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爆肚隆





  尽管别人可以把爆肚隆根本不放在眼里,隆德海却把自家的行业看得比金子还要贵重,绝对不允许侮辱的。
  真正的“老牌正宗”的北京人,对爆肚儿的偏爱达到了痴迷的程度,如涮肉、面茶、豆汁儿一样,外省人也许不以为然,老北京却视作珍馐美味。爆肚儿确是一份老祖宗留下来的遗产,虽不算丰厚却十分独特,简直是一门学问。
  爆肚儿也者,其实就是“爆”牛、羊的胃脏。胃脏和心、肝、肾等等,通称为“下水”,或曰“杂碎”,外国有些民族根本就不吃的,而中国人却对其极有兴趣并且发明了种种的吃法。尤其是北京人,下自平民、上至宫廷,都喜食之。公元1896年,清朝政府的洋务大臣李鸿章出访英国和沙皇俄国,顺道访问了美国,在纽约港受到十九响礼炮的隆重礼遇,由第二骑兵队护送,下榻于豪华的阿斯拉利大旅馆。他在美国总统克利夫兰陪同下游览了五天,大开眼界,受宠若惊,临行前自然要举行一个“答谢宴会”。但他此行有一大疏忽:没带厨子,因而也就难以华夏风味儿款待盛情的主人,情急生智,想起了在美国也有华人餐馆,于是因地制宜,假此设宴。席间,他还亲自点了一道菜,请克利夫兰总统品尝。美国总统尝后赞不绝口,问他这是什么菜,李鸿章扬扬得意,笑而作答:“炒杂碎也。”于是美利坚各报大加宣扬,“炒杂碎”自此身价百倍,名满美国,一些餐馆特意在门前用霓虹灯打出“Chop Suey”字样,便是“炒杂碎”的英文译名。其实,这也仅仅是中国“杂碎”之一斑,未窥全豹。比如这“爆肚儿”,既不“杂”,又不“炒”,却别有风味儿,又远胜于李鸿章待客的佳肴。传统的爆肚儿,系选用新鲜绵羊全肚儿(牛肚儿亦可)一份重三斤以上,各部位名称为食信、散丹、肚儿葫芦、肚儿库、肚儿领、肚儿板——薄者为阴板、厚者为阳板,用时一一分开:先切去食信、蘑菇尖、蘑菇粘,再切掉散丹、肚儿领,剩余的就是肚儿葫芦、肚儿板、肚儿库。肚儿板很大,内壁有瘤状构造;肚儿葫芦较小,内壁有蜂窝状构造;肚儿散丹又称百叶,因其内壁有许多皱褶,状如书页;肚儿库又叫真胃,相当于其他哺乳动物的胃,并能分泌胃液。肚子要整个儿地放在木桶中反复冲洗、漂搓,百叶还要逐片漂洗,几经换水直至一尘不染,才能捞出切开,裁下肚儿领,取下散丹、蘑菇、硬扇肚儿板、肚儿葫芦、食信,这些都是做“爆肚儿”的原料,余下的零零碎碎才是“杂碎”,所以美国总统克利夫兰吃的其实只是爆肚儿的下脚料而已,这在爆肚隆的店里只配喂黑豹。“爆肚儿”之“爆”,其实并不复杂,只是用开水烫一下而已,北京人称之为“焯”,以专用小锅盛水约三斤,上旺火烧开,投入切好的肚儿料约四两,一眨眼的工夫用漏勺捞出,蘸着佐料即可食用。但这一“悼”却又非同寻常,时间短了肚儿生,时间长了肚儿老,要的就是不早不晚不紧不慢不温不火不生不老的“恰到好处”,吃起来又脆又嫩又筋道又不硌牙,越嚼越有劲儿,越品越有味儿,越吃越上瘾,吃过之后还满口余香,把世界上还有什么燕窝、鱼翅、猴头、熊掌全忘了!而由于所爆的原料又分肚儿领、肚儿仁、肚儿板……爆的时间长短又有所不同,十二秒、十三秒……十九秒,掌勺师傅的眼神儿心劲儿比秒表还准,没有家传的秘诀、十年八年的苦练,休想“问鼎”,功夫全在这一“悼”。当然还有极为讲究的佐料,酱油、醋、香菜、葱末儿、水懈芝麻酱、卤虾油、辣椒油、老蒜泥……又有严格的配方,不能乱来。到时候以汤盘盛爆肚儿,小碗盛佐料,食客以筷子夹爆肚儿、蘸佐料,脆嫩清香,食欲大增。饭前食之开胃,饭后食之助消化,不仅饱了口福,同时还获得了健脾养胃的裨益,强似良药苦口了。
  “爆肚隆”是隆德海祖传的老字号,少说也已经有五六代的历史。早年间在大栅栏开一间门脸儿,前店后家,是为“连家铺”,从采购到拾掇肚子、掌勺、待客,都是掌柜的夫妻俩四只手紧忙活,本小利薄,仅糊口而已。但用料极精,手艺极佳,有常年的“吃主儿”,不论道儿近道儿远前来光顾,小店倒也座无虚席,且声誉日隆。某年某月某日,黄昏时分来了一位生客,长袍马褂、眉清目秀、五绺长髯,背后垂着根油亮的大辫子,像是有身份的人,却又猜不透是位学者呢还是位有官阶的大人,后边还跟着个随从,青衣小帽、黄面无须。掌柜的自然不便盘问人家尊姓大名,来的都是客,便笑脸相迎:“二爷,您来啦?这边儿请!”老年成,“二爷”是官称,无论人家排行老大、老二、老五、老十都可尊称为“二爷”,头一回见面儿就如同熟客似的。随着一声招呼,手里的一条用滚水浸过又拧得半干的手巾把儿就递了过去,请客人净面,未曾用餐,已感到宾至如归、浑身舒畅。当时,这位客人落座,微笑着说今儿的晚膳过于油腻,想吃一盘儿爆散丹爽爽口。掌柜的答应一声“好嘲!”即取早已洗净的散丹四两,精心切成柳叶条状,当小锅中水将开未开约摸九十五摄氏度之际投入,漏勺只翻动一下,散丹挺身,便飞速捞出,盛在盘中,端上案来,那散丹呈蓑衣状,白花花、脆生生,不待食用即令人垂涎。“二爷请!”掌柜的站立一旁,小心伺候,惟恐这生客稍不如意,砸了小店的牌子。那客人也不言语,极熟练地拈著,自蘸自食,随从垂手肃立,不坐、不吃,只将两眼专注地看着主人的脸色。客人却旁若无人,只顾吃,细嚼慢咽,有条不紊,一看便是个“吃主儿”。直到把那一盘儿爆散丹吃完,才一咂嘴,说了声:“美哉!”掌柜的放下心来,笑脸再问:“今儿个讨得二爷喜欢,再来一盘儿?”客人却说:“足矣。店家可有笔墨吗?”掌柜的连声说:“有,有!”心说这位横是个有学问的,要留下一幅题咏,倒是为小店长光的事儿。连忙到隔壁的布匹店借了纸、墨、笔、砚,铺在擦净的八仙桌上,请客人命笔。邻座的食客中有通文墨的也纷纷离座,围在一旁观看。只见那位客人抚纸儒墨,写下“爆肚”两个大字,又停下了,问掌柜的:“店家贵姓?”掌柜的连忙答道:“免贵,姓‘龙’——呃,就是真龙天子那个‘龙’啊!”
  客人似有踌躇之状,驻笔片刻,才又落了下去,接着写了一个“隆”字。旁观者愕然,分明是个别字,却也不好当面指出。掌柜的却不识字,笑问客人所书何字,那随从答道:“‘爆肚隆’!明儿照这样做一块匾挂在门脸儿上吧,您就有了字号啦!”掌柜的自然高兴,连爆肚儿的钱也没收,说是给“二爷”润笔,实则为了拉住这位不知深浅的主顾。客人走后,旁观者才说:“这字儿写得好是好,只是给您改了姓儿啦!”掌柜的又茫然,“爆肚龙”虽说是家小店,可是“行不更名、坐不改姓”,“龙”、“隆”虽是同音,却也不能随意更改,断了祖上香火!正在懊恼犹疑,忽有一位客人恍然大悟:“我看这个‘隆’字,与当今天子乾隆皇帝的御笔极为相似,莫不是……莫不是……”一句话揭开谜底,四座皆惊,掌柜的喜从天降,赶忙去追赶圣驾,大街上早已不见了乾隆皇帝的踪影!于是将这幅御笔题字供在香案前,顶礼膜拜,不亦乐乎,次日又请了木雕油漆匠中的高手,依样镌刻成黑底金字大匾,悬于门脸儿之上,“爆肚隆”自此名声大振,更加兴隆。至于改姓之说,便也不再提起。古往今来,皇帝赐姓的有的是,那是极大的荣耀,哪有拒之不受之理?何况掌柜的认定“一笔写不出两个‘隆’字”,根本不懂得也不承认世上还有别字之说,龙家子弟便就正式姓隆了,外人讥曰:“这真是‘忘了自个儿姓什么’了!”
  年深日久,爆肚隆门口的大匾经风吹日晒,木质干裂变形,油漆剥落失色,于是一次次描摹重刻,便也一次次走样儿,渐渐地与乾隆御笔相去甚远。几代传人之后,就有好事者有意刁难,说这招牌根本不是乾隆御笔,陈年古代的故事是隆家的人为了买卖兴隆而瞎编的。隆家的后代因为御笔的原件早已失传,匾上又没有落款,更没有盖印,自然有口难辩,但招牌仍是照挂不误。细究起来,上述传说倒也有相当的可能是属实的。其一,爆肚儿历史悠久,至少不会晚于乾隆年间。史载:乾隆三十六年,皇帝东巡,容妃随行,途中御赐饮食之中便有爆肚儿。这不仅是爆肚儿的可寻踪迹,也是乾隆皇帝喜食爆肚儿之有力佐证;其二,举世皆知乾隆皇帝爱微服出访并爱题咏,兴之所至,到哪儿都要留几笔“御书”,“爆肚隆”也说不定就是真迹;其三,为爆肚隆题匾的若是一般文人墨客,未见得对“龙”字那般敏感,更不至于素不相识就给人家改姓,这种事儿看来也只有“朕即国家”的人物可为,联想到比乾隆皇帝晚二百五十年的某位以“则天女皇”自比的“首长”也喜欢动辄替人更名改姓,亦属此类遗风……总之,“爆肚隆”的金字大匾未可因时过境迁而轻易认做赝品就是了。可惜的是隆家世世代代都没做过爆肚儿以外的学问,也就说不出子午卯酉,难以为老字号“正名”,传了几代,声望也就渐渐减退,而后来崛起的东安市场的“爆肚王”、“爆肚冯”,东四牌楼的“爆肚满”,门框胡同的“爆肚杨”等等,生意越做越红火,倒把“爆肚隆”给压倒了。到了民国末年,战乱不断,生意难做,竟关门倒闭,打小鼓儿收破烂儿为生了。1949年,北京城解放,随后搞“三反”、“五反”,改造资本主义工商业,隆家既无产业又无资金,定了个“城市贫民”成分,命运倒又比那些发达的同行为佳,也是因祸得福,始料不及。此时,爆肚隆的最后一代传人隆长生便彻底抛弃了祖传行当,进了一家铁工厂当了学徒,三年出师,成了师傅,并且娶了妻室,一连生了四个儿子,隆长生为了省事儿,一溜排行命名为“德江”、“德河”、“德湖”、“德海”,叫着倒也顺口、响亮。他本是识不了几个字的人,自然把“隆”与“龙”混一,认为苍龙归了江河湖海,必有大福大贵。四个儿子相继人小学读书,老师嫌“隆”字笔画太繁,图省事儿常常写成“龙”字,隆家的人自己以为“龙”是“隆”的简写,也乐得方便,写这个简单的,无意中又恢复了本姓,只不过不大彻底,在户口本儿上、档案袋儿里以及某些正经事儿上还是以“隆”为准,混杂使用,仍然弄不清自个儿到底姓什么。
  隆长生之妻胡氏,名莲凤,娘家也是“市贫”出身,嫁到隆家来时,连铺盖卷儿都未曾陪嫁得起,虽说“女大三,抱金砖”,她比隆长生年长三岁,却无金砖可抱,只是台阶儿似的生了四个儿子,抱了一个又一个,青春流逝,步入中年,也没爬出孩子窝。家中只有隆长生一人挣钱,日子过得紧而又紧,不得已操起去世的公公婆婆在穷途末路时的旧业:捡破烂儿。每天早起,打发隆长生去上班,三个大的去上学,她便背上背着老四德海、怀里揣块窝头,手里拉着破篓子、铁筢子,走街串巷,捡随风飞扬的烂纸、被人扔弃的破鞋烂袜子、择菜丢下的白菜帮于、修窗户换下来的碎玻璃碴子……夜晚回家,一一整理,能用的用,能吃的吃,能卖的卖,为丈夫解除了不少后顾之忧。为此,隆长生对老婆爱之弥深,厂子里谁结婚送块糖都舍不得吃,揣在兜儿里带回来递给老婆,胡莲凤又分给了老大、老二、老三、老四,自己嚼窝头咸菜,甘之如抬。一家人和和睦睦,苦捱苦挣奔日子,街坊四邻却侧目而视,不甘与之为伍,路上相遇便远远躲开,怕闻胡莲凤那一篓子破烂儿的怪味儿。胡莲凤当然只好忍气吞声,不与街坊计较。后来胡同里设置了一排垃圾桶,人家倒垃圾,她捡垃圾,天天翻个底朝天,有的人家可怜她,索性把垃圾倒在她家门口,由她捡完了一并处理,她便成了义务清洁员,负责邻近人家的垃圾工作,当然,没有报酬。再后来胡同旁边盖起了大楼,楼上的居民倒垃圾不出门儿,往垃圾箱里一倒,“哗!”就直通到底层的垃圾桶,这里便又成了胡莲凤采宝的场所。楼里的垃圾通道太窄,住户们又常常把什么旧纸箱、破凳子、罐头盒子乱塞一气,便时有堵塞。堵塞一日犹可,长了便要层层外溢、四处泛味儿,就找居委会解决。居委会的人也无计可施,猛地想起胡莲凤,便各家各户敛钱,凑足了五块,以此做报酬,让她钻进去疏通一番。有道是“重赏之下,必有勇夫”,胡莲凤为了那五块钱,不惜头顶麻袋,钻入垃圾通道底部,以一根长长的竹竿,奋力捅之,等到哗啦一声,劈头盖脸一古脑儿流了下来,她既得了钱,又将这些污物仔细挑拣一遍才离去。每当这种时候,大楼里的居民和街道干部自然在一旁观看她的精彩表演,可悲的是往往开头“请”她时如刘玄德三顾茅庐躬请卧龙诸葛,非她胡莲凤无人堪此重任,而收场时却又哄堂大笑,这当然也使胡莲凤每干一次这种营生就要暗暗地流下许多眼泪。她不怨天,不尤人,只认自己命苦,眼巴巴望子成龙,四个儿子长大挣钱了,她的日子也就好过了。
  命运却又与她作对。老大、老二刚刚上到初中赶上了“上山下乡”,在乡下一待就是十年,一分不挣还得家里倒贴;到了“文革”过去,回了城,已是近三十的汉子。老大德江回城时就搞好了一个对象,回来就结婚,隆长生夫妻为此拉下一大笔账,儿子、媳妇有了工作挣了钱却又紧接着养孩子,仍是一分钱也帮不了父母;老二德河在插队时得了急性肺炎,赤脚医生给打了三天三夜的吊针,肺炎治好了,耳朵却聋了。回城之后以这等残疾之材想找工厂、找对象更是难上加难,后来多亏上级落实对残疾人的政策,给他硬塞到牛羊肉加工厂去,好歹能挣几个钱喂自己的肚子,父母当然更不忍心刮他的油了。下边还有老三德湖、老四德海仍在上学,隆长生夫妇仍然是“罗锅子上山——前(钱)紧”,不然的话,胡莲凤怎么会为了五块钱的“悬赏”去给人家捅垃圾道呢?
  说话间世道大变,刚刚听广播里说要“对外开放、对内搞活”,北京城里呼啦啦冒出了许多个体户,卖什么的都有,向国家纳税,个人收入也不少。老四德海正在念高二,索性把书包一甩,对他爹妈说:“妈的这书不念了,我领个执照于个体!”
  隆长生作色道:“你这叫赖狗扶不上墙!我和你妈累死累活供你们念书,你倒往下出溜!再熬一年就高中毕业了,你不能再忍一忍?老年成说:‘书中自有黄金屋’,咱家吃苦受穷还不就是因为过去念不起书吗?”
  隆德海说:“屁!瞧您那封建脑壳,满脸旧社会!‘黄金屋’能靠念书念出来?鬼信!高中毕业狗屁不当,大学毕业才挣五十六块钱,还不如您这个卖力气的呢!人要是想阔,一靠权,二靠钱,这两样儿有一样儿就能在人前直起腰来,您不信?赵太爷和孔乙己谁有学问?学问不能当饭吃,买一碟茵香豆儿都得掏现钱!”
  毕竟儿子读过几天书,说的这些,隆长生全不懂,朦朦胧胧又觉得也不是没道理,低头寻思一阵,说:“那你准备……做点儿什么买卖?”
  隆德海胸有成竹地说:“咱们家老年成不是卖过爆肚儿吗?我想恢复老字号!”
  隆长生吓了一跳!心说这小子心胸倒是不小,敢把祖上砸了的招牌再挂起来,“你哪儿成啊?从你爷爷那一辈儿就洗手不干了,我也只是小时候赶上那么一点儿尾巴,你们哥儿几个压根儿就没受过家传,做买卖可不是一句话的事儿……”
  “咳!我没做过爆肚儿,吃总还是吃过,不就是把羊肚子往锅里一‘焯’嘛!我就不信能难到哪儿去,试验它三天我就能开业!再说,您不也可以给我当顾问嘛!”
  隆长生只是冷笑:“哼,你当是老北京的这些吃主儿那么好糊弄?要是摸摸脑袋谁都能卖爆肚儿,乾隆爷也就用不着登咱们家的门儿了。”
  隆德海说:“对,我看中的就是乾隆御笔的金字招牌,开了业还叫‘爆肚隆’,还挂这匾……”
  “没了,早没了!”隆长生深深地叹息,年深日久的往事在他脑袋里回旋,祖上的血液在他胸中翻腾,他何尝不愿意重振家业?只是这梦,空做了几十年,连说都没敢说起过,想不到这个跟爷爷没打过照面儿的小儿子倒继承了祖辈的血脉,响亮地提出要再次打出“爆肚隆”的字号!想到这里,隆长生万感交集,眼中涌出了两串热泪。可又一寻思,乾隆御笔大匾在几十年前就没影儿了,凭什么再打这招牌?有谁承认?连街坊四邻也早都忘了隆家曾经开过买卖,在他们眼里只看到胡莲凤提溜个大篓子捡破烂儿!
  “这有什么?”隆德海笑笑说,“如今好些买卖都打着老字号,谁知道哪个是真的,哪个是假的?不就是一块木头牌子嘛,难不住我!”
  “可……哪儿有钱呢?哪儿有地方呢?”隆长生仍然顾虑重重,他深知,白手起家开个买卖,太难了!
  “这,您就甭管啦,全包在我身上!”隆德海一拍胸脯,走了。
  三个月后,“爆肚隆”就在这条胡同里开张了。执照是以隆德海的名义领的;钱是他借的;房子是他向临街的住户赁的,每月租金五百元,人家给房管所交的房租只有两块八毛四,等于白赚他的。那房子,一间临街的门脸儿带半间住房和一个小小的院子(实则是个小过道儿),后头操作前头待客。店堂里地方窄,仅能摆下四张方桌,却也收拾得干净,爆肚儿以及啤酒、凉菜均从左面的小窗口端过来,使人以为窗户后面还有一间“操作间”,其实后头连转身的余地都没有,紧贴隔壁是旁边的山墙,仅一步的空档儿,东西都是绕到后边端出来的,隆德海用三合板搭了这道带“窗口”的假墙,占了不到一米宽的地方,却给人以无限想象,把面积“展宽”了,可见他的头脑颇为机灵。门脸儿外头和店堂正中,各悬挂一块黑底金字大匾,一个模子刻”着“爆肚隆”三字,并且赫然落着“乾隆御书”的款,盖着朱红的印,比祖先的招牌更“真”。这是哪儿来的?说出来也不稀奇,是隆德海出了高价请一位业余书法家从乾隆遗墨中拼凑的,行家称为“集字”,以假乱真,弄假成真,使得过往行人哪怕学富五车的也不敢小看。店堂里的大匾旁边,还挂了一副硬木雕漆的对联:“夏鼎商盘唐诗晋字,周莲董杏窦桂王槐”,以四个朝代、四个姓氏标出八“绝”,簇拥着中间的“爆肚隆”,表明此系绝中之绝,真乃独出心裁。这对联当然也不是隆德海创造的,也是请人勾摹仿造,却不是“集字”,下面有款:“成亲王”,是正儿八经的名人遗墨,至于翻了第几版,当然也无从考证了。
  总之,绝迹了近四十年的“爆肚隆”又重现人世,除经营祖传爆肚儿,还兼卖涮羊肉、啤酒、凉菜。开始街坊们只当笑话,不久却看见人家宾客盈门,生意兴隆,票子如流水般哗哗进门,每月的纯利润少说得有三千块,等着看笑话人的也就不觉敛起容来,表情由不屑变为惊奇进而又变为羡慕了。
  胡莲凤如今再不用捡破烂儿了,每日里早起晚睡,拾掇肚子、鼓捣炉子、洗刷盘子、清点票子,忙得不亦乐乎,满脸的皱纹都舒展开了,心劲儿大得很,帮着小儿子朝前奔,街坊四邻再不敢像往常那样往她门前倒垃圾了,倒隔长不短地厚着脸皮白吃她一盘爆肚儿,说几句恭维话:“您是老来老得了老儿子的济,时来运转了!”“要不说什么都是命中注定呢,是‘龙’早晚归了大海!”等等赞辞,不一而足。当然也不再称呼她为“捡破烂儿的”,改用了五花八门的尊称:“隆嫂”、“胡大妈”、“掌柜的”、“老板娘”……叫她什么的都有,更有年轻人受了日本电视连续剧的启发,干脆称她为“老阿信”,把胡莲凤乐得直掉眼泪,那眼泪是酸、辣、苦、甜、咸五味儿俱全。她丈夫隆长生给儿子当“顾问”,实际上是掌勺大师傅。毕竟德海年幼,没受过家传的训练,那爆肚儿的功夫还得靠隆长生从头儿教起,手把手,心对心,却又发现德海虽然胆子大,手艺上却没有多少造就,爆出来的肚子不是生了,就是老了,练了好久,长进不大。隆长生为了不让刚刚恢复的字号垮台,不得不让德海到前边去待客、算账,灶上的活儿他包了。开头儿是利用厂子里三班倒的空档儿,再加上出门之前、下班之后的零碎时间以及礼拜天、存休、倒休、泡病假等等,后来顾客越来越多,他这个业余顾问兼厨师显然顶不住了,于是以五十六岁的年龄提前从厂一子里退休,一心一意开店了。有了这一对儿老的当牛做马,隆德海倒索性把“操作间”的活全扔给他们,然后又雇了两个伙计:一个是从安徽来的姑娘,当女招待,开票儿、收钱;一个是从大兴县来的傻小子,专管端盘子端碗、擦桌子摆凳子。这两人每月给他们各开八十块钱工资,干得好了再涨,吃饭不花钱,比当保姆、干小工儿合适!前前后后都有了专人负责,一切井井有条,隆德海当起了逍遥自在的甩手“经理”,穿着西服,叼着“三个五”洋烟,皮鞋擦得信儿亮,高兴了就骑着“雅马哈”兜一圈儿,看看录像、跳跳迪斯科什么的,比谁不自在?有时候店里来了体面的客人比如作家啦,电影演员啦,外宾啦,他也放下经理架子,亲自招待一番,天南地北地“神聊”一番,让他们听得眼发直。这时候,隆德海的心里就甭提有多滋润:咳,我隆德海如今也是个人儿啦!

  从美利坚来的黄毛儿洋人正在一心一意地品尝他面前盘子里的爆肚儿。他是否受了克利夫兰总统和李鸿章洋务大臣的启发当然不得而知,但对这富有东方色彩的吃法确实极倾心、极上瘾,尤其是刚才爆肚隆经理隆德海的那一番云山雾罩的讲解,更使他如醉如痴。不料正在兴头儿上,经理扔下他不管了,又听得外头鬼哭狼嗥的猫叫,夹杂着震耳欲聋的吵嚷,不知发生了什么事,萌动了美国人的好奇心,不由得离座出去观看,又舍不得尚未吃完的爆肚儿,便一手持盘儿,一手拿筷子,像吃自助餐的架势,挤到人群里看热闹——不是看西洋景,而是西方人看东洋景!
  隆德海看见黄毛儿端着盘子出来,猛然想起了店里的买卖,无心恋战,想撤退。无奈黄脸老太太得理不让人,穷追不舍,大有冲进店堂大闹爆肚隆的气概!这时候,站柜台的女招待、跑堂儿的傻小子都丢了营生,出来救主;在后头忙活的隆长生夫妇也不得不张着湿漉漉的手往外跑!
  “吔!我说是谁呢,闹半天是晓洁她妈!”胡莲凤连忙在围裙上擦擦手,拦住了黄脸老太太,“晓洁她妈,您甭跟孩子致气,德海哪,他没大没小,不懂个规矩;您有话跟我说,我回头打他个小兔崽子!晓洁她妈,咱们是多年的老街坊了,给冲我这张老脸……”
  开回就叫“晓洁她妈”,再加上“老街坊”,不仅没使黄脸老太太消气,反而火上浇油!“哟!我看看这是谁呀?才三天没见,你这破烂儿也不捡了,成了老板娘了?”
  胡莲凤心里咯噔一声,心说这人怎么戗不吃顺不吃,想干什么?有心顶她几句,又没这胆量。这时,多亏隆长生脑瓜儿转得快,霎时明白了黄脸老太太挑了眼,不该叫她“晓洁她妈”,人家是有官职的人,在房管局当着处长呢!便扯了老婆一把,上前赔着笑说:“孟处长……我这老婆孩子不会说个话,让您见笑了!您哪,消消气儿,请里边儿坐坐,我给您爆一盘儿散丹!唉,按说呢,小店开张那会儿,就该清林局长和您二位来赏个光,吃点儿喝点儿,也算感谢您二位多年的照应。可就是因为地方小,又怕您二位工作忙,没工夫儿,这不,您都到了脸前头了,我才敢斗胆请您,实在是不成敬意!要说今儿这事儿呢,也不是德海成心跟您过不去,这猫打架也碍不着人的事儿,别伤了和气……”
  隆德海抱着黑豹往里走,见缝插针又回过头来嚷道:“哼,猫也能仗人势呢!”
  “滚!大人说话,你搭什么茬儿?滚里边儿去!”隆长生一瞪眼,把儿子推到后头去了,他现在根本不想论出谁是谁非,只求把这场平地风波了结,以免误了生意,留下后患。
  挤在人群里的黄毛儿洋人傻看了半天,愣没听出个来龙去脉,这时,凑到那怀抱雪妮的妙龄女郎跟前,莫名其妙地问道:“小姐,到底发生了什么事?要不要去叫警察?”
  妙龄女郎正在可怜巴巴地抚弄怀中的雪妮,听见这声音,猛一抬头,看见脸前头一团毛茸茸的黄卷发、一对儿亮晶晶的蓝眼珠儿,惊得啊了一声,结结巴巴地说:“没……没什么……”一看周围的人都眼神异样地盯着自己,脸一红,就顾不上跟隆德海吵架的事儿了,转脸往回走。
  这边儿,被隆长生称为“孟处长”的黄脸老太太,一则因为人家当众称了她的官衔儿并且还没忘了她丈夫从前的官衔“林局长”,心理上获得了优越感,二则妙龄女郎一走就失去了统一战线,便也借梯下楼,抱着她的“糜子黄”打道回府。不过,临走还给自己找了个台阶儿,对隆长生说:“哼,要不是今儿个你们这儿有外宾,照顾点儿国际影响,咱们还得好好儿说道说道……”
  她要再“说道说道”什么,当是后话,眼下谁也不知道,不过这“国际影响”倒是已经造成了。
  黄脸老太太和妙龄女郎双双抱着爱猫走了,爆肚隆门前的人们眼瞅着一场挺热闹的戏结束得平平常常,不免扫兴。那位黄毛儿洋人却朝着这一老一少消失的方向,愣看了半天。不可思议的东方,一切都不可思议:他从西半球跑到东半球,还没见过有比这黄脸老太太更丑的女人,也没见过比这妙龄女郎更迷人的姑娘!
  “爆肚隆”的金字招牌下,愣住了一个黄毛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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