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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一章 圣土遗民





  欧人居住区的圣诞狂欢一直持续到“第十二夜”,才算意闹兴散,此时已不知不觉跨过了公元1899年元旦。
  随之,光绪二十四年进入腊月,春节一天天临近,华人居住区过年的气氛渐渐浓烈起来。其实香港的冬天只是比夏天少些雨水,并不像北方那样寒冷,没有冰雪霜冻,也不见万木凋零,无须“九九消寒”,即使在三九天气也仍然树木青翠、绿草如茵。然而,当腊尽岁除、冬去春回之时,人们仍然固守着千百年来的传统,和内地同胞一样隆重庆祝新岁之始。据说在遥远的过去,一头怪兽在某个冬夜闯进了黄河流域,攻击人类,吞噬禽畜,摧毁房舍和田园,破坏了华夏先民的平静和安宁。这头怪兽的名字叫“年”,它每隔三百六十五天前来骚扰一次,而能够抵御它的则是它最怕的三种东西:噪音、亮光和红色。也许,春联、锣鼓、鞭炮和焰火最初只是驱逐“年”这头怪兽的武器,怪兽销声匿迹,而“年”的名字却保留了下来,演变为中华民族最重要的节日。沉重的戊戌年终于走到了尽头,己亥年接踵而至,无论它带来的是吉是凶、是喜是悲,人们总是要面对它,怀着企盼和敬畏去迎接它。从西营盘到上环,从太平山街到砵甸乍街,这一大片华人居住区,家家门前都贴上了鲜红的春联,厅堂里摆上桃花、金橘和水仙,喜气洋洋地把祀拜神,阖家团聚。从正月初一开始,大街小巷都是拜年的人群,亲戚朋友、左邻右舍,互致贺词,“恭喜发财”,孩子们讨“利市”,放鞭炮,不亦乐乎。各公司、商店、钱庄、酒楼、茶舍,凡做生意的人家,无论富商巨贾还是小本经营,也无论这一年的买卖是赔是赚,照例都要大摆“春茗”宴,联络客户,招待亲朋,慰劳员工。更有工商机构、民间社团,还要举行醒狮盛会,龙飞狮舞,热闹非凡。这热闹要一直持续到正月十五的上元灯会,到那时,“东风夜放花千树,更吹落,星如雨。宝马雕车香满路。凤新声动,玉壶光转,一夜鱼龙舞。”那才是“春”的高潮,“年”的结束,其声势远远超过洋人的“第十二夜”。
  不过,这沸沸扬扬的半个月,却又只限于华人居住区,而在欧美人士独霸的山顶和半山则无声无息,他们最隆重的节日已经过去,对于这个吵吵闹闹的“ChineseNew Year”并没有什么兴趣。

  夜幕下的翰园,已是开晚餐的时间,餐厅里亮着灯光,雪白的桌布上布好了刀叉。林若翰出门还没有回来。倚阑和易君恕坐在客厅里,等着他回来,再一起就餐。
  阿惠从餐厅里走出来,轻声问道:“小姐,要不要先给你和易先生……”
  “不,还是等dad回来再开饭。”倚阑毫不犹豫地答道。当年那个在寮棚里默默地等着阿爸回来的细女,来到翰园的十四年,仍然保持着这个习惯,总要等到dad回来,才一起用餐。
  “当!当!当!……”客厅里的自鸣钟敲响了八点,翰园主人还没有到家。
  “翰翁今天怎么回来得这么晚?”易君恕坐不住了,“会不会出了什么事……”
  “哦……”倚阑倏地站了起来,心里突然惶惶不安,“易先生,我们出去看看!”
  “小姐,不用了,”阿惠说,“宽叔已经去迎牧师了,不会出什么事的!”
  易君恕和倚阑已经离开了餐桌,阿惠的劝阻没有什么作用,他们还是要去迎一迎翰翁,即使不出什么事,也总比坐在这里苦等,心里更踏实一些。
  他们出了翰园,沿着门前的松林径,缓缓地向山下走去,随时倾听着前方的动静,如果远处传来轻微的“咯吱咯吱”声,那就是翰翁的轿子回来了。
  东边天际,月亮已经升起在鲤鱼门上空,临近元宵佳节,月亮也接近浑圆,向港岛洒下银色的清辉。从半山遥望山下的华人居住区,彩灯点点,鞭炮声声,一派节日气息,上元灯会已经奏起了序曲。半山的松林径却仍然像往日一样清冷静谧,夜晚更难得见到来往人迹。
  “翰翁从来也没有回来得这么晚,”易君恕望着前方,夜空中矗立着圣约翰大教堂高高的钟楼,“已经八点多钟了,教堂里还会有什么事?”
  “不,最近除了主日崇拜,dad不经常去教堂,”倚阑说,“他好像在忙别的事情……”
  “他在忙什么呢?”易君恕说。
  “不知道。他不告诉我,我也懒得问。昨天我到他房间去,见他正在写东西,旁边摆着一本厚厚的文件,就是上次从总督府带回来的那一本,最近他经常拿在手边,我只看见封面上用英文写着:《香港新租借地调查报告书》。”
  “噢?”易君恕若有所悟,“怪不得那天他一见伯雄就谈起香港拓界……”
  “那件事太令人难堪了,你的朋友远道而来,结果却不欢而散,唉!”倚阑说起此事,流露出深深的不安,“不过,这也不能怪dad,他对邓先生好像也没有什么恶意,还说‘以后就是一家人了’,那是很友好的表示,不料倒造成了误解!”
  “哪里是什么误解?是水火不相容啊!”易君恕感叹道,“去年伯雄进京会试,就是因为朝廷租让新安县,他愤而中途退场!新安是生他养他的祖家地,现在被英国强行租借,那是奇耻大辱啊,翰翁恰恰刺中了他的痛处,话不投机就难免了!”
  “可是,邓先生又何必跟dad争论那些国家大事呢?Dad又不是政府官员,不代表英国,也不代表香港,他只是一位牧师,为上帝传播福音,‘四海之内皆兄弟’是他的真心话,他一生都在行善,不知道救助了多少受苦受难的人,包括我和你,先生!”倚阑说,月光下她那清冷的面庞笼罩着郁闷和忧伤,“你对邓先生也说过,翰翁是一位善良的老人,不要误解了他……”
  “是啊,我确曾这样说过,我尊重翰翁,感激他对我的救助。”易君恕说,“但翰翁毕竟不了解中国人,他虽然来华三十多年,会说中国话,能读中国书,在北京还特地穿上中国的长袍马褂,好像和中国人亲密无间、水乳交融,可是,恕我直言……”
  “嗯?”倚阑注意地听着,微微感到吃惊,她和易先生相处数月,只听到他对翰翁的感激和赞誉,从未有过非议,今天第一次听到这个“恕我直言”,不知道他要说些什么?
  “我觉得……”易君恕犹豫了一下,但还是接下去说,“我觉得翰翁至今也不懂得中国人的心。他不遗余力地救助了许多中国人,近几十年来,他的国家,他的民族,却在欺压我们的国家,凌辱我们的民族,英国割占香港、九龙,强租新安县,而翰翁对此却视而不见,我和他相识已有半年之久,从来没有听到他谴责过英国的侵略行径。作为一名英国人,他热爱自己的祖国,这本来无可非议,但他‘爱屋及乌’,连英国的飞扬跋扈、称霸世界也原谅了。在北京的时候,他曾经给皇上上了一道奏招,他主张,应该由英国人操纵中国的一切,才是解救中国的惟一出路……”
  “怎么?”倚阑突然站住了脚步,吃惊地看着易君恕,“你是说dad在帮助英国政府侵略中国?”
  “也许他本心并没有这样想,”易君恕说,“可是,如果真照他的主张去做,大清国也就完了,整个成了英国的殖民地!在英国人看来,殖民地遍布全世界是他们的光荣,香港拓界是新安县百姓的福祉,这和中国人的情感完全不同。我和翰翁在北京就发生过争执,后来因为他在危急中救了我的命,患难友谊掩盖了我们之间的分歧,即使在他和伯雄争论的时候,我出于对他的尊重,也没有说什么,可是,我觉得和他的情感渐渐地疏远了。这,也许你已经感觉到了……”
  “没有啊,先生!”倚阑说,“我觉得他还是像过去一样关心你,尊重你,我们生活在一起,就像一家人一样。先生,你和dad之间千万不要产生什么误解啊,要是你们的友谊结束了,我怎么办呢?”倚阑一脸的茫然,心中惶惶不安,不知是担心失去dad,还是担心失去易先生?这两个人,一位是慈父,一位像兄长,和她一起构成了和谐的翰园,而一旦这和谐被打破,她又不知该归向何方了……
  易君恕没有回答她,眼望着月光下那朦胧的丛林,无奈地吁了一口气。
  两人都沉默了,松林径寂静的夜晚,只听见他们踏着石板路的脚步声。
  隐隐的脚步声从远处传来,伴随着“咯吱咯吱”的轿杠声,那可能就是翰翁回来了。
  “Dad!”倚阑放声喊道。
  “小姐,不要担心,”这是阿宽的声音,“有我陪着牧师呢!”
  倚阑放心了,和易君恕一起迎着轿子朝前走去,脚步也加快了。
  在山径转弯的地方,他们和轿子相遇了。
  “Dad,”倚阑兴奋地迎上去,“你可回来了!”
  “倚阑,噢,还有易先生,谢谢你们这么关心我,”林若翰感动地说,看到女儿前来迎接他,上了年纪的老牧师心里升起一股温馨的欣慰之情,“停一下,”他拍拍轿杠,“我可以下去了,在这么好的月光下,和他们一起走回家,不是很好吗?”
  轿子停住了,林若翰下了轿,弯起左臂,让女儿挎着他,沿着山径漫步走上去。易君恕和阿宽跟随在身旁,空轿子走在最后。
  “Dad,你怎么回来得这么晚?”倚阑轻声埋怨道,“我们还等着你一起吃晚餐呢!”
  “这又何必?”林若翰满面春风地说,“我已经和骆克先生一起吃过晚餐了,以后再遇到这种情况,你们就不要等我了!”
  “骆克先生?”倚阑有些意外,父亲虽然和骆克是老朋友,但彼此都很客气,像请客吃饭这种事过去几乎没有过,现在两人的地位悬殊,似乎更不大可能,“他请你吃饭,为什么事?是他过生日,还是……”
  “不,是公事……”
  “公事?”
  “你还不相信?”林若翰转脸看着女儿,“孩子,我什么时候骗过你?”
  突然,他的脚下一个踉跄,倚阑连忙扶住他:“Dad,当心!你……是不是喝醉了?”
  “没有,”林若翰呵呵笑道,“我的头脑很清醒,和这种高官一起吃饭,要绝对保持清醒,他提出什么问题,都要对答如流,不能含糊,我怎么敢喝醉啊?”
  倚阑听得心里发慌,父亲虽然极力显示自己的清醒,但看得出,他的情绪亢奋得有些反常,话说得絮叨,也比平常直露,尤其是“我怎么敢喝醉”的那个“敢”字,令人听了心里很不是滋味儿。
  “Dad,骆克先生有什么公事要和你商量?”
  “广东方面来了电报,关于新租借地的边界,两广总督希望早一些进行谈判……”
  走在他们身后的易君恕心里猛地一震:新租借地?翰翁竟然在插手这件事?
  “Dad!”倚阑吃了一惊,“政府的公事,你怎么也去管啊?”
  “不是我自己要去管,孩子,”林若翰说,那神情颇为自豪,“这是总督的意思……”
  “啊?”倚阑愣了,“Dad,这些日子你早出晚归,原来是在为港府工作?你是一位牧师,又不是政治家,挤进他们当中去做什么呀?北京之行的教训;难道还不够吗?你怎么还是这样热衷于政治?”
  “北京之行……”林若翰被女儿触动了痛处,脸上的笑容收敛了,“这根本是两回事,不能相提并论!中国的事我可以不管,但是总督交代的任务,我责无旁贷!政治这东西,不管你热衷不热衷,都躲不开它,连我们的坎特布雷大主教都是由女王任命的,我一个普普通通的牧师算得了什么?孩子,爸爸这一辈子尝尽了政治的苦头,直到最近还被人所欺,迟孟桓那个魔鬼……”说到这里,他痛苦地摇了摇头,不愿再提起那伤心的往事,吁了口气,说,“倚阑,你等着,用不了太久,我们林氏家族就要扬眉吐气了!”
  倚阑搀着父亲,默默地攀登着面前的山路。父亲的话,她并没有完全听懂,但也隐隐地感觉到,父亲似乎在发愤争一口气,在他的晚年努力创造出一番业绩,擦亮林氏家族的族徽!尽管倚阑已经知道自己并没有林氏家族的血统,但十四年来,她已经以翰园为家,和这个家族结下了不解之缘,父亲的成功就是对迟孟桓那个魔鬼的沉重打击,倚阑为此而感到振奋!可是,父亲奋斗的途径却是积极参预香港拓界——这件事恰恰牵动了邓伯雄,牵动了易先生,也牵动了她倚阑。易先生说得对啊,对待同一件事,英国人和中国人的情感是完全不同的,大英帝国扩大了领土,而对中国来说却是一场灾难。她不禁想起为抗议法军侵华以死殉国的阿爸,想起宋王台少帝孤臣蹈海成仁的往事,想起易先生咏叹“故国山水,异邦城阙”的那首《忆秦娥》,心中翻起了波澜。唉,易先生不幸而言中,香港拓界已经震动了翰园。此刻,易先生就走在她身后,他的脚步声,他的叹息声,声声传来耳畔,牵动着倚阑的心。先生啊,dad的话你都听见了?
  她心怀忐忑地一步一步踏着上山的路,家门口的这条路她走过千遍万遍,今天才感到走得这么难。
  易君恕走在她的身后,默默地,默默地,一言不发,只有脚步声,踏,踏,踏……

  这一夜,林若翰睡得很安稳。他做了一个梦,梦见在总督府灯火辉煌的大厅里,他和一批本港的社会名流一起,接受任命。当卜力总督亲自把太平绅士的委任状授给他时,握着他的手说:“祝贺你,你是当之无愧的!”总督的这句话使他非常感动。香港自从1843年由首任总督璞鼎查委任第一批太平绅士以来,至今已经委任了许多批,其中当然不乏滥竿充数之辈,像迟天任那种人,还不是全靠钱财买来的!而他林若翰怎么样?完全凭着自己的实力和在接管新租借地工作中出色的表现,才赢得了这份荣誉,连总督都说他“当之无愧”!
  他的爱女倚阑也来参加盛典,就站在旁边,幸福的目光看着父亲。林若翰从总督手中接过委任状,立即奔向女儿:“孩子,爸爸为了你,争得了这份荣誉!”
  就在这时,他醒了,原来是南柯一梦,太平绅士的委任状还没有到手呢。不过他相信,这只是时间的早晚问题,那份荣誉肯定是属于他的!
  洗漱完毕,林若翰精神抖擞地下了楼,走进餐厅。当他一眼看到倚阑和易先生,突然意识到昨晚的话说得太多了,心中便懊悔不及。
  “Dad,你今天还到骆克先生那里去吗?”倚阑问。
  “这些事情……”他沉着脸,看了女儿一眼,“你就不要管了!”
  倚阑就低下头,三个人默默地吃早餐。
  阿宽匆匆走进了餐厅。
  “阿宽,什么事?”林若翰问他。
  “锦田的邓先生派人来了……”阿宽说。
  林若翰一愣,易君恕和倚阑也停住了刀叉,朝阿宽抬起头来。
  “他说是……”阿宽迟疑了一下,才接着说,“说是要见易先生。”
  “噢!”易君恕倏地站起身来。这些日子,邓伯雄几乎时时都在他的思念之中,而突然那边来了人,却又出乎他的意料。“翰翁,倚阑小姐,你们慢慢用餐,我去看看!”
  他走出餐厅,一眼就看见龙仔站在客厅里等着他,一副风尘仆仆的样子。
  “龙仔,你来了!”易君恕亲切地跟他打招呼。
  “易先生,”龙仔黝黑的脸上露出憨厚的笑容,弯腰就要打千儿,“龙仔给你请安!”
  “不必了,”易君恕拦住他说,“你赶了那么远的路,恐怕很累了,快坐下歇歇吧!”
  “谢谢先生,”龙仔说,却并没有坐,从怀里掏出一个信封,双手呈上来,“这是我家少爷给先生的。”
  “啊,伯雄有信来?”易君恕急忙接过来,匆匆撕开封口,双手微微颤抖,好似接到了盼望已久的家书。
  这封信极其简短,只有一页“八行”信笺,上面写道:君恕吾兄大鉴:
  冬至一别,匆匆两月,如隔三秋。己亥新正,未能造寓拜贺,盖因山野之人不登大雅之堂也,敬希鉴谅。蒙兄垂赠大作《忆秦娥》,击节拜读再三,感慨系之,思念之情尤甚。今上元在即,敬请吾兄光临寒舍,共度良宵。如蒙不弃,则幸甚!
                         弟 冠英顿首
                      光绪二十四年正月十二日

  展读这封来信,易君恕激动不已。他想念邓伯雄,邓伯雄也在想念他,“如隔三秋”一语,其意拳拳,盛情邀请他去锦田共度元宵佳节,对于他那颗苦闷寂寞的心更是莫大安慰!他同时也注意到,这封信里只字未提翰园主人林若翰,哪怕“代为问候”之类的客套也不肯写上一句,而“山野之人不登大雅之堂”则明显地含有反讽之意,邓伯雄的耿介倔强跃然纸上。
  “谢谢你家少爷的邀请,”他对龙仔说,心里已经决定,无论翰翁赞成不赞成,他也非去不可了,“我准备一下,正月十五之前一定到府上拜望。”
  “先生,少爷要我今天就把先生接去,”龙仔说,“轿子等在外面呢!”
  “噢?今天才是正月十二嘛,离元宵节还有三天……”
  “先生,我们乡下的规矩,元宵节从正月十二‘开灯’,要到十七才‘完灯’。今天就在祠堂里祭太公、吃盆菜、饮丁酒……”
  “这‘吃盆菜’、‘饮丁酒’是什么意思?”易君恕没有听明白,毕竟粤地风俗与京师有所不同。
  “我们那里过节才吃盆菜啦,阖族男女老少都聚集在祠堂里,百盆、千盆也不止,”龙仔眉飞色舞地说,“凡是本族去年新添男丁的人家,都要在祠堂里点一盏灯,把细路仔的名字落上族谱,日后就可以分地建丁屋了!去年冬天我家少爷新添了小少爷,欢喜得不得了,所以特地请先生去饮了酒啊!”
  “原来如此!我还不知道伯雄喜得贵子,更应当前往道贺!”易君恕说,迫不及待地就要动身,当然,这还要向翰翁打个招呼……
  他转过身来,正要到餐厅去见翰翁,这时,林若翰和倚阑已经用完早餐,从餐厅里走出来。
  “龙仔,是你呀!”倚阑看见这个年龄与她仿佛的男孩子,毫无拘束地招呼道,“你们少爷好吗?”
  “少爷好!少爷要我给老爷、小姐请安!”龙仔虽然自幼生长乡下,却是跟着邓伯雄走南闯北,见过世面的,一张嘴倒也乖巧,竟自作主张,替主人杜撰了问候的话,向林若翰和情闹行了礼。
  “谢谢!”林若翰微笑着说,“按照你们的礼节,我应该给你‘利市’……”
  阿宽早已想到了这一层,在易君恕和龙仔说话的时候,便作好了准备,这时,从怀里掏出一个红纸小包,递给龙仔:“嗱,这是牧师和小姐赏给你的压岁钱!”
  倚阑一愣,对阿宽投以一个感激的微笑。林若翰当然也很满意老仆的忠诚机智,朝龙仔说:“收下吧!”
  “多谢老爷、小姐!”龙仔眉开眼笑地接了过去。
  上次邓伯雄到此,宾主之间曾经产生不快,现在谁也不再提起,这是最聪明的办法。
  “翰翁,”易君恕便借着这一团和气,说道,“伯雄新添贵子,派龙仔来接我去‘饮丁酒’……”
  “噢,”林若翰点点头,“中国人认为,人生大事莫过于三件:金榜题名、洞房花烛、喜生贵子,邓先生新添了儿子,倒是应该祝贺!”
  “先生,你真地要去锦田?”倚阑不安地望着易君恕,她所担心的事情终于发生了,易先生早就有离开翰园的意思,这不正好给他提供了一个时机吗?只怕他一走,就不会再回来了!不,不能让他走,要想办法拦住他!“先生,那个地方不能去啊,锦田现在仍然属于新安县管辖,万一……”
  “是啊,我也在担心!”林若翰皱起了眉头。他对邓伯雄本无好感,只不过碍于情面,当着龙仔的面说两句应景的话而已,却井不赞成锦田之行。此事关系到易君恕的安危,他不能看着自己不顾艰险解救出来的朋友再落入中国官府的手中!于是说,“现在,中国方面还没有移交新租借地,他们到处张贴告示,捉拿‘康党’,易先生到了那里,万一遇到官府盘查,非常危险啊!”
  这个问题一提出来,皆大欢喜的气氛随之一变,锦田之行似乎又走不得了。
  “不要紧的!”龙仔看见他们那紧张的神色,却毫不在意地笑笑说,“锦日离县城还有几十里路呢,三年五年也不见县衙的人来一次。大清国的官府做事,从来都是雷声大、雨点小,告示贴在县城南头镇,一阵风就过去了,去年的事如今再也没人提起。现在他们把那片土地也舍了,更是不管不问。这条路我来来回回多少次,也没有遇见过一个当兵的,易先生尽管放心跟我走好了,这一路过去,到处都是邓家的土地、邓家的人,还怕什么?再说,我这里还有防备呢!”
  说着,龙仔掀起衣襟,露出插在腰间的一把带皮鞘的匕首。
  易君恕没想到一个十几岁的孩子竟有这般气概,而且听他讲了新安境内的那些情形,便说:“翰翁,倚阑小姐,看来路上也不会出什么事,你们放心好了!”
  林若翰听龙仔说的倒也可信,见易君恕执意要去,也就不再阻拦,说:“好吧,先生一路小心,在那里也不要耽搁太久……”
  倚阑听父亲已经答应,知道再拦也拦不住了,盾头微蹙,望着易君恕,说:“先生可要早些回来啊!”
  “是啊,”林若翰接着女儿的话说,“倚阑的功课近来颇有长进,只怕先生不在,要荒疏了。”
  “哦……”易君恕一时不知该怎样回答才好。他滞留在这座被英国割占的海岛已经四个月之久,而且幽居于半山欧人区,心情早已郁闷难耐,此番前往锦田投奔邓伯雄,正可舒一舒闷气,如果那里安全无虞,本来并不急于返回,可是,林若翰父女两人如此干叮咛、万嘱咐,殷切地盼着他早日回来,又让他心里一阵感动,便说:“我到那里小住几日,不会耽搁太久。在此期间,小姐可以多读些书,有不明白的地方,等我回来之后,再为你讲解。”
  倚阑点点头,得到先生的这番许诺,她才稍稍放心了。
  易君恕忽然想起一件事来,又说:“倚阑小姐,我倒有一事要拜托你……”
  “先生,什么事?”倚阑问。
  “数月来,我一直在等家里来信,我不在期间,如果阿宽那里有我的信送来,烦请小姐替我妥为保管。”易君恕说,把这件最要紧的事情郑重地托付给了她。
  “噢,先生放心好了,”倚阑答应道,“这是我应该做的。”
  交代完毕,易君恕就上楼去换衣服,准备上路。
  “先生!”倚阑突然又叫住了他。
  “小姐还有什么事?”易君恕在楼梯上回过头来。
  “哦,没有了,”倚阑怅然道,“既然先生执意要去,就去吧!你走了,翰园会很寂寞的……”
  易君恕垂下眼睑,沉默不语。他听得出,倚阑所说的“翰园”,其实指的是她自己。
  林若翰看了女儿一眼,觉得倚阅这样反反复复,似乎有些过分了,便说:“哎,易先生也难得出去散散心,你就不要再说这些了,家里不是还有我和阿宽、阿惠嘛!你要是觉得寂寞,就去找同学玩玩,也可以叫皮特到家里来谈谈嘛,他还没有进过翰园呢!”
  “唉,皮特,”倚阑叹了口气,脱口道,“皮特怎么能代替易先生?”
  易君恕心里一动,自己在情闹小姐心目中的位置竟然超过了她的好友皮特,这倒使他暗暗吃惊,脸腮不禁有些发热,嘴唇张了张,却又不好再说什么,便转过脸,默默地走上楼去。
  林若翰微微皱了皱眉头,心里琢磨着:女儿的这句话是什么意思?是不是她和皮特的关系有了变化,而对易先生产生了不应有的感情?不,不可能,倚阂和易先生年龄相差十岁有余,而且明知他已是个有妻室的人,不会让自己的感情走上歧途的。她说皮特不能代替易先生,显然是出于对老师的依赖和尊重,师生之谊的确和少男少女的相爱是两回事嘛!想到这里,老牧师心中的那一丝疑虑便释然了。
  “牧师啊,”阿宽望着易君恕走在楼梯上的背影,试探地说,“我想随先生走一趟,万一有什么事情,也好有个照应,不知道这合适吗?”
  “哦……”林若翰从遐想中被惊醒,朝阿宽点点头,说,“也好,由你护送他到锦田,我就更放心了!”

  易君恕一行乘渡轮离了港岛,在尖沙嘴登岸,沿着海边的土路,迤逦向西北前行,经油麻地、旺角、荔枝角,到荃湾,前面一带岗峦起伏的丘陵,是大帽山的余脉上花山,翻过这道山,前面就是锦田平原,环抱在观音山、大刀屶、鸡公岭、掌牛山、井坑山之中。
  这一番奔波,少说也有四五十里路程,而且多是山林石径、田间土路,那两名轿夫走得十分辛苦,连空手随行的阿宽和龙仔脸上也渗出了汗珠。好在他们都是辛苦惯了的人,一路上谈谈说说,倒也不觉劳累。易君恕坐在轿子上,举目看去,满眼青山葱郁,田野碧绿,路旁的杜鹃花开得鲜红灿烂,小桥流水,竹篱茅舍,野趣盎然,郁闷的心胸为之一爽。路上经过不少村庄,见家家门前贴着大红春联,张灯结彩,新春佳节的热闹还没有过去,上元灯会又在眼前。乡民们正是休闲季节,常见红男绿女,挑担提盒,携儿抱女,喜气盈盈,看那样子,不是赶墟归来,便是探亲访友、拜年贺节。行至山野僻静之处,又听竹林中传来男女对歌之声,初闻缥缈遥远,若有若无,及至走得近了,才听得真切。
  那男的唱道:

    隔远看妹坳下来,
    啥高唔矮好人材。
    咐好人材钟哥意,
    借钱纳利娶返来!

  男的唱罢,女的便接上来:

    你命丑来你命歪,
    你命边样配得佑?
    佑系京城皇帝女,
    皇帝出廷你头低!

  但闻其声,不见其人。这曲调高亢豪放,方言俚语,俏皮泼辣,全无文人竹枝词的矫揉之态和雕琢痕迹,好似《诗经·国风》那么浑朴天然,自由自在。易君恕听得有趣,不禁说道:“这里的姑娘好大胆,竟敢自称‘京城皇帝女’?”
  龙仔却神色庄重地说:“先生,这里虽然天高皇帝远,我们邓家倒还真是皇亲国戚哩,祖上有一位太婆,就是京城皇帝女啊!”
  “噢?”易君恕不禁吃了一惊,“哪一位公主曾经远嫁到这里?我倒没有听伯雄说起过!”
  走在旁边的阿宽向来喜欢听人讲古,也来了兴趣,说:“龙仔,你们邓家有这样荣耀的事,还不快讲给我们听听!”
  “好啊!”龙仔说,“这件事,新安县姓邓的人人都知道!”他那稚气未脱的脸上洋溢着家族的自豪,清了清嗓子,说起了邓氏祖先的一段往事,“那是七百多年前的事了,那时候,金兵南狙,百姓流离失所,连皇室贵族也纷纷南下避难。当时,锦田邓氏七世祖光亮公官居赣县县令,起兵勤王,护国情民……”。
  年轻的龙仔讲起古来,却十分老到,模仿着民间说书艺人的语气、架势,讲得有板有眼。
  “等一等,”易君恕拦住他,饶有兴致地问,“你说的是哪一年的事?”
  “易先生,”阿宽正听得入神,不料被打断了,便笑笑说,“那陈年古代的事,他哪里说得清是哪一年?只听他讲讲故事吧!”
  “我听少爷说,那是在大宋孝宗乾道五年,”龙仔竟然把年代也记得清清楚楚,不但出乎阿宽的意料,连易君恕也不禁对他刮目相看,毕竟是广州府举人身边的人,小小的仆僮也受了伯雄的熏陶,七百年前的往事说得出个子午卯西!只听他继续说道,“当时在战乱当中,有一个细路女流落到我们这里,年纪只有十岁,元亮公见她虽然穿得破衣烂衫,倒是眉清目秀,端庄稳重,一举一动都不像个穷人家的细路女。元亮公问她家住哪州哪县,姓甚名谁,家中可有父母兄弟姐妹,她却回答得含含糊糊,说:‘五岭之阴,阴山之阳,大止小月,宝顶木梁。’好像是个谜语,一时也不明白她指的是什么……”
  “我已经明白了。”易君恕笑道。
  “她说的是什么?”阿宽忙问。
  “先生,不要说破,让他慢慢猜去!”龙仔笑笑说,有意为难阿宽,继续讲他的故事,“当时元亮公也就不再追问,就把她收养在家,就像亲生女儿一样疼爱。等待那细路女长大成人,和元亮公的儿子、我们八世祖惟汲公结为夫妻,在岑田务农,岑田就是今天的锦田噢!后来他们迁居东莞莫家洞,生有四子二女。等到朝廷打退了金兵,战乱平息,光宗皇帝即位,我们八世祖惟汲公已经去世。这时,八世太婆才说出她十岁那年讲的那个谜语的谜底……”
  “哎呀,”阿宽失声叫道,“我只顾听故事,忘记猜那谜语了!易先生,那四句话是什么意思?”
  “我告诉你,”易君恕说,“‘五岭之阴,阴山之阳”,指的是朝廷从南到北的疆土,‘大止小月’是个‘赵’字,‘宝顶木梁’——宝盖头下面一个‘木’,乃是个‘宋’字,这不是把她的来历说清了吗?”
  “先生真是好学问,说得一点不错!”龙仔赞叹道,“八世太婆就是这样讲的,原来她老人家是高宗皇帝的女儿、孝宗皇帝的阿姐、光宗皇帝的姑母!她写了书信,命她的长子、我们九世祖林公到京城临安去朝见皇帝,光宗皇帝接到姑母家书,龙颜大恸,感叹她老人家金枝玉叶之体,国难当头,流落在外,尝尽了民间疾苦,和百姓共患难,真是不容易啊!因为她是皇帝的姑母,所以皇帝下诏,不称‘公主’,称她‘皇姑’,追封惟汲公为税院郡马,封皇站的长子为迪功郎,次子、三子、四子都封为舍人待诏。皇帝赏赐十顷良田为皇始的终身俸禄,三十六处渡船埠头为皇姑的脂粉资,冈山林麓为汤沐资。据说当时皇帝还赏赐了一只木鸭,把它放在锦田河里,顺水漂流,木鸭漂到哪里,哪里的土地就归邓氏了。后来,八世太婆高寿八十七岁,无疾而终,坟莹葬在东莞石井狮子岭。她的四个儿子都住在锦田,后世子孙分布到元朗、厦村、屏山、大埔头、辋井、龙跃头……反正你在新安县只要遇到姓邓的,不用问,就一定是大宋皇姑的后代!”
  龙仔讲完了那遥远的故事,阿宽感叹道:“真是不得了,龙仔啊,你们人人都是皇亲国戚哩!”
  “所以,他们挚爱这片热土,不肯拱手让人啊!”易君恕说。
  他们一路讲古论今,轿子沿着农田之间一条小河岸边前行,河水清澈碧绿,一群鹅鸭红掌白羽,浮于清流之上,翩跹戏水,优游自得。
  “这是什么河?”易君恕问道。
  “锦田河,”龙仔说着,抬手指着前方,“这条河从我家门前流过,先生请看,那就是我们吉庆围了。”
  “噢,”易君恕沿着河岸向前看去,果然,一座城堡般的围村已遥遥在望。

  吉庆围前,邓伯雄已经在等候易君恕。不待轿子停稳,他便快步跨过吊桥,走上前去,握住易君恕的双手,朗声说:“君恕兄,我望穿双眼,终于把你盼来了!”
  “伯雄!”易君恕拉着他的手,下了轿子,“贵乡锦田果然是一片锦绣田园啊!”
  “我早对你说过的嘛!”邓伯雄呵呵笑道,抬起手来,指点着面前的围村,“兄长请看,这就是我邓氏祖居的吉庆围。”
  易君恕刚才沿着锦田河岸一路走来,已经远远领略吉庆围的雄姿,现在来到眼前,抬头仔细观看,见这围村坐东朝西,以麻石为基,青砖为墙,高约一丈八尺,宽约三十丈,拐角处炮台耸立,炮台和围墙上开着整整齐齐的一排长方形枪孔。围墙之外,一道护城河碧水环绕,门前架有吊桥,气势雄伟,一派森严。
  “好!”易君恕赞叹道,“这哪里是寻常村庄,分明是一座固若金汤的城池!”
  “多谢兄长夸奖!”邓伯雄道,“我邓氏在锦日聚族而居九百多年,共有五围六村,吉庆围是其中之一,据先人所说,此围中的房屋大约建于明成化年间,围墙与护城河则是在本朝康熙年间迁海复界之后才筑成的,目的在于防御海盗。不曾想,如今果真来了西洋海盗,鬼佬有胆量,就来试一试吧!”
  易君恕随着邓伯雄,迈步跨过护城河上的吊桥,来到吉庆围门前。
  举目再看这大门,也非同寻常,在花岗石门框之间,镶着两扇铁门,那是以熟铁锻打而成的七十二个铁环,再以铁筋环环相扣,门外又有一道连环铁索护卫,坚固异常。如今正值新春,大门上自然贴着春联,横批写的是“春满锦田”,两旁的联语曰:

    吉梦呈祥兰结子,
    庆云献瑞国添才。

  想必这是邓伯雄手笔’。看似寻常吉祥词语,其实却是下了功夫的:上下联以鹤顶格分别嵌以“吉”、“庆”二字,点出围村之名;上联用春秋郑文公“吉梦征兰”故事,以志生子之喜,下联化入南宋陆放翁“身为乡祭酒,孙为国添丁”名句,以寄报国之志,倒也堪称一副佳对。
  此时铁门大开,邓伯雄与易君恕携手步入,门洞里站着几名仆役、家丁,见来了贵客,纷纷行礼问安。走进这座门,易君恕恍若进入一座小城一旦见里面街巷纵横,正对大门的一条笔直街道,宽约丈许、向东直达围尾创神厅,神厅屋脊上遥遥可见装有“茶壶耳”顶饰,标志着邓氏祖先的功名;大道两旁,又有两条直街,十条横巷,排列成整整齐齐的棋盘格,屋舍井然,好似袖珍的“京师五坊”。正当晌午时分,炊烟缕缕,笑语欢声,人来人往。都在为过节忙碌。
  邓伯雄在前面引路,带领易君恕和阿宽走进一条小巷,左首便是邓伯雄的家。这其实是大家之中的小家,大院之中的小院,但这小院与北京的民居却又不同,并不是在围墙之中建造房屋,而是整幢建筑连成一体,分前、中、后三部:前为起居厅,外门装有一道广东式的木拉闸,通风透光,外人却又无法随意入内;中为天井,以两扇云头状木扉为二门,仅一人高,上部中空,其作用犹如屏风;天井过后又有第三道门,里面才是真正的居室。这样的房屋,占地不广,却建造得精巧实用,防卫严密,不要说是在铁门围墙之内,即便外无围墙,单门独户,也已颇具防盗功能了。
  易君恕随邓伯雄来到客厅,分宾主坐了,阿宽侍立一旁。
  邓伯雄道:“阿宽一路劳累,也请坐!”
  阿宽客气一番,道了谢,陪坐在易君恕旁边。他大半辈子在翰园为佣,今天随易先生到此,被邓伯雄待若宾客,心里很是感动。
  龙仔捧上茶来。易君恕一边呷着清茶,一边浏览这间客厅,也觉与众不同,正面墙上悬挂的不是中堂字画,而是一把宝剑。那剑鞘金丝银嵌,剑柄上系着八宝连环结,垂下三尺长的朱红丝绦,熠熠生辉。宝剑两旁,是一副楹联:

    修复尽还今宇宙,
    感伤犹忆旧江山。

  联语的落款,上款是:“恭录大宋文丞相句赠伯雄弟”,下款是:“戊戌秋月,菁士书”。
  “这宝剑和联语相配,何其慷慨悲壮!”易君恕被触动情怀,不禁说道,“请问伯雄,书写联语的这位菁士先生是什么人?”
  “是我族兄芝槐,字弼才,号菁士,已故族伯郡库生诞献公的长子。”邓伯雄说,“本族自从汉敝公迁居至此,人丁衍盛,分为五大房,遍布东莞、新安各地,七世祖元亮公一系世居锦田;到了明代中叶,十五世祖洪惠公、洪贽公又从锦田分居厦村,传到菩士兄已是二十四世,与我同辈,不过年龄却要长我许多,今年已经五十有二。此人仗义疏财,文武兼备,学识渊博,补国学生,我们兄弟间最为知己。”
  “那么这宝剑呢?”
  “这宝剑是拙荆的陪嫁之物。”邓伯雄说着,便转身朝后面的居室喊道,“心瑜,来见见客人啊!”
  听得里面轻轻步履响动,便有一位少妇,怀抱着一个粉嫩的“牙牙仔”,款款走了出来。
  “君恕兄,”邓伯雄指着少妇说,“这就是拙荆文心瑜。”
  文心瑜把怀抱中的婴儿递给伯雄,上前拜了两拜:“心瑜拜见兄长!”
  “哦,弟妹不必客气,”易君恕连忙起身,向前一揖,“愚兄到此,打扰了!”
  “哪里?像兄长这样的贵客,请都请不来呢,”文心瑜微微笑道,“伯雄早就盼着兄长到来,今天他终于如愿了!”
  阿宽也向少奶奶行了礼。易君恕转过身来,端详着邓伯雄。吓抱着的婴儿,只见那孩子生得虎头虎脑,双眼炯炯有神,十分可爱,不由得称赞道:“嗯,好男儿!将来长大成人,必然不亚于伯雄!这孩子几个月了?”
  邓伯雄说:“巧得很,今天是他出生一百天,恰好饮丁酒了”
  “那么,我现在前来祝贺,倒是正逢其时!”易君恕说着,从身上取出一个红纸包,递了过去,“区区薄礼,不成敬意……”话没有说完,脸已经红了。
  “君恕兄,”邓伯雄哈哈大笑,“你在香港住了几天,倒真是入乡随俗了呢!”
  易君恕手里捏着红包,红着脸说:“这真是俗煞了人,让你见笑……”
  “不,这也是一番美意,”邓伯雄双手接了过来,“却之不恭,小弟就愧领了。”
  阿宽也把事先准备好的贺礼献了上来。
  邓伯雄这回倒要推辞了,伸手拦住阿宽,说:“老哥,你在洋人那里,忍气吞声,辛苦谋生不易,怎能忍心再让你破费?”
  阿宽却执意要送礼:“邓先生看得起我,我阿宽再穷,总要表一表心意!请千万收下,我才心安哪!”
  邓伯雄很是感动,便接了过来,说:“我替孩子谢谢你了!”
  易君恕问道:“令郎叫什么名字?”
  “这孩子是戊戌年生人,属狗的,”邓伯雄说,“我给他起了个乳名叫‘阿猛’,带一个犬旁。”
  “好!”易君恕说,“犬旁的字多数欠雅,惟独‘猛’字最好,被你选中了,‘安得猛士兮守四方’,好名字啊!”
  “兄长是有大学问的人,兄长说好,才是真好。”文心瑜说,“伯雄,你把这名字写在花灯上,送到祠堂里去,儿子就可以入族谱了!”
  易君恕见这位弟妹谈吐不俗,想到壁上悬挂的宝剑是她的陪嫁之物,两旁楹联又录自文天祥诗句,忽然心有所悟,便问道:“我曾听说,新安县邓、文、廖、侯、彭立大家族当中,文氏是南宋文丞相的后代,不知确否?既然弟妹尊姓文,我正好要请教!”
  “正是,”邓伯雄替他妻子答道,“拙荆祖上天瑞公,与天祥公为叔伯兄弟,天祥公兵败成仁,天瑞公南下避难,定居于宝安三门东清后坑。子孙后代又分为七大房,散居各地,心瑜便是第七房后人,娘家现在居住泰亨乡,在吐露港之西,与大埔毗邻。”
  “啊,不得了!”易君恕肃然起敬,“今天得见文丞相后人,真是三生有幸!”
  “兄长过誉了,”文心瑜道,“我辈平庸无为,不敢分享祖上的荣耀,只求不要辱没家问也就是了。”
  这时,龙仔走进客厅,说:“少爷,少奶奶,舅爷到了。”
  话音未落,随后进来一位中年男子、身材高大,白净面皮,蓄着五绺长髯,长袍马褂,便帽布鞋,一副乡绅装束。进门便兴冲冲地叫道:“阿猛,舅舅来为你贺百日啊!”见有客人在,不觉一愣。
  文心瑜忙对易君恕说:“这是家兄文湛全……”
  易君恕拱起双手,正待行礼,邓伯雄却拦住他,向文湛全问道:“全哥。你知道这位客人是谁吗?”
  文湛全端详着易君恕,并不认得,茫然说:“愚兄眼拙……”
  “不怪你眼拙,”邓伯雄道,“这位贵客初次光临,他就是我在京师结识的好友易……”
  话还未说完,文湛全已惊喜地说道:“君恕先生?久仰了!”
  两人行了礼,发相见恨晚之慨。龙仔从餐厅那边走了过来,说:“少爷,午饭已经准备好了,请客人入席吧!”
  “好,”邓伯雄应了一声,说,“君恕兄,今晚将在邓氏祠堂举行‘开灯’典礼,阖族共饮‘丁酒’,午间舍下聊备菲酌,为你接风洗尘,两位兄长,请!”
  三人进了餐厅落座,邓伯雄主座,易君恕宾座,文湛全作陪,龙仔侍立一旁,斟酒把盏。
  邓伯雄说了一声:“上!”厨子便依次端上菜肴,洋洋洒洒,共有九只青花大碗,三碗一排,排成三排,恰成一副“九宫格”。
  易君恕本已抱定“入乡随俗”,这时也不觉愣了。北京人宴客,常见的款式是四碟八碗,而粤地风俗竟然与京师迎异,摆了个九大碗,不知是何讲究?
  文湛全和他虽然是初次相识,却一见如故,并不拘束,看见他那疑惑的神气,便解释道:“易先生,本地人待客,最为隆重的规格就是九大簋,取‘长长久久’之意。这个‘簋’字,是古代食器之称,方形为囗,圆形为簋,所以,这‘九大簋’倒是有来历的……”
  “多谢文兄指教!”易君恕深深地点了点头,感叹道,“中原人向来称五岭百越为蛮荒之地,其实大谬不然,今天这番聚会,由大宋皇姑子孙作东,文丞相后人作陪,连食器都是一派泱泱古风,何其盛也!伯雄与文兄如此盛情,易某能不感铭五内!”
  “君恕兄,”邓伯雄手把着酒盏,站起身来,“小弟敬你这九大簋,你道是为了什么?就为你心中有这片远在天涯海角的皇天后土,有这里的十万百姓!可恨朝廷妖后专权,奸臣当道,新安大好河山被拱手让人,我们已是大清国的遗民了!”
  邓伯雄说到这里,那两道浓眉之下,双眼涌出了热泪。
  易君恕端起酒杯,倏然立起:“伯雄!”
  “‘修复尽还今宇宙,感伤犹忆旧江山。’”邓伯雄眼含热泪说,“当年文丞相之语,防佛我们今日之言啊!故国难舍,热土难离,邓、文两家与廖、彭、侯氏,决心保乡保土,血战英夷,兄长此时前来,还请助我一臂之力!”
  “伯雄……”易君恕只觉得一腔热血在冲腾,握着酒杯的手微微颤抖。
  铿然一声响,三只酒杯聚拢在一起。

  浓烈的节日气氛笼罩着港岛华人居住区,而坐落在云咸街的迟府却平静如常。迟孟桓懂得“爱护自己的形象”,这里是欧人区,可不能像西营盘似地“僻里啪啦”放鞭炮,弄得硝烟弥漫,令蓝眼高鼻的邻居们侧目,影响了他们的“视觉、听觉和嗅觉”。所以,他自从搬到这座花园洋房,就把那些中国节日、华人风俗统统抛弃了,今年当然也是如此。这使得他的三房太太和两个女儿都很不痛快:管它什么洋节、土节,多一项玩乐总是好的嘛!仆人们也心存不满:少过一个节,就少打一次“牙祭”,少得一次“利市”,这位东家好“孤寒”噢!
  不过迟孟桓却又不能完全免俗。自己毕竟长了一张黄皮肤的面孔,香港二十五万人,华人占了九成九,要在这方码头混世、赚钱,怎能不和华人打交道?经商之道,拉拢客户最为要紧。春节已经过去,元宵即将来临,如果不趁此机会表示表示,势必影响一年的财运,正所谓“躲得过初一,躲不过十五”。出于此种考虑,昨天晚上,迟孟桓一掷千金,大摆“春茗”宴,招待迟氏万利商行的各方客户。与众不同的是,迟孟桓请客不在华人惯常光顾的“杏花楼”、“宴琼林”那些“唐餐”饭庄,而是精心选择了位于鸭巴甸街北口、邻近皇后大道的“鹿角酒店”。这酒店楼高五层,装饰豪华,设备精雅,时式煤气灯光艳夺目,在今日香港尚属凤毛麟角;门口有“红头阿三”迎客,楼内由洋人司厨,洋人侍应,中西人士一律优待,可以让华人客户也尝一尝做“上等人”的滋味儿。宾客们吃得高兴,喝得痛快,翘起大拇指,交口称赞迟孟桓“顶到有得顶”,这顿别开生面的“春茗”宴大获成功,酒宴上便谈妥了好几笔生意,迟氏万利商行在己亥年一开春便迎来了“开门红”。
  迟氏如此,香港的华商哪家不是如此?“春茗”宴是必不可少的,迟孟桓收到的请柬几乎天天都有,把个元宵前后排得满满的,惟独今天晚上有个空档,他无论如何也得带着老婆、女儿回太平山街的老屋一趟,看望看望他的老爹迟天任,祭奠祭奠那画着顶戴花翎、凤冠霞帔的太公、太婆,否则,老爹就要骂他是“不肖子孙”了。此刻,迟孟桓已经吃过了午饭,正在三姨太房里换衣服,浓妆艳抹的“美人蕉”帮他穿好礼服,系好领带,还特地在领口上喷了点香水。迟孟桓正要喊上大太、二太和两个女儿一起出发,房门被轻轻地敲了三声,只听得老莫在外面叫道:“少爷!”
  “老莫,”迟孟桓说,“准备好轿子就在外边等着,催什么?”
  “是,少爷!”老莫隔着房门说,“可是,现在楼下来了个客人……”
  “啧啧,”迟孟桓不耐烦地咂咂嘴,“这个时候,是谁来了?”
  “大埔泮涌的那个聋耳陈……”
  “讨厌!他来干什么?我没有时间接待他,你就对他说我不在家!”
  “少爷,”老莫好像有些为难,“他大老远地来了,要是不见见他就打发他走,伯他出去胡说八道,败坏了迟氏的名声。少爷反正要下楼去,不如给他个面子,说两句话,也误不了去看望老太爷。少爷的意思呢?”
  “好吧!”迟孟桓几乎是咬着牙答应了这一声,气呼呼推开三姨太手里的香水瓶,走过去拉开了门,跟着老莫下楼。
  他缓缓地迈下楼梯,就看见客厅里的沙发上坐着个干瘦老头儿,头戴红疙瘩瓜皮帽,身穿酱色皮袍,尖尖的下巴上一撮山羊胡子,身边还放着一只盖着红布的小小竹篮。这就是聋耳陈,一副乡巴佬、土财主模样。迟孟桓有意把楼梯踏得“咚咚”响,进了客厅还咳嗽了一声,可是聋耳陈却丝毫没有察觉,还是坐在那里傻等着,足见聋得可以。
  “陈先生,你来了?”迟孟桓一直走到他旁边,提高嗓门朝他吼道。
  “哎呀,迟先生!”聋耳陈这才吃了一惊,连忙站起身来,哆哆嗦嗦地作个揖,“我给你贺节来了!”
  “噢,谢谢你,”迟孟桓敷衍道,“同喜,同喜!”
  “迟先生,”聋耳陈弯下腰去,揭开身边小竹篮上面的红布,露出了一窝鸽子蛋似的汤圆,郑重地说,“这是我内人亲手做的汤圆,上好的糯米粉,白糖桂花馅,零舍好味道!为表敬意,我给你送来了八个,”说着,伸出右手的拇指和食指,比划成一个“八”字,“恭喜发财啊!”
  “嗤!”迟孟桓鼻子里冷笑了一声,咕哝着说,“老家伙一向‘孤寒’得出名,今天倒舍得放血了,这点儿礼物也好意思送人,我还缺你八个汤圆?真是八辈子没见过世面!”
  “啊?迟先生说什么?”聋耳陈歪过头来,支楞着耳朵问。
  “我们少爷说,”老莫只好来做“翻译”,凑到冲他的耳朵跟前说,“八辈子没吃过这么好的汤圆,谢谢你的一片盛情啦!”
  “噢,”聋耳陈欣慰地笑笑,“不要客气,不要客气!”
  “好了,好了,”迟孟桓朝老莫使个眼色,“不要跟他噜嗦了,快打发他走!”
  “陈先生,”老莫又对着聋耳陈附耳说,“天色不早,你老人家也该早些回去啦!”
  “啊,是啊,是啊,”聋耳陈答应着,却仍然站在那里不肯走,把手伸进皮袍大襟底下,从衣袋里掏出一张折叠得整整齐齐的纸。郑重地打开来,“迟先生,这契约……”
  迟孟桓一眼就认得出,聋耳陈手里拿的是去年卖给他那块地皮的契约,心里不禁纳闷儿:这老家伙现在又把它翻腾出来做什么?
  “这契约一式两份,”老莫说,“我们少爷手里有一份,这一份,你老人家好好地收着吧!”
  “啊,不,”聋耳陈红着脸,嗫嚅道,“这块地,我不卖了

  “什么?!”迟孟桓恼火地竖起了眉毛,冲他喊道,“你卖我买,两厢情愿,公平交易,双方都已经签字画押,哪有反悔的道理?”
  “迟先生,”聋耳陈惶然说,“都怪我一时糊涂,把地卖了。土地是种田人的饭碗啊,没有了地,我们一家老小十几口人,吃什么?”
  “你爱吃什么吃什么!”迟孟桓嚷道,“我又不是白要你的地,一笔交清港币五千元,够你吃到下辈子的了!”
  “不,迟先生,我把钱还给你,地不卖了,请你把地契还给我!”聋耳陈两眼泪汪汪,伸手抓住迟孟桓的胳膊,“求求你了!”
  “做什么?无理取闹!”迟孟桓恼火地甩着胳膊,“老莫,你把这个老家伙给我赶走!”
  “少爷,你不要着急,我来对付他!”老莫说着,上前把普耳陈的手拉开,扶他坐在沙发上,冲着他的耳朵大声说,“陈先生,生意场上最重要的是信誉,君于一言,驷马难追,怎么能翻手为云,覆手为雨呢?何况这笔生意早已经成交,契约具有法律效力,你就是反悔也没有用,白白地损害了自己的信誉!你是个要面子的人,何苦要这么做呢?”
  “唉!”聋耳陈被他说得哑口无言,脸憋得通红,唉$叹气一番,说,“我……我也是被逼无奈!自从把那块地卖给了迟先生,把四周乡邻都得罪了。在我门大埔那一带,姓文的、姓邓的都是大户,一呼百应,乡邻们都跟着他们走,现如今乱哄哄闹得厉害,舞刀弄枪要和英国人拚命!他们知道我把地卖了,说我是‘软骨头’、‘发国难财’,我哪里敢和他们唱对台戏啊?所以只好厚着老脸来求迟先生,这份契约就废了它吧,地,我是不卖了,跟着他们往前走算了,反正是天塌下来砸大家……”
  迟孟桓看着他那副窝囊相,冷冷一笑,指着他的鼻子吼道:“只要你敢毁约,我就去告你,你要赔偿我的经济损失!”
  “啊?!”聋耳陈大惊失色,“送我去吃官司?不,不!我是一家之主,进了班房,老婆儿女指望准呀?”他哆哆嗦嗦地“扑通”跪倒,“迟先生,求你了,不要惊动官府,我们私了了这件事,把地退给我吧!”
  老莫连忙上前扶起他:“哎,陈先生,有话好说,何必行此大礼?”
  “我……”聋耳陈眼泪汪汪,悲痛欲绝,“乡邻们不许我卖地,迟先生又不肯退,我两头为难,实在是没有活路啊!”
  “活不下去,你去死啊,”迟孟桓冷笑道,“吊颈、投河都随便,像你这样的,死他个把两个有什么可惜!”
  “啊?”聋耳陈支起耳朵问道,“迟先生说什么?”
  老莫向迟孟桓使个眼色,冲着聋耳陈的耳朵嚷道:“我们少爷说,要退给你地契也可以,你可不要后悔!”
  “那就谢天谢地了!”聋耳陈感激涕零,“我哪还会后悔呢?”
  “你非后悔不可!”老莫大声说,“等到港府接管了新租借地,私地就成了官地,你手里拿着大清国的地契还有什么用?废纸一张!你不要受乡邻的煽动,他们有地不卖,才是傻瓜,将来都要吃大亏,你跟他们走,到时候人财两空,世间可没有后悔药!”
  “噢?”聋耳陈愣愣地看着他,现在就后悔了,“这么说,这地还是卖了的好?”
  “当然了!”老莫笑笑说,“从今以后,你再不用土里刨食、靠天吃饭,手里拿着一大笔钱,投资做什么买卖不好?往后,你也和我们少爷一样,成了香港的大老板了!”
  “是吗?多谢莫先生指点,”聋耳陈听了他一番话,茅塞顿开,那张愁苦的脸上如拨云见日,现出了笑容,小心翼翼地收好了那张契约,感激地朝迟孟恒拱拱手,“迟先生,我一家老小都托你的福了!”
  老莫在片刻之间,就像耍猴似地把聋耳陈玩了个透底,迟孟桓在一旁看得好笑!
  “陈先生,不要客气,”迟孟桓敷衍着说,“朋友嘛,就是要互相帮忙啦!”
  “多谢,多谢,”聋耳陈连声说,“时间不早,我也该告辞了!”
  “恕不远送!”迟孟桓终于等到他要走了,如释重负。
  聋耳陈嘴里说走,却站在客厅里左顾右盼,磨磨叽叽,又不肯走。
  老莫觉得奇怪,问道:“陈先生,你还有什么事情吗?”
  “呃……”聋耳陈支支吾吾地指着地上的那一篮汤圆,说,“请你找个家什把汤圆盛起来,我这篮子……”
  哈,迟孟桓差点笑出声来,好一个“孤寒”土财主!你这老家伙做梦也想不到,我将从你身上赚多少钱,却没忘了这个一毫不值的空篮子!
  老莫耐着性子,拿过茶几上的果盘,把那八个汤圆装起来,然后把空篮子递给聋耳陈,说:“谢谢你的礼物啦,陈先生走好!”
  聋耳陈接过篮子,盖上红布,这才点头哈腰地向迟孟桓告辞。
  老莫把他送到客厅门口,便折身回来。
  “老莫,”迟孟桓笑眯眯地说,“你又为迟氏立了一功!”
  “少爷,这没什么,对付一个聋耳陈容易得很,”老莫说,脸上的笑容收敛了,“可是,要消除后患,就须费些力气了。”
  “你说什么?”迟孟桓一愣,“这件事还会有什么后患?”
  “少爷,你没听聋耳陈刚才说嘛,乡下人现在已经闹起来了,要‘保乡保土’!”老莫目光炯炯地说,“现在,港府面临两大麻烦:一是乡下人闹事,对抗港府接管新租借地;二是香港的地产商趁机廉价抢购地皮,这股风潮肯定会愈演愈烈,使得新租借地的公用土地价格暴涨,这些地产商能讨得了港府的喜欢吗?可是,这件事少爷已经插了手,我怕的是影响了少爷的前程……”
  迟孟桓不禁倒吸了一口凉气。若就迟氏的生意而言,去年一年到今年开春,节节胜利,但是说到“前程”,他却几乎一直在走背字。他本来设想,先打入翰园,拿下林氏家族的金字招牌,再“归化”加入英籍,彻底脱胎换骨,结果却事与愿违,好梦未成。接着,费尽心机巴结上了梅轩利,使出撒手铜,欲置易君恕、林若翰于死地,岂料梅轩利却帮了倒忙,不仅至今没有触动易君恕的一根毫毛,反而使得林若翰由此引起了总督的瞩目,老家伙因祸得福,竟然成为太平绅士的候选人之一,还神气活现地协助辅政司准备接管新租借地。梅轩利向迟孟桓交了底,迟孟桓恨得咬碎了牙!如果买地这件事再5!起总督的反感,他的“前程”可就更渺茫了,没有想到一块十五英亩的地皮惹出这么大麻烦!想到这些,刚才耍弄聋耳陈的那点儿快意便立即烟消云散,到手的地皮像是一块燃烧的火炭托在手心里,巴不得马上甩出去!
  “你……”他恼火地盯着老莫,“你刚才为什么不提醒我,顺水推舟,退给他不就算了吗?”
  “少爷,商人嘛,钱还是要赚的,”老莫说,那张老谋深算的脸上每一道皱纹里都藏着智慧,“这块地皮用不着退,只需要换个名字,把它过户在哪位至亲好友的名下,地还是你的,风险就甩出去了!”
  “嗯?”迟孟桓又来了精神,“你这个‘扭计祖宗’,主意倒是来得快!”
  “少爷,这只是一个退守之策,全身远祸而已,”老莫却说,“若从少爷的前程考虑,我还有进取之策……”
  “什么进取之策?快讲!”
  “少爷,乡下人不是要闹事吗?好,乡下出了乱子,我们的机会来了!”
  “这话怎么讲?”迟孟桓还是没明白。
  “少爷,我自幼生长在乡下,深知种田人的乡土观念极重,宗族关系盘根错节,外人很难插手。我的老家厦村,姓邓的最多,和元朗、屏山、锦田、大埔都是连成一气的,邓家的势力大得很,连新安县令都让他们三分。现在要让他们归洋人管,怕是不那么容易,非闹事不可!这是港府的心腹之患……”
  “是啊,”迟孟桓说,“前几天梅轩利警察司还向我问起新租借地的情况,可惜我知道得不多……”
  “你看,他正好用得着我们,这是多好的机会啊!”
  “你的意思是……”
  “少爷,”老莫笑笑说,“我想回老家去看看……”
  “明白了!”迟孟桓伸出手,重重地拍了拍老莫的肩膀,“你今天就走,我多给你几天假,不必急着回来,趁着过节期间,好好地跟你那些左右乡邻叙叙旧,多带些钱去,该请客送礼的地方要舍得花钱,一切由你看着办!”
  “是,少爷!”
  这时,楼梯上传来杂沓的脚步声,妇女、儿童的说笑声,三姨太高声嚷着:“老公啊,我们走不走啊?”
  “就走,就走!”迟孟桓朝楼上答应着,想了想,又对老莫说,“哎,那块地皮,先过户到你名下吧,你要是为迟氏立了这一功,地皮就归你了!”
  “多谢少爷!”老莫脸上绽开了笑容。
  楼梯上,打扮得花枝招展的太太、小姐们欢笑着走下来,冷清的迟府倒突然有了些过节的气息。
  老莫送走了他们,自己也回房换了一身崭新的长袍马褂,打扮得如同绅士一般,带足了钱钞,把迟府的大小事务向仆人们作了交代,便匆匆出了门。此去老家,要摆渡过海,从尖沙嘴前往荔枝角、荃湾,绕道深井、屯门、蓝地,才到厦村,这几十里路可不是近程,既然少爷发了话,花钱不必小气,老莫也就用不着像过去那样徒步赶路了。云成街口就是轿站,他一挥手叫了顶轿子,大模大样地坐了上去,颤悠悠衣锦还乡。
  邓伯雄府上的“九大簋”到下午两点方散,文湛全起身告辞。阿宽也已由文心瑜安排,吃过了午饭,见天色不早,便辞别易先生和邓先生夫妇,匆匆上路,返回香港去了。
  夜幕降临,明月东升,锦田邓氏五围六村,华灯高挂,笑语欢歌,鞭炮声此起彼落,不绝于耳。乡间小路上,人们身穿节日盛装,提着灯笼,兴致勃勃,从四面八方汇集到水尾村邓氏宗祠。
  易君恕由邓伯雄陪同,来到祠堂,龙仔抱着小少爷阿猛,前来参加“开灯”盛典。祠堂门前张灯结彩,映照着门媚上的匾额:“清乐邓公词”。门旁漆洒金楹联上写着八个黑漆大字:

    南阳世泽,
    税院家声。

  迈进大门,是一个宽敞的天井,已纵横排列几十副桌椅,为了酒喜宴作好了准备,邓氏族人聚集一堂,彼此互相问候,笑语喧扬。天井之后便是二进中厅,厅堂正中高悬“思成堂”匾额;左右又各悬一块金匾,右为“旨赏换花翎”,左为“钦点花翎侍卫”;两旁朱漆金字楹联:

    木本水源,当念先人之缔造,
    流光积厚,尤思奕祀之贻谋。

  中厅之后,又是一座天井,也已摆满桌椅,前面便是三进正殿,供奉着邓氏历代祖先神位,神位前的香案上,摆列着紫铜香炉、三牲祭品、蜡台红烛,香案旁边竖立数十支长矛,缀着鲜红的缨穗。殿侧两棵抱柱,又有一联,语曰:

    先祖深仁,庙貌常新崇阳豆,
    曾孙多庆,科名继起盛衣冠。

  廊下石阶上,摆着两面大鼓,中间簇拥着一盏高约六尺有余的巨型花灯,上书斗大一个“邓”字,周围依次排列花灯数十盏,争奇斗艳,五彩缤纷。族人指点品评,喜笑颜开。
  “这每一盏灯,代表一个男丁,和阿猛一样,都是去年新生的戊戌新丁。”邓伯雄指着那些花灯,对易君恕说。
  易君恕抬头望着那些花灯,心中不禁感慨:戊戌年已经过去,尽管灾难深重,但并没有阻止中华民族的勃勃生机,这些娃娃们又为国添了,在苦难中成长起来……
  邓伯雄和易君恕穿过人群,走到正殿阶下。一排长案前,几位老者正在议事,邓伯雄上前引见说:“各位老人家,这便是我常说的那位北京的易先生!”
  几位老者闻声大喜,连称:“贵客,贵客!”邓伯雄指着座中一位皓首银须的耄耋老者,对易君恕说:“这是家曾祖父,老人家年已九十,是本族族长,因为他排行第九,阖族老幼官称‘九公’。
  “噢,晚辈拜见九公!”易君恕恭恭敬敬地向老人家行了礼,九公颤巍巍站起来,还了礼,把易君恕让在主宾席上就座。
  这时,一位中年人从外面匆匆走进来,天井里的老幼纷纷和他打着招呼。邓伯雄眼睛一亮:“大哥来了!”
  说话问,那人来到面前,邓伯雄一把拉住他:“大哥,你看,易先生已经到了!”
  “噢,”那人朝易君恕看了一眼,立即面露惊喜之色,拱手道,“易先生,久仰了!得知先生光临,我特地从厦村赶来,拜会先生!”
  易君恕连忙起身还礼,却不知此人是谁,只好说:“敢问先生大名……”
  “这就是家兄菁士,”邓伯雄笑道,“为我书写文丞相联语的那位!”
  “啊!”易君恕心中一动,仔细端详这位邓菁士,见他中等身材,面色红润,浓眉大眼,蓄着“八”字短须,虽已是半百年纪,眉目之间却有一股勃勃英气,隐隐感到此人不是寻常之辈,不觉脱口道,“修复尽还今宇宙,感伤犹忆旧江山’,我未见先生,已经领略了先生的襟怀!”
  “先生过奖,”邓菁士道,“那不过是借他人酒杯,浇自己块垒罢了,何如先生直抒胸臆:‘化五色石,补南天裂’!”
  易君恕心中又是一动,知道自己寄给邓伯雄的那首小词,他也已经看过,果然是伯雄的知己。待要和他细谈,听得旁边一声高叫:“吉时到!”抬头看去,见是一位老者手执铜锣,敲将起来,口中喊道:“打锣打锣喊灯,大众酬神,细路完灯!”
  顿时鞭炮齐鸣,欢声雷动,“邓”字巨灯冉冉升起,高挂在正殿架梁正中,周围数十盏书有男丁名字的花灯也随之升起。鞭炮燃毕,祭祖仪式开始,邓氏族人,全体肃立,皓首银须的老族长九公上前点燃香束,插在香炉之内,然后手捧祭文,抑扬顿挫,朗朗宣读,其辞曰:

    皇天后土,佑我邓氏。
    吉水东来,岑田兆基。
    钟灵美秀,川回山峙。
    皇姑税马,子孙不息。
    尚祈哲嗣,迭兴继起。
    与日更新,世万世亿。
    如视如颂,歌以水志。

  宣读已毕,阖族人众在九公带领之下,向祖先神位三跪九叩,气氛庄严肃穆。易君恕非邓氏族人,在一旁长揖肃立,行宾客之礼。
  礼毕,人们复归原位,依次就座。易君恕应邀与几位老者以及邓菁士、邓伯雄居于首桌,坐了贵宾席。此时,酒撰纷纷呈将上来,百桌宴席之上,都是大坛美酒,诸多美谈,当中簇拥着一只打着铜箍的巨大木盆,盛着一层层垒起来的菜肴,干大鳝、白切鸡、鲜鱿鱼、五花肉、肉丸、腐竹、白萝卜、油豆腐、姜、蒜、八角……应有尽有,这便是享誉粤地、历久不衰的“盆菜”,只有上元灯节和“太平清醮”才可享用,可见其隆重。
  喜宴就要开始。这时,老族长九公站起身来,说道:“诸位雅静!开宴之前,伯雄还有话要说!”
  顿时,场内鸦雀无声,人们的目光齐齐地投向邓伯雄。
  邓伯雄离开座席,走到香案前面,拱手道:“诸位父老叔伯兄弟!一年一度,上元佳节来临,今天我们聚集一堂,祭祀祖先,庆祝新添男丁,我在此向大家贺喜!”
  人群中爆发出热烈的掌声,异口同声道:“同喜,同喜!”
  邓伯雄接着说:“我邓氏自从先祖汉黻公由江西吉水迁居到此,九百余年,克绍箕裘,食毛践土,艰苦创业,今天这大片田园、旺盛人丁,来之不易!如今祸从天降,朝廷已经把新安县境租给英国,鬼佬就要入我境内,土地将充公,居民将征税,房屋将登记,河溪山林将禁止渔猎,妇女将遭奸淫掳掠,牛羊鸡犬将被任意屠杀,我九百年祖业将毁于一旦,万千人口将沦为亡国奴!我堂堂炎黄子孙,大宋皇姑后裔,怎能忍受这等奇耻大辱?朝廷不要我们,大清国抛弃了我们,我们只有自己奋起,拿起武器,保卫家园!”他望着场内黑压压的人群,叫道:“今年年满十六岁的男丁,都站到前面来!”
  场内一阵骚动,人群中陆续走出一些半大少年,在正殿前依次排成两排,有数十名之多。
  邓伯雄巡视着这些孩子,说:“恭喜你们,年满十六岁,成了了,一个个都是顶天立地的男子汉了!男子汉是做什么的?保国守土,御侮抗敌!从明天起,你们也和阿伯、阿叔、阿哥们一起,去操场练武,拿起刀枪,准备迎敌!”
  “是!”孩子们齐声喊道,那声音还带着稚气未脱的童声。
  邓伯雄怜爱地看着他们:“十六岁,正是读书的年龄,让你们上阵杀敌,实在于心不忍,但是,大敌当前,也是迫不得已,你们要做邓氏好儿郎!”
  “是!”那些同龄少年齐声喊道。
  “授枪!”邓伯雄一声令下,身后便有一名精壮汉子走上前来,把竖立在香案旁的红缨长矛,拿起一支,递与邓伯雄。
  邓伯雄持枪在手,高声唱名,排在第一个的少年便应声:“有!”迈步出列,庄严地接过那原始的武器,扛在肩上,昂然走下台去。
  邓伯雄一一唱名,把长矛授予这些少年,等到最后一个授枪完毕,祠堂前后两院的宴席上已是红缨林立。
  邓伯雄把手一挥,高声宣布:“开宴!”
  顿时,正殿前的两面大鼓“咚咚”地擂起来,那鼓声惊天动地!
  老族长颤巍巍立起身来,和他的曾孙伯雄、菁士一起,举杯向远方的来客易君恕致意……
  易君恕倏然起立,双手捧杯,向这位寿翁,向邓氏家族,向戊戌新丁和所有已经成丁的男儿,表达由衷的祝愿……
  鼓声咚咚,震动了锦田的大地,湮没了人们的殷殷话语,这是出征的战鼓,在国难当头之际,沿袭九百年的邓氏丁酒宴,变成了威武雄壮的誓师宴。

  一轮明月之下,在十余里之外的厦村,邓氏宗祠“友恭堂”里,也同样张灯结彩,吃盆菜、饮了酒,庆贺在过去的一年里,邓氏家族又新添了子孙。当年,锦田邓氏九世祖邓洪惠、邓洪蛰兄弟两人移居这里,一代代子孙繁衍,人丁兴旺,如今已经发展成东头村、罗屋村、巷尾村、新围、锡降围、锡降村、祥降围、新屋村这一大片村庄,绝大多数都是邓氏子孙,与始祖迁粤的发祥之地锦田一脉相连。
  傍晚时分,老莫乘着轿子,赶到了他的老家厦村。进了家门,老婆、儿女见老太爷衣锦还乡,居家团圆,共度元宵佳节,自然欢欢喜喜。老莫给儿女们都发了“利市”,饮了几杯茶,说了一阵子话,老婆操持着准备酒饭,为他接风,他便出去走走,见见街坊四邻。
  邓氏宗祠“友恭堂”里的丁酒宴圆满结束,人们涌出祠堂,三三两两,谈谈说说,走回各围各村,村前村后都是欢乐的人群,意犹未尽地谈论着今年的丁酒、盆菜,孩子们提灯放炮,街巷里一派节日景象。老莫信步走来,向人们招呼问候,老少乡邻见了,自然要亲热地寒暄一番。老莫自从十二岁离开厦村,到香港谋生,至今已经三十多年,逢年过节才偶尔回家一趟,有时候忙了,甚至连过年也不回来,在乡邻们的眼里倒真是“稀客”,只见他衣冠楚楚,长袍马褂,大襟上挂着金闪闪的表链,手上戴着一汪水似的翡翠扳指,留着长长的指甲,夹着象牙烟嘴,派头十足,俨然腰缠万贯的阔老板。他在香港这些年,干了不知多少行业,换了不知多少地方,到现在也不过是迟府的一名管家,但他自己不说,乡邻们哪里知道?城里的奴才也远远赛过乡下的财主,没人把他小看,老年人叫他莫先生,年轻人叫他伯爷、阿叔,满地跑的细路仔、细路女则叫他阿公了。老莫出手阔绰,见了成年人就敬烟,见了小孩子就送“利市”,红包散出去不计其数,引得乡邻们格外敬重,如同财神爷降临了似的。
  正在闲谈,忽见前边走过来一个熟悉的身影,四十多岁,中等身材,紫赯色面皮,身穿长袍马褂。老莫认得,那是厦村新围邓菁士的三弟邓芝槐,字甄才,号植亭,便高声招呼道:“邓先生!”
  这一声招呼不要紧,许多人都一起回过头来。须知这是在邓氏聚居的厦村,“邓先生”实在不计其数,谁知道他叫的是哪一位,所以一呼而百应。
  “啊,莫先生?”邓植亭看见老莫,颇为惊异,也向他打招呼,“好久不见了,你这是回来过节?”
  “是啊,是啊,每逢佳节倍思亲嘛!”老莫忙走过去,向他敬烟。又见邓植亭旁边也都是熟人,其中一位,是厦村西山村的邓惠麟,字仪石,比邓植亭晚一辈,是个有学问的人,光绪九年重修邓氏宗祠“友恭堂”时,那门据上的恭录圣谕匾就是邓仪石手笔。另外几位只记得乳名,忘记了大号,但也都面熟,都一一打了招呼,敬了香烟,彼此寒暄一番。
  “莫先生这些年在香港,生意一定兴隆啊?”邓植亭问道,和生意人见面,这也是嘴边的客套。
  “马马虎虎吧,”老莫谦逊地笑笑,语焉不详,一笔带过,反倒令人觉得他一定发了大财。接着,便话题一转,说道,“唉,梁国虽好,不是久恋之家,我已经这把年纪,对商海沉浮早就厌倦了,这几年一直想激流勇退,回老家过几年舒心的日子!”
  “莫先生,如今归隐田园,也舒不了心了,”邓植亭说,“香港拓界的事,你恐怕也听说了吧?”
  “当然!”老莫说,“我听到不少风言风语,实在是心中不安,所以无论生意再忙,也暂且扔下,回来看一看!邓先生,对于此事,我们这里的民意如何?”
  “国土沦丧,山河变色,民意还须问吗?”邓植亭感叹道,“你不要只看今天这过节的热闹,其实人人心里都惴惴不安,还不知道明年今日又将如何呢!”
  “是啊,是啊,”老莫点点头,脸上现出凄然之色,“我虽然常年在外,但妻儿老小都留在老家,怕的是一巳局势有变,这里……”
  “莫先生尽管放心!”邓植亭安慰他说,“常言道,‘远亲不如近邻’,你在厦村虽然是外姓人,但我们毕竟世代乡邻,同是大清国子民,大敌当前,理当互相照应,只要有我邓家的人在,决不能让你莫家的人受鬼佬欺负!”
  “啊,多谢了!”老莫拱拱手说。他从邓植亭言谈中的那股胸有成竹的神气,已经感到聋耳陈提供的信息不是望风扑影,看来邓家的人确实在做抗英准备,而且实力不弱。于是又接着说,“府上是新安县名门望族,保乡保土,全仰仗邓氏带头了。当然,我莫某人也义不容辞,有什么用得着我的地方,邓先生尽管吩咐!”
  “莫先生久居香港,对港英方面的情况比我们熟悉,”邓植亭说,“如果能多提供一些那边的信息,最好不过!”
  “哦,责无旁贷,责无旁贷!”老莫满口答应,热情相邀道,“邓先生,元宵佳节,正好把酒畅谈,就请诸位到舍下一叙,如何?”
  邓植亭看看身旁的邓仪石等人,他们都点头称是,觉得能听听从香港来的莫先生谈谈见闻,机会难得,于是一起随老莫而去。
  老莫家里,已经摆好了为老太爷接风的酒宴。老莫盛情邀请众位乡邻入席,邓植亭他们刚刚吃过了酒宴,到此只是为了叙话,便分宾主坐了,慢慢地啜饮着清香的米酒,谈论着大家共同关心的抗英保土之事,彼此十分投机。
  “老婆啊,”酒兴正浓,老莫吩咐道,“你把我的皮包拿过来!”
  他的老婆便从里屋取过老莫刚刚带回来的那只皮包,递了过去,不知老公要做什么。
  老莫“嘶”地一声扯开拉链,从里面取出一叠崭新的港币,说道:“邓先生,众位乡邻,保乡保土的大事,仰仗诸位了,我莫某人也不能只说一句空话,这五百元港币,算是我一点心意!”
  “莫先生一片热肠,令人钦佩!”邓植亭肃然说,“我邓氏正在为抗英保土募集资金,莫先生的这一笔款子,也登记入账,明日把收据送到府上!”
  “老公啊,你疯了?”老莫的老婆在一边大惊失色,“五百块,够买好大一块地呢!”
  “妇人之见!”老莫瞪了他老婆一眼,“钱财算什么?要以大局为重嘛!办成了这件大事,还怕没有我莫某人的地吗?”

  随着那一轮明月圆了又缺,元宵节的热烈欢庆渐渐淡去,而紧张的抗敌准备却方兴未艾。过了惊蛰,农历正月眼看就要结束,阳历已是3月上旬末尾,易君恕还留在锦田吉庆围,没有返回香港。原来他对倚阑说数日之内便回,却不料日复一日,大大超过了这个期限。连日来,他每天随着邓伯雄看那些壮丁操练,锦田五围六村十六岁以上的青壮男丁都集中在“清乐邓公词”门前的空地上,演兵习武,壮步橐橐,杀声震天。邓菁士、邓伯雄派出购买枪枝弹药的人还没有回来,壮丁们练武使用的仍然是过去防御盗贼的大刀、长矛和火铳、抬枪。新安一带早年海盗猖獗,抬枪是各围村普遍配备的重型武器,有七尺二、八尺四、九尺六多种规格,口径二至三寸不等。枪身头大尾细,每隔一尺,加一铁环,以固枪身。枪头有一根凸出的细管,用来插放火药引线。枪弹是用碎锅片、碎犁头等等捣烂为铁砂,用纱纸卷成火药条,从枪尾滑入、压实,便可使用。发射时,用火点燃引线,枪口即喷射出铁砂散弹,射程可达千尺,幅广可及百尺,杀伤力也颇可观。只是这抬枪格外笨重,而且发射时后坐力极大,在野外使用,须倚傍树木,以麻绳捆绑枪身,还要事先在地下挖好五尺深坑,枪手点火之后立即蹲在坑内,防止自伤。如此笨重、原始的武器,壮丁们却备加珍惜,轮流演练装药、发射技术,不辞劳苦,精益求精。本地铁匠,平时惯于锻制犁头、镰刀,如今燃起熊熊炉火,挥动铁锤,日夜不息,打造刀枪。他们特地精制的两面刃匕首,短小、轻便、锋利,便于随身携带,尤为青壮年所喜爱,争相报名参加“小刀队”。补鞋佬阿牛的生意也因此而兴旺起来,“小刀队”队员纷纷前来订制匕首的皮鞘,阿牛忙得不亦乐乎。
  在操练之余,邓伯雄陪着易君恕踏勘锦田附近的鸡公岭、蟋壳山、观音山,熟悉地形,谋划抗敌策略。新的生活使易君恕感到从未有过的充实和亢奋。回想自己在少年时,受父亲的熏陶,也曾读过史籍中的若干著名战纪,如齐鲁长勺之战、宋楚泓水之战、晋楚城濮之战、韩信破赵之战、齐围魏救赵之战、楚汉成皋之战、新汉昆阳之战、袁曹官渡之战、吴魏赤壁之战、吴蜀夷陵之战、秦晋淝水之战;近年来接触西学,又从一些译著中读到希波战争、斯巴达克起义、十字军东征、美国独立战争、美国南北战争、普法战争等等,每每为之激动不已,或击节赞赏,或扼腕太息,但统统不过书生意气、纸上谈兵而已,何从应用于实际?及至去年与谭嗣同夜访袁世凯,欲举兵勤王、锢后杀禄,也仅仅凭空设想,终未能变为现实,只落得一败涂地!如今国事衰微,朝廷面对列强的瓜分豆剖,全无还手之力,言战色变,而在远离京城的天涯海角,这些荷锄农夫却敢于举起反抗侵略的义旗,使易君恕看到了中华民族尚未混灭的希望,在穷途末路意外地找到了一试身手的用武之地,也不负此生是男儿!每当夜深人静之时,邓伯雄的书房里仍然灯盏通明,两人对着地图,切磋战法,往往通宵达旦。
  这一日午后,用过午饭,回到书房,邓伯雄拿出一纸文稿,对他说:“君恕兄,这是我刚刚草拟的一份《告乡民书》,请你过目,浅陋之处,还望斧正!”
  易君恕接过来,读了一遍,说:“贤弟过谦了!此文写得大义凛然,气势磅礴,颇有骆宾王《为徐敬业讨武曌檄》之遗风!不过,依我之见,这篇檄文既然是为了普告乡民,文辞倒不必如此典雅,而应力求明白晓畅,使得稍稍识字的农工商贾都看得懂,老幼妇孺,口口相传,方能收到唤起民众、鼓舞斗志之效!”
  “啊,兄长所见极是,是我疏忽了!”邓伯雄恍然大悟,“那么就请兄长重写一篇,如何?”
  “其实我也从未写过白话诗文,暂且试试看。”易君恕道,于是展纸磨墨,提笔想了片刻,写道:

    中华自古文明国,礼义之邦五千年。
    谍料近世风云变,海外开来鸦片船。
    毒雾妖氛染净土,英夷寻衅起烽烟。
    一战割我香港岛,二战夺我九龙滩。
    得陇望蜀蛇吞象,再谋拓界占新安。
    此地是我先民地,此山是我祖家山。
    新安百姓不受辱,不怕洋鬼洋枪洋炮铁甲船。
    你出力,我出钱,你拿锄,我拿镰。
    大刀长矛揭竿起,十万旌旗斩楼兰。
    雪我国耻抒正气,保我河山保我权!
    男儿生死泰山重,拚将热血染红棉!

  邓伯雄在一旁看他写毕,读了两遍,朗朗上口,说道:“好!想不到顺天府举人写出了这样通俗而又动人的文字,抒发百姓心声,多谢兄长了。这首歌就叫它《抗英保土歌》吧,我拿去请人雕版翻刻,印它千万张,传遍新安大地!”
  两人正谈说间,龙仔匆匆走了进来,叫声:“少爷,易先生!”
  易君恕和邓伯雄抬起头来,见龙仔身后还跟着进来一个女子,竟是林若翰府上的女仆阿惠。
  “阿惠!”易君恕一愣,“你怎么来了?”
  “易先生,邓少爷!”阿惠向他们行了礼,说道,“先生出来的时间久了,牧师和小姐不放心。牧师要宽叔来请先生回去,小姐说,让阿惠去吧,阿惠过年都没回家,正好借这个机会回去看看。”
  “噢……”易君恕答应了一声,眼前浮现出香港花园道松林径的那座翰园,别是一般滋味在心头。去年秋天,他在腥风血雨、刀光剑影之中死里逃生,林若翰对他有再造之恩,翰园是他危难之中的藏身之地,无论到了什么时候、什么地方,他也不能忘怀。然而,正是在那里,他认识了香港,真切地感受到了身处“故国山水,异邦城阈”的屈辱、压抑、孤独和愤懑。他感激林若翰的收留和庇护,却又时时想摆脱他,渴望着回到自己的同胞中间,挺起胸膛来做一个堂堂正正的中国人,而不必总是察看着洋人的脸色,小心翼翼地斟酌着自己的每一句话,常常言不及义,欲说还休。在那座翰园,他和素昧平生的倚阑小姐相处了数月之久,经历了风风雨雨,亲眼看见了这个孤僻、高傲的女孩子人生的大起大落、翻天覆地,他们之间从彼此的冷漠、隔阂到沟通、理解,并且在不知不觉之中建立了类似师生又仿佛朋友的真诚友谊。半个月前,当他像飞出牢笼一样迫不及待地离开香港前来锦田的时候,从倚阑的神情和话语,他已经隐约感到她难以表述的依恋之情;今天看到她派来的使者阿惠,自己也怦然心动,唤起了好似久别故友的缕缕思念……
  “阿惠,翰翁和倚阑小姐近来都好吗?”他问。
  “小姐还是每天读书写字,温习先生教给她的功课,”阿惠说,“牧师倒是比以前忙得多了。他们都很挂念先生,一再嘱咐我,请你赶快回去!”
  “嗯?”易君恕又问,“是不是有什么事情?”
  “我倒也说不上有什么特别的事情……”阿惠寻思着,突然想起了什么,“哦,我走得急,差点忘了,牧师还让我给你带来一封信呢!”
  “信?”易君恕急切地说,“快拿给我看!”
  阿惠从上衣大襟里掏出了那个折起来的信封。易君恕迫不及待地接过去,展开信封,上面竟空无一字。心里纳闷儿,便急急地打开来,抽出信纸,只见那张白纸上仅仅写了四个字:“请速返港。”也无上下落款,但一望而知,那用鹅管笔书写的汉字出自翰翁之手。这封信如此简略,显然是在阿惠临行之前,林若翰才匆匆写就的,但他为什么这样急迫呢,以至于连书信格式都不顾了,这在一位“汉学家”来说,是难以理喻的。
  一定是出了什么急事!这个念头在易君恕的脑际闪现,便不能心安了。
  “伯雄,看来,我必须马上回香港去!”
  “君恕兄,”邓伯雄两道浓眉紧锁,神色悒郁地看着他,“不瞒你说,我把你请来,就没有打算再送你回去!割让香港是中国至今尚未雪洗的耻辱,每当我跨过海峡踏上那片土地,就感到痛心疾首,兄长恐怕也是如此吧?你刚才写的这首《抗英保上歌》说得再明白不过了:‘雪我国耻抒正气,保我河山保我权!’我们现在所做的事情,就是为了不让新安也沦为香港那样的命运!现在,这件大事刚刚开头,你怎么能走呢?”
  “是啊,自从来到锦田,我感到就像回到自己的家,香港那个地方,也真是不想回去了!可是,翰翁如此急迫地催我返港,料定必有大事,他可不仅仅是一个传经布道的牧师啊,现在正在协助骆克,准备接管新安县……”
  “嗯!”邓伯雄沉吟道,“既然如此,兄长不妨去看一看再说……”
  易君恕看看窗外,太阳已经偏到西南,便向邓伯雄、文心瑜夫妇辞行,赶早上路。
  邓伯雄吩咐备轿,并且派龙仔护送易先生。龙仔在腰间藏好了匕首,让轿夫带着准备回来赶夜路的火水灯和干粮,立即登程。
  邓伯雄陪着易君恕出了吉庆围,一直送到路口,两人才拱手而别。
  “兄长一路上多加保重,我等着你回来!”
  “伯雄放心,如果没有什么变故,我很快就返回锦田!”
  易君恕上了轿子,由龙仔护送,沿着来时路线,往东南而去。回头望着清清的锦田河和巍然矗立的吉庆围,觉得像是离家远行。半个月的时间,他对这里的锦绣山水和纯朴乡民已经产生了深厚的感情,无家可归的天涯游子在这里找到了第二故乡,当然还要回来的!
  轿子进入邻近锦田的八乡,过了上村石头围,乡间土路分了岔,一条往东,沿林村谷通往粉岭、大埔方向;一条往南,经石岗村通往翻越大帽山的山路。
  “易先生,”阿惠说,“我不能再送你了,就从这里去大埔,回家看看阿妈和我的兄弟,明天再回香港。”
  “阿惠,你好久没有回家,何必这么匆忙?不妨多住几日,翰翁和小姐那里,由我去说,”易君恕说,想到阿惠即将和寡母幼弟团聚,心中又生出一番感慨,便从身上取出几枚港币,递了过去,“这点钱虽然不多……”
  “哦,不,先生,”阿惠惶然说,“有先生的一句话,阿惠就感激不尽了,怎么敢要你的钱?先生出门在外,还是留着自己用吧,我们家里再难,总还是本乡本土,再想办法吧……”说着,忍不住喉咙哽咽了。
  “拿着吧,阿惠,虽然杯水车薪,也聊胜于无,”易君恕执意说,“不然,我于心不安!”
  “多谢先生!”阿惠也就不好再推辞,便伸开两手,接过了那一把叮当作响的港币,两眼涌出了泪花。
  他们就此分手,阿惠伫立路口,目送着那顶轿子载着易先生迤逦南去,匆匆奔往香港的方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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