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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处女之家事及其烦恼





  密斯黄在主人的怀抱里仍然对雪妮咬牙切齿。它恨透了这只浑身雪白的雌猫,哼,凭着那姣媚的姿色、甜润的嗓音,就把黑豹的魂儿勾去了,害得它好苦。其实论起情场资格,它比雪妮老得多。它已经在这条胡同里住了好几年,就像人们熟悉所有的街坊一样,它熟悉这里所有的猫,当然,主要是雄猫。它心里有一本账:哪只猫猥琐平庸,哪只猫轻佻放荡,哪只猫英武潇洒,都有数。它最倾心的就是那只浑身浓黑闪亮的黑豹,身材那么匀称,四肢那么矫健,眼睛那么有神,尤其是那根皮鞭似的尾巴,简直是猫类的骄傲。黑豹使它一见钟情。那时候,缩在胡同里头的隆家还没有挂起招牌,门前还经常堆满垃圾,女主人整天钻在垃圾堆里,从别人丢弃的废物中寻宝,自然没有什么像样的食物喂黑豹,黑豹几乎是在没有伙食的情况下长得这么高大、这么壮实,当然,它会抓耗子、捉家雀儿,有时还逮个蛐蛐儿、“唧鸟儿”啦什么的吃吃,总之食性很杂,颇似它的主人那么瞎凑合。女主人外出捡破烂儿、在家扒垃圾的时候,黑豹常常跟在一旁,有时还伸出前爪去帮忙,但它从来没有因此而弄脏自己的毛皮,总是干干净净,颇有“出淤泥而不染”的气度。因此密斯黄并没有因为它的出身低贱而加以藐视,反而更敬重它。自从爱上了黑豹,密斯黄便表现出极大的热情,向它靠拢,向它献殷勤,并且邀请它到自己的主人家去,领略一下那不用抓耗子也能吃得好、住得好的生活,那才是猫应该追求的生活。无奈黑豹对它相当淡漠,几乎没正经答理过它。这使密斯黄很跌份儿、很伤心。一气之下,它另寻所爱,甚至不惜降低标准去靠拢那些它过去看不上的、邋邋遢遢、猥猥琐琐的雄猫,以填补精神空虚。不料又未得逞,猫们都嫌它与黑豹有“来往”因而拒绝“来往”,这真是天大的冤枉。于是密斯黄只好铁了心,再回头去找黑豹,黑豹却更加傲慢了。密斯黄终于发现,原来是因为雪妮扯住了黑豹的心,而雪妮正是它的近邻,它却从来没有提防过!妒火在密斯黄的胸中燃烧,它要报复,要亲手给雪妮一点儿颜色瞧瞧,它要除掉这个绊脚石、拦路虎,把黑豹抢回来!于是,在雪妮从阳台上跳下楼去的同一时刻,它就在悄悄地跟踪了。它一直尾随着雪妮,抑制着怒火看它如何向黑豹飞媚眼儿、唱情歌儿,等待雪妮被爱情陶醉得神魂颠倒的时刻,才猝不及防地跳将出去,要当众教训教训雪妮,必要的话,甚至不惜置之于死地!可惜,密斯黄没有得逞!它没有想到黑豹那个男子汉会从中干扰,混在两只雌猫中间瞎打岔,使得密斯黄不得不“投鼠忌器”;它更没有想到三只猫的主人同时伸出了手去,把尚未决出胜负的战场搅乱了,要不然,未见得它就不能击败雪妮!现在,雪妮靠了保护人,“有恃无恐”,朝它龇牙咧嘴,呜呜地发威,像胜利者似的,哼,你等着,出水才见两腿泥呢!
  无论如何,它们暂时只好休战,虽然各自愤愤不平。更令它们遗憾的是,它们的两位主人却全然不明白这场恶战的起因和是非,双双结成了统一战线,把仇恨都集中到黑豹和它的主人身上去了,而且一路走,一路聊,还聊得挺近乎:
  “我说倩倩,赶明儿咱得把猫看紧着点儿,甭让它们往胡同里乱跑,瞧瞧隆家的那一家子,跟野人似的,要没人瞅见能把咱们的猫宰了吃唆!他们家的那只黑猫,哼,野狗似的,要是把呣们的糜子黄弄串了秧儿可就恶心了!”
  “可不嘛,孟阿姨!”被称做“傅倩”的妙龄女郎脸色微微泛红,抚弄着雪妮说,“我们家的雪妮决不能让它沾边儿!我妈说,赶明儿想办法给雪妮找一只纯种儿的波斯猫,配……”说到这儿,没好意思再往下说。
  “纯种儿的波斯猫可不好找,”那位“孟阿姨”似乎深为所动,皱巴巴的黄脸上两只肉眼泡儿翻动着,“顶好的是毛长、腿短、大耳朵,两只眼睛还不一样,一只蓝的,一只绿的,最可心的就是有这么一只公猫,你妈赶明儿要是能找着,跟呣们也言语声儿,这俩猫的问题就都解决了!”
  密斯黄和雪妮同时吓得一哆嗦!猫的语言人是听不懂的,而人的语言尤其是主人的语言,哪怕带有一些方言口语俚词儿,猫却可以懂个差不离儿,这两只共同热恋着黑豹的雌猫听到自己将要按主人的意志安排爱情生活,都不免停止了呜哇,沉入忧虑了!
  说话间,“孟阿姨”和“倩倩”已经走到了她们共同居住的大楼前。
  这座大楼矗立在胡同口已经有好几年。破土动工的时候,“四人帮”还没倒台,当时盖这座楼的起因是有个叫安东尼奥尼的外国人曾经在胡同里拍过一些有碍观瞻的镜头,专拣破房子、穿破衣裳的人拍,把胡莲凤拽着个破篓子捡破烂儿的情景也拍进去了,并且凑巧还拍上了一个要饭的——按说在我们社会主义的中国、世界革命的心脏北京根本不可能有也不应该有乞丐,他不知怎么拍的——总之,影响极坏,给我们的大好形势抹了黑,给我们的“文化革命”喝了倒彩,狼子野心何其毒也,是可忍孰不可忍!当然被批得体无完肤。有关部门传下话来,要以实际行动反击跳梁小丑的污蔑,改造这条胡同,把破破烂烂的房子都拆了盖大楼,建成一条社会主义的新胡同!于是选择了最佳地形先盖这座楼。在图纸阶段,这楼设计得颇气派、颇豪华:有电梯,有壁纸,卫生间有瓷砖墙、马赛克地面、坐式抽水马桶,所有的门都是电镀把手,所有的房间都带大壁橱,造价为每平方米×××元。动工之后却困难重重,不得已把投资一压再压,把设备一减再减,等到大楼落成,几乎该有的都没有了,只剩下外表还挺唬人。那时候,“四人帮”已经完蛋,这座楼也就成了批判“假、大、空”的典型。尽管如此,胡同里的居民们还是极想搬进去尝尝住大楼的滋味儿,争先恐后地往房管所跑,送各式各样的礼物,走曲曲折折的门路。最后,住进去的倒未必都是这些人。比如,密斯黄的主人就不必跑腿儿劳神费口舌而占了三套房,六个居室。这当然不必奇怪,黄脸老太太是房管局的人事处长,权力虽不算大,办这点事却绰绰有余。何况也是这条胡同的老住户,她不先搬进大楼,还能轮到谁呢?而且那三套房又与众不同,原先从图纸上刷下去的设备又都添上了,是由房管所工程队加工了之后她家才搬进去的,工钱怎么算的也无人知晓。材料都用的进口货,这也不必奇怪,因为她的丈夫林盛杰现任建筑材料进出口公司总经理,靠山吃山、靠水吃水,自古如此。其余的住户也各有各的原因才得以住进去的,有的是唱戏的名角儿,有的是什么人的儿子、女儿、亲戚等等,雪妮的主人俞倩倩一家则因为有什么海外关系,需要落实政策,别人还有因各种各样的政策而落实到这座楼里来的。没住上大楼的人家很骂了几天街,偷偷地骂,骂着骂着也就不骂了,继续送礼,等待下一拨儿。谁知又有了新精神:胡同里盖大楼破坏了古都风貌,中外建筑专家都说是“蠢而又蠢”的做法,以后盖大楼都到郊区找地方去,这儿要恢复清朝的旧貌,云云。当然,已经盖了的楼也不能再拆掉,没住上楼房的人家也就别再想了。这么一来,这座孤零零的大楼越发显得鹤立鸡群,楼里的住户也就越发显得比别人高贵了,胡同里的孩子有时到楼道里来玩儿或是来邀同学去上学,便会被人警惕地轰出去:“干什么?想溜门撬锁啊?”由人及物,连猫也分出了等次,孟处长和俞倩倩对黑豹的鄙视当然是顺理成章的。
  孟处长怀抱着她的“糜子黄”进了家,她的丈夫林盛杰已经回来了,正趿拉着拖鞋,腆着大肚子坐在客厅里的沙发上,聚精会神地瞪着肉泡儿小眼儿看电视里的英语教学节目《跟我学》,总经理现在对学英语很上心。
  “招娣,你干什么去了?”林盛杰的眼睛没离开电视荧屏,远远地朝客厅门日送过来一句颇不耐烦的问话。
  “招娣”就是孟处长的尊名,是在老家时爹娘给起的,本为“招弟”,是为父母招来个儿子的意思,她是长女。不料一招招了六个妹妹,姊妹七个都不受爹娘的待见。倒是她嫁给林盛杰之后,跟着进了北京,当了干部,很为爹娘长了脸,为家乡争了光。她在乡下没念过书,因此于不了什么需要学问的营生,被丈夫通过老战友安插进房管局当个人事干部,后来提拔成了处长,管理众人的档案材料以及升降奖罚等等,权力倒也不算小了,人说她握着全局的“生死簿”,一张干巴巴的黄脸终年不见笑容,确似九殿阎罗,在局里人人惧怕。丈夫为了给她增添几分媚气,在“弟”字上加了个“女”字旁,成为“招娣”。但她给丈夫也没招来一个儿子,今生今世只生养了一个女儿,便是密斯黄真正的女主人林晓洁。
  “咳,别提啦!”孟招娣抱着密斯黄气喘吁吁地走进客厅,说起刚才的事儿还余怒未息,“咱这‘糜子黄’差点儿让隆家的那只野猫给咬死!怎么这政策一变,个体户儿吃香,连猫也跟着撒欢儿呢?今儿要不是当着好些人,我都有心把它一砖头砸死!‘糜子黄’也真是的,在自个儿家有吃有喝的哪点儿不称心?非得串那个脏胡同……”
  她说起来就啰哩啰嗦、没完没了,林盛杰早就不耐烦了,半截儿拦住说:“得啦,得啦!女人哪,胸无大志,目光短浅,怎么净跟这些猫啊狗啊的干上啦?”
  “你好!”孟招娣被打了兴头,毫无顾忌地回敬他,“你站得高、看得远!人家的官儿都是越升越大,你怎么越挪窝越小呢?”
  林盛杰那虚泡囊肿、松皮耷拉的黄脸不觉抖动了一下,极为不悦地瞪了妻子一眼。当老婆的,自然免不了有时叨唠叨唠丈夫,可是你随便说点儿什么都无所谓,别专点人家心里头最敏感的地方!
  按说林盛杰的官儿也不算小,十二级,已划在“高干”之列,在这条胡同里,在这座楼里,也算数得着的人物。但在偌大的北京城就显不着了,这样的“高干”多如牛毛,可以用簸箕撮。他的官运本来也算亨通,曾任公安局副局长,叱咤风云过一阵,在“以阶级斗争为纲”的时代,鼻子比警犬还灵,抓人、整人有一套。但那个官儿也很不好当,上头有千条线,有时候这个让抓,那个让放,不知该听谁的,而且政策千变万化,今天抓人往往是为明天“平反”凑材料,搞得不尴不尬。有时候“误”抓到某些“子弟”的头上,越审越害怕,到头来磕头赔礼、负荆请罪都怕来不及。有时候抓个“芥子小民”也会惹些麻烦,比如某某中学的女教师邵亦波,运动初期曾作为“特嫌”拘留审查过几天,后来倒提高了她要求“落实政策”的价码儿,一条胡同里的街坊,弄得很不愉快,现在又住到一座楼里,很近的邻居,只好谨慎相处。总之,林盛杰当局长的那段历史称不上得意也称不上光荣,“文革”过后,就在公安系统待不下去了,很凄惶过一阵子,四处活动,倒也没被划成“三种人”,只是被迫挪了窝儿,大改行,到建筑材料进出口公司当总经理。仍是副局级,不升不降,但社会地位就差多了,容易给人产生“官儿越做越小”的感觉。他本来只想在政治上锐意进取,无心经商,脱下警服,换上西装,开口买卖,闭口钱财,而且专和“帝修反”打交道,觉得就像“复辟资本主义”似的,好没意思。这是缺乏远见,他后来很快就扭转了这种“错误认识”,因为整个国家要改革、开放,发展经济,建设四化,明确宣布不再搞运动,过去的空头政治家、万金油干部显然不吃香了,外贸成为最热门的部门,外商蜂拥而入,他这个总经理应接不暇,成为国际交际场合的名角儿,这条路却走对了!现在北京城在大兴土木,一幢幢的豪华大宾馆、大酒楼如雨后春笋,哪一家能离得开建筑材料?找他的人能挤破脑袋。他于是抖擞精神,大干一场,打几个漂亮仗,树起自己“大企业家”的形象,让往日的同僚、战友都刮目相看。这个目的也并不难达到,因为国家舍得花外汇,经他的手买外国货就是了,等一幢幢大楼戳在那儿,人们赞叹:“嗬,真漂亮!”功劳就有他林盛杰一份儿。出名之外,尚能得利——这已不算什么秘密,林盛杰无须贪污公款,自有人主动送上门来,内商、外商都希望林总经理“关照”,他坐得渔翁之利,根据交情的厚薄决定偏袒哪一方,倒不见得胳膊肘儿就一定往里拐。林盛杰在银行里并没有多少存款,但家里却比绝大多数同胞提前跨入了“现代化”,该有的都有了,没有的也会有的。眼下,他正在谈一笔大买卖,为一家新建的大酒店进口全套美国最新式灯具。酒店的董事长是他的老战友,大老粗出身,改行经商比他晚,头发都白了还是个“雏儿”。林盛杰向他伸出了援助的手:“包在我身上,你按这个数儿报预算吧,我保证让你的酒店大放光彩,像灯具展览会似的!”老战友二话没说,就去准备那个“数儿”去了。他这儿向外商招标,投标的有一大群:日本的、意大利的、美国的、新加坡的……他从中遴选了美国的迈克尔·詹姆斯。进口美国灯具嘛,自然找美商更直截了当,而且他对迈克尔·詹姆斯的印象不错,年富力强、精明能干、谦虚谨慎、彬彬有礼,比那些老奸巨猾的老白毛儿更可信,这笔买卖一定能做得漂亮,而且还可以作为今后长期合作的对象。
  今天中午,迈克尔·詹姆斯请他在北京饭店共进午餐,谈得很投机。下午回家的时候,心情本来是舒畅的,没想到老婆一进门就跟他叨唠什么猫打架的闲事儿,还嘲笑他的官儿小,便冷笑一声,说:“你懂个屁!我现在的这个窝儿,给个副部长都不换!快做饭去吧,我中午喝多了,没吃饱,这会儿饿了!”
  小百姓往往以为当“官儿”的就一定派头十足、言辞高雅,说出话来都像做报告似的,其实未必,比如林盛杰这位“高干”的语言就跟自由市场上的个体摊商也没有多少差别。这也不必奇怪,想当初高球官至太尉,还不仍然是踢毯儿的那个人吗?
  “哎,哎!”孟招娣其实最怕丈夫,见他不高兴,就不再往下说了,赶紧放下“糜子黄”,拉开冰箱拿东西,准备做饭,孟处长在房管所像个阎王似的,回家来就换了身份,不折不扣的管家婆,一家子的吃、喝、拉、撒统统由她负责。她一手提溜着鱼,一手托着牛肉,嘴里还叨唠个不停:“是啊,这早晚儿,都饿了,猫没吃,人也没吃呢!我这就做饭去,晓洁中午在食堂吃不好,就指望晚上这一顿呢!这孩子,怎么到这会儿还不下班儿?”
  “真是的!”林盛杰咂咂嘴说,“明天,她能不能早点儿回来?”
  “我哪儿知道?姑奶奶老是说‘忙’、‘忙’,咳,你就甭指望她啦!她在家也帮不上我什么忙……”
  “明儿晚上有个客人到家来吃晚饭,得搞得丰盛一点儿,”林盛杰关上那早已听不下去的英语节目,走出客厅,说,“主要的是,想让晓洁跟人家见个面儿,挺不错的个小伙子……”
  “噢,噢……”孟招娣连“噢”好几声,明白了老头子的意思,赶忙说,“那就给她打个电话,叫她干脆请个假,明儿就甭上班了,好好儿地捯饬捯饬……”——“捯饬”这个词儿是北京方言,应用颇广泛,有“修理”、“装饰”、“布置”等种种意思,孟招娣现在的含义最准确的翻译莫过于“化妆”,她希望女儿在和客人见面儿之前打扮得漂漂亮亮的。
  林盛杰于是又走回了客厅,给女儿打电话,嘱咐她请假的事儿,如果她还没下班的话。电话接通了。
  “喂,找林晓洁,我是她爸爸!”
  “不行,她现在不能接电话,正做‘孕期检查’!”

  此刻,在北京市某家颇有影响的医院的妇产科,林晓洁正在做已经重复了无数次的“孕期检查”——不是人家给她做,而是她给人家做。林晓洁是医学院毕业的“工农兵学员”,当妇产科大夫已经多年了。在知识青年上山下乡“接受再教育”的年代,她当然也插过队,但不久便经过她爸爸的“活动”,由贫下中农“推荐”上了大学。人家还在务农,她已当了大夫,属于令人羡慕的幸运儿,佼佼者;但随着形势的变迁,许多大学本科生、研究生后来居上,填补了医院里青黄不接的空白,她这个“工农兵学员”就大为逊色了,干了这么多年,好不容易才评上个主治医师,还是她爸爸找医院的党委书记疏通了关系才弄成的。林晓洁越来越腻歪自己的专业,一个大姑娘,整天整月整年地跟孕妇、产妇打交道,在工作中经常要向病人仔细询问有关夫妻生活的某些细节,她感觉简直是对自己的嘲弄和侮辱!
  今天一天,她打发了十几个大肚子,一个个都由丈夫陪着,娇滴滴地请她查胎位、算预产期,朝她要保胎药,男的还乱搭茬儿。她恨那些男人,冷冰冰地让他们在外边儿等着,不许探头探脑儿,然后一个个地训斥他们的老婆:“哟,哟,怎么啦?甭这么说咳嗽就喘,少跟我来劲儿!怀了孕,在你们家许是功臣,到我这儿都是病人,有病治病,没病开路!喷,喷,瞧你那个样儿,不至于的,噢,人生孩子猫下崽儿,正常的生育过程,保什么胎啊?走吧,走吧,不到日子甭来找我!”那些娇得如同糯米粘糕、艾窝窝的孕妇都被她噎得不敢言声儿,噙着泪走了。她这儿还一肚子火呢:生,生,生,你们就会生!中国的人口爆炸、四个现代化迟迟不能实现,都是因为你们这些生育机器给搅和的!要是遇见个二胎、三胎的,她就特别解恨地施展自己的权威,打上一针,全齐,保管你白受了几个月的罪还生下个死孩子!活该!
  四点多钟来了一对儿农村小夫妻。甭看他们穿着料子服,戴着进口表,一眼就瞅得出来是刚吃上几天饱饭、兜儿有钱还不知道该怎么花的上老帽儿,说出话来“怯”得牙碜。
  她照例把男的先“呲儿”一顿,让他二堂等候,把女的叫进来检查……检查结果,还是个百分之百的处女!
  “你是怎么回事儿?黄花儿闺女上这儿来捣什么乱?”
  “大夫,俺结婚都一年多哩,结婚证也领哩,天地也拜哩,老亲少眷也请他们吃哩喝哩,可就是……咋到如今还怀不上个娃娃哩?”
  她耐着性子仔仔细细询问该问的事儿,小媳妇红着脸刚说了一半儿,林晓洁气得大吼一声:“这么回事儿?!你他妈的真是土鳖、笨蛋、白吃的货,猴年马月也甭想下崽儿啦!滚!回家让你妈教教你,滚吧!”
  撵走了这一对儿,林晓洁在诊室里咯咯地乐:什么事儿呀!结婚证、拜天地、吃哩喝哩……这就能生男青女?愚昧呀!要是中国人都这么愚昧可倒好了!
  她这儿正乐着,进来一个挺时髦的女青年,一身“港”装,头发披散着,抹着蓝眼圈儿,装着假睫毛,嘴唇儿和指甲盖几血红。
  “大夫,我怀孕了。”
  “怀上就生呗,早晚的事儿,反正你命里注定只能生一胎!”
  “大夫,我不想生……”
  “不想生就刮!”
  “大夫,我怕……”
  “怎么?没跟你爱人商量好?先回家商量去!”
  “不是,大夫,我……还没结婚呢!”
  “混蛋!”林晓洁一拍桌子,“没结婚就乱搞?你他妈这方面倒机灵啊?”
  女青年低下头,任凭她讽刺、挖苦、谩骂,不带还嘴的。
  “非婚生育是违法的你知道不知道?知道?为什么知法犯法?”她威严如法官,指着人家的鼻子好一通数落,末了儿说:“回去开了双方单位的证明再来找我!”
  女青年傻眼了:“大夫,求求您,我……我不能让学校知道,我……我还没毕业呢!”
  “噢?还是个大学生?哪个学校的?不说?想做‘人流’没门儿!你实话实说,我保不齐还能给你点儿脸!”
  其实,林晓洁是有意寻寻开心,如同猫逮住耗子,在吃之前先耍弄一番似的,心理学家称之为“虐待狂”。她当然知道,人工流产需要开证明的时代早就过去了,光顾他们妇产科的“非婚生育”者有的是,照刮不误。她今儿是瞅着这个大学生的臭美德性,年龄不大事儿不少,想恶心恶心她。
  这一招果然很灵,女青年吓得面如土色,怀着侥幸心理,老老实实地招认:她叫佟玲,是×学院表演系学生,面临着汇报演出和毕业分配,在这个关键时刻一定要保住干净名声,无论如何请大夫高抬贵手,以后不惜一切代价报答,等等,说得哀哀切切,声泪俱下……
  林晓洁一边听着佟玲的叙述,一边脑子里思绪驰骋,无边无际。她由别人想到了自己。当了将近十年的妇产科大夫,在生孩子方面也算是个行家了,却至今还是个局外人。她虽然也曾经恋爱过不止一次,三十出头了仍然没有一个如意郎君,当然也就谈不上婚姻和生育了。她立志要名正言顺地做妻子、做母亲,谁知道这个在别的女人看来极为容易达到的目标对她来说却遥遥无期!她在医学院上学的时候就和同班的一位男同学恋得火热,不料毕业分配之后人家却把她甩了,娶了一位中华医学会副会长的女儿,自然是有所图的。后来她又爱上了父亲手下的一名技术员,小伙子三天两头来找林总经理“汇报工作”,其实他和总经理隔着好几层领导,根本汇报不着,原是“没话儿搭拉话儿”,想接近林总经理的女儿也说不定。林晓洁果然爱上了他,干柴遇烈火,一点就着。林总经理、孟处长也都认可,虽然小伙子比女儿还小上三岁,又没有大学文凭,仅是个中专毕业生,但出身好、模样儿顺眼、头脑机灵、嘴甜,很讨人喜欢。林总经理把三套住房腾出了一套,购置了全套的罗马尼亚组合家具,连“日立”彩电、“松下”冰箱、“先锋”音响……都筹备齐全,只待新郎入赘。小伙子却提出来要拿下电大文凭再结婚。林总经理说:“好,小伙子有志气!”就提供一切有利条件让他上电大,让晓洁帮他补课,犹如陪太子读书的“太傅”一般。三年之后,拿下了文凭,小伙子又向未来的岳父要求派他出国镀镀金,一年半载、仨月俩月也成,只是为了开开眼,回来就结婚。林总经理心想有权不用过期作废,不为女婿谋福利怕的是过了这个村儿没这个店儿,便把小伙子破格提拔为建材公司副经理,以“考察”名义让他上美国遛一圈儿。半个月之内小伙子就上了飞机。临行之前,林晓洁与未婚夫抱头痛哭、依依不舍,好似生离死别。小伙子安慰她说:“咳,我又不是一去不回,等着我,把婚礼准备好吧!”“你可得准时回来,要不然,我肚子里的小东西怕等不了啦!”“是吗?那我更得早点儿回来了!”他走了。林晓洁依照他的嘱咐,把婚礼的日期早早地订好了,亲戚朋友都打好了招呼,到时候在北京饭店大宴宾客。喜期来临,远走高飞的小伙子却没有归来。他不回来了,走的时候压根儿就没打算回来,以前所做的一切只不过是在演戏,充分利用总经理这个老家伙!林晓洁自然没能举行那个梦寐以求的婚礼,只收到了天涯未归人的一封绝情信,信中说:“林小姐,原谅我的‘忘恩负义’,我感谢你们一家对我的关怀和帮助,但我不能以牺牲自己的爱情来作报答,我们之间根本不存在爱情!我承认你对我好,爱我,但爱应该是相互的,我只承认你是一位慈祥的老大姐,而不是一个理想的爱人。在你的身上,有许多素质是难以让人接受的:你性情古怪,喜怒无常,举止粗俗,谈吐野蛮。我很难相信你是一位受过高等教育的知识分子,一位被人们称为‘白衣天使’的医生,简直是一个不伦不类的大杂烩,不是我的胃口所能享受的!请耐心等待吧,总有一天会找到一个与你匹配的心上人,祝你幸福!”这封信把林晓洁的心撕碎了!她把这张卑鄙的纸片儿先用剪子铰,再用脚踩,最后浇上了酒精,扔在马桶里烧成灰烬!腹中已怀了三个月的娃娃,当然只能刮掉了,好在她是干这一行的,方便。她从此仇恨一切男人,发誓永不再涉足爱情了!可是,她的父母却不然,一边儿咬牙切齿地咒骂那个狼心狗肺的技术员在外国“出门儿撞车轱辘、碰枪子儿”,一边儿以十倍的热情、百倍的急切再寻佳婿,原来布置好的新房一切照旧,随时等待哪位小伙子来填补这项空白。无奈等了又等,找了又找,简直像雪天打兔子似的见不着影儿!也有个把两个被介绍了来的,有的一见孟处长就被吓跑了,有的和晓洁谈了一次话就告退了,真是邪门儿!不知不觉,林晓洁已经三十有三,再没个着落,可怎么好?唉,楼里的邻居、胡同里的街坊,免不了有些冷言冷语,时不时地传到林家的耳朵里来,那话说得真叫损:“万事俱备,只欠女婿!”
  ……
  “唉,女人!世界上最可怜的是女人!”林晓洁不禁发出由衷的感叹。
  “大夫,您能理解我的痛苦?”佟玲眼泪汪汪地看着她,“那我太感谢您了!求求您,帮助我,把……”
  “好吧!”林晓洁无力地叹息着,宽宏大量地答应了这个姑娘的要求。人的心总是有相通之处的,她在佟玲痛苦的脸上看到了自己的过去,她猜想恐怕也是被一个负心的男人所害,这时候不帮她一把,于心不忍!这位学表演的大学生,将来也许会成为影、剧界红得发紫的明星,成为强者,但在此时此地却是一个十足的弱者,这使林晓洁对她产生了怜悯,慷慨地愿意提供帮助。她并且不希望得到什么感谢和酬劳,心里只感到一点儿满足:你们这些文艺界的风流人物,在个人生活上也不是十全十美的!将来成了“明星”,也别忘了是我给你掩藏了身上的污点!
  “啊,太好了,大夫,多亏了您啦!”佟玲热泪盈眶,不知该说些什么才好,并且迫不及待地要做那项手术,‘大夫,今天就做了吧?”
  “今天?今天不行!手术室得预先联系,”林晓洁在桌上的台历上记下几个字,“十天以后,你再来找我!”
  “噢?”佟玲如释重负的心又提上来了,她本来以为到这儿刮掉就算完,不料还得再来一次,这种事儿……是不大愿意“预约”的,她怕再有什么变化,“大夫,十天以后,能保证吗?”
  “保证!”林晓洁不假思索地回答她,“好了,你走吧!”
  佟玲却迟迟疑疑地没有立即走开,“大夫,您贵姓?”
  “姓林。”
  “怎么称呼呢?林……林什么?”看病的人多数怀有这种心理,想尽量把大夫的尊姓大名记牢,下次来了,好找,免得让护士分号分到别的诊室去。
  “你找三号诊室的林大夫就行了,这儿谁都认识我!”林晓洁有些不耐烦了,抬起腕于看看表,下班的时间早过了,准备走人。
  佟玲又是千恩万谢,才穿起外衣,准备告辞。临走,又讨好地问她:“林大夫,您是不是有点儿不舒服?真对不起,耽误了您这么长时间!”
  “没事儿,没事儿,”林晓洁心不在焉地答道,疲惫地打了个哈欠,“我天天就是干这个活儿,给自个儿积攒点儿德性吧,都积攒大发啦!”
  “您……”佟玲琢磨不透这番牢骚是什么意思,“林大夫,您要是有什么难处,我可以……比如钱的方面……”
  “去,去!你想到哪儿去了?”林晓洁可不想像佟玲似的招供自己的历史,挥挥手说,“我不缺钱花!”
  佟玲默默地退出去,走了。
  林晓洁洗了手,换了衣裳,下楼推了自行车,慢慢地朝医院门口走去。
  院子里的合欢树叶子早就落光了,伸着灰色的枝干,无精打采地在路灯下晃悠,初冬的夜风吹在她头上、身上,她打了个冷战,心情倒比刚才好一些了。出了医院门,她穿过马路,懒洋洋地跨上车,以极慢的速度往前骑。她不急于回家,一想到那“万事俱备”的房间,心里就空得慌,她宁愿在街上的人流、车流中慢慢地磨蹭,打发打发自己心中的寂寞与烦恼……
  她当然并不知道,她的父母正等着她回来,好早一点儿告诉她:又物色了一个女婿,小伙子如何如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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