……”
  “您放心,我有钱!妈妈,今天我可以跟您谈二十分钟!”
  “我知道你有钱!”邵亦波笑了,“那还不是人家詹姆斯先生的钱?他好吗?”
  “好个屁!那个家伙是个骗子,他这儿根本没有什么公司,只靠一只皮包,从咱们那儿的土老帽儿手里赚点儿钱!我把他甩啦!”
  “甩啦?”邵亦波吓了一跳,“那你的生活依靠谁?”
  “我找到舅舅了,他一见我就非常喜欢,还后悔过去和我们联系得太少呢!”倩倩的情绪是那么好,显然是一帆风顺、万事如意,“今天打电话的钱就是舅舅给的!他让我先住他家,以后再说……”
  邵亦波轻松地舒了一口气,从心里感激她的哥哥,毕竟是切不断的血缘呀,哥哥终于真正成了她的靠山了!
  “妈妈,”电话里,倩倩继续说,“舅舅给我介绍了一个朋友,这个人是个亿万富翁,我准备跟他结婚,这样就马上可以拿‘绿卡’了,您和爸爸、哥哥都可以用探亲的名义来了,我们全家人都在这儿团聚,多好啊!”
  女儿给她报告的好消息简直比邵亦波做梦相的还美,
  “倩倩,”她在兴奋之余当然还要问问女儿,“那个人,多大年纪?”
  “大了点儿,”倩倩说,“七十五……”
  “啊?你怎么能嫁个老头子?比你爸爸还老……”邵亦波的心情又沉重了。
  “这有什么?妈妈,”倩倩的声音却显得那么无所谓,“人生就是这么回事儿,互相利用吧!年纪大的不是还可以死得早点吗?要是我的计划实现得快,也不一定非在一棵树上吊死,把这个老家伙再甩了就是了!您放心,我懂得怎么样保护自己,记着您的话呢:不见真佛不烧香,不见兔子不撒鹰!”
  女儿突然成熟了,成熟得有点儿放肆,有点儿忘乎所以!儿行千里母担忧,当妈的如今不在她跟前,也只有由她去了。邵亦波本来就已经做好了让倩倩做出“巨大牺牲”的精神准备,本应泰然处之,只是她希望女儿的牺牲尽可能小一点儿。“倩倩,你可一定要谨慎,遇事三思而行!也别这么瞎嚷嚷,说话要温文尔雅,保持自己的风度!”
  “不碍事,妈妈,”倩倩笑着说,“这儿的人听不懂中国话,我骂他们,他们还朝我乐呢!哼,这些混蛋美国人,想耍我,倒一个一个地让我耍了!”
  邵亦波开怀大笑,十六年培养了一个接班人,培养得这么出色,青出于蓝而胜于蓝,当妈妈的放心了!
  电话整整通了二十分钟,娘儿俩痛痛快快地聊了个够,互道珍重,约好下次通话时间以保证全家人都听到大洋彼岸的亲人声音,邵亦波才挂上电话,笑盈盈地站起身来,觉得像插上了翅膀,在太平洋上空邀游!
  “当啷!”她的那根用了十多年的拐杖被碰倒了,她一脚踢开,用不着了,她以后再也不用任何拐棍儿,可以昂首阔步地走路了!
  惟一使她觉得对不起女儿的,是她在电话中不得不说了一句假话。倩倩在电话里问她:“雪妮好吗?您可得给我好好儿养着啊,我下次回去就把它带来!”她顺口说:“好,好,你放心!”其实,她还不知雪妮的死活呢!

  爆肚隆在“扫地出门”的时候,把犄角旮旯里的瓶子罐子都没丢下,惟独没见着那只黑豹。黑豹不知上哪儿去了?也许是看见主人垮台,怕以后没有羊肚子下脚料吃了,就自谋出路去了?
  夜幕降临了小胡同,高楼矮舍都被一片苍茫黛色所湮没,街上的行人渐渐稀少,万家灯火闪闪烁烁,每一个窗口里都聚拢着被血缘关系扭结在一起的人,每一家都有一本难念的经,古往今来,莫不如此。每一个白天都把它所给予人的压力推到夜晚,让他们分散到各个家庭去品味、去咀嚼、去消化,每一个夜晚都酝酿、孕育着第二个白天,再去承受新的压力,有欢乐,也有痛苦。人们永远也不会真正厌倦生活,因为总觉得第二天比今天会活得更好。
  在高楼与矮舍之间,有一片小小的空地,不足以盖房子,也不曾开辟为道路,只是一片空地,荒芜着,没种树,也不长草,只有一些零碎的砖头瓦片,和无法儿详细统计品种和数目的垃圾,住楼房的往这儿扔,住平房的也往这儿扔,这儿以巨大的耐性和涵养,兼收并蓄,包容一切。谁也没想到要清理这儿,谁也不打算经过这儿,连专找僻静地方搞对象的青年男女也不上这儿来,嫌这儿太脏了。
  但是,这儿也有生命,三个死了的,三个活着的。垃圾堆上,躺着三只刚出生就被剥夺了生存权利的猫,在它们旁边,蹲着三只饱经风霜的猫,一只黑的,一只白的,一只黄的。它们久坐不动,也不喊不叫、不哭不笑,只是默默地对视着,回味着过去,思索着将来。它们都觉得互相之间长期以来了解得很不够,而一旦了解了,又觉得很可怕,可怕的是它们都无法理解、也无法驾驭的这个世界。它们永远也不可能真正理解人类。人,太复杂了!
  黑暗中,三双明亮的眼睛,像六团磷火,六颗星星……

  (发表于《花城》1989年第1期。中国文联出版公司1989年出版《沉浮》单行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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