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众里寻他千百度





  林晓洁没有听从她母亲的安排留在家里“捯饬”一整天等那位贵客,仍然去上班了。因为她昨天下班前没有接到父亲的电话因而也就没有来得及事先请假,如果今天早上等妇产科主任到了办公室再临时打电话说今儿她不去了显然不合适,事后她会落下许多埋怨,因为她这个科实在太忙了,一个萝卜顶一个坑儿,她不去,别人就得替她承担看好几十个病人的工作量,必然会挨骂。而且她自己觉得,被她诅咒为“和生育机器打交道”的事业,要她一天不干倒还问得慌。她的那个诊室充满了烦恼也充满了笑料,可以占上她难以打发的时间、填补她难以排遣的空虚,倒比待在家里有意思。家里太无聊了,面对着“万事俱备、只欠女婿”的房间,面对着她那一对儿满脸横肉、除了权术之外对什么都不懂也不感兴趣的父母双亲,她只能感到人生毫无意义,只能感到无穷无尽的惆怅和悲哀。所以她一早就上班走了,但她答应晚上早一点儿回来,决不会误了吃晚饭,也就是说一定保证和那位客人见面儿。
  老两日儿当然没有这么轻松,女儿一走,他们就投入了紧张的战斗。林盛杰是总经理,在公司里没人敢管他,自不必去八个钟头坐班,今天的主要工作日程是在家里迎宾;孟招娣身为人事处长自然也用不着向别人请假,今儿她要跟老头子密切配合,争取“招婿”胜利。林盛杰给公司里打了个电话,让秘书把车派来,并且让司机顺便带来一箱啤酒、一箱可口可乐。车子来了,他就让司机拉着总经理夫人去采购,孟招娣一边儿骂着物价太贵一边儿又赞扬自由市场比国营商店的态度好,就走走停停、讨价还价、挑挑拣拣把东西都买好了,计有:肥母鸡一只、话鲤鱼一大条、黄花儿鱼三斤、鲜虾二斤半,其余的青菜、蘑菇、豆腐、葱、姜、蒜自然也都兼顾,不必细述。一切都送回来,她就让司机给她杀鸡拔毛、刮鱼鳞、择青菜,粗活儿都完了,再拉着她去了一趟全聚德,买了一只又肥又大、外焦里嫩的烤鸭,当然还包括薄饼。采购工作结束已是中午时分,她就及时地把司机打发走了,当然不会留这位司机吃了午饭哪怕是一碗热汤儿面再走,更不会让他参加今天的晚宴。她时时不忘人是分为等级的,平起平坐就不成世界。她和她的丈夫平时最讨厌的就是在一些宴会上司机也跟着就座,今天一切都由她做主当然就不会这样了。
  整个儿下午,孟处长都在厨房里辛苦。她家里是不用保姆的,是雇了个临时工,每个星期来两个钟头帮她大扫除,扫完了就走人。因为她认为雇佣一个乡下丫头会助长农民流向城市的不良风气和好逸恶劳的心理,尽管她和她的丈夫都是从乡下来的。还有一个重要因素是她家经常要商量一些决不能泄露给外人的事儿,因此也就不能“养”一个坐探。这样一来她就必须亲自动手做一切家务,好在她十分乐于伺候丈夫和女儿。进城三十年来,她的口音虽然始终未能脱去家乡的“怯”调儿,皮肤也依然粗得像土坷垃、牙板儿黄得像玉米豆儿,但其他的长进还是不小的,除了在整人方面练就了一套过硬本领之外,厨房的手艺也渐渐精到了,早已跟家乡的菜团子、拨鱼儿、贴饼子、炒老倭瓜告别了,她会做清蒸鸡、白斩鸡、辣于鸡、怪味儿鸡,红烧鱼、红炯鱼、糖醋鱼,连寻常的青菜、豆腐都可以变换出许多花样儿,有些绝招儿待会儿在宴会上再卖弄不迟现在可以不提。这些本事主要是“吃”出来的,多年来她不知跟着丈夫逛过多少馆于吃过多少宴会,一分不掏,受益匪浅。林盛杰吃出了水平,她却同时学到了手艺。到了像今天这样儿在家里招待贵客、为女儿物色佳婿的时候,主妇的烹饪手艺就显得特别重要,她必须把吃奶的力气都使出来!
  厨房里的工作告一段落,她又赶紧洗了手,“捯饬”家里的门面。三套房子、六间居室,住着挺宽绰,收拾起来倒也很费时,今儿不是临时工来大扫除的日子,她就义不容辞。她用吸尘器把所有房间里的化纤地毯都吸得灰星儿不留,并把所有的家具都擦得放光。重点放在女儿的房间和客厅。好比说卖东西吧,这两样儿一个是包装纸,一个是里边的货物。待会儿吃饭就在客厅,她早早地把大圆桌子搬进去了,凉菜和啤酒、可乐不妨先摆好,筷子、小碟儿也摆好,她并且默默地想好了,让老头子和客人对面儿坐,她和女儿对面儿坐,这样,女儿就正好挨着客人了。
  她的“糜子黄”窜进了客厅,在她脚底下乱转悠,看那意思是想上桌子。这家伙昨儿晚上溜溜儿地叫了一宿,今儿白天又蔫蔫地睡觉,也没吃东西,这会儿横是饿了,也不管是招待谁的,就敢抢吃抢喝,唉,让晓洁惯得不是个样儿啦!但是,今天老太太可没心思宠这只猫了,赶紧伸手一抄,拦腰把“糜子黄”抱住,关到卫生间里去,把刚才切下来的鱼头、鱼尾巴搁到猫食盘儿里,塞进卫生间,让它躲在这儿慢慢儿地吃去,省得待会儿客人来了它跟着裹乱。
  这时候,一只手摁响了“613”的门铃,客人到了。
  林盛杰赶紧迎出去,连声“请进,请进!”把客人往客厅里让。
  “哟,您来啦?”孟招娣顾不得猫了,急忙从卫生间跑出来,恰好和客人打个照面!她心里正在懊悔不该让猫耽误了工夫,使得她还没来得及拢拢头发、换换衣裳,想对客人解释一番,一抬头,却愣住了;怎么,这位客人是个黄毛儿、蓝眼珠儿的外国人?而巨瞅着还怪面熟的……
  站在她面前的外国人也愣了!
  林盛杰以为是老婆“怯场”,赶紧说:“我来介绍一下,这位是美国的迈克尔·詹姆斯先生,这位是我的夫人孟招娣女士!”
  迈克尔·詹姆斯愣愣地看着这位总经理夫人,不大自然地伸出手去,用他那带着怪味儿的中国话说:“噢!我们见过面,就在昨天,在那个爆……爆肚隆……”
  孟招娣想起来了,一股热血猛地涌到脸上,那张干巴巴的黄脸顿时成了霜打的紫茄子!此刻,她恨不能有个地缝儿让她钻进去!天底下的事儿咋会这么巧呢?她在局里当处长那人五人六的阵势儿,人家没看见;她坐着小汽车在街上兜风、逛商场、大把大把地花钱的派头儿,人家没看见;偏偏让人家看见了她像个家庭妇女似的抱着只猫,在脏胡同儿里跟一个最不值一提的隆德海打架!这回跌份儿算跌到家啦!她低下头,伸出冰凉的手,跟人家握握……
  林盛杰并不清楚昨天的奇遇详情,便笑笑说:“咳呀,詹姆斯先生太不了解中国了!您怎么能屈尊光临爆肚隆那么个小店儿呢?北京的五大饭店、八大楼才充分显示我们的水平呢,呢,就说我内人的手艺也比爆肚隆强上不知多少倍,今天就可以品尝品尝了,请,请里边坐吧!”
  迈克尔·詹姆斯带着满脑子问号一肚子惊奇走进了林家的客厅,他看到客厅里一尘不染的地毯、精美的壁纸、闪闪发光的吊灯、领导新潮流的沙发和电器,看到当中大圆桌上已经摆好的精致杯盏和色彩绚丽、造型优美的冷荤拼盘,心里确实感到中国人果然不可轻视,他们并不都像台湾报纸说的那么穷,这位林总经理的家即使放在美国也并不显得寒酸。他从桌上的菜肴以及从林总经理那非常自信的介绍中完全可以想像今天这顿饭会吃得令人难忘。但是,这一切还都不足以使他惊奇和纳闷儿,他现在不可理解的是,为什么林总经理要娶这个天下最丑的老太婆?而且这个老太婆怎么会生出那么美的女儿?他认定昨天看到的那位妙龄女郎是孟招娣女士的女儿了。
  客人在沙发上落座,孟招娣献上了茶,迈克尔·詹姆斯连声“谢谢”,未待喝茶,又说:“对不起,我要去一下洗手间……”
  “噢,这儿,这儿!”林盛杰连忙引他到卫生间门口。
  趁这会儿工夫,孟招娣匆匆忙忙地去拢头发、换衣裳,并且把林盛杰叫过来,以丝毫也不亚于迈克尔·詹姆斯的惊奇和纳闷儿,小声儿问丈夫:“你怎么给晓洁介绍了个外国人?”
  林盛杰诡秘地笑笑,昨儿晚上他有意没把客人的姓名和国籍告诉妻子、女儿,就是要让她们吃一惊。“外国人怎么啦?”他说,“这小伙子不错,他那个公司资金很雄厚,可以做我的长期合作对象!”
  “又不是给你找对象,我说的是晓洁嘛!”孟招娣瞪了他一眼,“嫁个外国人,还不让人笑话?”
  “谁笑话?”林盛杰不以为然,“现在是对外开放的时代,我们的家庭也不能‘闭关锁国’喽!你知道现在的姑娘们心目中的男子汉是什么样儿的?一米八的个子,外国国籍,兜儿里嘛,美元大大的有!你呀,封建脑壳再不开化可就赶不上趟儿喽!”
  孟招娣几十年来习惯于夫唱妇随,但是这一回,在招婿问题上丈夫突然来了个急转弯,使她很难马上适应,咂咂嘴说:“你说的也是,可我这心里头……还是觉着这……黄毛儿蓝眼珠儿的洋人当女婿,怪别扭的,你没瞅见吗?他手上的汗毛都那么长……”
  “咳,你净注意这种鸡毛蒜皮的小事儿!没关系,时间长了,慢慢儿地就习惯了。”林盛杰拍拍老婆的肩膀,“你还想对人家搞种族歧视?人家要是能不歧视咱们就不错喽!”
  “怎么?你还没跟他说搞对象的事儿?”孟招娣刚刚让脑壳跟着丈夫转,又觉着这事儿好像还没有谱儿。
  “外国可不兴父母包办,我哪儿能先把话说在前头?今天只不过安排他跟晓洁初次见面儿,联络联络感情,有个好印象,再一步一步地进行……”林盛杰向老婆交底,总经理心里有一整套部署呢!
  “噢……”孟招娣似懂非懂,但她相信丈夫的话是没有错儿的,理解的要执行,不理解的也要执行!
  那边儿,迈克尔·詹姆斯走进了卫生间,冷不防看见脚下有一团灰黄的茸毛,吓了一跳!幸亏他是个男人,没像西方女士那样大惊失色地尖叫起来。仔细一看,原来是一只猫,在津津有味地啃鱼头、鱼尾巴。这只猫,他倒也是认得的,有过一面之交。他哑然失笑,一边洗手,一边琢磨:中国真是个不可思议的国度,怎么能把洗手间和猫窝两者混用呢?他当然不便向主人发问,只好入乡随俗,不去干涉,并且为了表示友好,还伸手摸了摸那只猫的脑袋……
  这一来,惹了点儿麻烦,猫误会了他的良好动机,以为是要抢它的饭碗,便胡须倒竖、脊背高耸,厉声大叫:“呜——哇——”叼起尚未吃完的鱼头,冲出卫生间,“鼠窜”而去!
  那边儿,林盛杰夫妇被这突如其来的叫声惊动,赶紧中止了战略部署,迈着碎步儿跑过来,迈克尔·詹姆斯正站在卫生间门口发愣,喃喃地说:“对不起,我妨碍了你们的猫……”
  “噢,这碍什么事儿呀?”孟招娣想起了她刚才把猫安顿的地方,明白了原委,讪笑着说,“咳,呣们家这个‘糜子黄’没见过世面,您可别见笑!”
  迈克尔·詹姆斯又是一愣。孟招娣所说的“糜于黄”竟然歪打正着,被他听懂了,便讨好地说:“不,不,我很喜欢你们的这位‘小姐’!”
  孟招娣又给弄拧了,心说:呣们小姐你还没见着哩,就喜欢上啦?于是重新把客人让进客厅,喝茶。孟招娣这时已经换上了花呢的料子服,不再局促,摆出处长的派头儿来,并且从兜儿里掏出一张自己的名片,双手递过去。这个小小的步骤,老头子忘了,她可没忘!
  迈克尔·詹姆斯赶紧掏出自己的名片跟她交换,孟招娣接过那全是洋文的名片,装做认真地看了看,自然跟没看一样。而她的名片却使她在迈克尔·詹姆斯心中增加了一些分量:原来倒没看出她还是个处长哩!忙说:“噢,孟处长,幸会,幸会!”这小子到中国来的次数不多,中国话倒预习了不少,在关键时刻恭维两句,很有利于“联络感情”。
  你敬我一尺,我敬你一丈。现在,孟招娣已经觉得这个迈克尔越看越顺眼了,瞧人家洋人还会说中国话,两样儿全齐,这不是挺好嘛!她巴不得今儿这事儿能成,遗憾的是到了这会儿了晓洁还没下班儿,真急死人啦!
  “詹……詹先生,”她忘了这小子姓什么来着,就这么省事儿地叫了,“您喝茶,喝茶!”女儿没出场,晚宴不便开始,便只好没完没了地拿茶涮人家,一边儿想法儿往正题上扯,“晓洁说话就到家,她一回家咱们就吃饭!”
  “小姐不在家吗?”迈克尔·詹姆斯问,在一个外国人听来,孟招娣那张“怯”口所说的“晓洁”和“小姐”很难区别,便又长了一个见识,以为在中国父母也要尊称女儿为“小姐”,何况客人!“小姐在哪所学校读书?”
  “她早就大学毕业了,学医的,”这回轮到林盛杰颇为骄傲地回答他了,“她现在在一所很著名的医院当大夫——doctor!”还不失时机地用上了《跟我学》中的简单词汇。
  “噢,doctor!”迈克尔·詹姆斯露出惊讶的神色,“在美国,医生是一种崇高的、受人尊敬的职业!没有想到,小姐年纪轻轻就已经取得了这样的成就!”
  这当然使林盛杰夫妇听得心中滋润无比,只是有一点儿小小的顾虑:晓洁并不像迈克尔·詹姆斯估计得那么“年纪轻轻”,但愿待会儿别让他看出来就好了。
  客厅里的大座钟敲响了六点,天已经完全黑定了,可是晓洁小姐还是没有来。林盛杰夫妇坐立不安了,两人小声儿嘀咕说:“要不……”“要不就咱们先吃吧?别让客人傻等着!”
  “不,不,一定要等小姐回来再吃饭!”迈克尔·詹姆斯却表现得极有礼貌极有耐性,他盼望着昨天晚上匆匆一见的那位留长发、着红装、娇柔妩媚的妙龄女郎快些归来,昨夜的一瞥搅得他心神不宁、夜不成寐,实在没有想到今天便能够重睹芳颜并且共进晚餐,他当然要等,饿着肚子也要等!
  林盛杰夫妇极为感动,便耐下心来,搜肠刮肚地陪客人说话儿,等着女儿。
  他们说的话,迈克尔·詹姆斯绝大部分没有听见,他心里只惦记着还没露面儿的美丽的姑娘。他一边不停地喝茶,一边愣着神儿端详脸前的这一对儿老夫老妻,越看越觉得这两人不像是夫妻,倒像是兄妹,怎么长得一样啊?身材都那么矮而胖,皮肤都那么黄而粗,五官都那么该大的不大、该小的不小,眼珠儿几乎被肉眼泡儿遮没,只露出鬼火儿似的两点,鼻梁塌陷,鼻头儿却极丰满,且布满小小的丘陵,嘴唇肥厚得惊人……总之,这简直像一对儿那种肥头大耳、粗身子短腿儿、浑身松皮耷拉的澳洲狗!上帝啊,你在创造万物的时候使用了什么魔术?怎么会使这两个丑八怪奇妙地结合并且生出了那么一个仙女似的小姐!
  林小姐终于回来了。不等她进门,孟招娣立即迎上去,堵着她问:“你怎么到这会儿才着家?客人都等急啦!”
  “咳,您不知道!”林晓洁气喘吁吁地脱去外衣,解释说,“今儿他妈的败兴,来了个‘超标二胎’,过了月了,没法刮,给她引产,妈的又哭哭啼啼地不干……”
  “得啦,得啦!”孟招娣极不耐烦地拦腰截断她这么一大套,往里边推着她说:“快点儿,擦把脸,换换衣裳!”
  来不及了!迈克尔·詹姆斯听说他朝思暮想的美人儿回来了,已经急不可耐地迎了出来:“您好,林小姐!”
  林晓洁一愣:唔?还是个洋的?
  迈克尔·詹姆斯的这一愣更比她愣得大发了!怎么?变了?昨天还是芙蓉出水,今天成了黄花凋零?面前这位集中了她父母形象中所有“精华”的小姐,把他弄懵了,心猿意马被惊得鸡飞狗跳!
  “我来介绍一下,这就是小女,doctor林晓洁,”林盛杰又来这一套,洋溢着父亲兼月老的自豪感,并且为自己亲自担任今晚这出戏的总导演而相当得意,“这位是美国朋友……”
  迈克尔·詹姆斯听他说出自己姓名的时候,感到有生以来的最大悲哀!因为他从那声调中听出了林总经理似乎也有与他相同的但又心照不宣的意向,而在他弄清了面前的这位小姐确实就是林盛杰的女儿之后的一秒钟之内已经彻底放弃了那个意向。他当然不能当面流露这种悲哀,只能耐着性子彬彬有礼地伸出手去,“林小姐,认识您很高兴!”尽管他自己知道这句话有多么虚伪。当他握着那只骨节儿突出皮肤粗糙的手时,他心中不禁掠过另一个侥幸的设想并因此脱口而出:“林小姐有几个姐妹?”
  “咳呀,还‘几个’呢?一个就让呣们操碎了心喽!”孟招娣不无感慨地说,这倒是实话。
  但这句话又似乎显得有些露骨,林盛杰担心会被客人听出有急于将女儿嫁出去的意思,赶紧加以补充和矫正:“如今的父母都是子女的奴仆,我们家是‘二仆一主’,共同伺候一位公主,倒是符合独生子女的政策噢!”
  他说完,大笑。老婆也跟着傻笑,女儿也跟着羞答答地笑,迈克尔·詹姆斯也只好跟着无可奈何地笑。完了,他想,没有第二个小姐了!
  林晓洁一脸的倦容褪去了,她本以为今天被“介绍”来的一定也是个“大龄青年”,未必合适也未必能成,所以并没抱多大希望,但此刻,脸上放出了光彩。她虽然也和母亲一样在刚刚见到这位洋人的时候感到意外,但并不需要像母亲那样在思想上“转弯子”,毕竟是年轻的一代,她立即想起了某些“影星”、“歌星”远嫁洋人的榜样,并且立即在心中张开了理想的翅膀,她感到由衷地兴奋,没想到自己的父母给她做出了这么令人鼓舞的选择:黄头发、蓝眼珠儿、一米八的个子、护照、美元,这是她这一拨儿人(不能说是“一代人”,因为也有不这样的)心目中的偶像,本来以为可望而不可及,谁知天上掉下来一个迈克尔!总而言之,她一秒钟也没迟疑就爱上了这个美国小伙子,当她被他握着手并且听他说“认识您很高兴”时,她的心幸福地颤抖了,热烈地回答说:“当然喽,我就更高兴啦!”
  “瞧瞧,就别站在这儿说话儿了,”孟招娣笑盈盈地说,“快里边儿坐,咱这就吃饭!”
  于是大家一齐到客厅就座,“嘭,嘭”地开啤酒、开可乐,给客人布菜,热闹起来。林盛杰及时地占住与迈克尔·詹姆斯对面儿的座位,这样,无论女儿坐在哪边儿就都和迈克尔挨着了。林晓洁和父亲配合得特别默契,把各种菜都一个劲儿地往意中人面前的小盘儿里夹,连连说:“尝尝这个!”“再尝尝这个!”被爱情捉弄得太苦又太久的老处女,如同久旱的禾苗,那积极热情主动劲儿即使过分了点儿也是没法子的事儿,林盛杰便不管不问由她去,这比老头子在旁边儿暗使劲儿更直截了当!
  鸡呀鱼呀都上来了,油晃晃、香喷喷的烤鸭也上来了。林晓洁一边儿亲自拿了薄饼,抹上甜面酱,卷上烤鸭片和葱丝儿,递给迈克尔·詹姆斯,一边儿喋喋不休地朝他解释:“您以前吃过烤鸭吗?噢,吃过?那也是在店里吃的,您知道买回家来怎么保持刚出炉的风味儿吗?告您说吧,我妈有绝招儿:先把一锅油烧开了,往烤鸭上一浇,赶快拿快刀趁热往下剔肉,就跟刚出炉的一样!”
  迈克尔·詹姆斯暗暗称奇,接过来一尝,果然外焦里嫩,满口生香,心想:这要是昨天见到的那位少女给卷的可就更香了,可是她在哪里呢?
  遗憾的是主人完全没有觉察出客人在品尝美味佳肴时那痴迷陶醉的神情的真正内涵,见他吃得高兴,更加殷勤相劝,鸡鸭鱼肉一齐进攻,使得迈克尔·詹姆斯招架不住,并且从心驰神往中醒来。他越来越意识到这顿家宴的用意并不在他和林总经理与他之间的贸易合作而和这位难以使人产生怜爱之心的小姐有着更直接、更密切的关系,并且真正明白了林总经理在买卖上对他特别“关照”的真正原因,因而也就越吃越沉重。他为了免受这位小姐的折磨而不得不寻找他认为更愿意谈的话题:“林总经理,关于进口灯具的事,我已经给国内发了电传……”
  林盛杰却眯着半醉的小眼睛拦住说:“生意的事情今天就不谈了,詹姆斯先生这样诚心诚意地愿意和敝公司长久合作,我们当然应该提供一切优惠。今天只叙私人友谊,你们年轻人可以多谈谈……”
  孟招娣也跟在一旁帮腔敲边鼓儿:“一回生,两回熟,往后就成了朋友啦,常来玩儿,在家里吃点儿什么都舒心,甭见外,可不就跟自个儿的家一样嘛!”
  话越说越近乎越说越露骨,迈克尔·詹姆斯越听心越跳。要是把他跟这位小姐拴成一对儿简直不可想象,他当然死活也不会干,但主人毕竟又没有直接说出这句话,而且他也不愿意放弃与林总经理已经基本谈妥的那笔买卖,因而他只好硬着头皮装傻充愣并且话还说得让人家爱听:“谢谢,为我们的友谊合作,干杯!”
  一家子人都站起来,争着和他碰杯。林盛杰眼看好事有希望成就,心里高兴,晕晕乎乎差点儿把杯子撞碎。林晓洁没喝啤酒光喝可乐却似乎也醉了,脸红心跳,一双不大也不漂亮的眼睛中流露出万种风情。可怜迈克尔·詹姆斯虽然从心眼儿里不敢看她却又不得不微笑着朝她点头,因为他在北京饭店听几个与中国人做买卖的老手告诫说:在这儿,美国人直来直去的那一套最好先收起来,中国人的处世格言是“逢人只说三分话,未可全抛一片心”,和他们打交道尽可以虚伪并且一定要有长久的耐性,买卖常常是在宴会桌上做成的而“公事公办”却不大灵,如果能在小恩小惠上表现得慷慨大方则可以收到奇效,等等。他一边默诵着这些生意经一边思考着对策,心想为了得到林总经理的诸多优惠倒也不妨虚与周旋,面前这位貌不惊人的林小姐未必能吃了他!
  想到这儿,他竟然做出了完全违背自己情感的举动,从西服口袋里掏出自用的一只袖珍计算机,双手递给林晓洁:“小姐,原谅我事先没有准备,不能送给您更有意义的礼物,这件‘小玩艺儿’(这个词儿他说得很地道),也许对您有用!”
  他估计得不错,有些中国人只须以计算机、打火机、指甲刀之类的“小玩艺儿”就可以打发得眉开眼笑。林晓洁在接受他的礼物时的神情简直是受宠若惊,肉眼泡里渗出了激动的泪水。她的双手微微地颤抖,无限珍爱地抚摸着那洋字母已有些磨损的计算机,犹如捧着定情之物!她的父母自然也兴奋不已,互相交流着眼色,显然心中已经“一块石头落了地”!
  晚宴以极佳的情绪收场。
  “咱们撤吧,”林盛杰哈着腰,伸出右手,做出一个邀请的姿势,“詹姆斯先生,请到那边儿房间里坐坐,这儿……”
  他这句话没说完,看了看杯盘狼藉的圆桌,那意思是让老太太慢慢儿地收抬去。迈克尔·詹姆斯便客随主便,跟着走出了客厅。其实,孟招娣也根本不趁这会儿收拾餐具,一家三口陪着客人走进了林晓洁的闺房。这本是老两口儿设计好了的一个步骤,要展示一下那“万事俱备、只欠女婿”的新房而已,却做得不露痕迹。
  新房在女儿上班走之后已由老太太精心地收抬过,现在一走进去便觉满目生辉。仿丝绸壁纸塑料压膜顶棚磨花吊灯都是林总经理的建材公司的经销品,占了半个房间的咖啡色镶金线的组合柜是从罗马尼亚进口的,彩电录像机收录机音响设备都是日本原装名牌儿,一张双人席梦思床显眼地摆在窗前,两条叠得有棱有角的被子用的都是杭州出产的真丝面料儿,并排一对荷叶边儿枕头上绣着“驾凤和鸣”的图案,素花条儿床单下面露出两双拖鞋……这一切都强烈地向客人展示着某种强烈的愿望,遗憾的是在迈克尔·詹姆斯心中产生的却是一种别的联想,他总觉得似乎林小姐一直是在什么人的陪伴下生活的,而房间的主人则忽略了这一点,诚所谓“智者千虑,必有一失”。
  “林小姐,您生活得很舒适!”迈克尔·詹姆斯随口说,他不知道自己说这句话是不是出于嘲讽。
  “哪儿呀,空荡荡的,好没意思!”林晓洁不无惆怅地说。她还想说:你来了才舒适呢!可是她爸爸在背后捅了她一下,才咽住了。
  “坐呀,詹先生!”孟招娣忙说,“无儿还早,多待会儿!”
  迈克尔·詹姆斯勉强地坐在了沙发上,心里却想着早点儿走,他担心如果这老两口再从这房间“撤”了留下他和这位林小姐将是多么难熬。和主人的愿望相反,他对这儿丝毫也引不起兴趣,想用房子吸引女婿上门儿这一招儿对外国人来说不大管用。用洋货来打动洋人实际上也很失策,迈克尔·詹姆斯对日本和罗马尼亚的产品并没有特别的好感而且也用不着跑到中国来喝美国的可口可乐。惟一让他觉得新鲜的是北京烤鸭,但他自己到全聚德也照样吃得到。总之他认为自己该告辞了,以免再待下去流露出厌倦的神情而使主人扫兴。
  “谢谢你们全家对我的盛情招待,使我度过了一个愉快的夜晚!”他站起身来说,极力使自己显得真诚,“也许我今天大兴奋了,酒喝得太多了,有点儿头晕,需要回饭店休息!”
  林盛杰和老婆、女儿当然也不便再挽留,于是依依相别。不过林盛杰还是请迈克尔·詹姆斯再待一会儿,他打电话到公司值班室把车叫来送客人走,而不肯让人家雇出租车,这当然也是为了显示自己的“份儿”,在中国,“有车阶级”毕竟是特殊的。
  三口人一起送下楼来,直到车子开走还在寒风中频频招手。
  回到家里,顾不上收拾锅碗瓢盆,又连夜开家庭会议。林晓洁兴奋得脸红心跳,问她的父母:“迈克尔对我很满意,是吗?”
  “那还用说?”孟招娣无限自豪地长出了一口气,“呣们这样儿的家庭,他打着灯笼上哪儿找去?”
  “这只是一方面儿,”老谋深算的林盛杰此刻坐在女儿房中的沙发上,眯缝着眼睛,嘴角挂着微笑,“关键是我及时地捕捉了战机!昨天他刚请了我,今天就请他到家里来,最好不过,免得夜长梦多!要是等他在北京饭店住长了,别人也许会捷足先登!你们不知道,现在有些女的……”他没好当着女儿的面儿再往下说。
  “迈克尔可不是那样的人!”林晓洁好像跟人家有多么长久的深交似的,“您瞅他对我多好?刚见面儿就……”她又在摩掌那只计算机了。
  “东西不在大小,可心的是这点儿情分!”孟招娣忙说。
  “妈,”林晓洁羞涩地瞟了老太太一眼,“我还真没想到您那老脑筋也这么开通了,他可是个外国人呀!”
  孟招娣朝老头子咧咧嘴:“这也是因为你爸做了工作哩,他的主意!”
  林盛杰跷着二郎腿,感叹道:“形势逼人哪!老脑筋给我们带来了什么好处呢?过去我们总说北京是世界革命的心脏,三分之二的人类都在水深火热之中,结果打开窗户一看,比人家落后了好几个世纪!唉,就说‘619’俞家吧,过去他们家比谁不臭?现如今靠着洋亲戚翻了身啦,瞧他们那份儿神气!我呢?过去只认准了一条道儿,没想到乌纱帽是个活的,上边儿说搞就摘,要不是有这个公司接着,就真他娘的威风扫地喽!现在看起来,我的晚年,希望就寄托在詹姆斯先生身上啦,等办了离休手续,得有条后路呀!晓洁,这意思你明白不明白?”
  “明白,我又不是傻子!”林晓洁四仰八叉地躺在自己床上,咋咋呼呼地说,“我早就憋着这股劲儿呢,混出个人样儿来让那个没良心的忘八蛋瞧瞧,别以为他到了美国就可以信性儿地恶心我,姑奶奶现在的这位比他还强,是他妈真正的美国人!”
  她的父母当然一听就懂,她骂的是那个过河拆桥、卸磨杀驴的技术员。重提旧事,不免在心中泛起一片阴影,林盛杰说:“晓洁,要从过去的失败中吸取教训哪,跟詹姆斯先生交往,得慎重点儿,言谈话语要注意文明,别骂骂咧咧满嘴脏字儿!”
  “甭嘱咐,我懂!”林晓洁不耐烦地答应着。
  孟招娣也觉得这事儿的成败还不敢现在就打保票,进一步提醒女儿:“晓洁,要是詹先生问你多大了,你可千万对他说今年二十九!”
  “知道,知道!”林晓洁显然觉得这个提醒完全多余,她已经连续五年“二十九”了嘛,哪儿能忘?没出嫁的大姑娘永远也不让自己过三十岁的“杠杠”!
  明亮的吊灯照着毫无倦意的一家三口,家庭会议一直开到深夜也没有要散的意思。
  大楼外面,夜色正浓,小胡同里的买卖早就关门了,只有稀疏的路灯闪着昏黄的光。一只猫沿着参差的房脊游荡,凄惨的呼唤划破了沉睡的夜空。密斯黄几乎被它的主人遗忘了,而它却在吃饱了鱼头、鱼尾巴之后,趁主人送客的时候溜出了家门,继续不知疲倦地寻寻觅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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