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道是无情却有情





  人冬以来的第一场雪。
  雪并不大,像从天上扬下细细的粉尘,不成团,也不成片,散散碎碎,静静地洒落,因而也就并不惊扰人间。昨天晚上电视台在新闻联播之后的天气预报中就已经以十分肯定的语气做出了“北京,小雪……”的预言,但并没引起人们的注意,觉得不像要下雪和降温的样子。北京人向来对天气预报不大相信,“有一搭,无一搭”,报准了就说是“蒙着了”,报不准就加以嘲笑和谩骂,好像气象台和电视台串通一气要捉弄他们似的。中国人十分看重诚实的美德,最怕被人欺骗,最恨骗人的人,而最起码、最简便易行的报复手段就是骂,然后,视情节的轻重和对方的强弱再考虑是否升级。但这回气象台和电视台都侥幸不会挨骂了,因为从后半夜起,那项预言就开始兑现,天上往下掉粉末儿,虽然不大,总也算是小雪无疑。等到了天明,屋顶上、院子里、马路上也就积了薄薄的一层白雪,于是,家庭妇女开始抱怨昨儿晚上没把院子里的贮存大白菜挪到屋里或者至少盖上一层草帘子,以至于冻得邦邦硬;出门上班的人开始发。陛骑车要摔跟头或者公共汽车要借故磨洋工,今儿非迟到不可,这个月的奖金也就“悬”了。总之,也要骂一通,骂的是天。
  胡同里添上这场雪倒是好看多了。那高高低低的院墙和房舍,本来都是灰突突的,现在凡朝天的一面儿都变白了,因而也就显出了层次。白的块面、白的线条把单调的灰色切割成不规则的几何图形,像一幅匠心独运的版画或者精心制作的照片。胡同当间儿的那条窄窄的柏油路也整个儿铺上了白毡,把烂菜叶子、碎纸片儿、香蕉皮、烟头儿、吃糖葫芦剩下的竹签子……都掩盖起来。昨天乱哄哄的那些小贩儿大都销声匿迹,他们进城做买卖本来就是为自个儿合适而不是为什么人“雪中送炭”,天儿不好就歇了。于是胡同里清静了许多,那雪并没有很快被践踏成污泥浊水。当然也没人去清扫,如今人们连门前雪也懒得扫了。况且雪还在下。
  炊烟缭绕,香气四溢,卖小吃的铺子照常营业,他们的买卖不会被这场雪所影响,讲究的吃主儿还专爱挑这种天儿下馆子,拥炉赏雪,别有滋味儿。
  北京城里,关注这场雪的还有两个人。一个是逍遥公子俞飞飞,他昨儿晚上就准备好了照相机,今儿一早爬起来就奔楼顶平台,从那儿望前门楼子,望脚下的小胡同,咔嚓咔嚓拍了好一阵子,然后还要去到处跑一跑,找角度。这样的雪景他决不会放过。另一个是洋人迈克尔·詹姆斯,他也注意到了昨晚的天气预报,并且希望这场小雪不要落空,能下得大些更好。但他不是为了拍照,也不是为了赏雪。
  昨晚,他已经躺在床上了,又被电话铃声叫了起来。他犹豫了一下才去接,因为他不知道对方是谁。
  “是我,”对方并不报姓名,因为是熟人,“迈克尔,你这几天上哪儿了?打了好几回电话都找不着你,我还当你挪地儿了呢!”
  是林晓洁打来的,语气亲切而又急切。
  “林小姐,”他还像过去一样称呼她,彬彬有礼,不显得过分亲昵也不流露过分冷淡,“我如果搬家一定会告诉您的,这几天实在太忙了,事情太多……”
  “合同都签完了还忙什么?该好好玩玩儿了!”
  “不,我尊敬的小姐,您是一位优秀的医生,却不大了解商业,对我来说,这种时候往往是最忙的,合同只是一张纸,而它代表的是一座酒店的全套灯具,我要保证把这一切都如期交到林总经理的手里,还要做很多事情。这不仅关系到我的信誉,而且关系到中国方面以及您的家庭的利益,所以……”
  “所以你就忙得顾不上见我了?唉,你不知道,人家还有话要跟你说呢!”对方连埋怨带感叹,但那情感分明是娇滴滴、缠绵绵的。
  如果这电话是俞倩倩打来的,迈克尔·詹姆斯说不定会马上爬起来就跑去见她,可惜是另一个人!如果说,这个人在合同签订之前对迈克尔·詹姆斯还有些用处而不得不应付的话,那么,现在就已经完成了她的历史使命于是也就可以扔在一边不管了。林晓洁确实帮了他很大的忙,没有她,他这个在美国根本数不着的商人恐怕很难设想有承担为中国一家大酒店进口全套灯具的运气,林总经理之所以在众多的、富有实力的竞争者之中惟独对他垂青并且给予种种优惠,原因就是林总经理家藏一位待嫁的小姐,而且他迈克尔·詹姆斯的国籍、年龄、相貌以及婚姻状况都符合需要。
  作为一个美国商人,他当然不会不懂得在国际贸易和间谍活动中司空见惯的“美人计”,但林总经理使用的“丑人计”却使他吃惊,更为滑稽的是这一“计”的结果倒给迈克尔·詹姆斯带来了莫大好处,而并非不精明的林总经理却甘愿代表自己的公司步步退让,这真是天下少有的奇闻。当然,代价是:林晓洁成了迈克尔·詹姆斯的“未婚妻”。他一想到这三个字就忍不住暗暗发笑,真是活见鬼,我竟然会向那个丑八怪求婚!现在,戏终于演完了,迈克尔·詹姆斯也就迫不及待地要退场了,他极力回避和林总经理接触,像躲避瘟疫似地逃脱林小姐的纠缠和追逐,可惜却也不大好摆脱。他至今一想起那天晚上林小姐送给他的那个甜蜜的吻还觉得反胃,本想以一千美元作为“报答”,结果却把对方的情思越牵越长。是的,事情还不算完呢,“人家还有话要跟你说呢”,他知道她要跟他说的是什么事儿,下边就是订婚啦,结婚啦,等等。开玩笑!你等着吧!他极力想拖,拖到他离开中国,就不再受这个缠绕了,可是人家不,几天不见还怪想你的呢,有什么办法!
  “当然,当然,”他只好沿着原有的轨道继续滑行,话说得言不由衷含含糊糊可叫对方听着还挺是味儿,“等我忙完了手头的事情,还要去拜访您,也许过几天就有好消息带给您,我说的是,我已经去信办未婚公证书……”
  “公证书没办完你就不来吗?真是死心眼儿!明天就来吧,明天是礼拜天,我在家没事儿,您回家来吃饭,啊?”
  听听这个热乎劲儿,“回家”!好像迈克尔已经当了她家的女婿似的!
  “好吧……”迈克尔·詹姆斯无可奈何地答应了,又补充了一句,“如果明天天气好,我一定来!”他记起了天气预报才这样说的。他知道中国人很喜欢挑好天气办好事儿,而刮风下雨往往可以作为改变计划的理由,在过去和中国人的交往中经常听到“嘿,这天儿……”、“对不起,天儿不好,我来晚了”、“今天下雨,×长没来”之类,真正“风雨无阻、不见不散”的时候不多,至于“下小刀子顶铁锅也得去”则纯粹是一种夸张的说法儿而已,不必兑现的。他希望雪能为他制造托词。
  雪一直下到天亮,上午九点多了还没停,而且纷纷扬扬越下越大了。
  但是雪并没有能挡住迈克尔·詹姆斯的路,他还是来了。一辆出租车停在胡同口,他走了下来,朝那座孤零零的大楼走去。这座楼,既让他厌恶,又令他神往。
  他把大衣领子竖起来,并且戴上了一副口罩,大部分脸就被遮住了。头上还特地戴了一顶鸭舌帽,盖住了那一头鬈曲的黄发。帽沿再拉低一点儿,外国人的特征就几乎全没了,只是有点儿像侦探或者间谍,也就不去管它了。
  大楼门口进出的人很少,可能是因为礼拜天,也可能是因为下雪。当他确信没有人注意他时,就缩着脖子钻进了楼,并且习惯地不乘电梯而沿着楼梯爬上去。在既不停电、电梯也没出毛病的时候,居民们除了有意练腿劲儿之外没有爬楼梯的必要,好像是专门为迈克尔·詹姆斯而准备的。
  他一口气爬上了六楼,看到楼道里没有人走动,就急忙转过身去,往左拐,没有几步就到了“619”门口。
  他按了门铃。
  邵亦波为他开了门,“噢,詹姆斯先生,您冒着雪来了?”
  “您好,夫人!”他摘下帽子、口罩,并且脱去大衣,满面春风地说,“冒着雪出门更有意思,我在饭店里住的那个房间就挂着一幅画,叫……叫《踏雪寻梅》嘛!”
  “嗯,您对中国文化很有研究!”邵亦波接过他的大衣,挂在过厅里的衣架上,就把他让进客厅,毫不在意他鞋底上的雪踩脏了地毯。“倩倩,詹姆斯先生看你来了!”她喜气洋洋地叫着女儿。
  “啊,迈克尔!”俞倩倩从自己的闺房里走出来,并不掩饰自己的喜悦,往客厅走去,她现在也和林晓洁一样习惯于直呼其名地叫他“迈克尔”了。她的雪妮也随着女主人往客厅跑去,因为它直觉的反应这个叫“迈克尔”的人和对虾有关,自然是欢迎的,“喵——”
  邵亦波又忙着为迈克尔·詹姆斯沏他爱喝的柠檬红茶。
  俞飞飞出去拍照片还没回来,俞天牧今天不上班,正在厨房里整治他昨天带回来的小牛肉。
  “这个迈克尔,是不是来得太勤了点儿?”俞天牧看到妻子那喜滋滋的样儿,心里觉得不是滋味儿。
  “你懂什么呀?属他妈乌龟的,遇事只知道缩脖儿,没别的能耐,就欠没人理你!”邵亦波懒得向他做什么解释,往茶杯里沏上开水就端走了。
  客厅里,迈克尔·詹姆斯正跟俞倩倩聊得热乎,一日不见,如三秋兮。
  “你一来,又把人家复习功课的时间给冲跑了。你不知道我们期末考试有多可怕,一到这时候就能压死人!”俞倩倩撅着小嘴儿说。
  “我就是来救小姐的命的,”迈克尔·詹姆斯盯着那张由于做出来的愁容而更妩媚动人的脸,“人生最宝贵的是青春,是生命,而不是什么功课!不要理睬那些考试,应该……应该……”他突然找不到一个恰当的词儿,伸出食指点着自己的眉心,努力准确地翻译自己要表达的意思,“及时行乐!”
  “唉,可惜我没有这个权利呀!”俞倩倩感叹。
  “为什么没有?人生的权利属于每一个人,这要靠自己去争取!”迈克尔·詹姆斯的蓝眼珠儿闪闪发光,“美国的学生,生活得很轻松,他们想干什么就干什么,无人过问。考试的办法也和中国不同,拿下了一门功课的学分再学另一门,大学读几年都没有人管你……”
  “远水解不了近渴!”俞倩倩摊开十指尖尖的两手,做了一个无可奈何的姿态,“我跟大学还隔着一道门槛呢,还等再熬两年才能拿到高中毕业的文凭……”
  “有什么必要再等两年?”迈克尔·詹姆斯诡秘地笑了笑,“既然您的母亲在教育界是一位知名人士,难道不能为女儿想办法弄到一张毕业证书吗?我知道,你们这里任何事情都可以走‘后门’,当然要付出代价的,这一点,我可以提供……”
  邵亦波端着茶走了进来,听到这里,会意地笑了:“詹姆斯先生。您比中国人还了解中国!”
  “夫人,这完全是为了中国人嘛,为了您的女儿!”迈克尔·詹姆斯并不承认自己的狡猾,眼神里表现出一片真诚,“您做出了第一步,我就可以做第二步了,让俞小姐尽快地实现她的愿望!”
  “听见没有?妈妈!”俞倩倩的烦恼被冲淡了,迈克尔描绘的未来,激起了她改变自己生活轨道的强烈愿望,简直有些迫不及待了。她伸出纤美的双臂,勾住妈妈的脖子,当着客人的面就撒起娇来。
  “听见啦,听见啦!”邵亦波微笑着答应,她相信在这个世界上没有她办不成的事儿,迈克尔·詹姆斯出的这个主意她以前也不是没想到过,只是外边儿没有个可靠的人接应,如果她的混蛋哥哥威廉·邵能像迈克尔这样主动地伸出援助的手,她何至于等到今日呢!
  “谢谢妈妈!”俞倩倩轻松地舒了一口气,本来像磐石一样压在她心上的期末考试仿佛烟消云散了。
  “别谢我,应该感谢詹姆斯先生!”邵亦波在这关键时刻提醒女儿别忘了恩人。
  “谢谢迈克尔!”俞倩倩送过去一个柔媚的微笑,当着妈妈,她当然不会去吻他,十六岁的少女也还缺乏老处女林晓洁那样的勇气和脸皮。
  “不必客气,小姐,能为您效劳是我的荣幸,但愿我能永远拥有这样的机会和权利!”迈克尔·詹姆斯表现出无比的恭顺和虔诚。他从口袋里掏出一只小小的方形锦盒,双手递过去,“小姐,为了预祝您的成功,请接受我的这点礼物!”
  俞倩倩接过锦盒,轻轻地打开来,一条金光闪闪的项链盘在里边,像一条微型的金蛇。
  迈克尔·詹姆斯伸出手去,拈起那条项链,金蛇被拉直了,呈现一个光灿灿的“V”字,下端缀着一枚精致的鸡心饰,里边镶着他本人的一张小小的照片。只是现在他并没有打开来,重要的是先让对方收下。
  “啊,简直太美了!”
  “你喜欢,我就太高兴了!”
  他亲手给她戴在脖子上,一个激动得腾云驾雾,一个陶醉得灵魂出窍。
  邵亦波轻轻退了出去,她不想在这个时候碍年轻人的事儿。
  她又跑到厨房去,想和丈夫商量商量今儿请客人吃什么。
  俞天牧压根儿没有招待这位客人的意思。他影影绰绰地听到客厅那边儿传来的说话声,心里就很不舒服了,“哎,我说,没亲没故的,可别接受他的礼物!我看这小子没安好心!”
  “好心?你周围的人谁对你有好心?这年头儿好人不多。”邵亦波冷笑着说,“你瞅着他不顺眼?我还想把女儿嫁给他呢!”
  “什么,什么?”俞天牧一听就翻脸了,“你这个人净搞歪门邪道,简直不知羞耻!不行,我的女儿决不能走这条路,要出去留学,凭她自己的真本事,宁可求她舅舅帮忙也不能靠这个人!”
  “哼,你要脸,你走正道儿,坏事都让我一个人干了,为了这个家,我装猫变狗什么丑没出过?就差没去当婊子养活你了!窝囊废,你他妈的也算个男人?”邵亦波挖苦起自己的丈夫来,就完全不必卖弄斯文了,语言泼辣粗野、百无禁忌。这才是她的本色,和认字不多的邻家主妇孟招娣也没有太大的不同,“凭本事?你的女儿有上大学的本事吗?浑身上下,值钱的也就是那张脸蛋儿,再舍不得,就他妈的一无所有了!靠我那个六亲不认的哥哥?你又不是不知道,那是个百分之百的混蛋忘八蛋,他肯帮我?”
  “不帮就不帮吧,我们在这儿生活得也挺好,哪儿也不去!”俞天牧不想和妻子斗嘴,因为斗来斗去,十次他准得输九次半,他历来怕老婆。于是就赶快撤,撤到原地不动,安于现状。
  你撤她不撤。“你老小子一个人留下来‘铁心务农’吧,上半辈子的罪我可受够了,政策一会儿一变,说不定到老了都落不下个囫囵尸首!你不走,我跟倩倩、飞飞走。到时候你可别后悔!”
  俞天牧最怕这样的威胁,如果妻子儿女都离开了他,这个家就完了,他这个货真价实的“窝囊废”不知该怎么活后半辈子?几十年来,他在单位里、在社会上都是一个被别人牵着鼻子的角色,叫干活儿就干,叫挨整就挨,无招架之功,更无还手之力,如果不是有个逞强的老婆给他撑腰,并且现在又打着“侨眷”的招牌,他哪儿能像个人儿似的?他不能离开老婆!
  “可是,”他仍然不能完全接受老婆指出的这条路,“让倩倩嫁个外国人?这……”
  “这有什么?”邵亦波嗤之以鼻,“典型的小农观念、封建脑壳!现在都是什么时代了?电影明星都争着嫁外国人呢,你还觉着不合算?哎,你不是提倡‘远缘杂交’嘛!”
  俞天牧被噎住了!邵亦波“以子之矛,攻子之盾”,搬出了畜牧技师自己说过的理论,可是他说的是动物呀,却没有想到邵亦波把这一理论扩展到了人,而且具体应用到自己的女儿身上,这使俞天牧恼怒了!他想打老婆一巴掌,不敢打;想破口大骂,不敢骂;憋了半天,只说出了一句软弱无力的话,这句话倒也是他的心灵的痛苦呻吟:“不,倩倩太小了,她才十六岁……”
  “是啊,迈克尔三十六,比她整整大二十岁,是差得太多了!”邵亦波也长长地叹了口气,她并不是不心疼女儿的人,但是,她的运筹帷幄却并不能因此而动摇,得想法儿开导丈夫同时也是开导自己,“可在国外这也算不了什么,小姑娘嫁老头子的有的是,不就是为了继承遗产嘛!何况迈克尔也不算老,又没结过婚,他的家底儿,将来还不都是倩倩的?没有这个摆渡的,咱们谁也走不了,为了这个家,也只好让倩倩做出牺牲了!”
  俞天牧半天没出声儿,他心里头七上八下,像有两个小人儿在打架,一个说他的理儿,另一个说他老婆的理儿,争得面红耳赤,谁也不服谁。他不敢跟老婆真这么吵,只是这么想,他希望再找机会趁迈克尔不在的时候慢慢儿地商量,不急于做出决定。他的脑袋似乎真的缺根弦,“转弯子”很迟缓,正像每次在搞运动的时候听党委书记做动员报告时一样,紧跟也跟不上,就干脆老牛破车随大流,走着瞧。“不过,”他还是忍不住说出自己的担心,“要是上了这小子的当呢?”
  “你放心,”邵亦波自然听得出这话的意思,就给他吃一颗定心丸,“我是干什么的?不见兔子不撒鹰!”
  外边儿有人按门铃,话说到这儿赶紧煞车。
  “谁呀?”她一边往大门走去一边问。
  “我。”外边儿是个女声,倒是熟人。
  她从门镜里往外一看,果然,是邻居“613”的主妇孟招娣。她心里一惊:这老家伙上这儿干什么来了?难道是来跟踪迈克尔?但她却不能不开门。
  “哟,孟处长,您有什么事儿?”她把门开了一半儿,挡在那儿,没有让客人进来的意思,想站在这儿就问明白,好快点儿打发。
  “没什么,邵老师,”孟招娣却不像是跟踪盯梢儿的,也不像是来找岔儿打架的,面带笑容,和和气气,“您这儿有姜吗?这天儿,也没法儿买去,劳驾借我一块儿!”
  “噢,”她放下心来了,“真不凑巧,我们家也没有姜了,真对不起!”其实她厨房里有的是姜,既老且辣,只是今天不想借,怕这个老家伙唠叨起来没完,万一碰上迈克尔就不大好解释了,“今天我们家有外宾,您看我正忙着接待,就不留您坐会儿了!”
  这就是撵她走的意思。在中国,无论官方和民间,“接待外宾”都被看做是一桩很神圣的事儿,想必对方可以理解。
  “哎,那就不麻烦了,”孟招娣也无意要进来闲聊,转脸就往回走,一边走还一边唠叨,“呣们家也是为了接待外宾呀,要不,缺点儿什么也就凑合了!”
  邵亦波关好了大门,听着楼道里的脚步声走远了,这才又回到厨房,跟丈夫商量一个眼前的实际问题:“看来中午迈克尔得在这儿吃饭,你看给他吃什么?”
  俞天牧说:“你发话吧!当厨师的能有多少自主权?”
  他说的倒也是实情。在这个家庭,他差不多就只是个厨师,负责一日三餐,平时连午饭也是他在上班之前基本做好了,家里人只须到时候热一热,因为女儿在学校人伙,只有邵亦波和儿子在家吃午饭,而且儿子常常跑得一天不见影儿,家里的午饭只有邵亦波一个人,自然简便。晚饭才是全家聚餐,俞天牧下班回来先进厨房。这是多年的惯例,已记不起自何日始。邵亦波是不干这等琐事的,不但由于自视出身高贵,而且也没受过这项训练,小时候有她妈,妈死了以后又有丈夫接班。丈夫怕她而且疼她,不让她那纤纤素手淘米洗菜,因此她保养得很好。但是丈夫缺乏主见,大事儿小事儿都听她的,连每天、每顿吃什么,都要向她请示,她发布命令,他去执行。有时还要现场指导,一个袖手旁观,颐指气使,一个唯唯诺诺,身体力行,颇像主人和仆人、司务长和厨师。
  可是今天,丈夫的听命态度却多少含有一些不合作的味道。她白了他一眼:“你甭跟我来这个‘哩哏儿楞’,请客也不是为我一个人,这个家人人有份儿!吃吧你,鼠目寸光的货!”
  俞天牧是属铁匠的砧子的——不敲打着点儿不舒坦,这么训他两句,就不敢言语了,耷拉着眼皮,拿刀,拿案板,拿锅,拿盆儿,准备接受指示。邵亦波却没发话,转身出了厨房,往客厅走去。
  客厅里,迈克尔·詹姆斯急忙从俞倩倩身旁闪开,不大自然地站在那儿,搓着两只手,俞倩倩坐在沙发上没动,脸上红红的。不知他们俩刚才在干什么,只看见雪妮在旁边打转儿,望着他们,挺好奇的样子。邵亦波只当什么都没注意,笑盈盈地改换了刚才和丈夫说话时完全不同的腔调儿:“詹姆斯先生,今天中午就在家里吃便饭,全部是西餐,好不好?俞先生的烹饪手艺很不错的哩,正宗的法国风味儿,您喜欢吗?”
  “很好,谢谢!”迈克尔·詹姆斯恢复了常态,微笑着向她点点头,有点儿像日本人那样鞠躬哈腰、礼节周全,“不过,作为一个外国人,来到中国就更希望享受中国菜,正像你们中国人反而对西餐感到新鲜一样,我想您可以理解!”
  “噢,也许舍近求远、见异思迁是人的本性?”邵亦波接茬儿接得快,这话儿说得轻松、幽默而不流俗,像是一句笑话又像包含着某种哲理,这就把迈克尔·詹姆斯和她之间在吃饭问题上的截然不同的意见凋和起来了。既然客人喜欢吃中餐,她马上转舵:“中餐也好嘛!您说说,最感兴趣的是什么?俞先生会做扒牛肉条、焖牛肉片、酱爆里脊、牛肉煎丸子……”她一口气报出了一大串菜名儿,全在“牛”字上做文章,牛肉出在牛身上,奶牛场畜牧技师家里的牛肉可是大大的有。
  迈克尔·詹姆斯却又一概未予领情。“我还是……”他说,“还是喜欢具有北京特色的风味儿食品。夫人,可以不可以请俞小姐一起到外边找一家餐馆……我是说这样就不必打扰俞先生了!”
  不知邵亦波是否已经听明白,迈克尔·詹姆斯并非不喜欢西餐也并非不喜欢执牛肉条、馏牛肉片……真正的意图,用直截了当的中国话说干脆就是想跟妙龄女郎俞倩倩出去遛遛!
  “噢,”邵亦波赶紧再转舵,这个凡事自个儿拿主意的女人今儿个出奇地随和,她这样曲意逢迎别人的时候可不多,“那也好,就去全聚德烤鸭店吧?要不,就上鸿宾楼,反正都不远……”
  迈克尔·詹姆斯却说:“我倒是更喜欢清淡一些的风味儿小吃,比如爆肚儿……”
  “爆肚儿?”邵亦波傻了眼,她这回紧跟了半天,到底也没跟上,这个洋鬼子的喜好让她出乎意料!“詹姆斯先生,您怎么……也吃那些杂碎?”
  “杂碎好吃!”迈克尔·詹姆斯联映蓝眼珠儿,“它比那些松软油腻的东西更能刺激人的食欲,咀嚼起来非常有意思,因为它介乎生熟之间,要稍稍费一点儿力气才能嚼碎,乐趣也恰恰就在其中,就像我们追求一样东西,完全不费力气就轻易得到,也就缺乏一种征服感,索……”他又把食指顶着眉心,寻找那个说起来也要费点儿力气的词儿,“索然无味!当然我明明知道,你们所说的‘肚儿’就是牛羊的胃脏,里面包着半消化状态的食物,接近粪便,但是吃起来并不觉得它脏,反而觉得那残留的一点儿羊粪气息非常亲切,使人想起旷野、草原,好像回到了游牧部落的原始时代……”
  他说的是些什么玩艺儿?俞倩倩听着听着几乎要呕吐!她向来极为看不起爆肚儿之类,还有那像刷锅水似的豆汁儿,在她眼里,那是下九流的人的食品,是北京愚昧、落后的象征,是中国的耻辱,怎么倒对了洋人的胃口呢?
  邵亦波和女儿抱有同感,但她既不想批判爆肚儿,也不打算开导迈克尔·詹姆斯,她的既定方针是投其所好,既然你喜欢,吃爆肚儿又省钱,又何乐而不为呢?于是将自己的意愿来了个一百八十度的急转弯,“也好,那就一块儿去尝尝吧,我还长这么大从来没吃过这名扬四海的东西!我打电话叫辆出租车,咱们上隆福寺,那儿有个清真馆子卖爆肚儿!”
  “不用去那么远,夫人,”迈克尔·詹姆斯以行家的口吻说,似乎他比这一家北京人还熟悉北京,“你们附近就有一家专卖爆肚的餐馆,我在那儿吃过,餐馆的名字叫‘爆肚隆’!”
  “‘爆肚隆’?”俞倩倩听到这个字号,不但极为吃惊,而且十分沮丧!在她眼里,隆德海的那间小门脸也配叫餐馆?她这样的大家闺秀进那儿吃饭多跌份儿?况且,她还和隆德海有过一次不愉快的遭遇,因为她的雪妮,对了,她头一次见着迈克尔就是在那儿!“我……不想去,咱们还是在家里随便吃点儿什么算了,外边还下着雪……”她寻找着借口,极力想改变迈克尔的这个馊主意。
  迈克尔·詹姆斯倒非常坚决,也许是想到那个有纪念意义的地点去重温他初遇俞小姐的美好感情?“走吧,美丽的小姐,踏着白雪去吃爆肚儿,是别有一番情趣的!”
  邵亦波向女儿使使眼色,示意她不要再执拗。她比女儿想得开:陪着外宾到哪儿都跌不了份儿,外国人参观中国的茅坑都可以上电视!
  俞倩倩只好顺从妈妈,也是为了不得罪迈克尔,慵慵懒懒地站起身来,去穿她的大衣和靴子。
  这边儿,邵亦波也赶紧武装自己,身上穿暖和了,还就手儿拢了拢头发,往脸上抹了一层奥琪速消皱纹粉蜜,嘴唇上涂上淡淡的口红,朝厨房里交待了一声:“老俞,你就做自个儿的饭吧,我们陪客人出去吃了!”
  其实,她明明知道迈克尔·詹姆斯没有邀她同去的意思,但她却不能不奉陪,十六岁的姑娘交给个洋人带出去随便逛可不是个事儿,她可是“不见兔子不撒鹰”,谁也别想钻她的空子!
  迈克尔·詹姆斯当然只有在心中遗憾,他总不能明说谢绝老太婆陪同,于是穿上大衣,戴上帽子,蒙上口罩,像个特务似的跟着她们走出了门儿。俞倩倩不明白这家伙为什么要捂得这么严,更不明白他为什么不坐电梯而偏爱走楼梯。不明白只好自个儿去想明白:也许美国人就是这样的习惯?对外国人的一切怪异表现,中国人习惯于这样自我解释。
  三个人下了楼,踏着雪,向胡同里走去。白雪上,留下了一大两小的三行脚印,还有邵亦波手中的拐杖戳戳点点的一溜痕迹,出门儿的时候,她总是习惯地带上这件道具,这在下雪天倒也不显得多余。
  爆肚隆不远就在前头。但愿这顿饭他们能吃得满意,嚼出点味儿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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