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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四章 剑拔弩张





  南中国海的潮汐汹涌澎湃,不舍昼夜。
  大清国的皇历上,距己亥清明还有四天。
  香港总督府的办公室里,日历翻到了1899年4月五日。
  “报告阁下,”秘书走了进来,从文件夹里抽出一份刚刚收到的电报,“驻北京公使馆来电!”
  “嗯,”卜力把头从办公桌上的文件堆里抬了起来,命令道,“读给我听!”
  “是!”秘书读道,“‘总督阁下,昨天我已照会总理衙门:中方如应允将深圳及其附近地区划归租借地,英方可由港督提议立即通过鸦片法案,给予中方足够时间以安排海关撤退事宜。总理衙门复照称:中国不同意撤走海关,同时亦反对将深圳及其附近地区列入英国租借地之内。’”
  “这个消息在我意料之中,”卜力并不介意地捋捋小胡子说,“中国总理衙门就像一只皮球,你踢它一脚,它当然要跳一跳;可是,如果把它一脚踏扁,就再也跳不起来了!请给艾伦赛复电……
  秘书捧着文件夹,准备记录。卜力口授的电文还没有说完,办公室的门突然被推开,梅轩利和迟孟桓慌慌张张地闯了进来,连报告都忘了喊了。
  “梅上尉,你怎么这个样子?”卜力不悦地望了他一眼,“事情办好了没有?”
  “阁下!”梅轩利赶紧立正,报告说,“事情极其不顺利,我们在屏山遭到乡民反对,建造警署的计划难以实施;大埔的警棚到今天为止才搭了一个木架,我们雇佣的工匠已经被乡民赶走,逃得不知去向!”
  “哈哈!”卜力狡黠地笑了起来,翘翘的小胡子颤动着,“我虽然很忙,也还记得今天是4月1日——愚人节!’不要开这种玩笑,你骗不了我,上尉,好好地向我报告你的战果!”
  “开玩笑?”梅轩利肃然说,“阁下,我没有跟你开玩笑!”
  “什么?!”卜力的脸色“侧”地变了,倏然站了起来,“我简直不能相信,那些中国农民真地敢于对抗政府?”
  “总督阁下,”迟孟桓站在梅轩利后面,神色慌张地说,“警察司说的全是实情,当地的刁民要造反!阁下请看,乡下到处贴的都是这东西!”
  他上前两步,把手里的一叠各式各样的揭帖递了过去,卜力刚刚看了一眼,从敞开的房门匆匆走进了辅政司骆克。
  “阁下,”骆克报告说,“我派到深圳边界修筑营房的工人被当地居民赶了回来!他们说,深圳的街上贴满了标语,反对新划定的租借地边界……”说着,递上手里的一卷默着浆糊的花花绿绿的纸片。
  “够了!”卜力挥起手,“啪”地把那些标语打落在地,“骆克先生,你的收获比梅上尉还要丰富多彩!让我看这些东西有什么用?要拿出对付他们的办法!”
  “是,阁下,”骆克垂下那两道“八”字眉,思索着说,“我正在想办法……”
  “立即给伦敦发电!”卜力气咻咻地朝秘书挥了挥手。
  “是,阁下!”秘书答道,立即记录电文。
  “殖民地部张伯伦大臣阁下,”卜力口述电文,闪射着凌厉的目光,那张瘦削的脸上腾起一股杀气,“鉴于在大埔、屏山和深圳边界已经发生对抗政府的骚乱,我请求允许武装接管新租借地!……”
  “对不起,阁下……”骆克有些不安地望着他说,“如果派军队去接管,很可能会引起更加激烈的对抗行动……”
  “他们敢于对抗政府,就坚决镇压!”卜力斩钉截铁地说,“我决不可能对那些无法无天的农民作任何让步!”
  “当然,我完全赞同阁下的坚定立场,但我还要提醒阁下……”骆克扬起“八”字眉,那双微微眯起的眼睛闪烁着智慧,“在新租借地还没有接管之前,我们可以借助于中国政府的力量来制止地方骚乱……”
  “嗯?”卜力目光一闪,“好,很好!”他伸手指着秘书说,“电报里再加上一句:请我国政府向中国总理衙门施加压力,要求他们保证新租借地的顺利移交!”
  秘书记录完毕,卜力在电文上签了字,背过身去,望着墙上的那幅地图。
  他的目光从深圳河朝着斜上方移过去,一直移到广州,突然转过脸来:“骆克先生,看来你和我要去广州一趟,面见谭钟麟!”
  “是,阁下!”骆克立即领会了他的意图,“什么时候走?”
  “明天。”

  翰园的客厅里,窗口酒进金色的夕阳斜晖。
  墙壁上,“德律风”的铃声振响了。
  “下午好,林牧师,”话筒里传来林若翰所熟悉的声音,“我是骆克。”
  “噢,你好,骆克先生!”林若翰立即恭敬而又兴奋地说,“请允许我向你致以衷心的祝贺,祝你节日愉快!”
  “节日?”骆克的声音似乎一愣,“什么节日?愚人节吗?”
  “不,愚人节算个什么节日?而且现在已经过了中午,年轻人的恶作剧也都结束了!”林若翰笑笑说,“我是说复活节,马上就要到了!”
  “噢,你看我已经忙得昏了头了,”骆克的声音说,“复活节在什么时候?”
  “明天,骆克先生!”林若翰的神情庄重起来、“昨天那个黑色的星期五,是基督被钉上十字架的受难日,在第三天也就是明天,他复活了!”
  “噢,哈利路亚!”话筒里传来骆克对基督的赞叹声,随即又接着说,“我现在要通知你一件紧要的公事,林牧师,明天你和我一起暗总督到广州去……”
  “明天?”林若翰愣了,“明天是复活节啊,骆克先生!我要在教堂主持复活节主日崇拜,庆祝基督的复活!”
  “基督复活了,可是我们却正在受难!”话筒里,骆克叹息道,“我们的人在大埔。在屏山、在深圳都受到威胁,接管新租借地的行动面临着严重的阻力!卜力总督要向两广总督谭钟麟当面交涉……”
  “这当然是一件重要的事,”林若翰说,“可是,总督和总督之间的交涉,我就不一定奉陪了吧?”
  “不,”骆克的声音说,“正因为是高层会谈,你就更应该参加。因为谭钟麟是一位资深的老官僚,要对付他,难度将远远超过对付王存善,你在中国和许多高层人物都有过接触,那些经验是非常有用的!况且,你自始至终参预了定界工作,熟悉所有的情况,所以,广州之行必须参加,这是总督的命令!”
  “啊,总督的命令……”林若翰神色肃然,总督的信任使他非常激动,但那双灰蓝色的眼睛中又有些游移不定,“可是,复活节怎么办?我……”
  “这件事比复活节更重要!”骆克加重了语气说,“我的朋友,要以港府的利益为重,而且我还要提醒你考虑自己的前途,那价太平绅士的表格还有待审查……”
  “我明白了,骆克先生!”林若翰的心里仿佛有一面鼓,只要一提起太平绅士那只鼓槌,这面鼓就会自动“咚”地一声,震耳欲聋!现在,骆克先生自然也就不必敲了,林若翰已经作出了选择,明天的复活节崇拜仪式由别人去主持吧,无论林牧师在与不在,反正基督照样复活,而受难的总督在召唤,林若翰责无旁贷,必须应召前往!“骆克先生,请告诉我,明天几点钟出发?”
  “请务必在凌晨五点之前到达添马舰海军码头,”骆克交代说,“在‘荣誉’号旁边集合!”
  “好的,明天见!”林若翰放下话筒,看了一眼窗口的夕阳斜晖,心想,时间已经很紧迫了,于是大声喊道,“阿惠,把我的礼服准备好,明天四点钟我就要出远门!”
  阿惠应声从餐厅里跑出来。
  楼梯上一串急切的脚步声,倚阑也匆匆走下楼来。
  “四点钟?天还没亮呢……”倚阑吃惊地说,“oaa,你又要出远门?”
  “很遗憾,我的孩子,”林若翰歉意地看着女儿,“明天,我不能和你一起过复活节了……”
  “Dad要去哪里啊?”
  “听我告诉你,”林若翰说,两手动情地抚着女儿的肩膀,希望能得到她的谅解,“我们的新租借地又出现了麻烦……”
  “噢?”倚阑连眼睛也不敢眨,注视着父亲,倾听着他所透露的惊人信息……

  深夜,迟孟桓才从警察司回到家,疲惫地仰卧在躺椅上,三姨太给他送来一杯浓浓的咖啡。
  “你这个人啊,做什么都要搏到尽,”三姨太娇声嗲气地埋怨道,“如果为了揾钱,倒还值得,可是你跟着警察司跑来跑去,有什么好处啊?”
  “你懂什么?”迟孟桓笑笑,“交友之道,最看重患难之交,现在英国人正是用得着我的时候,舍得投入,将来才有得赚,总督当面对我说了:你对大英帝国的忠诚一定会得到回报!这个意思你明白吗?恐怕不只是加入英国籍了,说不定还会有更大的好处等着我呢!到那个时候……”
  “到那个时候,你又怎样啊?”三姨太酸酸地说,“会不会又对我阿三不中意,去打林小姐的主意啊?”
  迟孟桓被触动了心病,脸上得意的笑容霎时不见了。只要一提起倚阑,就立即想起她和林若翰那口口声声“我们林氏家族”的高傲,还有易君恕当着下人的面打他一记耳光留给他的奇耻大辱,迟孟桓的五脏六腑就一阵绞痛!
  “什么‘林小姐’?她就是上门求我,我也不要她了!”迟孟桓愤愤地说,“阿三,你等着,看我怎么收拾他们!”
  “咦?”三姨太倒胡涂了,惊喜地望着他,“太阳从西边出来了?”
  “笃,笃,笃……”房门被敲响了,那声音很是急切。
  “谁啊?”迟孟桓不耐烦地嚷道,“这么晚了还来打扰我?我要睡觉了!”
  “是我,少爷……”门外传来老莫的声音。
  “老莫?”迟孟桓一愣,连忙翻身坐起,“快进来!”
  “唉,扫兴……”三姨太不情愿地走去给老莫开了门,老莫神色慌张地走了进来,点头哈腰,向他的主子请安:“少爷,三太……”
  “哎呀,你就不要客套了嘛!”迟孟桓摆摆手,急切地问,“快告诉我,这几天那边的情形怎么样?”
  “情形很不妙,”老莫咂咂嘴说,“邓菁士他们已经把各乡的首领都联络起来,这几天不断在开会,商量武装抗英的部署。他们不知我的底细,也邀我参加开会,还让我帮他们抄抄写写,所以,我把会议的记录都誊写了一份……”说着,他从身上掏出一个鼓鼓囊囊的油纸包,递给迟孟桓。
  “太好了!”迟孟桓迫不及待地打开来,粗粗地翻看着,说,“这些人做梦也想不到,我们的人已经钻到他们心脏去了!”
  “不,有些秘密,他们不让我知道,”老莫说着,从那些文件当中抽出一张揭帖,递给迟孟桓,“少爷,你看这个……”
  “哦,”迟孟桓看了一眼那张木版印刷的《抗英保土歌》,说,“这个我见过,他们到处散发,在大埔也有!”
  “可是,”老莫翻眼瞧瞧他,“少爷知道这是谁写的吗?”
  “谁?”
  “少爷非常关心的一个人:易君恕。”
  “啊?”迟孟桓大出意外,“是他写的?你怎么知道?”
  “是我猜出来的。”老莫神情诡秘地说,“据邓伯雄说,写这首歌的人是个举人,远游到此,不知姓名。这当然不可全信喽,说不知姓名显然是假话,可是举人身份和远游到此的来历倒是和易君恕完全相符;我还听乡下人说,他们曾经在锦田见过一位北方口音的先生,二十七八岁,面目长得很是清秀……”
  “是他,一定是他!”迟孟桓兴奋得两眼放光,手捧着这张纸,如获至宝,咬牙切齿地说,“易君恕、林若翰,这一次我们可以见个高低了!”他倏地站起身来,“我现在就去见警察司!”
  “哎,哎,你也不看看现在已经几点钟了?”三姨太拦住他说,“你不睡觉,人家警察司也不睡觉吗?这个时候去叫醒人家,自找没趣嘛!”
  迟孟桓抬头看看墙上的自鸣钟,已经将近凌晨两点。只好打消了这个念头,说:“睡觉,睡觉,明天再去见警察司!老莫,你一路辛苦,也去好好地睡一觉吧!”
  “不行啊,少爷,”老莫说,“我在天亮之前还得赶回去!”

  东方泛出鱼肚白色,朦胧雾霭中的香港岛还在沉睡之中,复活节的黎明静静地来临。五点三十分,英舰“荣誉”号发出一声沉闷的汽笛长鸣,拔锚启航,缓缓驶出维多利亚港……
  林若翰自从青年时代去国远游,几乎在海外飘泊了一生,但乘坐英国军舰却还是第一次。当身着海军军服的“荣誉”号舰长肯耶斯中尉和水兵们向他举手致敬时,他感到一股从未体验过的骄傲,这和他作为牧师被信徒们所包围时的感受是完全不同的,在那种时候,人们尊敬他,信赖他,是为了求助于他,期望他在上帝和普通人之间架起一座连结天堂的桥梁;而此刻,当他成为皇家舰艇上的贵客,官兵对他表现的却是敬畏之情。军队是人间等级制度最为森严的群体,卜力总督身兼驻港英军总司令,在香港的地位至高无上,和总司令一起登上舰艇的林若翰自然也成了首长,谁也不敢怠慢。登上“荣誉”号的甲板,巨大的荣誉感油然而生,林若翰年届六十才真正搭上了一艘顺风顺水的航船!
  高悬着“米”字旗的“荣誉”号,越过昂船洲、青衣岛,穿过汲水门,进入零丁洋,以每小时二十一海里的速度向珠江口进发……
  船过虎门,卜力走出舱房,站在前甲板上,手持单筒望远镜久久地注视着那片血染的土地,两次鸦片战争的历史风云如在眼前,义律、伯麦、璞鼎查、额尔金、巴夏礼……正是这些前辈,冲破了中国的大门,为女王陛下先后夺取了香港和九龙;如今,卜力又沿着他们当年的足迹,为大英帝国获取更广阔的领土而奔走,这使他感到无限的自豪。望远镜里出现了虎门销烟池遗址,出现了威远、沙角炮台,卜力不禁想起了当年矢志抗英、宁死不屈的林则徐和关天培,也想起了在英军兵临城下之际仍然扶乩问卜、糊里糊涂地做了俘虏的叶名琛;那么,卜力今天要会见的现任两广总督谭钟麟将是怎样一个人呢?
  “荣誉”号行程八十三海里,历时四个半小时,船到广州城外的白鹅潭,正好是上午十点整。当卜力一行踏上码头,沙面英租界教堂里庆祝复活节的钟声敲响了。
  香港岛上,欧人居住区一派节日景象。实际上,公众假日从三天前就开始了,在耶稣受难的那个黑色星期五,人们吃了印有“十”字的面包,追思基督为拯救人类而从容赴死。跨过星期六,星期日才是复活节的当天,《哈利路亚!主复活》的乐曲在空中回荡,信徒们聚集在教堂,虔诚地领受圣餐——那是基督的身体和血。在教堂外面的草坪上,半山别墅区的树丛里,孩子们在兴致勃勃地寻找大人事先藏在树穴、草丛和山石之间的鸡蛋,那些涂成花花绿绿的“复活蛋”,象征着死而复生的生命……
  翰园却毫无节日气息。老牧师放弃复活节庆典而跟随卜力总督前往广州,这一突然的举动使易君恕很觉意外。倚阑把从父亲那里听来的内容都告诉了易先生,虽然并不十分具体,但易君恕也已经感到,新租借地的接管和抵抗都已经剑拔弩张了。
  他在写字台前坐下来,匆匆取过一张纸,给邓伯雄写信。
  这封信当然还是没有上下款的:

  今晨卜力、骆克与林一起赴穗……

  刚刚写了这么一句,外面响起了轻轻的敲门声。易君恕听得出,那是倚阑,便放下笔,说:“请进!”
  倚阑走了进来:“先生,邓先生派龙仔来了!”
  “噢?”易君恕骤然一个惊喜,“来得正是时候!”他放下了笔,和倚阑一起出了房门,匆匆下楼。
  龙仔正等在楼下客厅里。易君恕看见他,就像看见了邓伯雄,激动不已:“龙仔,你来了?伯雄有信给我吗?”
  “先生,”龙仔向他鞠了一躬,说,“我是和少爷一起进城的,买了些药,防备伤亡,现在货已经办好了,船泊在海边……”
  “伯雄也到香港了?”易君恕眼睛一亮,“他为什么不到家里来?”
  “少爷说……”龙仔有些为难地看看倚阑,“你们也知道少爷的脾气……”
  “是啊,”倚阑感慨地说,“他恐怕再也不会进翰园的门了……”
  “伯雄现在在哪里?”易君恕急着问。
  “在威灵顿街兼味楼,”龙仔说,“他很想和先生见一面!”
  “我也非常想见他啊!”易君恕说,“好,我就去!”
  “先生,”倚阑不安地看着他,“我……陪你一起去吧?”
  “不必了吧?”易君恕说,“有龙仔陪我去就行了,我记得威灵顿街离这儿也不远。”说着,匆匆转身上楼,“龙仔,你等一等,我换换衣服,咱们马上走!”
  易君恕回到客房,匆匆换了阿惠熨烫过的一领银灰色长衫,正要走,倚阑上楼来了。
  “先生……”倚阑嗫嚅着说,“邓先生会不会接你走啊?”
  易君恕一时无法回答。他知道,邓伯雄现在是最需要他帮助的时候,此番进城,除了购买药品,也许确有把他接走的意思?
  “你……是不是也想跟他走啊?”倚阑看着他那犹豫的神色,心就更慌了。
  “倚阑……”易君恕欲言又止。倚阑的话正打在他的心上,离开锦田又是半个多月了,他是多么渴望重返那片犹如第二故乡的土地!可是,面对痴情相许的倚阑,这句话又怎么忍心说得出口啊?
  “先生,你可不能走啊!”倚阑脸色煞白,两眼含着泪水,扑到他的胸前,“你走了,我怎么办?怎么办……”
  易君恕抚着她的肩背,两个人胸膛贴着胸膛,两颗心“咚咚”地一起跳动。在这个动荡不安的世界,本来互不相识的两个人被各自的命运所驱使,他们相遇了,如果没有易君恕,倚阑也许难以从心灵的摧残之中挣扎出来;而也正是倚阑的那颗温情绵绵的心,给了他这个孤苦无依的天涯游子以莫大的慰藉。患难之中,他们手携手经历了心灵的跋涉,与残酷的命运抗争。当两颗心紧紧地贴在一起、两个生命合成了一个生命之际,有没有想到还会分离呢?应该想到,两颗心时时都在预感到分离的危机,只是不愿也不敢正视罢了……
  “先生,你要是走,我就跟你走!”倚阑的双肩在颤抖,泪水沾湿了他那熨烫得平整的长衫,“你走到哪里,我就跟到哪里,我们再也不分开,永远也不分开了!”
  “倚阑,这不行,”易君恕的两手不禁颤抖了、胸膛剧烈地起伏,“新安县不是你去的地方,那里的局势动荡不安,一场恶战恐怕很难避免了……”
  “啊,”倚阑猛地一个战栗,“你也不要去,千万不要去!我不放你走!”
  “可是,伯雄他们还等着我呢!”易君恕焦急地说,“我和伯雄是生死之交,现在,他和十万乡邻都在危难之中,我要是后退一步,就是不齿于人的懦夫!我不能那样做……”
  “你的这颗心,怎么像一块铁啊!”倚阑握起拳头,捶打着他的胸膛,“你是一个文人,为什么一定要去打仗?”
  “不是我要打,我自幼都没有动过刀枪,”易君恕叹息道,“是英国人要打啊!”
  “你怎么知道英国人要打?”倚阑仰脸望着他,“Dad跟着总督和辅政司去和谭钟麟谈判,也许仗打不起来了呢!”
  “嗯?”易君恕那两道剑眉猛地一扬,“这倒是一个转机!在大清国的官员当中,谭制台对待外夷入侵的态度还算是比较强硬的,以致使卜力这么蛮横的人都不得不到广州去见他,谈判会是一个什么结果,尚难预料……倚阑,我现在还不能走!应该等一等,等翰翁回来,会有一些新的情况……”
  “你本来就不应该走嘛!”倚阑那颗慌慌的心稍稍松弛下来,“可是,邓先生在等你,还见不见?”
  “当然要见,哪有不见的道理?”易君恕说,“我把这边的情况向他仔细谈一谈,也让他有个准备……”
  事不宜迟,他们匆匆下了楼,龙仔已经等得焦躁不安了,把茶碗递给阿惠,说:“先生,我们走吧?”
  “龙仔,走!”易君恕说着,迈开大步,向大门走去。
  阿宽默默地打开了镂花铁门,和倚阑一起,把易先生送到门口。阿宽知道,邓先生派龙仔来请易先生,一定有大事商量。
  “早些回来……”倚阑又对易君恕叮嘱说。
  “放心吧,我和他见一面,很快就回来!”易君恕回头再望望她,便转过身去,和龙仔一起沿着松林径,往山下走去。
  倚阑一直目送着他的背影消失在远方,胸中好似有一根丝线,被他牵走了,心里默念着:你可不要耽搁,快回来啊……

  卜力、骆克和林若翰舍舟登岸,英国驻广州领事馆总领事满思礼、副领事匹兹堡和广东候补道工存善已经在码头迎候。看见王存善那副谦卑的神情,卜力忐忑不安的心情似乎平静了一些,他想,如果谭钟麟也像王存善这样容易对付,事情就好办得多了。
  卜力一行在沙面英国领事馆稍事休息,便由副领事匹兹堡陪同,乘着绿呢大轿,由靖海门进了广州城,前往会见谭钟麟。从领事馆到布政司后街两广总督衙门之间两英里的道路,显然都经过了仔细的清扫,两旁插满了旗帜,排列着荷枪实弹的士兵,大约有一千七八百名。卜力注意到,他们的武器都很新,而且保管良好。士兵的后面站满了拥挤的广州市民,他们显然对香港总督的到来怀有相当的好奇心,但说不上夹道欢迎,也并不是抗议示威,而只是平静地注视着这几名远道而来的洋人,很难猜测这些普通的中国人心里在想些什么。
  谭钟麟在总督衙门的大堂会见卜力一行,出席作陪的有即将离任的广东巡抚鹿传霖,以及藩、桌两司,当然,还有担任定界委员、委差尚未了结的广东候补道工存善。
  两广总督谭钟麟头戴紫貂暖帽,红宝石顶子,身穿四爪九蟒袍,外罩仙鹤补服,项挂一百零八颗朝珠,是为一品官服。他已经年逾八旬,多皱的脸上布满老年斑,眉毛、胡须雪白,双眼视力极差,十年前曾经完全失明,光绪皇帝御赐珍药,经两年医治,视力虽然有所恢复,但读书写字已感困难,在接待客人和处理公务时更多地凭着尚未退化的听觉和头脑来作出判断。他说话的气息微弱,而且十分缓慢,一个句子往往要停顿好几次才讲完。卜力觉得自己是在和一位老祖父对话,风烛残年的大清国把东南沿海两个大省交给这么一位行将就木的老迈官僚来管理,倒是非常协调。
  “香港拓界之议久矣,”谭钟麟在寒暄之后缓缓说道,“记得前年冬天,贵国壁利南领事即向我提出此项要求,我当时同意将香港界址略加展拓,以供贵方修筑港口炮台之用。而后来之结果,已远远超出此范围,新安县土地租与贵方达三分之二,倒是我所始料不及。”说到这里,他微微地一声叹息,转过脸来,眯着昏昏然的那双病眼望着卜力,“贵国之愿足矣!今贵总督光临敝衙,不知还有何见教?”
  他浓重的湖南口音使自以为精通汉语的骆克有时也听得不甚明白,幸亏有走南闯北的林若翰在座,可以十分准确地把谭总督的湖南话译成英语,使得卜力总督丝毫不感到语言的障碍。
  “大英帝国是中国最好的朋友,我此番到访也正出于这种友好的感情,”卜力回答说,“我高兴地看到,在总督阁下的指导之下,贵方定界委员王存善阁下与我方的合作非常令人愉快,谈判进展顺利,并且已经取得了重大成果,签订了定界《合同》,我方即将接管新租借地。……”
  王存善在一旁听了,低着头暗想:那场合作是你愉快,还是我愉快?天地良心!
  卜力继续说:“但是,我也不得不遗憾地奉告阁下,”说到这里,他的话锋一转,“最近在新租借地出现了一些煽动性的传单,企图误导当地居民,从而对我方的接管造成不应有的障碍!骆克先生,请把那些传单呈请总督阁下过目……”
  骆克早已作好了准备,把那些从不同地方搜集来的揭帖递给了谭钟麟。
  谭钟麟接过去,从身边的茶几上拿过一只长柄的放大镜,哆哆嗦嗦地举到眼前,以微弱的视力审视着那些格式不一的文字。当他看到“新安百姓不受辱,不怕洋鬼洋枪洋炮铁甲船。……雪我国耻抒正气,保我河山保我权!”不禁为之一震:百姓尚不肯受辱,何况我朝廷命官?“保我河山保我权”,正气凛然,何错之有?再翻开另一页,看到“吾等痛恨英夷……决心抗拒此等夷人。……一以襄助政府,一以防患于未然。”心中突然感到一阵刺痛:百姓抗英,竟以“襄助政府”为号召,我谭钟麟又怎能愧对百姓?想到这里,一时愕然。
  在谭钟麟默默地读着那些文字的时候,卜力又继续说:“我正是由于理解阁下对大英帝国的友好感情,而且相信阁下会立即采取行动,所以愿意就此事和阁下进行私下商谈,而不向伦敦和北京报告在阁下管辖范围内所出现的骚乱,以免给阁下造成被动。我想,阁下已经明白了我的意思,我相信,那些书写和张贴传单的人必将受到阁下的严惩!”
  “唉!”谭钟麟终于看完了那些揭帖,发出了一声无奈的喟叹,他那老祖父般的脸上冷若冰霜,朝卜力说,“新安自古民风强悍,不易管束,波等有感而发,自行书写、张贴此类揭帖,官府何从查找?钟麟恐怕无能为力。贵总督不熟悉中国情形,亦不知此事之难!”
  “不,总督阁下,”卜力的嘴角泛起一丝冷笑,“正因为我太了解中国,我知道在这个专制的社会,一位总督在自己的管辖地区所拥有的权力几乎是至高无上的,所以我认为,如果你想找任何一个人,那个人无论如何都难以逃脱!我记得,中国好像有一句谚语,说的正是这个意思……”他侧眼望望骆克,“骆克先生,那句话是怎么讲的?”
  “孙悟空本领再大,也逃不出如来佛的手心。”骆克说。
  “唉,一句笑谈而已!”谭钟麟那老祖父般的古板面孔竟也笑了笑,说,“去年老佛爷降了懿旨,严令捉拿康党,而康、梁等人仍然逃出了掌心啊,”说到这里,他收敛了笑容,昏花的老眼盯着香港总督,似有责难之意,“而且,康有为还是经香港去了日本!”
  林若翰听了这句话,不禁心惊肉跳!至今他的家里还藏着一名“康党”,如若谭钟麟就此事纠缠起来,难免节外生枝,又如何是好?
  卜力的眉头皱了起来。骆克不安地看看他,不知道总督将怎么回答对方的话?
  “阁下不要忘记,这里有一个时间的差距:康有为到香港的时候,我还没有就任总督,所以,此事和我没有任何关系!”卜力轻易地就把谭钟麟的责难挡了回去,“而现在的情况则完全不同了,”他以凌厉的目光扫射着谭钟麟,“在阁下的任职之内,新租借地出现了这些反英传单,阁下总不能听之任之吧?”
  “贵总督所言差矣,”谭钟麟低垂着那双被层层皱纹包裹着的眼睛,连看也不看他,抖了抖手里的揭帖,说,“这揭帖之上并无书写者之姓名,乃是无头案子,如何查找?”
  “阁下,”卜力烦躁地捋了捋小胡子,见他毫无追查之意,无可奈何地吁了口气,只好退一步说,“当然,我来此的目的,也并非一定要阁下惩罚什么人,更为重要的是,我方接管新租借地的日期已经临近,我不希望该地区被滋事者破坏了正常的秩序。我已经将接管日期推迟到4月17日,目的是为了有足够的时间来建造房屋,使将来的官员和警察有一个安身之所,同时也使阁下有足够的时间,来安排中国海关的重建事宜。”
  “嗯,”谭钟麟见他不再纠缠揭帖之事,稍稍松了口气,看来搪塞洋人,倒也不难。又听他说到海关问题,便答道,“敝意以为,海关无须重建。早在十年之前,中、英两国签订《管理香港洋药事宜章程》,贵国已正式承认中国九龙税务司以及在汲水门、长洲、佛头洲和九龙城外四个税关之合法地位,至今已逾十年,彼此相安无事,而今断无移关另建之必要!”
  卜力一愣,没想到这位老祖父对海关问题也置之不理。“阁下忽略了一个重要事实,十年之前香港界址还没有展拓!”卜力耸动着小胡子,笑了笑说。不知是谭钟麟年老健忘,还是故意倚老卖老,总之抱住十年前的老“皇历”不放,这在卜力看来是很滑稽的,“现在,你所提到的那几个地方都已经属于英国的租借地,继续保留中国海关已经是不可能了!”
  “不然!”谭钟麟当即反驳道,“去年两国谈判展拓香港界址之时,贵国窦公使曾经保证,一俟新租借地移交,英国将尽可能采取一切预防措施,防止该地被利用来向中国走私,或以任何方式损害中国之利益。贵国既然答应帮助中国防止走私,以利税收,则理应保留原来设于汲水门、长洲、佛头门及九龙城外之税关,于理至明。《专条》签订之后,总理衙门责成赫德总税务司致函窦公使,提出有关保护中国税收之具体建议,亦完全符合双方达成之协议精神及贵国关于防止走私、不损害中国税收之保证!”
  “但是,赫德总税务司所提出的建议并没有为英国所接受,”卜力立即予以反驳,“这是因为它损害了英国和香港的利益。所以我们认为,最好的解决办法是撤走中国在新租借地的税关,而由英方代中国收取鸦片税,这样,既照顾了中国的税收,又保证了英国的利益,可以说两全其美。”
  “贵总督所称‘两全其美’,恐言过其实了!”谭钟麟淡淡一笑,以手拈着稀疏的银须说,“俗语云:‘众人心里一杆秤’,我有一笔账,请贵总督算一算。九龙税务司四个税关,鸦片税年收入三十万两,其他税收年收入为七十万两,如果贵方仅仅代收鸦片税,那么,中国每年将丧失七十万两白银之收入,何谈‘两全其美’!况且,如果上述海关撤走,必将为走私大开方便之门,由于附近岛屿皆已纳入租借地内,香港西、南两面已无设关之陆地为缉私船提供隐蔽处所,因而中国税关和缉私船不得不在远离香港之水域另设海关,防卫范围大大扩展,耗资甚巨,亦难以真正防止来往香港之走私船只。而且,如果中国海关从英租借地撤出,恐葡澳当局亦随之效仿,要求中国撤走拱北海关。此中道理,其实不言自明。而贵国却必欲将中国税关除之而后快,所为何也?贵国窦公使反复向总理衙门提出此项要求,九龙税务司之英人义理迩亦曾向本部堂说项,殊难容忍!新安地方系限期租借之地,而非永久割让,去年两国所签订的《专条》之中亦非无一语涉及撤关,九龙税关万不可移!”
  谭钟麟的情绪激动起来,不再谦称“钟麟”而称“本部堂”,显示了作为封疆大吏的权威和自信。担任翻译的林若翰暗暗感到吃惊,看来,这位身体虚弱、目力不济的老人不但思维清晰,博闻强记,而且相当顽固,正如去年在维新变法被光绪皇帝指责为“因循玩懈”一样,想要他接受他所不赞成的东西是相当困难的。
  “总督阁下,”林若翰用英语提醒卜力说,“在他的心目中,《专条》是惟一的依据,我建议你最好也以《专条》来说服他……
  这个想法,正好与卜力不谋而合。
  “阁下,”卜力狡黠的蓝眼睛看看谭钟麟,说,“你只注意到了《专条》当中没有撤关的内容,而忽略了它同样也没有保留中国海关的内容,所以,中国方面保留税关的一厢情愿的主张并没有法律依据!”
  “啊?”谭钟麟显得很惊讶,昏花的老眼放射出一股怒气,“窦公使与李中堂谈判时信誓旦旦,一再声称保护中国税收,而今《专条》墨迹未干,贵方岂可言而无信?”
  “对不起,这不是我能够回答的,因为在《专条》当中根本没有这样的条款!阁下如果有兴趣,可以去问一问李中堂:为什么在谈判中没有写进这样的条款?而我,作为香港总督,依据《专条》接管租借地,并不附带什么保留税关的条件!”卜力毫不客气地说,语气也强硬起来,“我还要提醒阁下,新租借地不管是租借还是割让,只要英国国旗在那里升起,那片地方就和香港一样成为大英帝国的领土,与此同时,大清帝国的旗帜也必须降下来。根据《专条》的规定,大鹏、深圳两湾水域都是英国领水,中国海关无权染指,也就是说,如果在这片水域发现了走私船只,中国水师不能视为发生在自己的水域而加以缉拿;如果他们一定要这样做,在缉拿走私船只时遇到对方反抗或造成人员伤亡,中国海关人员将被送往香港法庭,以谋杀罪受到惩处!”
  “岂有此理!”谭钟麟雪白的胡须颤抖着说,“他们职分所在,依法缉私,何罪之有?如今,新安县与香港租借地之边界亦尚未最后解决,贵总督此言,尚为时过早!”
  “不,阁下,”卜力说,“我们之间已经有了一条边界!”
  “那条边界,是双方一致同意的吗?”谭钟麟冷冷地问,他心中想起王存善往返香港时所遭受的威逼恫吓,便一腔怒火,“本部堂尚未在《香港新租界合同》签字画押,目前还算不得数!”
  陪坐在一旁的王存善听得心惊胆战:哎呀,我辛辛苦苦往返香港两次,受尽了惊吓和委屈,好不容易才确定了边界,我们也就见好就收吧,谭大人怎么能不予承认呢?如果因此惹恼了洋人,如何是好?但是,中国官场制度森严,在总督、巡抚和藩、集两司面前,哪有他插嘴的地方?何况旁边又有骆克和林若翰两位“中国通”在座,王存善对他们早已领教,此时虽然心里发急,也只好噤若寒蝉。
  “阁下!”卜力看了瑟缩不安的王存善一眼,朝谭钟麟说,“这条边界并非香港单方面宣布,而是由双方政府正式委派出的官员进行商议之后划定的,王存善委员已经代表中国在《合同》上签字,这份《合同》并且已经在香港和广东以政府公报的形式予以公布!如果阁下无视这份《合同》和这条边界的存在,那将是不明智的,中国也将会因此而受到巨大损失!”
  “哼!”谭钟麟满腹怒气无处发作,从鼻腔里发出一声叹息,“中国对于香港拓界一事,已向贵国格外相让,若说损失,新安一县已失去三分之二,不可不谓巨大!而贵国而今又突然袭击,逼我撤关,无异雪上加霜!本部堂以为,《专条》上既无移关之规定,贵方节外生枝,断不可依!若贵总督定要一意孤行,那么,此前所谈,即一切作罢,《专条》亦作罢,边界亦不复存在!”
  谭钟麟说到这里,稀松而多皱的面部肌肉抑制不住地颤抖,他哆哆嗦嗦地伸出手去,留着长长的指甲的五个指头扶住身旁茶几上的盖碗。
  王存善一看,糟了,谭大人这是要一端茶送客”?可你要知道,这位客人不是你在广州的部下,也不是北京的同僚,难道可以轻易“送”得?此番把他“送”走了,只怕你老人家吃罪不起!
  卜力并不知道两广总督要做什么,他只是感到这个老头儿发怒了。坐在卜力旁边的骆克和林若翰却都熟知中国官场的习俗:官长接见属吏或会见宾客,常以端茶表示谈话已经结束,若对方不知适可而止,喋喋不休,主人端起茶碗,侍者高呼:“送客!”那将是十分难堪的事。
  “阁下,有话快说,不要等他端起茶来!”林若翰轻声提醒道。好在他说的是英语,谭钟麟和他的属员也不知就里。
  “阁下,《专条》不是你我所能够否定的,”卜力立即说,“它是由英、中两国政府共同制定的,并且经过了大英女王陛下和大清皇帝陛下批准!尽管皇帝陛下现在已经不再过问国事,但他仍然是贵国的君主,而且掌握着贵国最高权力的皇太后陛下对《专条》是支持的,我提醒阁下考虑拒不执行《专条》的后果!”
  谭钟麟突然一个冷战!
  是的,他不敢违抗圣旨,不敢落下一个对皇太后和皇上大不敬的罪名。谭钟麟以“顽固”闻名,特别是在戊戌变法失败之后,一些人说到他在变法之际敢于“违抗圣旨”,似乎是在歌颂他“有远见、有骨气、不趋时”,把他捧成抵制变法的“英雄”,外界便以讹传讹,其实那些说法都大大地夸张了。去年那场风云激荡的“百日维新”至今闭目如在眼前,难言的痛苦噬咬着这位老臣的心。当时在短短的一百零三天的时间里,皇上颁布的诏令、谕旨将近二百道,欲“除旧更新”,“尽变祖宗之法”。实在说,谭钟麟对皇上“变法自强”的良好愿望并非不赞成,对《明定国是诏》中所说“试问今日时局如此,国势如此,若仍以不练之兵,有限之响,士无实学,工无良师,强弱相形,贫富悬绝,岂真能制挺以挞坚甲利兵乎!”并非无同感,但是,年轻气盛的皇上毕竟太急切了,大清国积贫积弱,由来已久,改革、振兴,岂能一蹴而就?短短两三个月内,诏令如雪片般飞来,这也要改,那也要办,雷厉风行,一日千里,令人目不暇接,手足无措,八旬老翁谭钟麟的头脑无论如何也跟不上康有为、梁启超那般飞快,莫说“因循玩懈”,即使坚决遵旨、立即执行也来不及。变法刚刚进行到第七十七天,谭钟麟还没有弄明白这场变法到底是怎么回事,就已经被皇上警告“倘再借辞拖延,定必予以严惩”;而他尚未等到“严惩”,变法却在第一百零三天结束了,康有为、梁启超逃跑了,谭嗣同等人被砍头了,连皇上也因此而被软禁,”失去了权柄。突然之间又天翻地覆,一切照旧。然而,谭钟麟却并不因为自己曾遭受皇上严辞斥责而生怨恨之心或者幸灾乐祸,反而为皇上受康梁“蒙蔽”遭致如此下场而痛惜,为皇太后与皇上“母子”不睦而忧虑,这位经历咸丰、同治、光绪三朝,为官四十余年的元老重臣,自知无权对皇室的“家事”之争去作孰是孰非的判断,天下者,大清之天下,临朝训政的皇太后和幽居瀛台的皇上在他心目中都是至高无上的神圣,自己只有不惜肝脑涂地以谢皇恩,而在任何时候都不许可违抗圣旨!
  谭钟麟扶住茶碗的手松开了……
  卜力的脸上漾起一丝几乎难以觉察的笑意。卜力爵士就任港督刚刚四个多月,却敢于自称“太了解中国”,这也许有些言过其实,但他对于谭钟麟这位大清老臣却真是下了一番研究功夫,以至于出手便击中了对方的要害,总督对总督,香港总督略胜于两广总督一筹。
  “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皇上御准香港拓界,为臣子者岂有不遵之理!”谭钟麟强忍着心中的愤懑,说道,“然而,本部堂惟以《专条》为准,《专条》中并无移关文字,贵总督额外所求,断难应允!”
  卜力脸上的那一丝笑意不见了,想不到这个老顽固样作退让,实则固守,《专条》就是他的最后防线,再也不肯多退一步。那么,如果继续逼他,也许只有把事情弄僵……
  “阁下对《专条》的尊重和信守,我表示欢迎。至于九龙海关的去留,也许不是你我所讨论的内容,此事可不再提,我将依据《合同》规定的边界,接管新租借地。”
  谭钟麟微微点了点头,心想:这样倒还算知趣!
  “但是,阁下,”卜力又说道,“新租借地的接管工作,还需要得到你的帮助!”
  “嗯?”谭钟麟浑浊的目光里充满了疑虑,不知他还有什么新的名堂,“请讲!”
  “我的要求是,鉴于目前新租借地的混乱状况,希望阁下能够对那里的治安问题采取必要的措施,前往搭建警棚的人员应该受到保护。”卜力说。
  “噢,”谭钟麟毫无表情地应了一声,但这仅仅是表示“知道了”的意思,并不意味着已经答应,沉吟片刻,说道,“当初谈判之时,贵方极言拓界之必要,似乎该地一日不归英管,一日不得安宁;如今边界已定,深圳河以南地区,已不在本部堂管辖之内,那里治也罢,乱也罢,都与本部堂无关了!”
  又是一个不软不硬的钉子,这无异于说,那里的“乱”是你们英国人自我的;你们既然连那里的治安问题都解决不了,又何必如此急急忙忙地租借我们的土地呢?
  “但是,阁下,”卜力紧锁着眉头,几乎是在恳求他,“现在我还没有正式接管新租借地,阁下在移交之前,应该负有维持治安的责任嘛!”
  “双方既有协约,移交只在早晚,”谭钟麟道,“贵总督定下接管日期,本部堂即可移交!”
  “问题是,接管仪式的安全必须得到保证,”卜力对谭钟麟的顾左右而言他已经感到不耐烦,挥了挥手说,“否则,我们将以武力接管!”
  “嗯?”谭钟麟眯起眼睛看着他,“两国并未交兵,贵总督何以言武?若以枪炮强迫百姓归附,恐民心难安,窃以为贵总督不取也!”
  “这……”卜力一时语塞,他没有料到这位貌似虚弱的老朽如此强硬,心中腾地升起怒火,忿忿地说,“这个人作为广东的最高长官,对香港是一个威胁,我们应该要求中国政府罢免他!”
  坐在卜力身旁的英国副领事匹兹堡不安地望了他一眼,心想,总督阁下也未免太急躁了,要罢免谭钟麟,那要和总理衙门交涉,哪里是这种场合所能讨论的?
  “现在最迫切的不是向北京弹劾他,”骆克对卜力耳语道,“而是在这里制服他,我们需要他的合作!”
  “可是他不肯合作!”卜力的小胡子颤抖着,要发怒了!
  “阁下,”林若翰忙说,“千万不要发火,免得把事情弄僵了!”
  “不怕!”卜力气咻咻地说,“在和中国人谈判遇到障碍时,最好的方式就是威胁恫吓,这在王存善身上已经得到了成功的尝试!除此之外,我不知道还有什么办法!”
  “对这个人,威胁恫吓恐怕只能适得其反,”林若翰思索着说,“倒不如……阁下,让我来尝试说服他!”
  卜力迟疑地点了点头。
  “制台大人,”林若翰转过脸来,恭敬地望着谭钟麟,用汉语说,“刚才卜力总督说,若以武力接管新租借地,也非他所愿,非到万不得已方可为之。他仍然希望以和平方式解决争端,以安抚民心。对此,制台大人早已有丰富经验,可供借鉴。据闻,大人当年以陕西布政使署理巡抚事时,就曾遇到当地汉、回民族发生矛盾,汉民凭借人多势众,禁止回民出城,以致穷饿者无以生计。大人秉公执法,抚弱抑强,严令汉民不得与回民为仇,遇有诉讼,告诫属吏不得有所偏袒,此举甚得回民拥戴,立誓奉公守法,民族矛盾遂得以化解。此事如果由其他庸吏处置,势必束手无策,以致酿成事端,不可收拾,而大人却举重若轻,化干戈为玉帛,实为执政者之楷模。……”
  林若翰侃侃而谈,说起在中国官场道听途说而来的一桩轶闻,而在此特定的场合下将旧事重提,却具有非常的意义,在座的中国官员听得频频点头,谭钟麟脸色也不知不觉和缓多了。
  “噢,此事已过去将近三十年矣,若不是足下提起,老夫倒忘却了!”谭钟麟捋着稀疏的白须,不无感慨地说道,“其实,爱民如子,正是为官者之本分,又何足挂齿!”
  话虽如此说,他心里却升起一股自豪,作官的人有哪一个不愿意听别人谈起自己的政绩?何况这番话还是出自一位外国人之口,可见他谭钟麟的官声之佳,已经誉满海内外了呢!
  “制台大人一贯爱民如子,有口皆碑,”林若翰把握住火候,不失时机地接着说,“香港与广东山水毗连,常闻大人治粤有方,港方人士极为钦佩!现在香港展拓界址,新安地方划归香港,彼此睦邻友好关系,当更进一步!可惜,新租借地某些民众,对中、英两国友好之深远意义,尚缺乏充分理解,且怀有种种疑虑,或书写揭帖,或散布谣言,或阻挠官方搭设警棚,与贵国政府以及制台大人对英国之友好政策,颇不和谐。中、英两国既已签订《展拓香港界址专条》,而且王存善委员又已代表制台大人与英方签订《香港新租界合同》,港府正式接管该地区之期,已近在眼前,敝意以为,对于民众之不良情绪,制台大人实有疏导、安抚之必要。如若不然,英方不得已而用兵,流血冲突,在所难免。英军舰船枪炮之精良,为世界之冠,民众以长矛土枪,何以抗之?无异于以卵击石,徒增悲剧耳!大人何忍见昔日治下之民,一朝横尸枕藉、流血漂杵?”
  这一番话,林若翰说得十分动情,那双灰蓝色的眼睛湿润了。仿佛他不是在为卜力作说客,倒是在为新安的民众请命,为两广总督献策。骆克在一旁暗暗称奇,这位洋夫子把中国式的游说术运用得如此出神入化,倒是一绝!骆克轻轻耳语,把这一套言辞翻译给卜力听,卜力布满阴霾的脸上顿时浮现出一缕会心的微笑。谭钟麟身旁的那些属僚听了,一个个惴惴不安,把闪闪烁烁的目光投向他们的总督。
  “这等悲惨情景,本部堂自不忍见,”谭钟麟敛容道,“不过,若发生此等情形,责任在于贵方,既然和平租借土地,断无用兵之理!”
  “大人,”林若翰接着说,“卜力总督何尝不愿避免流血冲突?有道是‘树欲静而风不止’,一旦民众武装挑衅,又可奈何?事关国家之主权、大英之尊严,既有两国租约,香港绝不肯弃土失权,若敝国政府下令用兵,卜力总督亦不可不遵,以任何手段保卫疆土,均在所不惜,万一流血事件酿成,民众生灵涂炭,贵国朝廷亦难免追究制台大人处置不当之责,其时悔之晚矣!而今为大人计,不如未雨绸缎,防患于未然,派员维持租借地治安,谕令百姓安分守己,勿得造谣滋事,以大人之威望,必定令行禁止,民心得以安定,接管得以顺利进行,两国之和平友好关系得以巩固,此一举而数得,何乐不为?望大人三思!”
  谭钟麟默然无语。他视力不佳,也看不清这位高鼻蓝眼的“鬼子大人”的面目,只听着这洋洋洒洒的一大套,仿佛是自己身边的谋士,在促膝交谈,将利弊分析得有条有理,其中最使他动心的有两句话:一是说他“爱民如子”,这是他极为珍惜的官声政誉,如果在英国接管租借地的行动中对百姓动了武,造成流血事件,虽然屠刀操在洋人手里,他毕竟也于心不忍,百姓对他更难免非议;二是提醒他可能会因此受到朝廷责难:堂堂的封疆大吏难道连小民都管不了吗?总理衙门和洋人已经谈妥了的事,你连移交的本事都没有?把事情办得这么糟糕!……果真如此,谭钟麟三朝元老的面子就算栽透了!唉,他想,也许我活得太久了,官做得太长了,已经到了耄耋之年,早该自知进退,致仕回籍养老算了,何苦贪恋这个吃力不讨好的位置?李鸿章出卖了国土,倒要我来双手奉送给红毛洋鬼,遭受这种折磨!对洋人软了,心里觉得对不起百姓;硬了,洋人不答应,又怕得罪朝廷;如果说我谭钟麟本来还有那么一点点风骨,如今也已经销磨殆尽了!
  两广总督心里翻肠绞肚,自悲自叹。骆克向卜力耳语着,把林牧师的这一番言辞译给他听,卜力脸上泛起了笑容:这位“汉学家”果然不简单,他以对中国官场的洞察和雄辩之才,已经深深地打动了两广总督,使得谭钟麟失去了还手之力!
  谭钟麟说话了,他终于依照对方的思路答道:“那么,本部堂可电告新安知县卢焕,令其约束百姓,勿使滋事。”
  林若翰松了一口气,把这个答复译述给卜力。
  “不,我必须从总督阁下这里得到切实的保证!”卜力却对此并不满足,耸动小胡子说,“至于新安县令,我恐怕不能对他抱什么指望,去年骆克先生对新租借地的调查以及最近的勘界之中,新安县令都未能给予令人满意的配合,使我们的工作遇到了很多麻烦。我希望由总督阁下亲自发布必要的命令,而且在下个星期二之前给我以明确的答复,否则我将于星期三在新租借地升起英国国旗,接管该地区!”
  “嗯?”谭钟麟不大习惯洋人的这种时间概念,掐着指头算了一下,今天是星期日……下个星期三,哎呀,正好赶上清明节!便觉得有些为难,对「力说,“是日恰逢清明,乃祭祖扫墓之日,不妥!似宜稍缓时日……”
  卜力听了林若翰的转译,心里恼火:中国人真是噜嗦,你们扫你们的墓,和我有什么关系?
  “阁下,”林若翰低声提醒他说,“中国人祭祖扫墓是一件大事,他既然提出来,还是以表示尊重为好……”
  “好吧,”卜力耐着性子说,“我将时间推迟到星期四,请阁下一定在星期三之前通知我,并且请你命令新安知县亲自到租界地去警告民众,不许滋事!”
  谭钟麟已无可推托,只好答道:“一言为定,本部堂说到做到!”
  “很好,”卜力的目的已经达到,铁青的脸色才现出一些红润,“谢谢阁下的合作!我还有一些好消息要奉告阁下:香港政府决定将一些法令付诸实施,以杜绝港、粤边境的鸦片走私,我并且已经发布一项命令,禁止向中国走私武器,这对于阁下管辖区的和平安定都会有所裨益。”
  “如此最好!”谭钟麟拱拱手道。实在说,他就任两广总督四年来,对于粤民的尚武之风实在有些怕了,如果香港能够杜绝武器走私之途,对广东的治安倒也是一个莫大的帮助。
  持续两个半小时的会谈终于宣告结束,卜力在前来广州途中的疑问已经得出了结论:现任两广总督既不像林则徐,也不像叶名琛,谭钟麟就是谭钟麟。
  现在,两位总督都舒了一口气。所不同的是,一个是不虚此行的满足,一个是无可奈何的叹息。

  天已过午,倚阑还不见易君恕回来,神不守舍,惶惶不安。她知道易君恕是多么渴望见到邓伯雄,这两个男人到了一起,就会有无穷无尽的话题,而他们所谈论的内容在香港又是违禁的,万一出现什么意外……
  “小姐快去吃午饭吧,”阿惠在旁边催促她,“既然邓少爷约易先生在兼味楼见面,一定是在那里吃了饭再回来,小姐就不要再等了吧?”
  “我现在不饿……”倚阑心烦意乱地说,“阿惠,你到兼味楼去看看,请易先生不要在外面耽搁得太久,早些回来。”
  “是,小姐。”阿惠答应着,正要下楼去,阿宽神色慌张地跑上楼来。
  “小姐,”阿宽低声说,“迟……迟孟桓来了!”
  “迟孟桓?”倚阑一愣,听到迟孟桓这个名字,心头就一阵厌恶,“他又来做什么?我不见他!”
  “他……他不是一个人来的,”阿宽结结巴巴地说,“陪着一位高级警官,还有两个‘红头阿三’……”
  “啊,警察?!”倚阑吃了一惊,她实在想不出,迟孟桓和警察一起来到翰园意味着什么?“我去看看!阿惠,你等一等再走……”
  倚阑对着镜子拢了拢头发,然后出了房间,走下楼去。她迈出去的每一步都很慢,以争取一些时间考虑对策,但直到迈下楼梯的最后一级,仍然心中无数。
  客厅里,迟孟桓满面春风地在等着她,旁边站着威风凛凛的梅轩利,还有两名肤色黝黑的印度籍警察。
  “下午好,林小姐!”迟孟桓主动上前招呼道。他这次前来,已今非昔比,再没有去年秋冬那副殷勤相了,满腹充腾着报复的仇恨。但是,他却并不想让梅轩利看出自己和翰园还曾有过什么瓜葛,所以,仍然极力装出若无其事的样子,向倚阑伸出了手,似乎还要重温一次吻手礼的旧梦。
  “迟先生,”倚阑却并没有伸出手,冷冰冰地说,“自从我们那次不愉快的谈话之后,我认为你已经没有理由再到我家来了!”
  “林小姐……”迟孟桓有些尴尬地讪笑着,“理由总是有的,我今天并不是来进行私人拜访,而是陪这位长官执行公务。好,我来介绍一下,这位是香港政府警察司梅轩利阁下,林小姐恐怕还不认识吧?”
  “噢……”倚阑吃了一惊。她的确是第一次见到梅轩利,但几乎香港的每一个市民却都知道梅轩利的大名,因为他是满街耀武扬威的英警、印警、华警的最高长官。倚阑看着一身警服、面孔严峻的梅轩利,心里在纳闷儿:这个人突然到此,而且由迟孟桓陪同,要做什么呢?
  “你好,林小姐!”不苟言笑的梅轩利向她点点头,“认识你很高兴,我曾经在总督的办公室里见过你的父亲。”
  “你好,阁下!”倚阑心慌意乱地答道,“我也听dad说起过这件事。可是,今天我dad并不在家,他和卜力总督、骆克辅政司一起到广州去了。阁下不知道吗?”
  “我知道。”梅轩利说,“可是我今天并不是来拜会林牧师,而是要见另外一个人。”
  “谁?”倚阑一愣。
  “你的家庭教师,”梅轩利说,“易君恕。”
  “啊,易先生!”倚阑的心里“咯”地一声,刹那间,她已经明白了迟孟桓陪着梅轩利到此意味着什么,一颗心慌慌地狂跳不已!但是,躲避已是不可能了,她只有强制着自己的慌乱,对付这两个居心叵测的不速之客,“请问,阁下找易先生……有什么事?”
  “他被指控犯有妨害公共治安罪!”梅轩利说。
  他的这句话一出口,客厅里像爆炸了一颗炸弹,阿宽和阿惠都大惊失色!倚阑狂跳的心脏却渐渐平静了下来,她早就感到,易先生是在一条布满地雷的道路上行走,说不定在什么时候,就会突然爆发一声巨响,而现在就已经到了这个时刻。使倚阑感到万幸的是,易先生今天竟然奇迹般地避开了地雷,而让她第一个听了这声巨响,并且能够亲身去为易先生抵挡,尽管一个十八岁少女的身躯太柔弱了……
  “这不可能!”倚阑断然说,“易先生是一位谨言慎行的读书人,他怎么可能去妨害公共治安?阁下,这恐怕是弄错了!”
  “没有错!”迟孟桓不等梅轩利开口,抢先说,“易君恕在我们的友好邻邦中国就犯上作乱,被朝廷通缉,逃到香港又阴谋反对我们大英帝国……”
  “迟先生!”倚阑打断了他的话,“请问,你是哪国人?”
  “这……这还用问?”迟孟桓最不愿意触及这个问题,却恰恰在这一点上被刺痛了,回答得便有些不那么理直气壮,“香港是女王陛下的领土,当……当然我们都算是英国人……”
  “‘算’是英国人?”倚阑鄙夷地瞥了他一眼,“迟先生这么说,似乎还早了一点儿吧?据我所知,迟氏虽然靠帮助英国攻打‘友好邻邦’中国起家,却直到现在也还没有被批准加入英国国籍,真是太委屈你们了!”
  “你还说我?”迟孟桓的脸腾地红了,“你这个英国人本身就是假的!”
  “是的,我不是英国人,我的父母都是中国人,”倚阑说,感到自己周身的血液都在涌动,“在我不幸的童年,作为林牧师的养女,加入了英国国籍,对此我已经没有记忆,也不是出自我的选择,但对于你来说,恐怕是非常羡慕的吧?”
  迟孟桓的脸憋得发紫,伸手指着她:“你……”
  “迟先生,把手放下!”倚阑冷冷地说,“我有必要提醒你:在你未经邀请而进入我的私人住宅时,应该保持起码的礼貌,否则,我可以请你出去!”
  “什么?”迟孟桓气急败坏地嚷道,“水鬼升城隍,你少跟我摆这个架子!别忘了,你的亲爹是被……”
  “迟孟桓!”倚阑的心脏猛地一阵刺痛,厉声打断了他,对梅轩利说,“警察司阁下!这个人在假借你的力量进行挟私报复,我请你把他赶出去!”
  “迟先生!”梅轩利威严地瞪了迟孟桓一眼,“我对你们之间的恩怨不感兴趣,我要找的是嫌疑人犯!”
  “是……”迟孟桓悻悻地咽下胸中的怒火,从身上取出那张《抗英保土歌》揭帖,举在倚阑的面前,声音沙哑地问,“林小姐,这件东西,你……认识吗?”
  倚阑一眼看见那俊秀挺拔的字迹,眼睛立即像被火焰灼伤,尽管易先生从未向她提起曾在何时何地书写过这首《抗英保土歌》,但易先生的笔体,她太熟悉了,根本不可能是他人的仿造!
  倚阑极力抑制住自己慌慌的心跳,并不理睬迟孟桓,转过脸,朝着梅轩利说,“阁下,我还是第一次见到这张纸,不明白你们拿给我看是什么意思?”
  “你在撒谎!”梅轩利阴沉着脸说,“难道你不觉得这一笔好字很眼熟吗?它的作者就是你的老师易君恕!”
  “我刚刚学习汉文,对书法没有研究,所以在我看来,中国人写的字都差不多!”倚阑说,进而反问梅轩利,“阁下有什么证据可以证明说这是易先生写的吗?”
  “当然有证据!”迟孟桓又忍不住抢着说,“举人身份,北方口音,二十七八岁,面目很清秀……这不是他,又是谁?”
  “啊,”倚阑听了这句话,悬在喉咙口的心倒稍稍放了下来,原来他们所谓的“告发”只是猜测,《抗英保土歌》上又没有署名,怕什么?她现在平静了,冷笑了笑,说,“中国有四万万人,举人身份,北方口音,二十七八岁,面目很清秀的人不知有多少!又怎么能够证明是易先生?警察司阁下,我不能接受这种推论!”
  “我并不需要你接受,林小姐,”梅轩利不耐烦地说,“我只要见到易君恕本人,就会把事情弄清楚,请你把他叫出来!”
  “对不起,”倚阑说,“易先生不在。”
  “不在?他到哪里去了?”
  “不知道。”
  “这怎么可能?”梅轩利摇摇头,“他是你的家庭老师,而你却不知道他在什么地方,这种话,即使在昨天的愚人节说出来也不会有人相信!”
  “我真的不知道,阁下,”倚阑若无其事地说,“今天是星期日,而且是复活节,整个香港都在放假,易先生没有课,完全可以根据自己的意愿到任何地方去,我无权过问!”
  迟孟桓暗暗叫苦!昨天晚上如果他及时报告梅轩利,该有多好?可惜,三姨太的一句话误了他的大事,今天一觉醒来已是日上三竿,等到他急急忙忙地赶到警察司,报告了全部情况,梅轩利又因为总督不在而有所顾虑。迟孟桓赌咒发誓,以自己的身家性命来保证他所提供的证据万无一失,才好不容易说服了梅轩利,同意先行拘捕易君恕,然后再报告总督。哪里想到,等他们一起来到了这里,易君恕却已经不翼而飞了!难道易君恕会事先发觉被捕的征兆?或者有什么人向他走漏了消息?不,不可能,除了提供消息的老莫本人之外,知道这件事的就只有三姨太了,她怎么可能去通风报信?何况迟孟桓一直和她在一起!那么,造成失误的原因就只能归咎于迟孟桓自己和“阿三”昨晚的缠绵了,否则,难道敢于埋怨警察司阁下吗?
  “你很会辩解,林小姐,”梅轩利却并不相信易君恕真的不在,因为在警察拘捕某个嫌疑人犯时,“他不在”这句话是听得最多的,但是结果往往恰恰相反。所以,他冷冷地对倚阑说,“为了验证你所说的情况是否准确,我要亲自看一看!”
  梅轩利说着,毫不客气地带着迟孟桓和那两名“红头阿三”向楼梯走去。
  “要搜查吗?”倚阑连忙上前拦住他说,“不,阁下,你不能这样做!公民私人住宅受法律保护,不受侵犯!”
  “长官……”阿宽也伸开两手去阻挡那两名“红头阿三”,“这是林牧师的家,你们不能这样!”
  “警察司在执行公务时,有权搜查任何地方!”梅轩利冷笑道,“要搜查证吗?我有的是,随时可以开出一万张!”
  他们根本不可能听从劝阻,冲破倚阑和阿宽组成的脆弱防线,涌上楼梯。
  “小姐,这可怎么办?”阿惠慌着往楼上跑,“牧师不许别人动他的房间……”
  “你这丫头,真不懂事!”倚阑一把拦着她,狠狠地瞪了她一眼,低声说,“做你该做的事去,快去啊!”
  阿惠霎时明白了小姐的用意,急忙退下楼梯,在混乱当中迅速地闪开了……
  一群人涌上了二楼,梅轩利命令一名“红头阿三”把守在楼梯口,防止人犯逃窜,自己带着迟孟桓和另一名印警,“咔咔咔”迈着大步,走到一个房间门口。
  “把门打开!”梅轩利命令道。
  “这是我dad的房间。”倚阑说,“也要搜查吗?”
  “当然,”梅轩利答道,“我要搜查这座住宅所有的房间,请把钥匙交出来!”
  “不,不!”阿宽死死地护住挂在腰间的那一串钥匙,“牧师交代过,没有他的允许,谁也不能开他的房门!”
  “我是唯一的例外!”梅轩利威严地说,“谁知道里面住着什么人?我不能相信你的话,交出钥匙!不然,我就命令部下把门打碎,要知道,这是极其容易的!”
  跟上楼来的那名“红头阿三”凶猛地上前抓住阿宽的手:“给我!”
  “宽叔,把钥匙给他们,”倚阑无可奈何地说,“让他们搜查,反正我们也没有撒谎!”
  阿宽迫不得已解下了腰间的钥匙,“红头阿三”接过来,把那一串“稀里哗啦”的钥匙试了又试,终于打开了林若翰的房门。
  这是一个非常洁净的房间,雪白的窗帘,雪白的床单,朴素无华,老牧师除了生活必需的简单用具之外,没有任何奢侈品。迎门的墙上镶着一副“十”字架,是用黑红色的紫檀木制作的,朴素而庄严,并不像现时的人们那样竞相以金银珠宝去装饰圣物,反而失去了应有的神圣感。“十”字架下面是林若翰的书桌,一尘不染的桌面摆着精装本的《新旧约全书》,经过千万遍的翻读,已经很旧了。桌面除了几张白纸、墨水和一支鹅管笔,再没有其他东西,林若翰的皮包在他赴广州时带走了。
  梅轩利很为失望。他伸手拉拉书桌的抽屉,没有拉开,抽屉是锁着的。
  “把抽屉打开!”他命令道。
  “我们没有抽屉的钥匙。”倚阑说。
  “真的没有吗?”梅轩利问。
  “长官,真的没有,”阿宽说,“牧师抽屉的钥匙他自己随身携带,没有备用的……”
  梅轩利便不再问,朝“红头阿三”挥了挥手,粗壮的印警举起枪托,只一下,就把锁砸掉了。梅轩利“哗”地拉开抽屉,里面整整齐齐地摆放着一叠稿纸,吸引了梅轩利的注意。他拿起来仔细察看,是中、英谈判自始至终的记录,包括最后签订的《合同》的抄件。
  “嗯,这是政府的机密!”梅轩利立即警觉起来,“为什么放在他的家里?”
  “请你去问总督,”倚阑冷冷地说,“是总督命令我dad参加这项工作的!”
  “把这些统统拿走!”梅轩利命令道。
  “红头阿三”应声上前,把这些记录都收了起来。
  “你们要对这一行为负责!”倚阑愤然说,“我aaa会向法院控告你们!”
  “随便吧,小姐!”梅轩利根本不为所动,率领着迟孟桓和“红头阿三”走了出去,来到另一个房间门前。
  “这是我的房间。”倚阑说。
  “我说过,搜查所有的房间,没有例外!”梅轩利说,“把它打开!”
  房门被打开了,迟孟桓第一个冲进去,贪婪地浏览着隐藏在描花屏风后面的少女天地,那老式镂花的铜床上散发着青春气息的白色暗花床罩,那令人眼花缘乱的摆满化妆品的梳妆台,那记录着倚阑的成长岁月的大大小小的照片,那小巧而又充实的书桌,摆着她最近所读的书和练习汉字的“仿”纸。迟孟桓和“红头阿三”疯狂地翻弄着,洁净的房间顿时变得一片狼藉……
  倚阑的眼泪“唰”地涌出来,她生平第一次遭遇这样的情景,一个少女的闺房被如此野蛮地践踏!
  “阁下请看,”迟孟桓如获至宝地拿着几张写着毛笔字的纸,递给梅轩利,“这不像初学汉字的林小姐手笔,肯定是易君恕写的,和那张揭帖上的字体完全吻合!”
  “嗯,好极了!”梅轩利高兴地叫起来。如果说,他对于这次由于立功心切、未经请示总督而采取的贸然行动原来多少有些担心,那么,现在连这一点担心也已经不存在了,从字迹上看,易君恕就是《抗英保土歌》的书写者,这已经毫无疑义!他以胜利者的目光扫射着倚阑,“林小姐,你现在没有什么话可说了吧?”
  “中国人写字都是临摹那么几本颜、柳、欧字帖,他们的字体有无数的人在写,这能算什么证据?”倚阑答道。易先生教给她的那些知识,竟然用在这里了,也实在令人悲哀。
  “你不要试图再蒙骗我,”梅轩利笑道,“我也是学过毛笔字的,我知道,一万个人临摹《兰亭序》可以写出一万种面貌!何况笔迹学对于全世界的警察来说都是一个通用的法宝,我们的老前辈福尔摩斯就已经运用得驾轻就熟了!告诉我,易君恕在哪里?”
  “我不知道!”
  “他的房间在哪里?”
  “就在我的隔壁。既然钥匙在你们手里,那就随便吧,易先生那里不会为你提供什么证据!”
  “继续搜查!”梅轩利指挥着迟孟桓和“红头阿三”拿走了倚阑房间里所有被认为可以作为证据的东西,然后一起转移到了易君恕的房间门外。
  倚阑看着这些张牙舞爪的警察,心里在流血!十五年前,英国警察开枪打死了她的父亲,如今,英国警察闯进了她的家,来搜捕她最亲近的人!与十五年前不同的是,此刻虽有宽叔紧紧地陪伴着她,但宽叔却并没有力量帮助她摆脱厄运;而十五年来竭尽全力保护她的dad,又不在身边!倚阑只有默默地祷告基督:主啊,我遵从dad的教导所信奉的主!如果你真地存在,如果你真地热爱普天之下善良、无辜的人,就请你保佑我的易先生,让他千万别回来,别回来!不要管我,走得越远越好……
  “红头阿三”抖落着钥匙,打开了易君恕的房门,迟孟桓迫不及待地要冲进去,却突然又警觉地闪在一旁:“当心,他可能有武器!”
  梅轩利“嗖”地拔出腰间的手枪,一脚踢开了房门,厉声叫道:“不许动,我是警察!”
  房门“呀”地一声弹向墙壁,西照的阳光从窗口射进来,把房间照得通明,里面没有任何动静,也不见人影。
  “真可惜,让他逃跑了!”迟孟桓看看空无人迹的房间,感到非常遗憾,如若不然,他将在卜力总督面前立下怎样的一个大功啊!“阁下,”他急切地对梅轩利说,“我们不要在这里耽误时间了,应该赶快去追捕逃犯!”
  梅轩利踏进房门的腿又退了回来,向迟孟桓和“红头阿三”命令道:“继续搜索楼下的所有房间,包括佣人房、厨房、地下室也不要放过!”
  “是!”迟孟桓和“红头阿三”应了一声,立即向楼下跑去。
  “嗯?”梅轩利犹豫了一下,还是走进了易君恕的房间。
  这里,一个寄人篱下的天涯孤旅的单人房间,除了一床被褥,柜子里几件换洗的衣服,书桌上堆得满满的图书和文房四宝之外,别无长物。
  梅轩利饶有兴致地走向书桌,他想知道这个“举人身份,北方口音,二十七八岁,面目很清秀”的中国人读些什么书,写些什么文章,不仅仅是为了搜索更多的证据,更是为了满足他的好奇心。因为他实在不可理解:这个正在被大清国朝廷通缉的人,却又狂热地鼓吹“保我河山保我权”;如果说他热爱自己的国家,而那个国家的政府早已宣布了他“谋反”的罪名;如果说他是中国的叛徒,他却又在为保卫中国的每一寸领土呐喊呼号;他到底算个什么人?是什么理想和信念促使他这样做呢?他从中又能得到什么好处?金钱、荣誉、官职、爵位,这一切都不可能得到,那么,他到底是为了什么呢?简直是莫名其妙!
  书桌上的铜墨盒敞开着,上面支着一支毛笔,旁边铺着一张八行信笺。窗外的一阵风吹来,把那张纸吹落在地上。倚阑突然心中一动,飞快地奔过去,要把它抢在手里!可是,已经晚了,梅轩利的目光已经盯住这张纸,大皮靴“咔”地一声,踏在了上面。他弯腰把这张纸捡起来,见上面只有半行字,依旧是那秀俊挺拔的字体,曾经下过一番功夫学习汉文的梅轩利自然轻易地就读出了:

  今晨卜力、骆克与林一起赴穗……

  听到梅轩利读出这十一个字,倚阑的心里遭受了致命的一击!糟了,这是易先生今天上午刚刚写的,由于走得匆忙而忘记在书桌上了,啊,谁能料到它会落到梅轩利的手里?现在想要再抢回来、销毁它,已经根本不可能了!
  梅轩利看着这半行字,心中着实地吃了一惊:这是今天香港的头号绝密新闻,连本地的报馆都不可能知晓,而易君恕却已经写在纸上了!这是一封信?还是一篇新闻的标题?他是要投寄到哪里去?为什么刚刚写了这么一句话就中止了?他拿起桌上的毛笔看了看,笔锋上的残墨还是濡湿的——显然,房间的主人是在书写过程中临时离开了房间,他并没有走远!
  这一新的发现使梅轩利兴奋异常,可以预见,易君恕已经落入了他的掌心,插翅难飞了!三个月前,他就已经向总督报告了大清国逃犯易君恕潜藏在香港的消息,而遗憾的是总督并没有接受他的建议,而听从了骆克的主张,不但没有触动易君恕这个危险分子,反而起用了包庇逃犯的林若翰,这使梅轩利极其不满,也伤害了举报者迟孟桓对大英帝国的一片忠心;现在,一切都已经真相大白,与林若翰有着私人友谊的骆克错了,他梅轩利是正确的!将来辅政司的位子由谁来坐更合适?由总督去评判吧,让事实去证明吧!也许,他梅轩利的飞黄腾达还要超过骆克,直逼总督之位,正如迟孟桓和那位西班牙星相家不约而同作出的预言那样……
  梅轩利大踏步迈下楼梯,迟孟桓和那两名“红头阿三”正在把从各个角落搜出的查抄物品集中在客厅里。见到梅轩利走下楼来,迟孟桓连忙走上去说:“报告阁下,所有的房间都搜查过了,没有找到罪犯!”
  “知道了!”梅轩利向他挥挥手,走到客厅的“德律风”前,用力地摇动摇把,对着话筒说:“接警察司!”随即,线路接通了,他威严地发布命令道:“我是梅轩利!我现在命令:立即通知所有的警署,严密搜索一个名叫‘易君恕’的华人逃犯!”
  楼梯上,和阿宽互相搀扶着的倚阑心碎了!她不知道,阿惠有没有弄明白她的意思?易先生现在怎么样了呢?

  威灵顿街兼味楼居于闹市之中,门前高挂着“兼味楼中西酒菜海鲜炒卖包办筵席”的招牌,所经营的项目几乎无所不包,其实只不过是一家中低档的酒楼,顾客点菜可高可低,丰俭由人,名贵的龙虾、石斑吃得到,一般家常炒粉、炒面、炒饭也有得卖,所以招牌上写有“海鲜炒卖”四字;而居住环境拥挤的人家,遇有红白喜事,屋里只能摆得下两三桌酒席,若是请大酒楼去办这样寒伧的堂会,必然被婉言谢绝,兼做“炒卖”生意的兼味楼则来者不拒,愿意送货上门,“包办筵席”指的就是这层意思。邓伯雄选在这里和易君恕见面,目的自然完全不在吃喝,而是因为这种一般市民常来的酒楼,很少有官方人士光顾,秘密约会不显山不露水;再则,从这里往东距林若翰在花园道的半山别墅不远,往北横穿过皇后大道、德辅道和干诺道就是海边,是一个易于隐蔽而又便于撤退的中间地带。
  楼上,标着“寒梅”二字的雅座单间里,传出卖艺女咿咿呀呀的浅吟低唱和食客吆五喝六的喧嚷,而隔壁的“幽兰”单间却只有两个神色严峻的男人在低声交谈,面前摆着几碟寻常菜肴和一瓮米酒。
  “最近,厦村运来了一尊佛山造六千斤大炮,就是当年林大人打鬼子的那种,虽然样式老了一些,但试了试,还可以用,”邓伯雄说,“另外还有几批枪支,很快也可以到手!深圳、东莞的民间社团可以过来一两千人支援我们,我看,足以对付香港的英军!”
  “仗恐怕是非打不可了,”易君恕说,“在这种时候,多一个人就多一份力量,我真不忍心再留在这里……”
  “不,君恕兄,”邓伯雄说,“你几次送来的情报都非常重要!我们另外还通过在辅政司署做佣工的李四姑弄来一些情报,但她那边风险太大了,不如你这条渠道通畅!至少你目前不必离开香港,要想办法把卜力这次和谭钟麟见面的结果弄到手,以便我们见机行事……”
  “嗯,”易君恕沉吟道,“等他们回来看看情况,如果……”
  他的这句话还没有说完,突然,虚掩着的门被推开了,龙仔慌慌张张地闯了进来,后面跟着一个十六七岁的大姐仔!
  “阿惠?”易君恕骤然一惊,“你……怎么到这里来了?”
  “先……先生,”阿惠已经跑得上气不接下气,“梅轩利……到家里来抓你了!”
  “啊?!”易君恕的心脏倏地悬起在半空,“他……有什么证据吗?”
  “有……”阿惠大口大口地喘息着说,“迟孟桓拿来一张什么歌,说是你写的……”
  “明白了!”邓伯雄倏地站起来,一把抓住易君恕手腕,“此地不可停留,跟我走!”
  “不,我不能这样走,”易君恕急切地说,“倚阑小姐怎么办?我不能害了她,要走,也要把她接出来一起走!”
  “先生,先生啊!”阿惠几乎要哭出来,“那个家你再也不能回去了,赶快走,走得越远越好,千万不要回来!家里你不要管,有牧师在,他们不会把小姐怎么样的,我求求你,快走吧!”
  易君恕愣在了那里!走?真的就这样走了吗?上午离开倚阑的时候,她是那么依恋,自己还答应了她,一定回来,很快就回来,难道就这样自食其言,不告而辞吗?一个堂堂男子汉怎么能做这种事?何况,此一去不知什么时候还能再和她见面?也许……也许这已是今生今世的最后永诀!不,倚阑,倚阑,我们怎么能这样分别?
  “君恕兄,为了抗英大事,你必须珍惜自己,不要儿女情长了,快走!”邓伯雄横眉竖目,几乎是在命令他。
  易君恕浑身一震,眼望着阿惠说:“阿惠,请你转告小姐,我对不起她……”
  “快,要不就来不及了!”邓伯雄拉住他往外就走,一只手从身上掏出一把银元,“啪”地放在饭桌上,“阿惠,你留在这里,替我付账!”
  半个小时之后,当维多利亚港沿岸布满了荷枪实弹的警察,逐一检查在码头上待渡的乘客时,一艘载着大量药品和双重逃犯的轻便木船已经冲出汲水门,驶进零丁洋,涨满的风帆急驶而去……

  当夜十点整,英舰“荣誉”号返抵添马舰海军码头。
  两列荷枪实弹的海军和警察在迎候总督的归来,警察司梅轩利和迟孟恒站在他们的前面。
  军舰靠岸停稳了,水兵们铺好了跳板,没等总督一行走出船舱,梅轩利和迟孟桓已经大步跨过跳板,登上舰艇。
  首长舱口,昂然步出了胜利而归的卜力、骆克和林若翰,他们一边走着,一边在亲切交谈,卜力满面笑容地对林若翰说:“林牧师,关于对你的太平绅士头衔的任命,我已经决定在……”
  林若翰的心脏在激动地狂跳,总督的这个决定,他已经等了许久了!
  卜力的那句话还没有说完,便被快步迎上来的梅轩利和迟孟桓打断了……
  “报告总督阁下,辅政司阁下!”梅轩利“唰”地一个敬礼,迟孟桓也跟在他的后面响亮地喊着。
  “啊,晚上好,梅上尉!”卜力微笑着向梅轩利招招手,虽然没有提到迟孟桓,眼神的余光倒也慷慨地向他瞥了一瞥,这就足以让迟孟桓激动不已了,因为他毕竟是第一次踏上本港最高首脑乘坐的军舰。
  跟在卜力和骆克后面的林若翰一眼看见迟孟桓,不禁倒吸了一口凉气:奇怪,他怎么突然获得了这样的殊荣?
  “阁下,”梅轩利刻不容缓地报告说,“我今天已经查明,书写《抗英保土歌》的罪犯就是藏匿在香港数月之久的中国通缉犯易君恕!”
  这个消息如同一颗炸弹从天而降,使得凯旋的三位“英雄”极其震惊!
  “上帝啊!”林若翰的头脑“轰”的一声,颓然昏倒在甲板上,不省人事!
  卜力的脸色变得铁青,鄙夷地往倒在地上的林若翰瞥了一眼,这位太平绅士的候选人,家里倒窝藏了一名抗英分子,幸亏还没有对他作出正式任命!
  “骆克先生,”他冷冷地说,“这就是你所信任的朋友!”
  “阁下,对不起,我为自己的失职感到痛心!”骆克一脸沮丧,惶然地问梅轩利,“上尉,罪犯抓到了吗?”
  “哦,没有,”梅轩利只好如实说,“不过,我已经下令封锁香港岛,料想他无法逃脱!”
  “谢谢你,”骆克言不由衷地说,“八”字眉下的那双眯缝眼翻了翻,“不过,如果他已经逃出了香港岛呢?总督阁下,我建议同时在九龙和新租借地全面搜捕!”
  辅政司和警察司都在顽强地表现自己,渴望在总督心目中的天平上增加自己的重量。
  卜力轻轻地摇了摇头,抬起右手,慢慢地捋着小胡子,在它的梢部绕出一个蝎子尾巴似的尖角,这标志着总督已经有了自己的主意。
  “在新租借地不知道有多少抗英分子,要用多少警察去搜捕?”总督的声音很低沉,却比所有的人说的话都有分量。他的小胡子已经完美地翘起,便放下右手,突然指着梅轩利说,“目前,最为迫切的是接管新租借地!把搜捕逃犯的事交给部下去做,你立即给我到大埔去,以最快的速度把警棚建好!”
  “是,阁下!”梅轩利“咔”地双足并拢,庄严地举起右手。
  维多利亚港上空,夜色正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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