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一页
前一页
回目录
回主页
第十五章 天若有情





  零丁洋上的轻舟扯满风帆,飞速北上深圳湾,从尖鼻嘴转舵掉头,前面便是屏山河入海口。小船乘着晚潮驶进内河,远远地已经望见聚星楼的塔影和卧虹般的拱桥。
  “落帆!”舵工大声吆喝着。龙仔解开缆索,降下船帆,卧倒桅杆,撑起竹篙,轻轻一点,小船穿过拱桥,沿屏山河迤逦向南,经上漳围、杨侯古庙、邓氏宗祠,直达觐廷书室门前。龙仔把手指含在嘴里,一声唿哨,岸上便有几名精壮汉子朝埠头跑来,待船停稳,搭上跳板,忙着登船,帮着龙仔搬运药品。
  邓伯雄扶着易君恕,踏着跳板,登上岸来。
  “这是什么地方?”易君恕抬头看着前面,夜幕下只见远方山影黝黝,近处屋舍俨然,却并不认得,好像从没有来过这里。
  “我们已经到了屏山,”邓伯雄朗声说,“这里和锦田一样,也是邓氏聚居之地,方圆十里的土地都姓邓,梅轩利的手插不进来,兄长尽管放心!”
  觐廷书室门前的灯笼上,醒目地书写着一个斗大的“邓”字。
  大门“呀”地一声敞开了,一位面目清癯、蓄着花白胡须的长者迎了出来,他便是在此教子任读书的那位邓老夫子。
  “噢,是伯雄回来了?”
  “老夫子,我还请来了一位贵客,”邓伯雄说,“这位就是……”
  “不必说,让我猜一猜,”老夫子拦住他,眯起双眼,就着门前的灯笼端详着客人,自语道,“二十七八岁,面目很清秀……”老夫子眼睛骤然一亮,“莫非是易先生?”
  易君恕不禁一愣:“老夫子怎么会认得我呢?”
  老夫子肃然一揖:“邓某仰慕先生已是许久了!先生请!”
  “不敢当,”易君恕连忙还礼,“老夫子请!”
  老夫子带领邓伯雄和易君恕进了大门,穿过庭院,来到“崇德堂”旁边的客厅。房梁上吊着一盏酒樽形的紫铜三嘴油灯,弯弯的灯嘴跳动着三朵火焰。灯下,几案、座椅一尘不染。
  三人分宾主落座,便有侍者奉上茶来。
  “老夫于,我们今天好险!”邓伯雄喝了一口茶,放下茶碗,说,“梅轩利拿着那份木版揭帖去搜捕易先生,君恕兄险些落入了他的魔掌!”
  “噢?”老夫子一惊,“那份揭帖的底细,极少有人知道,莫非有内奸私通外鬼?”
  “若是查出内奸,我要亲手结果了他!”邓伯雄愤然说,一拳擂在八仙桌上,震得茶碗跳了老高。
  “看来,以后倒要格外留心才是!”老夫子说着,站起身来,“好在易先生安然无恙,也是不幸中之万幸。我去吩咐下人备些酒饭,以表庆贺!”
  “不必了!”易君恕摇摇手,“我已经两番险作刀下之鬼,逃来逃去,恍若游魂,还有什么值得庆贺!”
  “兄长说哪里话!”邓伯雄说,“你大难不死,这是苍天有眼哪!”
  “唉!”易君恕喟然长叹,“天若有情,又何必给人间降下这许多苦难啊!”
  此刻,侥幸脱险的易君恕,一颗心却牵挂着远在维多利亚港对岸的翰园,突如其来,祸从天降,柔弱的倚阑小姐怎能受得了这惨重的打击?她现在怎么样了?
  林若翰睁开眼睛,发现自己躺在翰园的卧室里,床前围着倚阑、阿宽和阿惠,他们眼里含着泪水,焦急地望着他。见他醒来了,不约而同地“啊”了一声,仿佛已经等了很久很久。
  “Dad……”倚阑猛地扑在父亲的床头,号啕大哭!就在几个小时之前,当巨大的灾难突然降临了翰园,她是多么希望父亲能在身边!十五年来,父亲像鸟儿护雏一样保护着女儿,用自己的身躯为她遮风蔽雨,排忧解难,在这险恶的人间,如果没有父亲,没有翰园,也早就没有了她倚阑!可是,当女儿遭遇了十五年来最大的劫难,父亲却恰恰不在翰园,千钧重量突然压在她那柔弱的肩膀上,面对着穷凶极恶的警察,她在心里焦急地呼唤着:Dad,你快回来啊……深夜,父亲回来了,却是躺在担架上回来的,他那高大的身躯倒下了,翰园的顶梁柱坍塌了!
  “倚阑,”林若翰呼唤着女儿,声音哑哑的,伸出虚弱无力的手,抚着女儿抽动着的肩背,一时想不起自己是在什么时候、因为什么而病倒了,“我这是怎么了?出了什么事?”
  “Dad,”倚阑抬起泪眼,望着父亲,“家里出了……”
  “小姐,不要多说了,”阿宽轻声提醒她,“医生不是交代了嘛,让牧师好好休息,避免精神刺激……”
  这句话本身就是一个巨大的刺激!
  “告诉我,快告诉我……”林若翰抖抖索索地抓住女儿的手,“家里到底出了什么事?”
  “出了大事!”倚阑泪如泉涌,向父亲哭诉,“易先生他……他……”
  林若翰心脏猛然一阵悸动,他想起来了:就在他怀着胜利的喜悦乘坐“荣誉”号从广州回到香港,即将踏上添马舰海军码头的时候,前来迎接总督的梅轩利带来了那个晴天霹雳般的消息,他当时就失去了知觉……
  “易先生……”这个亲切的称呼在此刻听来却像炸弹爆裂,令人惊心动魄!林若翰那双疲惫的眼睛突然充满了惊恐,“易君恕……在……在哪里?”他急切地张望着周围,在他所亲近的人们当中并不见那个熟悉的身影,“他是不是……被警察司抓走了?”
  “没有,Dad,真是万幸啊!”倚阑紧紧抓着父亲的手说,“易先生当时正好不在家,侮轩利和迟孟桓没有抓到他,就到处搜查,连dad的文件都抄走了……”
  “啊?!”林若翰大吃一惊,倏地抬起头来,看着窗前的写字台,那上面除了摆着一些药瓶,已经什么都没有了,“我的文件,文件……”
  阿宽默默地拉开了被打掉了锁的抽屉,里面已经空空如也。
  “噢,上帝啊!”林若翰痛苦地一声呻吟,抬起的头又颓然倒在枕头上,“那些文件,是我几个月来辛辛苦苦工作的见证,你们不知道那些事情是多么艰难,舌战王存善,勘定边界,一直到今天漂洋过海去游说谭钟麟,每一步简直都像打仗一样!我为大英帝国立下了汗马功劳,总督已经……船到了码头,总督还亲口对我说……唉,完了,我所有的心血都白费了!连文件都抄走了,什么都可以不认账了,统统一笔勾销了,突然之间一切都不存在了!”
  骤然而来的失落感猛击着他那颗老迈衰弱的心脏,这一击远远超过去年痛失出任中国皇帝顾问之机,香港是他的立足之地,总督在他心目中“仅次于上帝”,失宠于总督,他连最后的机会也没有了!
  “Dad,你本来就不该去做那些事,失去了有什么要紧啊?只要你还活着,平安地回到自己的家,就比什么都重要!”倚阑哭着说,“可是易先生呢?现在到处都在搜捕他,也不知道他脱险没有?如果落到了梅轩利手里怎么办啊?会判他死罪的!”
  “他呀,”林若翰的心中本来就像一池沸水,丢进一颗石子又激起层层波澜……“他去年在北京就已经犯了死罪,如果不是我在紧急关头救了他,他早已成了刀下之鬼!那时候,他性命难保,分文不名,是我带着他闯过了一道道关卡,千里迢迢护送到香港;是我把他收留在自己家里,负担他的衣食住行,把他待若上宾……这一切,在英国,在中国,在香港,都很难再有第二个人能够做得到,而我都做到了,我对他的感情已经超过了亲兄弟和最好的朋友,几乎把他当成了自己的儿子!”林若翰一一历数他为易君恕所做的奉献,不禁为自己的善行而深深激动,苍白的脸涨红了,多皱的眼睑充盈着泪水,“这一切,我都认为是自己应该做的,主教导我们要救助苦难的人,给饥饿的人以食物,给寒冷的人以衣服,给濒临死亡的人以生命的希望,用自己的热血和爱心去温暖他人!这些我都做到了,一个基督信徒所该做的一切,都做到了,可是却不能温暖一副铁石心肠!我太天真了,太善良了,无论如何也不会想到,他竟然会背叛我,竟然是一个忘恩负义的人!”
  “Dad,你怎么能这样说呢?”父亲的话深深刺痛了倚阑,在她的心目中,易先生占据着最重要的位置,是一个完美无缺的人,任何非议她都不能容忍,何况易先生现在已经离开了翰园,再一次踏上流亡之途,生死未卜,父亲再这样指责他,未免太残忍了!“Dad,他不是这样的人,”倚阑擦着脸上的泪水,说,“他没有背叛你,没有忘恩负义,他曾经无数次对我说起你给予他的真诚帮助,对你满怀感激之情,在他漂泊异乡、与世隔绝、心情极度痛苦的时候,仍然克制着内心深处的焦虑和烦恼,尊重你的安排,为我讲授汉语……”
  “这也是他惟一可做的事了,”林若翰鬈曲的大胡子抖了抖,眼角眉梢泛起一丝怜悯,“我和中国的许多读书人打过交道,我了解他们,他们可以忍受生活的清贫,却不能忍受精神的苦闷,在政治上失意的时候,不是流连于山水,便是寄情于诗酒,杜鹃啼血般地吟咏,独怆然而涕下,借以抒发胸中的郁闷,打发无尽的闲愁!我知道,易君恕正是这样一个人,我维护他的自尊和虚荣,不让他有寄人篱下之感;为了排遣他的寂寞和烦恼,我客客气气地请他教你汉语,那仅仅是为了帮助你吗?同时也是为了他啊,一个读书人如果长年累月无事可做,他会发疯的!我至今也不知道,他是不是理解我的这一番良苦用心?我的书房里有上千册图书,我曾经花费了几十年的心血研究汉学,难道自己不可以教女儿学习基础的汉语吗?如果他连这一点事也不肯做,也就太愧对我了,要知道,我为他付出了一切!”老牧师脸上的那一丝怜悯不见了,而代之以委屈和愤懑,胸腔急促地起伏,“可是,这一切换来的又是什么呢?”
  啊?倚阑惊讶地抬起泪眼,望着朝夕相伴十五年的老父亲。在她的记忆之中,父亲既没有经过商,也没有放过贷,更没有向任何人索取过任何利益,总是在不断地关怀别人,救助别人,对他来说,最大的乐趣就是施舍、奉献,可是,今天却第一次听到父亲向别人“算账”了,这种话像是一位牧师说的吗?
  “Dad,你想从他那里换来什么?你对我说过:要善待他人,不求回报;如果你给了别人好处,还指望如数收回,甚至想从他那里得到更大的好处,那就和放贷没有区别,还算什么善行,有什么值得称道啊?”
  “呃,我的孩子……”林若翰被女儿问住了。这些话,都是爸爸千遍万遍告诉她的,从小把基督的爱心灌输给她的灵魂,要她做一个善良、宽容、无私、无怨的人;而现在,女儿长大了,反过来用这些话来教导爸爸,质问爸爸,他该怎么回答呢?“我这一生,为别人奉献得太多了,为中国的无数灾民,为香港成干上万的教友,耗尽了心血,付出了几十年的生命;而在他们当中,最使我动心的是易君恕!他的仪表,他的气质,他的学识,在我看来都是极为难得的,他应该成为基督的最优秀的儿子,我是在为基督而牧养他,照拂他,而从未想过从他那里得到任何回报,甚至连他是否愿意受洗入教都没有丝毫的勉强,耐心地等待基督的种子在他心中成熟。唉,现在我终于等到了结果!英国人救了他的命,不求他报答,他也不必报答,但总不该以怨报德,住在英国人的家里却在反对英国政府!中国人不是最讲‘信义’二字吗?他的信义何在?”
  “英国人,中国人……”倚阑喃喃地像是在自语,内心深处却汹涌着巨大的波澜。如果今天的事发生在四个月之前,她也会像父亲那样,甚至比父亲更激烈地谴责易君恕的背信弃义,然而现在不同了,四个月的时间她好像重新经历了一次生命,生父的惨死和情侣的逃亡在英国警察的紧急大搜捕之中重合了,一颗屈辱的心脏在她的胸膛里悸动,当年曾令她为之自豪的英格兰民族如今已经蒙上了仇恨的血污,她不再是往日的倚阑了!“Dad,不是易先生背信弃义,而是这个世界上根本没有信义!我从小就听你讲过不知多少遍:仁慈的上帝是人类之父,他爱天下所有的人,他燃起和平、正义的爱人,要消灭人类的一切仇视、嫉妒、侵略、残暴之心,把国际间的一切纷争化为真诚的合作,让万国之民都成为兄弟。可是,这一切都在哪里啊?我们只能看到,远在欧洲的英国、法国、德国、俄国都开着炮舰来到亚洲,像撕裂牛羊一样瓜分虚弱的中国,香港、九龙和新租借地本来都是中国的,却一步步都变成了英国的领土,这难道是上帝能够允许的吗?Dad帮助港督去舌战王存善,游说谭钟麟,迫使他们不要和英国对抗,乖乖地把土地献出来,这难道也是‘爱’吗?也是把他们当作‘兄弟’吗?”
  “啊?”林若翰愣了,他突然觉得女儿变得十分陌生,十五年前在泰晤士河边无忧无虑地嬉戏天鹅的那个小姑娘哪里去了?四个月前在维多利亚港高傲地接待易君恕的那个少女哪里去了?林若翰倾注心血着力塑造的英格兰名门闺秀像泡沫一样消失了,眼前的倚阑分明成了另一个人,除了性别和年龄的差异,简直是易君恕第二!“倚阑,你……这一套理论是从哪里听来的?是易君恕,只能是他!我请他教你学习汉语,没想到他却给你讲这些东西……”
  “Dad,这有什么错吗?”倚阑并不否认,坦然地说,“易先生只不过说了一些真话!作为一个中国人,看到自己的国土沦丧,人民遭难,你说他该怎么办?难道他应该像迟孟桓父子那样,帮助英国人去攻打自己的祖国?Dad,你不是一向鄙视迟氏父子吗?”
  迟孟恒!林若翰听到这个名字,心里就像被扎了一刀!是的,多年来,他一直看不起迟天任那个靠发国难财起家的政治投机商,为迟天任荣登大平绅士的宝座而愤愤不平,为港府重用这样的势利小人而感叹唏嘘;正缘于此,他断然拒绝了迟孟桓的无耻纠缠,两家结下了仇恨,这仇恨生了根,发了芽,现在终于结出了毒果。迟孟桓向他射出了复仇的箭,和梅轩利一起来抄他的家的是迟孟桓,跟着梅轩利向卜力总督邀功请赏的也是迟孟桓,这一切都不是偶然的!林若翰一个冷战,猛然想起在三个月之前他在总督办公室里第一次正面遭遇梅轩利时的情景,当时他出于礼貌,邀请这位警察司闲暇之时光临寒舍,梅轩利皮笑肉不笑地说过一句好似玩笑的话:“如果我在哪一天突然造访府上,但愿不至于吓你一跳!”现在想想,那句话真是意味深长,也许那时候梅轩利就已经在注意易君恕,危险和预谋早已悬在林若翰的头顶?那么,向梅轩利提供关于易君恕的信息的人又是谁呢?说不定就是迟孟桓,因为去年秋冬正是他频繁地前来纠缠的时候。林若翰好不容易从一团乱麻似的蛛丝马迹理出一些来龙去脉,却使他更为沮丧!
  “迟孟桓品格低下,固然不值一提,而他报复我的手段却相当高超!”林若翰哀叹道,“英国牧师的家里竟然藏着一名抗英分于,这叫我还有何话说?这是犯法的!”
  倚阑心里在“咚咚”地跳:Dad哪里知道,家里的“抗英分子”不止一个易先生,还有她倚阑和宽叔、阿惠呢……
  “据梅轩利说,易君恕写了一份煽动暴乱的传单,叫什么《抗英保土歌》,”林若翰说,忧郁的目光望着倚阑,“那么,他是在什么时候写的呢?我怎么一点也不知道?你见过他在家里写这些东西吗?”
  “没有,dad。那张纸在退孟桓的手里,上面并没有易先生的署名,”倚阑说,尽管她当时一眼就看出那是易君恕的笔迹,但是这句话决不能说,对dad也不能吐露半字,既然查无实据,就绝对不能承认,“也许那是迟孟桓伪造的,有意栽赃陷害易先生!”
  “嗯?那个恶棍是什么事情都做得出来的,他哪里是报复易君恕?是在报复我!可是,只凭一张没有署名的传单怎么能定一个人的罪名?易君恕一直待在我家里,外面的传单和他有什么关系?又有谁能够证明?”林若翰心里一动,事情似乎在突然之间出现了转机,他伸手支撑着床铺,挣扎着坐起来。
  “Dad,你要做什么?”倚阑赶紧扶住他。
  “我要去见警察司,”林若翰迫不及待地把腿伸下床去,“我要向梅轩利作出解释,那张传单和我的客人易君恕没有关系!”
  “啊,谢谢你,dad,你这样就救了易先生了!”倚阑激动得两手发抖,热泪模糊了她的眼睛,“Dad,你的病刚好,自己去是不行的,我陪你去!宽叔,宽叔,”倚阑急切地叫着阿宽,“快去给dad备轿啊!”
  “好,我这就去!”阿宽说着,弯着腰往门外跑去。
  “哦,不,阿宽,等一等……”正要下床的林若翰却又愣住了,脸上泛起疑云,“不能这么做!我对易君恕的行动并不完全了解,他在北京就曾经激烈地反对香港拓界,来到香港又和锦田的邓伯雄有过来往,而且还到那里去住过半个月之久,邓伯雄是上了港府秘密名单的抗英分子,谁知道他们都做了些什么?也许,那份传单就是在那里写的?”
  “不,dad!”倚阑的心慌了,她最担心的就是把易先生和邓伯雄联系起来,而dad的思路却恰恰想到了这里,事情就不妙了,“Dad,这种没有根据的事,你可不要随便猜测啊,易先生到锦田去,只是吃吃饭,过过元宵节,不会有别的事情的!”
  “你怎么知道?凭什么作出这种担保?”林若翰疑惑地看着女儿,倚阑今天为易君恕辩解得太多,已经使做父亲的很难再相信她了,“我去广州的时候,他为什么恰恰外出?到什么地方去了?现在又在什么地方?”
  他提出了一连串的问号,并且认为在女儿这里可以找到答案。
  “我……我不知道……”倚阑说,心怦怦地狂跳起来,她担心dad追问她更多的问题,那就更麻烦了!
  “不,你知道!”林若翰威严地说,同时向旁边的阿宽和阿惠扫了一眼,“你们都知道!在这个家,他不可能瞒着所有的人,就突然地飞走了,消失了,无影无踪了!”
  “我们都在忙家务事,没有注意易先生出门,不知道他到哪里去了,”阿惠睁大了眼睛说,“他连午饭都没有回来吃,我……我还替他着急呢!”
  “牧师,我们真地不知道,”阿宽也说,“我向你起誓……”
  “算了!”林若翰烦躁地摆摆手,“你们中国人动不动就起誓,斩鸡头、焚黄表,信誓旦旦,谁知道是真的假的了我看得出来,你们在保护他,不愿意告诉我他的去向!但是,我也可以猜得出来,离开我这里,他只有去投奔邓伯雄!”
  倚阑的心脏“扑通”一声,她没有想到,自己和宽叔、阿惠刻意保守的秘密,竟然被dad猜中了!
  “我走!”林若翰光着脚下了床,气喘吁吁地说,“我要去见警察司!不,去见总督和辅政司!告诉他们,我是冤枉的,他们只要找到易君恕,就一切都清楚了!”
  “牧师!牧师……”阿宽和阿惠手忙脚乱地扶住他。
  “Dad!你是要去告发易先生?”倚阑猛地扑倒在地上,抱住父亲的双腿,“不,你不能去!他是个好人,是个无辜的人,已经被警察追赶得走投无路,你还忍心再追上去刺他一刀吗?Dad,你是上帝的信徒,基督的使者,你声称自己爱天下的人,发誓要救助所有不幸的人脱离苦难!你曾经把易先生从死神手里夺了回来,难道现在要亲手把他送上断头台吗?上帝不能饶恕你!”
  女儿的热泪滴在林若翰的双脚上,他猛地一个战栗!
  “上帝,上帝啊……”林若翰痛苦地一声呻吟,颓然跌坐在床上!
  翰园的上空,一片漆黑,没有月亮,也没有星星。
  铁栅门外,两名荷枪实弹的英警像幽灵似地在山道上徘徊。

  天将拂晓,梅轩利便遵照总督的指示,匆匆赶往大埔,随行的有迟孟桓和四名印度锡克族警察,经过九龙寨城,又向大清国的驻军“借”了五名兵勇。于是,这支不大的队伍便呈现了肤色驳杂、服饰不一的独特景观:碧眼黄发的梅轩利头戴尖顶帽盔,身穿上尉警服,腰挎指挥刀;面孔黝黑的印警裹着腥红包头,身穿绿色警服;黄脸低鼻的迟孟桓西装革履,中国士兵头戴伞形帽,身穿大清号衣。为什么队伍中没有一个英警?这是梅轩利的有意安排,他已经在屏山领教了华人对“英夷”的反感,所以,在正式接管新租借地之前,暂且先由“红头阿三”出面而尽量不向那里派出英警,以避免冲突。从九龙寨城“借”来的这五名清兵准备用来接替原来留守泮涌警棚的两名“红头阿三”,万一当地乡民闹事,就让他们来弹压,“以华制华”。
  下午三点钟,梅轩利一行到达泮涌。运头角山上的警棚仍然没有完工,木架上稀稀落落地覆盖着一些草席和葵叶,大部分还露着天空。两名“红头阿三”怀抱步枪,瑟缩着靠在柴草堆上,好似被航船抛在孤岛上的鲁宾逊,猛然看到警察司阁下带着队伍来了,如同盼到了救星,腾地弹跳起来,向他立正敬礼。
  “稍息!”梅轩利不耐烦地挥了挥手,向他们喝问道,“我上次从这里回去,又是三天过去了,为什么仍然毫无进展?”
  “报告上尉!”“红头阿三”可怜巴巴地说,“这里的老百姓简直不可理喻,新雇来的苦力又被他们赶跑了,没有办法!上尉,我们实在没有办法!”
  “哼!”梅轩利不禁心头火起,“你们两人继续守在这里,我去找聋耳陈!”
  梅轩利和迟孟桓带着印警和清兵下了山,直奔聋耳陈家。
  聋耳陈见了梅轩利,慌得磕头如捣蒜:“长官,请你饶了我吧!我把钱退给你,搭警棚的事我不管了,那两位黑脸总爷的饭我也不送了,这笔生意我不做了……”
  “什么生意不生意?”迟孟桓一把抓住聋耳陈的领子,把他像一只小鸡子似地拎了起来,朝着他的耳朵吼道,“政府把建警署这件大事托付给你,是对你的信任,你这个人怎么毫无信用?拖拖拉拉,办事不力,贻误军机,严惩不贷!”
  “迟……迟先生,”聋耳陈哆哆嗦嗦地说,“不是我不办,实在是有难处!你们在山上盖屋,乡邻们不答应,他们说,谁敢帮鬼佬做事……”
  “混帐!”迟孟桓怒吼道,“什么‘鬼佬’?”
  “这……这是他们说的,谁要帮……帮鬼佬做事,当心被‘猪笼浸水’!”聋耳陈眼泪汪汪,“我可不敢,再不敢了,一家老小的性命要紧哪!求求你们,不要再难为我了……”
  聋耳陈的老婆儿女也在旁边跪满了一地,哀哀地求情:“长官,饶命吧……”
  “嗯……”梅轩利想起在屏山所遭遇的那种群情汹汹的情形,相信聋耳陈说的也是实情,便安慰他说,“你不要怕,政府要做的事情,决不会因为一些刁民的反对而罢休,他们也不敢对你无礼。你去请几位年长的乡绅到这里来,我向他们作一些解释!”
  迟孟桓把这番话又朝着聋耳陈的耳朵吼了一遍,聋耳陈为难地说:“他们哪肯听我的?在大埔这一带,势力最大的是邓家和文家,老百姓都跟着他们走。听说,那些人今天又在文武庙集会,请长官到那里去和他们商量吧!”
  “文武庙在哪里?”迟孟桓问道。
  “在大埔墟,富善街。”聋耳陈说。
  “你给我们带路!”悔轩利命令道。
  “我……”聋耳陈惶然道,“长官,我怕……”
  “嗯?”梅轩利手握着腰间的指挥刀,威严地逼视着聋耳陈。
  聋耳陈无可奈何地叹了口气,垂着头,带着他们走出家门。
  泮涌村里的乡民,从农家小院的篱笆土墙里面惊惶地窥视着这么一支光怪陆离、华洋混杂的队伍,押着聋耳陈朝大埔墟走去,也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情。有些大胆的便远远地跟上来,想看个究竟。正是日落时分,大埔墟的集市还没有散尽,梅轩利的队伍进入街肆,熙熙攘攘的人群中像是爆炸了一颗炸弹,“轰”地向两旁散开,躲闪不及的人门踢翻了货摊,萝卜、青菜、荸荠、龙眼撒了满地,年轻的阿嫂、大姐仔惊叫着:“鬼佬来了!”谁家的细路仔吓得“哇哇”大哭,好似大白天撞见了鬼……
  “啧啧,乡下人没见过世面,有什么可怕的?”迟孟桓望着这乱哄哄的场面,感到十分遗憾,要是乡民们敲锣打鼓、燃放鞭炮来欢迎警察司阁下,该有多好啊!他歉意地向梅轩利苦笑了笑,“这种穷乡僻壤划归香港,倒是他们的福气哩!这些愚民啊,真是没办法!”

  富善街文武庙大殿里,幔帐低垂,香烟缭绕,文昌帝君和关圣帝君两座塑像威风凛凛,与港岛文武庙大同小异。香案前一张宽大的方台,摆着茶壶茶碗,十几位乡绅围桌而坐,正在此集会,为首的是泰亨乡代表文湛全,正在激愤地讲话。
  “大埔东濒吐露港,南接九龙,为水陆交通要冲,港英在运头角山搭建警棚,意图十分明显,侵占新安,必从大埔开始。”文湛全说,“乡亲们赶走搭建警棚的苦力,义愤与勇气固然可贵,但不是根本办法,港英还会雇工搭建警棚,甚至可能会增派警察、军队来弹压,我们必须作好充分准备,以牙还牙,迎头痛击,彻底拔掉这颗钉子,打掉港英的锐气!
  话音未落,忽听门外人声喧嚷,一些乡民慌慌张张涌进庙来:“文先生,鬼佬来了!”
  会场上气氛骤然紧张起来。
  “大家不必惊慌,”文湛全说,“兵来将挡,水来土掩,听我号令,相机行事!”
  梅轩利的一行人马已经来到了文武庙前。
  “长官,”聋耳陈瑟瑟缩缩地说,“你们请便,我不奉陪了……”
  梅轩利“哼”了一声,率领部下大踏步走进庙门。他命令四名印警和四名清兵守在院子里,自己和迟孟桓带着一名清兵进了大殿里的会场。
  文湛全向乡绅们使个眼色,大家各安其位,纹丝不动,冷冷地看着不速之客。
  迟孟桓见无人理睬,很觉尴尬,便清清嗓子,主动上前搭讪,拱拱手说:“打扰了!诸位在这里开会,是商讨什么要事啊?”
  “在座的都是文武庙司理,自然是商讨文武二帝的祭祀之事,”文湛全板着面孔,垂着眼睑,手里端着茶碗,慢条斯理地说,“请问来客何人?到此何事?”
  “敝姓迟,从香港来,无事不登三宝殿!”迟孟桓说,回身指着旁边的梅轩利,“今天奉陪香港政府梅警察司阁下,到这里视察警署的建造情况,借此机会,也和各位乡绅耆老见个面……”
  梅轩利强作出一丝笑容,向乡绅们点点头。他本来以为,有了迟孟桓的这番介绍,乡绅们即使不大情愿,总也会给他一点面子,起身让座,请他饮茶,却不料仍然毫无反应,心里便十分不快,傲然说:“政府在运头角山建造警棚,遭到乡民的干扰和破坏,你们都是各村的代表人物,要对此负责!”
  此言一出,会场内外“哄”地纷乱起来,乡民们嚷道:
  “运头角山上不可以建屋的!”
  “山上建屋有碍风水!”
  “……”
  “又是风水!”梅轩利皱着眉头说,前几天在屏山遇到的情况又在这里重演,便腾地升起一股怒火,“‘风水’‘风水’,纯属无稽之谈!香港从半山区到太平山顶,建了多少房子?也没有影响什么‘风水’嘛!现在,政府决定在运头角山建造警署,任何人无权干涉!”
  “这位长官,”座中一位老者起身说道,“听你这样说话,我倒是觉得稀奇!运头角山的那片林地,本是我家的私产,你们连招呼也没有打一声,便在山上大兴土木,反客为主,强占民田,天下哪有这种不讲道理的事情?”
  “嗯?”梅轩利一愣,倒被间住了。他选定运头角山建造警署,事先只觉得那里居高临下,地理环境甚好,却从未想到那是有主的土地,现在地产主出来质问,当然尴尬。但他决不肯向一个老百姓认错,便强词夺理,问道,“你有什么证据,可以证明那是你的私产?”
  “当然有证据,”老者说,“我有大清国的地契!”
  “你把地契拿给我看!”梅轩利命令道,“政府可以出钱,把那块地买过来!”
  “这是哪里话?”老者却说,“那是我家太公置下的产业,世代相传,造福子孙,从没打算出卖!如果从我手里失去,家门必遭不幸,还要被邻里耻笑,我可不做聋耳陈那种人,为了眼前利益出卖祖业!任凭你出多少钱,那块地我也不卖!”
  “什么?”梅轩利沉下脸来,“我看你是故意捉弄本警察司!”
  “岂有此理!”老者毫不畏惧,坦然道,“地权在我,难道你还能强买不成?”
  “老人家,这就是你的不是了,”迟孟桓上前说,“有道是‘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现在这里已经是大英帝国的领土,你们都是女王陛下的子民,政府要征用土地,谁敢说半个‘不’字?何况警察司阁下许你从公给价,已经是好大的面子,不要不识抬举哟!”
  “你这个人……”老者不屑地瞥了他一眼,“虽然披了一张人皮,怎么满口鬼话?”
  “你……”迟孟桓腾地红了脸,指着老者嚷道,“你……你敢骂人?”
  “我骂了你,又能怎样?”老者冷笑道,“你这不知廉耻的东西,为虎作伥,引狼入室,居然帮鬼佬强占国土,欺压国人,可知道此地的规矩吗?”
  这时,大殿内外的乡民们喊了起来:
  “里通外国,猪笼浸水!”
  “把他抓起来!”
  “……”
  迟孟桓慌了,连忙朝梅轩利身旁躲过去,一边还回过头嚷着:“你……你们敢?”
  突然,“啪”地一声,文湛全将手里的茶碗摔在地上,大殿内外齐声喊道:“打!”刹那间香炉、烛台、签筒、鼓槌飞了过来,迟孟桓把头一低,烛台从他的额头掠过,顿时划出一道血痕,身上已经挨了几拳!
  “阁下,快走!”迟孟桓一手捂着额头,一手拉着梅轩利,从人群里往外冲。可是,庙里庙外都是乡民,已把他们团团围住,哪里冲得出去?
  梅轩利急得出了一身冷汗,伸手握住腰间的指挥刀柄,刚要拔出来,被迟孟桓一把按住:“阁下,不可莽撞,让他……他们上!”
  他所说的“他们”,是指梅轩利带来的那些武装的随从。
  “上刺刀,给我冲!”梅轩利向惊慌失措的印警和清兵命令道。
  “嚓,嚓,嚓!”“红头阿三”和清兵手中的长枪竖起了刺刀,明晃晃朝着人群挥舞,赤手空拳的乡民难以抵挡,往后一闪,闪出了一道缝隙,梅轩利和迟孟桓急忙抓住这个机会,飞速冲出庙门!
  不料四周的乡民又从外面拥来,手持木棒、扫帚,雨点般朝他们打来,那扫帚本是清扫街道用的,湿漉漉沾了坑渠里的水,落在梅轩利和迟孟桓头上、身上,一时泥污不堪,也顾不得了。四名“红头阿三”和五名清兵,手持刺刀,且战且退,掩护着他们往大埔墟外逃去。
  跑到林村河边,正要跨过观音桥,突然一阵排枪响起,子弹呼啸着从头顶飞过!他们急忙卧倒,匍匐前进数十步,“扑通”、“扑通”跳进林村河中,急急如丧家之犬,惶惶如漏网之鱼,逃命而去……
  梅轩利一行浑身湿漉漉地撤退到运头角山,和原来看守警棚的两名“红头阿三”会合,这时,天色已经暗了下来。
  “阁……阁下,”迟孟桓冷得牙齿打战,“刁民们还会追过来的,我们赶快走吧!”
  梅轩利没有说话,拖着一身湿衣服,登上高处的一块岩石,向远处察看。此时,四野一片沉寂,并不见有乡民追赶。回头看看至今尚未完成的警棚,一座四面透风的木架,零零散散地搭着一些草席和葵叶,显然还不具备供他们宿营的条件。
  “如果我们撤退,警棚很可能要遭到破坏,”梅轩利沉吟道,他从岩石上走下来,扶着警棚的木架,“看来,今晚必须住在这里了。”
  “啊?”迟孟桓心里一沉,“这种地方怎么住得?没有床铺,没有被褥,连一身干衣服也没得换,到现在还饿着肚子……”说到这里,心里懊悔不迭:自己这是何苦?现在如果是在家里,已是酒足饭饱,洗一个舒舒服服的热水澡,躺在柔软的席梦思床上,和这山野之中的凄凄惶惶简直天壤之别!唉,为了讨得一个英国国籍,竟然要吃这等苦,受这等罪,还要担惊受怕,弄得不好甚至会丢了性命,值得吗?
  “哈,在这种时候,你还想吃饭、睡觉?太天真了!”梅轩利苦笑道。其实,他自己也已经饥肠辘辘,疲惫不堪,想到在港岛半山警察司官邸里,妻子夏莲娜和女儿正等着他回家吃晚饭,心里便一阵凄凉。但是,他身为这次行动的最高长官,这种心情在部下面前决不能流露!“我们必须在这里坚守到天亮,保护这座警棚,至于其他的东西,连想也不要想了。”他对迟孟桓说,“我看得出来,你是一个不知道什么叫艰苦的人,而我们,作为警察和军人,在任何时候想到的只有使命,它比自己的生命还要重要!我不知道你能不能经得起这个考验?它将衡量你对大英帝国的忠诚!”
  “是,阁下!”迟孟桓强打起精神说,“我明白阁下的意思,‘吃得苦中苦,方为人上人’,我迟孟桓决心跟着阁下,为大英帝国打下这片江山,就是刀山火海,也在所不辞!”说到这里,浑身又是一个冷战,牙齿抖得“咯咯”响,“阁下,如果那些刁民们夜里来偷袭,怎么办?”
  “嗯……”梅轩利抬头望着四周黑黝黝的群山,说,“这里有警察驻守,他们恐怕不敢偷袭,如果万一出现意外……”
  “怎么办?”迟孟桓下意识地摸了摸插在皮带上的那支“勃郎宁”手枪,心慌慌地乱跳。
  “万不得已就自卫嘛,”梅轩利有些不耐烦了,“你身上不是也有枪吗?会打枪吗?”
  “会……会一点儿,”迟孟桓说,“我休假的时候,喜欢到野外打野兔、野鸟……”
  “喊!”梅轩利冷笑道,“打猎和打仗是两回事!算了,算了,如果遇到意外,让那几名中国士兵去对付,我们尽量不要开枪!”
  旁边,那些“红头阿三”和清兵又冷又饿,瑟缩一团。搭了半截的警棚旁边堆着一些苫屋顶用的葵叶,他们就抱了一些,放在空地上,点起火来取暖。温暖的火舌跳动着,梅轩利猛然回过头来!
  “Bastard!”梅轩利噌地站起来,愤愤地骂道,“你们疯了?火光会暴露目标,把他们引到这里来!赶快熄灭!”
  “是!”“红头阿三”和清兵们惊惶失措地跳到火堆里,七八双脚乱踩一气。
  “哎呀!”迟孟桓突然低低地叫了一声,“不好,有情况!”
  “嗯?”梅轩利问,“什么情况?”
  “阁下,你看,你看!”迟孟桓指着山下说,声音都发抖了。
  大家抬头向山下看去,附近的村庄和山峦之间出现了火光,好像突然从地下冒出了无数灯笼火把,在黑暗中游动。远处传来尖厉的口哨声和“呜呜”的螺号声,此起彼伏,遥相呼应,在夜深人静之时,听来震人心魄。
  “糟糕,”梅轩利说,“他们很可能发现我们了!”
  “阁下,”迟孟桓瑟瑟发抖,他本是含着银匙出生,自幼养尊处优,从未经历过这种场面,腿早就吓得软了,“我……我们怎么办?”
  那几名“红头阿三”和清兵怀抱着长枪,也慌了神,在旁边嘁嘁嚓嚓。
  “看来他们的人数很多,如果要来攻打我们,恐怕很难抵挡……”裹着猩红头巾的印警咕咕哝哝地说,夜幕中看不清他们那黝黑的脸,只见雪白的牙齿在抖动。
  “长官,我们撤吧?”清兵们胆子更小,这些人都是从未打过仗的主儿,出来吃粮当兵,不过是穿一身号衣,摆摆样子,挣几个军饷,真正到了拿性命搏杀的时候,便人心思退,巴不得赶快撤回九龙寨城去,免得在此担惊受怕……
  “不,如果我们撤退,警棚就可能保不住了!”梅轩利的眉毛拧成一团,回过头来,命令那几名清兵,“Chinese!你们赶快朝天空打枪,造成一种威慑力量,阻止他们向这里靠近!”
  “长官,千万打不得!”清兵们心惊胆战,“枪一响,他们更得往这边冲了!”
  “嗯……”梅轩利一时迟疑不决。他感到,这些中国士兵的见解无疑是正确的,因为不知道四周埋伏着多少乡民,拥有什么武器,如果想以十几个人、七八条枪主动出击,显然是愚蠢的;但是,如果乡民们攻上山来怎么办?在这里被动防守恐怕也难以守得住……
  梅轩利正在举棋不定,忽听得耳旁一声呼啸,猛然抬头,只见一束火光从头顶飞过!他倏地跳起来,刹那间,周围万箭齐发,箭镞上火光闪闪,像无数流星似地朝运头角山飞来,火箭落在草席和葵叶上,“轰”地一声,警棚顿时燃起熊熊大火!
  这时,四周的田野和山峦上,枪声、锣声、号角声大作,“杀”声震天!
  运头角山上,“红头阿三”和清兵们一片惊呼,这支小小的队伍乱作一团!
  “上尉,我们撤退吧!”
  “长官,撤吧,快撤吧!”
  “红头阿三”和清兵们围着梅轩利请求道。
  熊熊的火光在梅轩利的脸上闪烁,那双骄横的眼睛此刻充满了沮丧。建造大埔警署是卜力总督的命令,由骆克辅政司提议,梅轩利亲自选定了运头角山署址,他本人作为接管新租借地的开路先锋,踌躇满志地要在此立下汗马功劳,为日后的加官晋爵铺平道路,何曾想到竟然如此出师不利,败在一群农夫的手里?回去见了总督,又将怎么交代?
  烈火熊熊,燃烧的警棚哗哗剥剥,忽地坍塌下来,周围的草地和灌木丛林顿时成了一片火海,梅轩利的心碎了!
  “阁下,阁下……”迟孟桓骇得魂不附体,哆哆嗦嗦地抓住梅轩利的胳膊,“我们不能在这里等死啊,你快下命令吧!”
  “撤!”梅轩利终于下了决心,挥挥手说,“从山后向东南方向撤退,那里有一条路可以通往沙田!”
  “红头阿三”和清兵们巴不得这一声令下,争先恐后地狼狈鼠窜。迟孟桓和梅轩利也紧随着他们,往山下跑去。荒山无路,天又黑得伸手不见五指,脚下尽是灌木、乱石、荆棘、野藤,不时听见这边“嗤啦”一声,不知是谁的衣服被剐破,那边“扑通”一声,又不知是谁摔了跟头,现在性命要紧,这些磕磕碰碰也根本顾不得了。
  翻过了山坡,他们沿着运头角后山,摸索着往东南方向退去。不料又听得“呜呜”地螺号吹响,山野里冒出无数灯笼火把,随着一片“杀”声往这边拥过来。迟孟桓心胆俱裂,紧紧地抓住身旁的梅轩利,心想:这一次恐怕是逃不脱了!我迟氏三代单传,至今三房太太都没有立下子嗣,哪里料到性命断送在这里?如果落到这帮刁民的手里,只怕是要死无葬身之地了!
  “就地隐蔽!不许开枪,不许发出声音!”梅轩利低声命令道,他现在已经弄不清楚身边到底还有几个随从,任何抵抗都是不可能的了,只求上帝保佑,能够逃过乡民们的搜索就是万幸。
  迟孟桓和梅轩利一前一后匍匐着钻进一片树丛,纵横交错的榕树根像一张巨大的蛛网,上面又爬满了蔓生植物,肥厚的叶片层层覆盖,形成了一道天然屏障。他们趴在地下,连大气也不敢出,眼睛从树根和枝叶的缝隙中窥测着外面的动静。螺号声、脚步声越来越近,一队乡民打着灯笼火把,手持大刀长矛,大声呼喊着,搜索上山。迟孟桓屏着呼吸,大睁着眼睛,心脏跳到了喉咙口!突然,他听到耳旁传来“噗噗”的声音,吃了一惊,借着火把的光亮回头一看,原来紧挨在他身边的是一名“红头阿三”,黝黑的脸憋得发紫,正在大口大口地喘气,头顶上那猩红的包头红得耀眼。糟糕!迟孟桓心想,你这混蛋万一暴露了目标,连累了我们,你自己也回不了恒河老家了!千钧一发之际,迟孟桓猛地伸过手去,一把抓住“红头阿三”的脑袋,死命地按在地上……
  就在距他们近在咫尺的地方,成群结队的乡民们呼啸而过,那穿着草鞋的大脚板踏得山路“咚咚”响……

  凌晨二时,迟孟桓徒步赶到了港岛上亚厘毕道总督府。这个死里逃生的人满脸泥污和血痕,身上的西服已经不辨颜色,破烂不堪,如果不是他手里拿着警察司梅轩利写给卜力总督的亲笔信,门卫肯定会把他当成疯子。
  总督穿着睡衣,在二楼私宅的客厅里接待了这位不寻常的信使。当他看完那张沾满泥污的信纸,心脏陡地缩紧了,小胡子抖动着,一双淡蓝色的眼睛在冒火。简直不可思议!他愤愤地想,我们已经征服了李鸿章,征服了谭钟麟,难道还不能征服这些农夫吗?这是大英帝国的耻辱!
  他快步走到“德律风”前,急切地摇着摇把,拿起话筒:“给我接驻军司令官邸,要加士居少将!”
  “对不起,”话筒里传来接线生的声音,“现在少将恐怕已经睡了……”
  “我是总督!我是总司令!”卜力威严地喝道,“我还在工作,他没有资格睡觉!”
  “是,阁下!”接线生悚然答道,电波也似乎随着颤抖了一下。
  迟孟桓在旁边听得心惊肉跳。他当然知道,加士居少将是驻港英军的顶尖人物,住在红棉道司令官邸“旗杆屋”,威风凛凛,戒备森严,寻常百姓望而生畏,而在总督眼里却如同小菜一碟,颐指气使,简直像呼叫一名家奴,好生了得!想到自己不过白丁一个,能够出入总督府实在是莫大的荣幸!想到这里,那两条打战的腿绷得更紧了。
  “德律风”的线路马上接通了,话筒里传来驻港英军司令加士居睡意朦胧的声音:“哈啰……”
  “我是卜力!”
  “啊,总督阁下!”对方立即清醒了,声音振作起来。
  “我现在是以总司令的身份对你说话!”卜力命令道,“少将先生,请你马上和骆克辅政司一起,带领一百名皇家威尔士枪手,乘坐鱼雷快艇出发去大埔!”
  “是,阁下,”话筒里,加士居答道,立即又问,“请问,阁下派我们去做什么?”
  “去平息那里的骚乱!”卜力斩钉截铁地说,想了一下,又补充道,“你们在经过九龙寨城的时候,把这件事情通报中国驻军,要求他们立即电告两广总督,请谭钟麟派兵来弹压!”
  “是,阁下!”加士居响亮地答道,“德律风”挂断了。
  卜力吁了一口气,放下话筒,转过身来,发现迟孟桓还等在旁边。
  “梅上尉现在在哪里?”他问。
  “在沙田,阁下,”迟孟桓双脚立正,肃然答道,“他身边还有几名锡克警察和中国士兵,大家都……都累垮了,已经二十四小时没有吃东西了……”
  “噢,你们辛苦了!”卜力说,心里升起一股怜惜之意。他看着面前这个一身泥污的人,觉得应该多少表示一下抚慰,便说,“你先吃点东西,然后回去休息!”
  总督指了指沙发旁边的茶几,那里有一只盘子,放着几片面包和香肠。
  “啊,谢谢阁下!”迟孟桓受宠若惊,他已经饿极了,在破成碎片的衣服上擦了擦手,就拿起面包和香肠,狼吞虎咽地吃起来。能在总督的家里用餐,这破天荒的殊荣,香港二十五万人当中,能有几个享受得到呢?他激动地想……
  突然,耳旁传来“呜”的一声,把迟孟桓吓了一跳!抬头一看,一条拖着链子的狼狗从总督的卧室里蹿了出来,“啊……”他惊呆了!
  “盖瑞!”卜力喝道,伸手拉住了那条链子,被唤作“盖瑞”的狼狗仍然虎视眈眈地盯着退孟桓,吐着红舌头,嘴里发出“呜呜”的叫声。
  “总督的这条狗……”迟孟桓的心脏狂跳不止,脸上却还得作出笑容,讨好地说,“它……它真可爱!”
  “对不起,我弄错了,”卜力歉意地笑笑说,“给你吃的是盖瑞的夜餐……”
  “哦……”迟孟桓的脸腾地红了,嘴里嚼着的东西,吐也不是,咽也不是。但他突然想到,维护自己的面子事小,而得罪了总督事大,于是赶忙说,“没关系,我觉得这……这味道很好,谢谢阁下!”

  凌晨二时三十五分,两艘满载英国皇家威尔士枪手的鱼雷快艇从添马舰海军码头启航,向九龙湾飞速驶去……
  与此同时,总督府的电报房里灯火通明,三名头戴耳机的电报员同时在紧张地工作,向北京、伦敦和广州传送着电波,笛笛,笛笛笛笛……

  阴云笼罩着天空,直到午后,太阳还没有出来。
  两广总督谭钟麟午睡醒来,卧室墙壁上的自鸣钟正敲响三点。
  “哦,晚了!”他自语着,连忙翻身下床。总督是很守时的,通常在这个钟点,不管忙与不忙,他已经坐在签押房处理公务了,“官人不自由”,这是没有办法的,食皇家俸禄就要为皇家出力,今天也不知怎的,竟睡过了时间。他这样想着,双脚已经伸进了官靴。颤颤巍巍站起身来,戴上便帽,穿上皮袍。二月已经到了下旬,明天就是清明,羊城的气候还不见转暖,天一直是阴沉沉的,总督衙门的深宅大院更显得清冷。广州既没有湖南的火盆,也没有北京的热炕,他这把年逾八旬的老骨头实在难以忍耐,皮袍便一直从去年冬天穿到现在。
  总督匆匆出了内宅,走进签押房。
  广东候补道王存善已经在那里等着他。按照常规,王存善是广东巡抚的属员,和总督还隔着门槛,不至于来往得这么密切,只是因为他接受了香港拓界这项棘手的委差,就像染上了瘟病,从正月里纠缠到现在,也不得脱身。而在谭钟麟眼里,王存善因为去了两次香港,办了一件大事,和港督卜力、辅政司骆克都打过交道,俨然成了香港问题专家,遇到这方面的事务,自然都交给他去办。
  “大人,”王存善手里拿着一份电报,躬身站在总督的面前,说,“总理衙门急电,请大人过目……”
  “急电,急电,洋鬼子发明了电报这个玩艺儿,也给我们造了孽!以往一道圣旨少说也要快马跑上十天半月,如今屁大点事儿都要发电报,一天到晚像阎罗王催命,搅得人不得安生!”谭钟麟不等王存善说完,就是一大篇牢骚,来来往往的公文使他不胜其烦,并没有逐一披阅的兴趣,朝王存善摆摆手说,“我这老眼昏花,也看不清那些蝇头细字,你把大概意思讲给我听就是了嘛!”
  “是,大人!”王存善眼睛盯着电报,说,“英国署理驻华公使艾伦赛到总理衙门面见李中堂,就昨晚新安暴民焚毁大埔警棚、袭击香港警察司一事提出强烈抗议,指责总理衙门对两国已达成之香港拓界协议阳奉阴违,两广总督……”
  说到这里,他迟疑地停下了,抬起头来,惶惶然望着制台大人。
  “怎么?还点到了本部堂!”谭钟麟翻了翻眼皮,问,“说我什么?”
  “说……”王存善只好硬着头皮说,“两广总督约束乡民不力,有意纵容……”
  “混账!”谭钟麟勃然大怒,猛地一拍身旁的几案,“我何曾纵容?英夷强租我土地,逆天理,违民意,百姓不愿做亡国奴,自发抗英,正是人心所向!这个李合肥,连青红皂白也分辨不出吗?反来指责我,真是岂有此理!”
  “大人,这不是中堂的意思,”王存善忙说,“前面所引,都是英使艾伦赛的言语。”
  “嗯,英夷犬羊之辈,胡言乱语,本在意料之中,”谭钟麟怒气稍稍平息一些,又问,“那么,李合肥的意思呢?”
  “中堂以为……”王存善看了一眼手里的电报,继续说,“中堂以为当今国事维艰,无力与列强抗衡,须小心翼翼,避免国际争端,新安地方既已租与英夷,则应信守《专条》,望两广总督约束百姓,勿使滋事,宜增派兵力,进驻新安地方,弹压一切与英夷对抗之行动,确保租借地平安交接,
  “啧啧,”谭钟麟不以为然地摇摇头,“李合肥此人,一向骨头最软,专以热脸贴洋人冷臀,岂不知只是一厢情愿而已!你要信守《专条》,洋人肯信守吗?九龙税关之事,本来窦纳乐早已承诺,而签约之后又出尔反尔,毫无信义可言,又如之奈何?”
  “大人,这九龙税关之事,”王存善道,“中堂的电报上,倒是也提到了……”
  “那你为何不早说?”谭钟麟斥责道,“吞吞吐吐,非要我问一句,才肯说一句!”
  “大人,这些话是写在后面的,刚才还没有说到……”王存善嘴里这样解释,心里却在嘀咕:不是我吞吞吐吐,而是你不容我把话说完,说一句你便拦腰打断,评点得比正文还要多,这又不是校书,又何苦来?在你手下做事,简直像受气的媳妇,左也不是,右也不是,张口牙根错……
  “那就不必啰嗦,”谭钟麟又催促道,“快讲嘛,税关之事,到底如何说法?”
  “是,”王存善忍着满腹的牢骚,赶紧看着下面的电文,说道,“英使艾伦赛表示,若我方确保制止租借地华人抗英行动,英方可考虑暂缓撤除长洲、汲水门、佛头洲三处税关,作为交换条件……”
  “唉!”谭钟麟大失所望,叹息道,“缓撤也是撤,迟早总是要撤,这分明是英夷缓兵之计!王道,你替我拟一封回电,告诉李合肥:前天港督卜力到此,曾向我保证,移关事可不再提,我才答应了他,三日之内派兵维持秩序。如今英夷再次自食其言,税关之事又有反复,我这兵也不派了!请合肥以此作为交换条件,去与英夷交涉!”
  “这……”惯于唯唯诺诺的王存善这一次却没有说“是”,迟疑道,“卑职以为,英夷一向骄横跋扈,和我方交往,从来不肯退让,现在迫于形势,能够允诺缓撤税关,已经不容易了,我方似宜适可而止;何况大人已经答应港督,派兵维持租借地秩序,如果不予兑现,反而授人以柄,港督若是以此为借口,再来纠缠,如何是好?”
  谭钟麟默默不语,肉皮稀松的脸上,纵横交错的皱纹拧成了一张蛛网。王存善所说,本不是什么高见,无非是劝他隐忍退让,弥缝求安,这已是李鸿章唱了千百遍的陈词滥调。但王存善说到港督卜力,却使谭钟麟听得心里一沉。他毕竟是当面和卜力打过交道的,一见之下,就觉得那人眉目之间杀气腾腾,是个阴骛狡诈之徒,十分不好对付,如果让他抓住什么把柄,岂不要把广州闹个天翻地覆?
  正沉吟间,签押房的门帘挑起,一名戈什哈匆匆走了进来。
  “大人,”戈什哈呈上手里的一个宽大的信封,“这是英国领事馆刚刚送来的……”
  “说曹操,曹操到,洋鬼子又有麻烦找上门来了!”谭钟麟看了一眼王存善,让他接过那个信封,又问戈什哈,“送信的人呢?”
  “已经回去了,”戈什哈说,“他说大人若有回信,请派人送去。”
  “知道了。”谭钟麟挥挥手,戈什哈躬身退去了。
  王存善已经打开了那个信封。
  “大人,英国总领事满思礼发来的照会……”
  “念!”
  “大英国大君主特派驻广州总领事满,致大清国两广总督谭阁下,”王存善手持那份以汉文书写的照会,念道,“为照会事:近日于新租借地境内,多处发现与大英国敌对之揭帖,言语恶毒,殊难容忍。其中《抗英保土歌》一篇,据查系贵国政府通缉之逃犯易君恕所作,该犯去岁由北京流窜到此,至今逍遥法外,又书写抗英揭帖,煽动莠民造反作乱,抵制租借地和平移交,蓄意破坏大英国与大清国之友好邦交,实属罪大恶极。本领事严正要求贵总督阁下,以两国关系为重,严明法纪,从速捉拿该犯以及一切书写、散发抗英揭帖之人,予以惩处,并严令禁止租借地华人之一切敌对行动。此照。西历一千八百九十九年四月四日,大清光绪二十五年二月二十四日。”
  这份照会,显然是满思礼应卜力的要求而发出的。其中做了两处手脚:一是仅称易君恕为“逃犯”而不称“康党”,以防谭钟麟追究去年康有为避难香港之事;二是只字不提易君恕曾在香港潜藏数月之久而港方竟未能捕获,以免被人嘲笑港府无能。但这些良苦用心,似嫌多余,对于谭钟麟来说,无须追究细微末节,仅凭“易君恕”三字,就足已使他目瞪口呆!
  犹如当头一棒打来,两广总督那苍白的脸顿时涨得青紫,太阳穴霍霍地狂跳,昏花的双眼闪射着火星!
  “王道,我记得这个易君恕……”谭钟麟愣愣地回忆着,“他不是去年悬赏捉拿的康、梁乱党吗?”
  “大人,正是!这个人追随康有为、梁启超、谭嗣同,阴谋发动兵变,杀害荣中堂,禁铜皇太后,罪恶滔天哪!”王存善说起去年的那段往事,不禁毛骨悚然,好像危险就在眼前,“皇太后谕令全国各地,悬赏捉拿……”
  “怎么至今还没有捉拿归案?”
  “中国幅员万里,几个蟊贼若要藏身,自然容易得很,何况还有海外可逃!我们广东去年也是发了告示的,因为明知康、梁已经潜逃日本,悬赏捉拿只当是例行公事,哪里想到这个易君恕真地流窜到此?现在又和英国人作对,罪证落到人家手里,又添了一个把柄!”
  “唉!”谭钟麟叹息道,“去年康、梁蛊惑皇上,变法作乱,已经害得我好苦,谁知至今未能摆脱厄运,再次深受其害!”
  “大人,此害不除,遗患无穷!”王存善神色忧郁地说,“卑职以为,应责成有司衙门,从速捉拿易君恕归案,而且,新安地方的治安也须切实保证,不然难以向英夷交代……”
  “嗯,外患内忧,一齐夹攻于我,只有如此了!”谭钟麟的右手沉重地打在几案上,“来人哪!”
  门帘一挑,戈什哈应声走了进来:“大人……”
  “速去请广东巡抚、广东提刑按察使到本衙西花厅议事!”谭钟麟命令道。
  “是,大人!”戈什哈躬身答道,却并没有立即走开,又说,“大人,大鹏协右营守备方儒求见,现在州县官厅等候。”
  “噢,九龙派人来了?来得正好,”谭钟麟说,“传他到客厅问话!”
  “是,大人!”戈什哈退了出去。
  “王道,”谭钟麟对王存善吩咐道,“现在,你替我起草两份布告,等巡抚和按察使到了,好与他们商议。”
  “是,”王存善连忙走到案边,展纸提笔,准备记录,“大人请讲!”
  “为悬赏购匪事,”谭钟麟半闭着眼睛,缓缓说道,“查康、梁余党易犯君恕,谋反作乱,大逆不道,去岁至今,潜逃未获。今乘香港拓界之机,该犯书写揭帖,造谣滋事,煽动骚乱,干扰国事,欲陷官府于被动,授外国以口实,挑起国际纠纷,居心险恶,国法不容。为此示谕阖属军民人等知悉,尔等凡能拿获该犯归案,一经讯明定夺,即付花红银两一千元。各宜擦遵勿违,特示。光绪二十五年二月二十四日。”
  王存善摇动笔杆,行书带草,龙飞凤舞,唰唰唰唰,把总督的口授一一记下,抬起头问:“大人,这第二份呢?”
  “太子少保两广总督谭,暨广东巡抚鹿,晓谕百姓,”谭钟麟继续口授,这份合示用的是他和广东巡抚鹿传霖两个人的名义,鹿传霖虽然即将离开广东这个是非之地,调往江苏署理两江总督,但毕竟还没走,在广东当一天和尚还得撞一天钟,“鉴于新安深圳河以南地方已奉诏租让,按照总理衙门之地图划定边界,与外国官员达成协议如下:一,对子民仁爱;二,不强购土地及房舍;三,租借地内之坟墓永不迁移;四,本地之风俗习惯仍照居民之意愿维持不变。上开各项,租借地各村各墟与华境内之村墟并无不同……”
  “大人,”王存善记录到此,不免心怀疑虑,停下笔来,说,“布告中写上这些内容,不像晓谕百姓,倒像照会英方,若让他们看到,只怕又要来找麻烦……”
  “不妨事,你只管记下!”谭钟麟却说,“以上四项,系由两国政府共同商定,当然应该让百姓知悉。而且这样一来,才便于安抚百姓,不给乱民以可乘之机!”
  王存善想想也是,便不再争辩。
  “是以发此通告,俾尔等周知。”谭钟麟胸有成竹,继续说,“凡中国境内各村墟发生之事,俱与租借地之居民无涉,任何人不得藉词惑众。租借地内各村墟之居民应顺从当局,安分守法。若敢违抗皇上诏令,制造冲突,挑起事端,驻扎该处之军士定将予以捉拿治罪,决不姑宽!尔其懔遵,特此通告。光绪二十五年二月二十四日。”
  “大人高见,深诸恩威并施之妙!”王存善记录完毕,吁了口气,不由得赞叹道,“有了这告示,百姓必不再寻衅闹事,我们对港英方面,也好交代了!”
  “为官之道,犹如放牧牛羊,既要饲以水草,又不可放下手中的鞭子!”谭钟麟对自己积四十余年经验而嫡熟的政治手腕也颇为得意,从太师椅上站了起来,舒展一下因为久坐而有些酸麻的腿脚,想起还有两件紧要公事,不可耽搁,便蹒跚地朝门外走去。
  在广东巡抚和按察使到来之前,他要先去客厅接见从九龙赶来的大鹏协右营守备方儒,详细询问那边的情况,并且面授机宜……

  香港总督的办公室里,墙壁上的自鸣钟敲响了下午四点。
  卜力手持放大镜站在地图前,目光盯着大埔墟旁边那个用红笔画的圆圈,圆圈里标着的文字是:“pan chung泮涌”。
  “阁下,”秘书推开了房门,“骆克辅政司到!”
  “噢?”卜力正在焦急地等待着骆克的消息,“请他进来!”
  骆克风尘仆仆地跨进办公室,摘下帽子向总督鞠了一躬,毛发稀少的头顶渗出一层汗珠。
  “你回来了?”卜力迫不及待地问,“快告诉我,情况怎么样?”
  “是,阁下!”骆克喘了口气,连坐也来不及坐,便急着报告说,“遵照阁下的命令,我和加士居少将在早晨三点半钟到达九龙,中国驻军从睡梦中被我们叫醒,大鹏协副将答应立即派右营守备方儒去广州请示两广总督,切实安排新租借地驻军弹压事宜。然后我们从九龙出发去大埔,上午九点到达吐露港,就近抛锚,大约步行了四英里,进入大埔墟……”
  “有没有遇到抵抗?”卜力急切地问,“你们有一百名皇家威尔士枪手,我想已经够用了……”
  “没有人抵抗,”骆克抬手擦了一把脸上的汗,说,“显然,我们大部队的到达把他们吓坏了,大埔墟的居民已经逃散,整个村镇空空荡荡。我们只找到一些行动不便的老年人,把他们集中在文武庙里,由士兵看押起来。我对他们说,英国政府即将接管新租借地,香港有足够的兵力对付反抗政府的骚乱,暴动者将受到严厉的惩处!随后,我们前往泮涌……”
  “泮涌!”卜力喃喃地重复了一遍这个地名,回头瞥了一眼地图上的那个圆圈,小小的村庄使他心惊肉跳、寝食不安,“这是我们选定升旗的地方,也是暴徒们首先闹事的地方!梅轩利建造的警棚,你看到了吗?”
  “看到了,”骆克叹了口气,说,“警棚已经被烧毁,只留下一片废墟,我们到达的时候,还在冒着缕缕青烟!”
  “重建!”卜力愤然道,“如果我们连一座木屋都守不住,将来怎么统治这片新租借地?”
  “是的,阁下,”骆克说,“我已经命令士兵们,不惜一切代价,以最快的速度,重建警棚,保证接管仪式如期举行!”
  “还要逮捕那些制造骚乱的暴徒!”卜力展开右手的五指,像鹰爪似地伸向地图上的那个圆圈,“泮涌是骚乱的祸根,要把闹事的首恶分子一网打尽!”
  “我们已经搜索了整个村子,”骆克耸耸肩说,“可是发现几乎家家门前上锁,村民们差不多都逃光了。我们找到了聋耳陈,就是帮助梅上尉建造警棚的那个人,他因为拥护政府,受到村民们的威胁,躲在家里再也不敢出门了。在运头角山附近还有一个农妇没有逃走,我们问她昨天晚上暴徒们烧毁警棚的情形,她声称什么也不知道。她说,她是个佃农,没有自己的土地,女儿在香港帮佣,儿子刚刚十四岁,还没有成年,家里没有人去做那种打打杀杀的事,看来这也可能是实情……”
  “算了,你从一个农妇嘴里能得到什么?这些婆婆妈妈的琐事无须向我汇报了!”卜力已经听得不耐烦,拦腰打断了骆克过于繁琐而又无实质内容的叙述。他转过身去,倒背着双手,思索着向房间深处踱去,到了办公桌前,双脚站住了,伸手扶着他那雕花座椅高高的靠背,阴沉的脸上现出一丝笑容,恢复了总督的自信,“看来情况并不算太糟糕,比我想象的还要好一些……”
  “嗯?”骆克听得纳闷儿,新租借地的情况明明是一团糟,不知道“好”在哪里?总督的思维经常是跳跃式地忽来忽去,不要说一般人,即使精明如骆克也往往难以揣测,于是迟疑地问,“阁下的意思是……”
  “恐惧!”卜力又蹦出一个没头没尾、莫名其妙的单词,抬起右手,捋着自己翘翘的小胡子,把玩片刻,才解释似地接着说,“一个民族统治另一个民族,要他们心悦诚服是很难做到的,最重要的是让他们知道恐惧。昨天在浮涌发生的事,从梅轩利信中所形容的看来,简直是不得了,天要塌下来了!可是,一夜之间,这一切却已经烟消云散,暴徒们逃跑了,一百名皇家威尔士枪手就把他们吓破了胆,再也没有人敢于出来反抗。这说明我昨晚决策的正确,大英皇家军队的威慑力量是无敌的,那些素质低劣的农夫根本不是对手!”
  “是的,”骆克附和道,虽然他还在担心那些逃走的农夫卷土重来,对卜力的这种乐观情绪并不敢苟同,却不愿意和他争论,免得败了总督的兴头,最稳妥的办法是向他唱赞歌,“阁下的决策非常正确,非常及时,在关键时刻挽救了危局!”
  “我在巴哈马、纽芬兰和牙买加担任总督的时候,都曾遇到过小规模的反抗,镇压是对付他们行之有效的办法!”卜力再一次炫耀他的光荣历史,瘦削的脸上漾起得意的笑容,“其实,这种农民式的好勇斗狠,在英国的爱尔兰也屡见不鲜,他们往往凭借一时冲动,突然发作,却难以持久,来得急,去得快,不足为虑!曾经喧嚣一时的爱尔兰自治运动,怎么样了呢?还不是被我们打下去了嘛!”
  骆克心里一动。卜力所说的这个“我们”,在他听来并不感到亲切。骆克作为英国的少数民族苏格兰人,对于英格兰残酷镇压另一个少数民族爱尔兰的那段不堪回首的历史,他的记忆中只有“血腥”二字。他深知,把互相敌对的民族融合为一体是永远不可能的,苏格兰人、爱尔兰人和威尔士人要想摆脱被歧视的地位,只有忘掉他们的群体,效忠于大英女王,谋求个人的出人头地,就像他骆克和警察司梅轩利那样,而胸前佩戴着“C.M.G。”勋章的骆克爵士比爱尔兰人梅轩利还略胜一筹。要想保住自己的地位和荣誉,并且再进一步争取飞黄腾达,只有像英格兰人那样,以殖民者压倒一切的气概去征服那些贫弱的民族。现在,中国的新安县正是用武之地。总督已经许诺骆克:在新租借地正式接管之后,将由他出任专员,成为那片土地的主宰。

  己亥清明在风声鹤唳之中来临,春寒料峭,细雨霏霏。大帽山麓,深圳河岸,世代祖居在此的人们千百年来第一次疏忽了扫墓祭祖这等大事,已经到了插秧季节,水田里也不见繁忙的人影,仿佛突然乾坤颠倒,皇历错乱,雨雾中只听见四声杜鹃的凄厉呼唤,如诉如泣……
  霪雨浓云孕育着一场惊天撼地的风暴……
  4月5日,英国殖民地大臣约瑟夫·张伯伦拍电报给港督卜力,命令他在决定接管新租借地日期之后,立即报告伦敦。
  4月6日,卜力复电报告张伯伦,已决定在4月17日接管新租借地,并请求废除1896年地区法案第二十一条,以便英军随时可以“合法”地开入新租借地。
  4月7日,卜力在香港《辕门特报》发表公告,同时通过驻广州领事馆通报两广总督谭钟麟,他将宣布接管新租借地的当日为公众假期,届时将有香港各界名流前往大埔参加升旗仪式。
  4月8日,英国国会批准香港总督关于接管新租借地的报告,并宣布废除1896年地区法案第二十一条,英国武装接管新界不再具有“法律”障碍。
  4月10日,屏山、厦村、锦田、八乡、十八乡、新田、泰亨、大埔、上水、粉岭、青山、屯门……各乡村代表在元朗东平社学集会,成立抗英指挥部“太平公局”,共同签署《约法三章》,歃血为誓:“大忠大义,祭告天地,海枯石烂,心志不移!”各乡村约定:出入相友,守望相助,遇有紧急情况,以铜锣、海螺声为号,一方有难,八方支援,共抗英夷,保卫家园。

  4月11日,屏山觐廷书室。
  楼上客房里,两广总督新近发布的两份告示摆在易君恕面前的书案上。书案旁,围坐着邓菁士、邓伯雄和太平公局的几位首领。
  易君恕默默地看完了告示,想起去年逃出京城,今年又逃回大陆,总是在死亡线上苦作挣扎,心境无限悲凉,抬起头来,喃喃地说了一句:“一千块大洋,这就是我头颅的价格?”
  “这种官样文章,兄长何必理睬它?”邓伯雄昂然道,“官府不要你,新安的百姓要你!有十万同胞与你同在,我保你安然无恙!”
  “你来保我,谁来保你?”易君恕苦笑一笑,“谭钟麟下令‘严惩’抗英人士,你我的处境已相差无多!”
  这时,房门被轻轻敲响,邓伯雄问道:“谁?”
  “我。”老夫于推门进来,手里拿着一只铜头、玉嘴的竹管旱烟袋,递过来说,“刚刚收到的情报,从九龙送来的!”
  易君恕望着那根烟袋,心里纳罕,不知这情报是何用意?
  邓伯雄接过烟袋,看了一看,捏住玉嘴,用力拔下,竹管中便露出牙签般粗细的一个纸卷。他急忙抽出纸卷,展开了,匆匆看去,不禁“啊”了一声!
  “嗯?”邓菁士伸手接过那小小的纸条,念道,“大鹏协右营守备方儒,明晨率九龙水师船在青山湾登陆,吾人宜及早回避。”
  人们骤然吃了一惊!
  “方儒必是受谭钟麟派遣,前来弹压抗英乡民!”邓伯雄说,“我们如果回避,反而助长了他的气焰……”
  “谭钟麟不敢抵抗番鬼,倒来屠杀自己同胞,实属可恨!”文湛全怒而拍案,“既然如此,我们与官府势不两立!”
  “官退民反,我们反了!”邓仪石愤然道,“先杀官兵,再战鬼佬!”
  “我们有大炮、抬枪、长枪、短枪,足以对付官兵水师,”邓植亭也摩拳擦掌,“今夜集合队伍,埋伏在青山湾,等方儒上岸,杀他个片甲不留!”
  一时群情激昂,而邓菁士却神色肃然,以手拈须,沉默不语。
  “大哥!”邓伯雄望望邓菁士,“你怎么……”
  “菁士兄,”文湛全道,“各乡武装,公推由你来统领,现在情势紧急,你要当机立断,好早作准备!”
  “且慢……”邓菁士举目望着易君恕。
  “嗯,”邓伯雄明白了他的意思,说,“事关重大,还应听听君恕兄的意思……”
  大家把目光一齐投向易君恕。的确,他对于这件大事还一言未发。
  “易先生!”
  “易先生……”
  一双双眼睛焦急地期待着他。
  “承蒙诸位垂问,易某不揣冒昧,愿一陈管见,”易君恕沉吟片刻,说道,“两广总督派兵弹压百姓,系为港英所指使,意在‘以华制华’,借刀杀人,令中国人自相残杀,以坐收渔翁之利,此计甚为恶毒!以我之见,决不可上当,对方儒所率水师宜和而不宜战。”
  “君恕兄!”邓伯雄大出所料,疑惑不解,“谭钟麟悬赏买你的人头,此仇不共戴天!如今官兵送上门来,正是报仇的绝好时机,你怎么反而出此下策?”
  “伯雄啊!”易君恕被他勾起了满腔悲愤,热血冲上头顶,额角青筋暴起,一双剑眉紧锁,目眦欲裂!“国家奸臣当道,颠倒黑白,卖国有功,爱国有罪,我被官府追捕,半年以来,漂泊万里,有家难归,九死一生,若论一己之仇,何尝不欲拔剑而起,杀尽不平!……”他的嘴唇在颤抖,紧握的拳头在战栗,却又强忍着胸中怒火,长叹一声,说,“可是,如今英夷重兵压境,大敌当前,中国人应当一致对外,抗侮御敌,而不可骨肉相残,使亲者痛而仇者快!而且,我们外抗英军,内战官兵,势必腹背受敌,陷入两面夹攻之中,此乃兵家大忌,万不可为!”
  “嗯,”邓菁士听得频频点头,“先生所见,极有道理……”
  “可就怕行不通啊!我们要与官兵一致对外,他们哪里肯听?”邓伯雄忧心忡忡地望着易君恕,沉吟道,“兄长有所不知,自从九龙被港英霸占,英军经常越界骚扰新安,侮辱妇女,抢劫财物,为害久矣!谭钟麟督粤已经四年,也未曾见他放过一枪一弹,如今鬼佬要他出兵,便立即派兵六百,进驻九龙,专为弹压百姓!明天方儒率铁甲船汹汹而来,我们不打,更待何时?”
  “这倒也是,”邓菁士沉吟道,“如果我们避而不打,一则百姓难免遭受官兵骚扰,二则更助长了英军气焰;若要与方儒讲和,不经一番交战,他又哪里肯和?”
  “打不得!”易君恕断然说,“家父生前效命于北洋水师,据我所知,大清海军虽不如英、日列强船坚炮利,也具相当实力,我们不可以卵击石。新安百姓,节衣缩食,购买枪支弹药,来之不易,此番消耗殆尽,来日何以抗击英军?况且,一经交战,乡邻子弟也难免伤亡,诸位又于心何忍?”
  “那么,先生有何退兵之策?”邓菁土问道。
  “只可智取,不可力敌。”易君恕说,“请选派各乡父老代表,不带一兵一卒、一枪一弹,明日一早前往青山湾迎接水师战舰,恳切陈辞,晓以民族大义,奉劝方儒回师。”
  “唉!兄长总是以善心待人,”邓伯雄叹息道,“而大清官兵一向对外畏敌如虎,对内以欺压百姓为能事,早已把民族大义丢到九霄云外去了,有道是‘秀才遇着兵,有理讲不清’,靠几句空话,又怎能把他劝得回去?要让他们知道百姓不可欺,只有迎头痛击,教训他们一番!”
  “我看未必,”易君恕肃然道,“孙子曰:‘善用兵者,屈人之兵而非战也。’‘不战而屈人之兵,善之善者也。’不才愿当此任,凭一番舌战而退方儒之师,诸位信得过我吗?”
  “不行,不行,这更加使不得!”邓伯雄摇摇头说,“官府正要捉拿兄长,我们怎能让你去送死啊?”
  “伯雄说得是,”邓菁士道,“此事成败尚难预料,先生不可冒险!”
  “我已是待斩之身,蒙新安父老再造之恩,无以为报,如今父老有难,我愿为民请命,不避一死!”易君恕站起身来,昂然说道,“如若方儒不听劝谏,执意与民为敌,当先杀我,我为新安父老而死,也死得其所!到那时,兄再兴问罪之师,讨伐方儒不义之贼,也为时未晚!”
  “易先生!”邓菁士肃然立起,握住易君恕的两手,“先生大智大勇,令人感佩!但赤手空拳,出入于刀剑之间,若有不测,新安十万乡民,于心何安?”
  “是啊!”邓伯雄也倏地站起身来,说,“如果君恕兄执意前往,以我之见,当调集人马,全副武装,随同兄长去会见方儒,相机行事,先礼后兵,可和则和,不和则战!”
  “好!”邓菩士重重地点了点头,“如此,可保万无一失!”
  邓仪石、邓植亭和各位首领也极表赞成。
  “那么,明日之事就照此办理!”邓菁士当即作了决定,“事不宜迟,请各位速速返回,通告各乡各村,分头准备,今夜三更,在元朗太平公局集合!”
  邓菁士交代完毕,各位首领雷厉风行,匆匆散去。邓伯雄送他们出了门,回头望着易君恕,轻轻叫了声:“君恕兄……”
  “伯雄,”易君恕说,“有话请讲!”
  “此事关系到兄长生命安危,我当随侍兄长左右,不敢稍有懈怠!”邓伯雄说,“明日见了方儒,除了一番舌战,我想……似还应将一封请愿书当面递交,请他转呈两广总督为好,毕竟谭钟麟是朝廷一品大员,他说话更有分量!”
  “嗯,”易君恕点点头,“伯雄想得比我周到,如此最好。”
  “那么,”邓伯雄恳切地望着他,“还要借兄长之才,写就此书,如何?”
  “好,愚兄责无旁贷!”
  “拜托了!我先回锦田一趟,把此事禀报太公,今夜二更,再来接兄长!”
  邓伯雄和他紧紧握手,然后匆匆离去,时间已经十分紧迫,他要调集武装,作好充分准备。
  人们都走了,客房里只留下易君恕,还有觐廷书室的邓老夫子。
  老夫子默默地取过文房四宝,拈起水注,在砚台上点了几滴清水,手持墨锭,一边缓缓地研磨,一边望着易君恕说:“易先生这一篇文章,抵得上十万人命啊!”
  易君恕抬头望望窗外,灰蒙蒙的天空,已是红日西斜,二更天之前,这封请愿书必须完稿,他提起笔来,觉得有千钧重量。自己有生以来,二十八个春秋都被书生空议论消磨而去,如今始作有用的文章,这篇不战而屈人之兵的言辞该如何下笔?

  沉沉夜幕笼罩着新安大地,西南天际刚刚现出一弯细如银钩的新月。乡间土路上,一队浩浩荡荡的人马,踏着朦胧月色,默默地行进。这些农家子弟,穿着驳杂不一的家织土布衣裳,身背着自带的炒米饼,由十几岁的细路仔到四五十岁的阿伯、阿叔,三人一组,十人一队,各村编制成列,汇成一股洪流。青壮汉子组成长枪队、短枪队、小刀队,集中使用从各方购来的步枪、驳壳枪和特制的双刃匕首,其余人员则腰挎大刀,肩扛长矛。另有数十名壮丁,用木架抬着七支抬枪,三十名弹药队在后跟随,这是乡民们视若珍宝的重型武器。
  易君恕和邓菁士、邓伯雄、邓仪石、邓植亭、邓芳卿、文湛全、文礼堂、廖云谷、彭少垣、侯翰阶等太平公局的首领走在队伍的前头,簇拥着中间一顶轿子,年愈九旬的邓氏族长九公,皓首银须,长袍马褂,颤巍巍坐在轿中,由儿孙们抬着亲赴青山湾。此去前景如何,谁也不能预料。也许乡民义感方儒,收兵回师;也许冰炭不容,一触即发,酿成一场血战!
  队伍默默地行进,只听得轿杆声咿呀,脚步声沙沙……

  青山湾,新安大陆部分的西南边陲,一片天然避风良港,青山、九径山左右双峰夹峙,屯门雄踞其间,自古为海上交通要道,人文荟萃胜境,兵家必争之地。据故老相传,早在南北朝时代,有“杯渡禅师”以木杯渡河而来,在此修炼,因此青山又名“杯渡山”;此山绝顶,石壁之上,有“高山第一”四个大字,落款“退之”,系唐代文豪韩愈手迹,由北宋熙宁进士、锦田邓氏四世祖邓符协勾摹刊刻于此,平添千古佳话。明正德年间,葡萄牙武装舰船从大西洋远道而来,在此占据海岛,设营立寨,杀人越货,无恶不作;嘉靖元年,广东海道副使汪钅宏亲督师船,联合乡丁、团练与敌激战,生擒葡萄牙官兵四十二人,斩首三十五级,大获全胜,是为中国军民抗击西方殖民主义武装侵略之始,大海作证,青山为凭。
  岁月悠悠,往事千年,青山湾阅尽人间荣辱兴亡、苦难沧桑……
  黎明时分,茫茫海面上,一艘铁甲战舰披着晨曦疾驶而来,主桅上高悬大清国黄龙旗,船头左右舷都标着醒目的两个大字:“广丙”。当年朝廷通过担任大清总税务司的英人赫德,以八十万两白银之价,从英国购得“广甲”、“广乙”、“广丙”三艘战舰,其中“广丙”号驻防大鹏协,巡防东涌至九龙寨城一带。此番战舰西行,系奉两广总督谭钟麟之命,前往弹压新安“乱民”。
  “广丙”号前甲板上,巍然伫立着大鹏协右营守备方儒,他头戴缨盔,身披铠甲,腰挎战刀,威风凛凛。按大清军制,绿营兵在省设标,标下设协,协下设营,营下设汛,营一级由参将、游击、都司、守备分别统领。方儒位在都司之下、千总之上,只不过是一名中下级军官;但九龙寨城地处边陲军事要塞,分领营兵的守备也就非同小可,对于草芥小民的威慑力更是可想而知。
  巍巍青山扑面而来,战舰降低航速,鸣响汽笛,徐徐驶进海湾,准备靠岸,在此登陆。
  “大人,请看!”侍立在方儒身旁的传令兵突然指着前方,说道,“海岸上是些什么人?”
  “嗯?”方儒不以为意,从传令兵手中接过单筒望远镜,举目望去,只见青山湾边,密密麻麻排开一彪人马,数百上千也不止,却都是农夫装束,手持快枪、长矛,严整肃立。队伍的旁边,还有一些当地村民,多系老弱妇孺,年迈老人拄着拐杖,年轻妇女携男抱女,也纷纷从附近的村庄围拢来,慌慌地注视着突然开来的铁甲战舰,山村渔港都为之轰动了。两岸边的武装乡民,则任凭周围人声嘈杂,排着整整齐齐的队伍,面向战舰肃立,纹丝不动。
  方儒不禁吃了一惊。他早就听说新安民风强悍,一向好勇尚武,如今又乘中、英交涉租借地之机,要聚众闹事,一见之下,果知此言不虚。而民间武装竟然集合上千人马,且拥有快枪装备,却又出乎他的意料!不过。转而又想,农夫毕竟是农夫,惯于日出而作,日入而息,土里刨食,未曾受过严格训练,在正规水师面前,不过是一群乌合之众,无须动武,只凭赫赫军威也足以把他们吓退,算得了什么?
  “传我的命令,”方儒放下望远镜,说道,“低速前进,准备靠岸,枪炮手各就各位!”
  “是!”传令兵高声喊道,“低速前进,准备靠岸,枪炮手各就各位!”
  顿时,“广丙”号上脚步声、军械声响成一片,炮手、装填手奔赴炮位,枪手子弹上膛、刺刀挺锋,齐集甲板。
  战舰逼近海岸,岸边密集的人群已经近在眼前,看得十分清晰。乡民们列队井然,前面肃立着七八名青壮男子,当是民团首领;而他们中间却是一位耄耋老者,胸前银须飘飘,手拄龙头拐杖,颤巍巍站立着,还须旁人搀扶。方儒大惑不解:这些人究竟要做什么?若要与官兵对抗,竟由如此虚弱的老人来做先锋,这又是怎样的打法?
  “向他们喊话!”方儒命令道。
  “是!”传令兵把手掌罩在嘴边,朝岸上高声喊道,“喂,你们是什么人?”
  “我们是新安百姓,在此迎候方大人!”岸上的人群前面,易君恕高声答道。
  “嗯?”方儒听得心里恼火,哼,明明手持枪械,聚众闹事,却还打出这等旗号!“命令他们,散开!”
  “是!”传令兵又喊道,一方大人执行军务到此,无须迎候,你们速速散开!”
  “我们受乡邻委托,有话当面禀告方大人。”易君恕说。
  “胡闹!”方儒愤然,不待传令兵传话,直接朝岸上喊道,“你们从速散去,不得阻挠军务,否则,严惩不贷!”
  “大人不见百姓,我们不散!就在此立等,三日也等,五日也等!”易君恕昂然道,“大人要开枪,就请开枪,要开炮,就请开炮,我们决不还手!”
  方儒的眉头顿时拧成一团!
  “大人,”传令兵在一旁为难了,“这些都是不怕死的刁民,硬是赶不走,如何是好?”
  “命令他们放下武器,我们上岸!”方儒断然说,“我堂堂水师,难道还怕这些百姓不成?”
  “是!”传令兵朝岸上喊道,“你们放下武器,听大人问话!”
  岸上,人群一阵嘁嘁嚓嚓的骚动,邓伯雄迟疑地望着邓菁士,说:“大哥,我们不能放下武器!万一方儒有诈,突然向我们开枪,怎么办?”
  “易先生,”邓菁士也有些犹豫,“你意如何?”
  “不,我必先示信于人,人才可信我!”易君恕斩钉截铁地说,“不然,将前功尽弃,酿成大祸!”
  “好,就依先生!”邓菁士毅然把手一挥,命令身后的队伍,“大家不必惊慌,一律把枪放下!”
  只听一片“哗啦”的响声,乡民们把手中的长枪、短枪、大刀、长矛纷纷放在地上,只有小刀队携带的匕首,不易察觉,留在青绉纱腰带之中,以防突然之变。
  战舰已经靠岸,放下舷梯,方儒率领数十名水兵,跳下海滩,登上岸来。水兵们排成方队,簇拥着方儒,端着明晃晃的刺刀,迈开大步,向前逼来……
  乡民们的队伍仍然肃立不动,秩序井然,一张张种田人朴实的面孔,睁大了眼睛,屏息静气地注视着海潮般压过来的赫“赫水师。
  围观的老弱妇孺纷乱起来,突然“哇”地响起一个稚弱的哭声:“阿爸!阿爸!”
  易君恕回头看时,原来是一个两三岁的细路女,挣脱了阿妈的怀抱,蹒跚地向队伍跑去,扑向一个青年汉子,拉着他的衣襟,哭叫着:“阿爸,回家吧,快回家……”那青年汉子肃立在队伍中一动不动,黧黑的面庞上却流下了两行泪水!
  这女孩的哭叫声,把大家的心都扯紧了!
  “细路妹,不要担心你的阿爸,”易君恕回过头来,朝那孩子说,自己的声音也噜咽了,“大清的官兵不杀大清的百姓,不要怕!”
  步步逼近的水兵方阵前头,方儒听到这句话,心中一动,脚步停住了。
  乡民的队伍前面,易君恕向方儒拱手一揖:“新安县父老兄弟在此恭迎大人驾临……”
  “罢了!”方儒手按佩刀,阴沉着脸说,“既然声称‘恭迎’,为何执枪持械?分明是聚众闹事,谋反作乱!”
  “大人容禀,”易君恕从容答道,“我们昨夜到此,所持枪械,仅为防贼防盗,并非反对官府。新安十万乡邻,公推乡绅耆老邓九公向大人奉书请愿,恭请明鉴!”
  邓菁士、邓伯雄一左一右,搀扶着颤巍巍的九公走上前去,九公手捧一副锦面摺册,深深一揖,将摺册举过头顶。
  “奉书请愿?”方儒望了一眼那位耄耋老者和他举在手里的摺册,冷冷地说:“本守备是武职官员,军务在身,不理民词!”
  “请问,大人所奉是何项军务?”易君恕问道。
  “嘁!”方儒不屑地嗤之以鼻,心想,看此人面相倒像个乡儒,却这般不知趣,军机大事,难道也是你这等小民该问的吗?但转念一想,日前两广总督已张贴告示,晓谕百姓,此事却也无甚秘密,便说,“新安县境深圳河以南地界,已由朝廷签约,租与英国,双方交接在即,此地已属英界。尔等要奉公守法,若有制造冲突、挑起事端者,将严惩不贷,决不姑宽!本守备到此,即为执行此项军务!”
  “噢,原来如此!”易君恕点了点头,又问,“小民孤陋寡闻,不知大人是哪国之兵?”
  “谅你也是明知故问!”方儒不悦地瞪了他一眼,转身指着停泊在青山湾的战舰,说,“我九龙水师,当然是大清之兵,‘广丙’舰上高悬大清国黄龙旗,你难道视而不见吗?”
  “小民实在是有眼不识荆山之玉,请大人见谅!”易君恕微微一笑,“既然大人是大清之兵,却为何替英国效劳,弹压本国之民?”
  “这……”方儒一愣,不禁语塞。
  “方大人!”易君恕上前一步,双目炯炯逼视着他,“我大清水师,乃是神州水上长城,系国家之命脉,黎民之安危,四万万百姓,节衣缩食,纳赋完粮,购买铁甲战舰,装备快枪重炮,所为者,抵御外侮,守卫疆土!当年甲午之战,我北洋水师同仇敌汽,血战倭寇,邓世昌邓大人在弹尽舰残之时,率‘致远’舰全体官兵,矢志撞沉日舰‘吉野’,与敌同归于尽,壮烈殉国,虽功败垂成,犹光耀千古,那才是热血男儿,那才堪称大清水师!而今英夷强占我国土,奴役我国民,我等翘首以待王师,驱逐强虏,解民倒悬!大人虽有铁甲战舰,精兵良械,不能保我疆界,抵抗英夷,反而掉转船头,弹压无辜百姓,残杀同胞骨肉,此乃国军之耻也!虽我等草芥愚民,亦窃以为不取!”
  “啊?……”方儒顿时脸涨得紫红,惊愕地望着这个面似文弱书生却豪气横溢的年轻人,“你……你是什么人?”
  “回禀大人,”易君恕敛容颔首道,“我们都是新安县草民,躬耕于乡间,年年向九龙水师奉献军粮。”
  “你……你这是有意羞辱本守备!”方儒好像觉得自己的喉咙被什么噎住了,好容易才挤出了这句话。
  “小民不敢,”易君恕说,“小民只是哀叹,今日之中国,只有抗敌之民,而无抗敌之兵!”
  “‘只有抗敌之民,而无抗敌之兵’?”方儒愣愣地看着面前的乡民队伍,“就凭你们这些农夫,手中几杆破旧枪支,加以大刀长矛,能够抵挡得了英国人的洋枪洋炮吗?”
  “小民自知武器装备不如洋人,然而不忍弃祖宗之地,不愿受异邦之辱,惟有奋起抗争,”易君恕昂然道,“即便新安百里之地,使之战而陷,十万之民,使之战而亡,也与国土共生死,誓不降敌!”
  “唉!”方儒不禁一声叹息,“民不畏死,奈何以死惧之!可是,朝廷已将新安县境租让与英国,你们虽誓死抗争,又有何益?”
  “生为大清之人,死为大清之鬼,”易君恕道,“虽死无怨!”
  “大人,”双手高举着请愿书的九公声音颤抖地喊道,喉咙里夹杂着“嘶嘶”的喘息声,“民不忍去国,国何忍弃民啊?”
  老人说着,热泪纵横,顺着那布满皱纹和老年斑的脸颊流下来,沾湿了胸前的一部银须,突然,他那虚弱的双腿一软,踉跄跌扑在地!
  “九公!”
  “太公!”
  邓菁士和邓伯雄惊呼着,扶住老人,和他一起跪了下去!
  刹时间,他们身后上千名乡民都纷纷地跪倒在地,一片声地哭喊:
  “生为大清人,死为大清鬼!”
  “我们是中国人,不愿意归英国!”
  ……
  方儒望着这黑压压的一片,听着凄厉的哭喊声,心脏颤抖了!
  “老人家!”他躬下身来,伸出抖抖索索的两手,扶住九公,“我方儒当的是大清的兵,领的是皇家的饷,吃的是百姓的粮,面对新安父老,深感惭愧!可是,无奈军令如山哪,我……”
  “方大人!”易君恕在九公身旁跪下,炯炯的目光望着方儒,“新安百姓别无所求,只望大人以民族大义为重,勿伤同胞,率舰回师!如若不然……”
  “不然……”方儒猛地一震,“你们要怎么样?”
  “若大人与百姓为敌,我们……”易君恕昂首挺胸,逼视着方儒,“今日便在这青山湾决一死战!”
  “啊!”方儒突然一个战栗,他相信,如果他果真迈出了那一步,这些百姓就敢于和他拼命!
  “中国人不打中国人啊!”九公眼含热泪,抖动着雪白的胡须,望着方儒说,“请大人回师!”
  邓菁士、邓伯雄和全体乡民齐声喊道:“中国人不打中国人,请大人回师!”
  这震天撼地的喊声,使方儒惊心动魄,难以自持,他颤抖的两手接过九公高举的请愿书,仰天长叹:“唉!兵行不义,师出无名,宁可丢官,也不忍害民!”
  两眼热泪涌流出来,方儒骤然转身,把手一挥,“掉转船头,回去!”
后一页
前一页
回目录
回主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