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一页
前一页
回目录
回主页
第六章 烟雨楼台





  一封长长的家书寄出去了。从香港到北京,山重水复四千多里,那封信将像北归的大雁,飞越关山万千重,抵达不知需要几多时日?报国寺前的那条小胡同,生他养他的那座小院,日日萦心,夜夜梦回,而在家书上,他却不敢写上那个地址。他担心,如果一封赫然写着“易君恕家书”的信件寄达北京,必然会引起官方的注意,予以扣压、检查,家里人恐怕也就无缘得见了。不仅如此,而且还会给家里带来麻烦。为慎重起见,他在信封上写的是鹤年堂的地址,拜托老掌柜把信转交给家里。鹤年堂中药铺的老字号名扬中外,连远在南洋的华侨都慕名求购药品,这封从香港寄去的信当然也不致被官方留意。鹤年堂老掌柜以救死扶伤、济世活人为开店宗旨,又是几辈子的老街坊,这个忙决不会不帮的。他设想,当老掌柜捧着这封家书匆匆地踏进易府的小院,将带给病榻上的老母亲、怀抱幼女的安如怎样的惊喜!易君恕仿佛看到了,她们眼含热泪、颤抖着双手,捧读着天外飞来的家书,喜极而泣,还有栓子和杏核,也热切地挤在旁边,倾听着安如读出的每一个字。这封信让家里等得太久了!而自从寄出了信,易君恕也在焦急地等待,盼望着北归的大雁早日南回,向他报告阖家平安的消息。回信又将跨越漫长的征程,沿着他亡命天涯之路,从京城送往遥远的香港,又不知何时才能到达?
  等待之中,易君恕在翰园日复一日地住了下来。香港的报纸上不断传来内地的信息:曾上书举荐康有为、梁启超、谭嗣同等通达时务人才的翰林院侍读学士徐致靖被革职下狱;在湖南力行新政、开全国风气之先的湖南巡抚陈宝箴被革职,永不叙用;与康有为一起受皇上召见的刑部主事张元济被革职,永不叙用;与谭嗣同一起受皇上召见的新擢三品卿黄遵宪被免官逮捕;连户部左侍郎张荫桓也被革职,查抄家产,发配新疆,罪名是皇上曾向他询问西法新政,并且他还是康有为的广东老乡,两人有书信交往……与此同时,朝廷宣布恢复“百日维新”中被裁撤的衙门,禁止士民上书,撤销新成立的农工商总局,科举考试恢复八股文……
  报纸上登载的都是重大新闻,易君恕不可能从中找到自己家里的信息,不知道母亲和妻子、幼女是惨遭横祸呢,还是安然无恙?然而,正因为吉信、凶信都不可得,心中的希望便也不致破灭,他执著地等待着。人把希望寄托于不可知的命运,吸引着自己一步一步向前走去,每一个黄昏都盼望着黎明。
  焦急而又耐心的等待,渺茫而又执著的等待。

  太平山麓的浓雾渐渐消散,繁星似的街灯、船灯熄灭了,港岛又是一个淡蓝色的黎明。铜锣湾避风港中密密麻麻的渔船扬帆出海了,上环、中环、湾仔和尖沙嘴沿岸的码头,汽笛声此起彼伏,悬挂着万国旗的远洋轮船进进出出,维多利亚港每天都是这么繁忙。
  翰园的管家阿宽正在清扫庭院,鹅卵石雨路一尘不染,青青草坪挂着莹莹露珠。早起出门采买的阿惠已经提着篮子回来了,从专门承接欧籍人士伙食的“办馆”买回了早餐。
  像每天一样,易君恕七点钟准时来到餐厅,和林若翰、倚阑互道了“早安”,然后三人对坐,开始吃早餐。离开故乡三十八年的林若翰至今保持着英格兰人的传统,早餐照例是麦片粥加牛奶和糖,吃几片烤面包片抹黄油,再加一只煎鸡蛋或煮鸡蛋,有时也吃一点咸肉或冷鱼,喝一杯咖啡。这个食谱几十年不变,并且传给了他的女儿倚阑。香港的华人居住区自然也卖豆浆、油条,茶寮里的“早茶”供应虾饺、肠粉、马蹄糕、萝卜糕等等,品种花样都远胜于西式早餐,但那些东西却进不了翰园。香港的华、洋社会径渭分明,即便像林若翰这样的“汉学家”也不肯打破这一界限。易君恕自从来到翰园,当然也只有入乡随俗了。
  林若翰耐心地往面包片上抹着黄油,看看身旁神色悒郁的易君恕,说:“易先生,你来到香港一个多星期了,还习惯吗?”
  “还好,”易君恕尽管忧心忡忡,也不愿给人家添烦,便说,“多谢翰翁的照顾。”
  “哪里!”林若翰说,“我离开三个月,刚刚回来,教堂里有很多事情要做,也没有时间陪你出去走一走、看一看,我对阿宽说了,让他陪你去……”
  “他已经带我看了几个地方,”易君恕说,“荷里活道的文武庙,铜锣湾的天后庙……”
  “那些地方有什么可看?”林若翰鄙夷地一笑置之,基督教反对偶像崇拜,在他眼里,那些供奉文昌帝君、关圣帝君、海神娘娘的华人庙宇都是十分荒唐愚昧的,根本不值一提,“圣约翰大教堂近在咫尺,改日我陪你去参观参观。你现在虽然还不是基督的信徒,但那座雄伟的建筑还是值得瞻仰的,走进大门,就会有一种心灵与宇宙相通的强烈感受,世俗的烦恼统统都被抛到九霄云外了!”
  这种极具感染力的语言,易君恕却没有作出回应。他迟疑片刻,说:“翰翁,我想到新安县去看一看……”
  “什么?新安县?”林若翰一愣,甚至有些恼火。老牧师盛情邀请他参观圣约翰大教堂,他却连听都没听进去,要去看什么新安县!“你到那里去做什么?”
  “我有一位朋友是新安人,在北京一别,已经半年多了,很想见他一面,”易君恕说,“我听说,从香港到新安并不太远,就在对面……”
  “那个地方,你怎么能去呢?”林若翰皱起了眉头,“不,不可以!”
  “翰翁,”易君恕说,“您是不是担心……”
  “当然,我不能不为你担心!新安县虽然已经是英国租借地,但是毕竟还没有接管,现在仍然在广东省的控制之下!”林若翰神色严峻地说,“易先生,我们从天津到香港,一路经过的港口都张贴着通缉‘康党’的告示,你因为乘坐的是英国船,才避免了他们的搜捕。现在,好容易在香港安定下来,为什么又要去冒险?一个被悬赏捉拿的人,越界到中国去,岂不是自投罗网吗?”
  易君恕不禁打了个冷战,沉默了。林若翰说的这些,他心里都明白,也曾经反复思量,却遏止不住对邓伯雄的思念。他向阿宽和阿惠打听了去新安锦田的路程,一天之内便可以打个来回,就更加想去了。现在经林若翰这一说,自己也觉得过于冒险,一颗跃跃欲试的心又沉下去了。
  “易先生,你在香港是完全自由的,可是,跨过边界就会有危险!”林若翰言犹未尽,又强调说,“你是我的朋友,是我请来的客人,我要对你的安全负责!”
  “是,翰翁,您说得对,”易君恕说,“那么,我能不能写封信去,请他到府上来一见?”
  “嗯?”林若翰微微一愣,没想到他竟然又提出新的花样!英国人的住宅被视为不可侵犯的“私人城堡”,未经预约的不速之客绝对不受欢迎,像易君恕这样住在林若翰家里,已属十分少见,更不要说在此寄居的客人又邀请客人到主人家来聚会,这在英国人看来是不可思议的。但林若翰不会以这种理由拒绝易君恕,英国人认为天经地义的理由,在中国人看来也是不可思议。林若翰另有充分的理由阻止易君恕的这种不适当的念头,他说,“易先生,那样做,对你的朋友有什么好处?要知道,广东是康、梁的老家,所以对‘康党’的搜捕最为严厉,康、梁的家都被查抄,连族人、亲戚、朋友、邻居都受到牵连,全乡的人纷纷奔走避难!你难道不怕牵连自己的朋友吗?”
  “啊……”易君恕彻底被说服了。自已被朝廷视为洪水猛兽,全国追杀,又怎么忍心把邓伯雄再牵连进来呢?唉,罢了,罢了,想不到如今和伯雄近在咫尺也不能一见了!
  “易先生,我知道,你在香港也没有什么人可以交往,非常孤独,对于一位文人、学者来说,这是很痛苦的。”林若翰深表理解地望着他,迟疑了一下,又说,“我想……安排一些你有兴趣的事情做做,也许可以为你排遣寂寞……”
  “翰翁,什么事?”
  “易先生可不可以教我的女儿学习汉语?”
  啊?易君恕大为意外!他不禁朝坐在对面的倚阑看了一眼,这位高傲的小姐,在码头上第一次见面就使他尴尬,来到翰园之后,易君恕又更多地领略了她的任性和虚荣,这些天来总是小心翼翼地和她保持着相当距离,以避免发生冲突,而现在翰翁竟然要他教她读书,这……这怎么行?
  “Dad!”倚阑也吃惊地叫起来,“你真是想得出来,要我学汉文?不,汉文太难了,我对那些方块字一向很头疼!”她皱着眉头,两手捂着太阳穴,一副痛苦的样子。
  易君恕听得刺耳,但心里也得到了解脱,既然这个“学生”不愿意学,他就可以免受折磨了。
  “嗯?汉文这么可怕吗?”林若翰望着女儿,笑道,“看你这个样子,倒让我想起一件有趣的事:在牛津大学,希腊文是必修课,而又一向被认为是最难学的。二百多年前,牛津王后学院有个学生,他在山上赶路,受到了野猪的袭击,那野猪巨嘴獠牙,异常凶猛,学生哪里是他的对手?绝望之际,他突然急中生智,把手里的一本亚里斯多德的作品塞进野猪的嘴里,大喊着:‘这是希腊文!’那野猪嚼了嚼,受不了希腊文的折磨,‘扑通’倒下,死了!”
  倚阑听得哈哈大笑:“真好玩啊,希腊文有这么大的威力!”
  “这个故事是牛津人编造的,以此说明学习希腊文之难,”林若翰说,“但是,伟大的荷马、欧里庇德斯、柏拉图、亚里斯多德……他们都是以希腊文的著作名垂千古,为全世界的学者所景仰,并且不畏艰难,刻苦攻读那古奥的文字!而对西方人来说,学习汉文比希腊文还要难,对此,我是深有体会的!”
  “啊?”倚阑不料父亲绕了个弯子,又回到了汉文上,便收敛了笑容,“那你为什么还要我学汉文?”
  “你已经在皇仁书院接受了很好的英文教育,而汉文还是一片空白,这对你来说,是一个很大的缺憾,尤其在香港这个与中国毗连的地方,汉文的用处是非常广泛的。多掌握一种语言文字,远胜于多了一笔财富。我希望你不但英文好,汉文也要学好,那么,你将成为香港最出色的女性!”
  “噢……”倚阑忽闪着眼睛,琢磨着父亲的话。这位在翰园娇生惯养的小姐听不得批评,却也同样禁不住鼓励,少女的好胜心被煽动起来,“易先生,你说我能学好吗?”
  易君恕一时不知该怎么回答她才好。想了想,说:“在我们中国人看来,汉语、汉文,如同我们立足的这方水土,自从蓝狐坠地,便须臾不离,耳濡目染,习以为常,初学起来并不觉其难。当然,要登堂入室,学而有成,则还要靠刻苦努力和聪明颖悟,就不是一朝一夕可以奏效的了。”
  易君恕既没有许诺,也没有拒绝,只不过讲了自己的真实想法和看法,让这位以出身于英格兰名门望族而自豪的小姐自己去判断。
  “Dad,你说呢?”倚阑犹豫不决地望着她的父亲。
  “你很聪明,当然能学好,”林若翰那双慈父的眼睛闪烁着柔和的光辉,对女儿充满了希望,“而且我相信,你一旦跨进门,就会对这种奇妙的文字产生浓厚的兴趣,知道吗?它是上帝创造的!”
  易君恕听得莫名其妙!在中国,人人皆知“仓颉造字”,和高鼻蓝眼的“上帝”有什么瓜葛?
  “上帝?”倚阑惊奇地睁大了眼睛,“上帝创造了中国的汉字?”
  “你不相信?”林若翰微微一笑,从餐桌上拈起一根牙签,蘸了蘸杯中的咖啡,在餐巾上写下一个“船”字,问倚阑,“认识吧?”
  倚阑看了一眼,笑笑说:“是‘船’嘛,这么常见的字,我还能不认识?”
  “可是,‘船’字为什么这样写,你就不一定知道了。”林若翰说,“‘船’字的左边一半是个‘舟’字,舟也就是船,可是右边又加上了‘八’和‘口’,为什么呢?”
  “为什么?”倚阑答不出,把这个问号又还给了他。
  “这里面有个故事,”林若翰娓娓道来,“在那遥远的年代,亚当和夏娃违背了上帝的诚今,偷食禁果,被上帝逐出了伊甸园,来到大地上,躬耕谋生,传宗接代,成为人类的始祖。他们的子孙越来越多,打着原罪烙印的人类充满了仇恨和恶念,无休止地彼此争斗,互相残杀。上帝后悔造了人,他决定用洪水消灭大地上的一切生灵,结束这个罪恶的人世。但是,有一个好人诺亚引起了上帝的怜悯,上帝便指示诺亚和他的儿子用歌棐木造了一艘方舟。七天之后,暴雨滂沱,接连下了四十个昼夜,洪水淹没了高山、平原,吞噬了人类和所有的生物,而只有诺亚按照上帝的旨意,带着他的妻子、三个儿子和儿媳,各种飞禽、走兽、昆虫各一雄一雌,乘坐方舟逃脱了灭顶之灾,洪水退后,继续传宗接代,诺亚的后代遍布世界各地。于是,人间就有了这个‘船’字,一叶方舟,载着诺亚一家八口,它读作‘传’,人类就是靠它传下来的啊!”
  易君恕目瞪口呆:这位洋儒的想象力实在丰富,另有一套“说文解字”的功夫,竟然让中国的汉字和基督教攀上了亲戚,在《圣经》里找到了依据,简直匪夷所思!
  “噢,太有意思了!”倚阑却听得入了迷,牧师的女儿对上帝怀有本能的崇敬,上帝的权威使她不再因为自己的“血统高贵”而鄙视汉文,甚至产生了浓厚的兴趣,“易先生,我们今天就开始,好吗?”
  这真让易君恕无话可说了。
  “小姐,我们……试试看吧!”
  “谢谢易先生,我的女儿有了你这位学富五车的老师,实在是三生有幸!”林若翰的脸上绽开了欣慰的笑容。他今天提出的这项计划决不是在餐桌上突发奇想,心血来潮,而已经酝酿了一个星期,他既不能勉强易君恕,又需要说服倚阑,现在终于得以圆满解决,顺利实施了。

  戊戌十月进入中旬,已是公历11月下旬,易君恕来到香港已经一个多月,为传阑小姐授课也进行了三个星期。这二十多天来,易君恕简直是哄着她读书,倚阑的情绪忽高忽低,听课时心不在焉,交代她背诵的文章背不下来,这都是常有的事。在易君恕充满情感地讲解李太白的《静夜思》之时,她会突然惊叫一声:“哎呀,我的项链不见了!”说声“对不起”,就急急地奔回房间去寻找,几分钟后又笑嘻嘻地拎着项链来到书房,兴奋地向易君恕报告:“易先生,你看,我找到了!”每到这时,易君恕就怒不可遏,简直想拂袖而去!然而他却每次都是极力抑制住自己,没有发作。碍于林若翰的情面,他不得不投鼠忌器。翰翁于他有恩,自己欠了人家太多的人情,除了以此来报答,也别无所能了。
  今天早餐过后,易君恕照例来到书房,准备授课,而倚阑小姐还没有来。
  楼下的客厅里,林若翰身穿燕尾大礼服,头戴“波乐帽”,手持出门必挂在右臂的黑色雨伞,庄重地走下楼梯。
  “Dad,你……”倚阑望着父亲的这身装束,有些奇怪,“你去教堂,怎么没穿圣袍?”
  “我今天不去教堂,孩子,”林若翰抚着女儿的头,“今天有一件重要的事情,我要到码头去接一个人……”
  他本来想说出那个人的名字,犹豫了一下,却又停住了。
  “又有客人来了?”倚阑问,她猜想,可能又是父亲的朋友从中国大陆来了,也像易先生那样。可是,她已经有了一位汉文老师,不需要再请一位了,父亲没完没了地请客人来,家里都快成旅馆了!心里就不大高兴,问道,“这位客人也住在我们家吗?”
  “不,”林若翰笑笑,“他怎么能住在我们这里?他有比翰园强得多的房子!”
  “这个人是谁啊?”倚阑的眉头皱了起来,她从来还没听过父亲称赞别人家的房子,这让她听了很不舒服。
  “是总督,”林若翰庄重地答道,“香港新任总督卜力爵士。”
  “噢,是总督啊?”倚阑却淡淡地说,她对于将在明天刊登在香港所有报纸头版头条的这一重大新闻竟然毫无兴趣,“总督和我们有什么关系?Dad还是这么热衷于政治活动!”
  “也不是我自己要去嘛,”林若翰的脸微微地红了,解释说,“港府给我发来了请柬,这么大的事情,不去也不合适。”
  阿宽走过来说:“牧师,轿子已经备好了。”
  “嗯,我就走。”林若翰应了一声,往外面走去。
  他的私家轿等在翰园门口。阿宽扶着林若翰上了轿,轿夫前后一声号子,抬起来,端平了,顺着石板铺成的松林径一步一步地往山下挪动,轿杠颤颤悠悠,发出“咯吱咯吱”的声响。邻近的山丘间,山道上穿行的轿子不断,都是下山往海港方向而去。金钟道那边正在行进着列队的士兵,橐橐的脚步声传得很远。
  今天是一个重要的日子,自从第十一任港督威廉·罗便臣在今年2月任满回国,香港已经九个月没有总督,本港事务由护督布莱克暂时署理,直到今天,第十二任港督卜力才姗姗来迟。这自然和他赴任之前在国内的准备有关,索尔兹伯里首相和张伯伦大臣有许多事情要对他交代,但却让太平山麓上亚厘毕道的总督府等得太久了。总督履新是香港的一件大事,总督府下属的行政局、立法局、辅政司、按察司、律政司、警察司等等部门的官员和驻港英军司令官,以及本港商贸、金融、宗教等等各方面的头面人物都要到码头迎接,老牧师林若翰自然也是必不可少的一位。
  花园道走到了尽头,轿子转入美梨道,颤颤悠悠地朝着海岸方向走去。

  阿宽送走了林若翰,关上镂花铁门,从门房里拿出一把大剪刀,修院子里的那些花木。怀恋“绿色英格兰”情调的林若翰把翰园打扮成一个绿色世界,草坪周围,沿着围墙种满了花木,从英国人最喜欢的玫瑰,到本地常见的白玉兰、凤尾球、米仔兰、鸡冠花、老来娇,一年四季鲜花不断。老牧师没有那么多闲工夫,莳花弄草自然都是阿宽的事。阿宽还特地从深山里挖来了几棵莞香树苗,栽在院子里,精心地培植,如今已经有两三尺高,长得枝叶婆娑,生机勃勃。其实,二百多年前,这莞香树在香港遍地都是,因为在明朝万历年与前香港这块地方属东莞县界,所以本地产的香木也就叫“莞香”,当年东莞的香市每年收入白银数十万两,与合浦的珠市、罗浮山的药市、广州的花市齐名,并称“四市”。港岛对岸的尖沙嘴,古称“香涉头”,九龙一带的莞香都是从那里装上船,绕过青训,运到港岛西南角鸭删洲旁边的石排湾,再从那里换乘“大眼鸡”船,经零丁洋,进珠江口,运到广州,送往内地,一直远销江浙一带。当年运香出港的石排湾旁边有个村庄,因此就叫香港村。大清顺治十八年,朝廷下了一道诏书,命令沿海居民一律内迁五十里,为的是断绝拥兵台湾的郑成功的后援。当时,香港属新安县境,西起新田,东到沙头角,共有二十四乡都得内迁,百姓流离失所,苦不堪言。香农砍了香树,带走香料,充作盘缠,养家活命,大片的莞香林就此毁坏殆尽。广东巡抚工来任不忍看黎民疾苦,向朝廷痛陈迁海之害,请求复界。朝廷派出钦差,会同两广总督周有德,勘展边界,设防守海。周有德上书皇帝,请求先复界,后设防。康熙八年,皇帝准奏,沿海居民才陆续回乡,而这时田园荒芜已经八年了,等到康熙二十二年完全复界,前后总共抛荒二十多年。当年迁海到内地的香农,或贫病而死,或不知下落,返回到原籍的寥寥无几,栽培香树的手艺失传,漫山遍野的莞香林不复再现,只留下“香涉头”、“香港村”这古老的名称。道光年间,英国的鸦片船开到了这里,在石排湾靠岸,打听此地叫什么名字,老百姓说:“香港。”指的是香港村,英国人却以为整个海岛叫“香港”,用洋文记下来,传播出去,“香港”成了本地的正式名字。如今香港的名声是大了,可是石排湾却早就没有运香的船了。阿宽费尽心思找来这几棵树苗,自然成不了什么气候,不过是寄托他这么一点儿念旧的意思罢了
  阿宽一边感叹着陈年往事,一边修剪着莞香树苗,忙了一阵,有些累了,便直起腰来,喘了口气。这时,却看见脚下的山坡上,一顶轿子正沿着松林径颤颤悠悠地抬上来。
  “嗯?牧师怎么这么快就回来了?”阿宽心里疑惑,连忙丢下剪刀,跑去打开搂花的铁门,准备迎接主人。
  轿子走近了,他才看清,这是一顶四人抬的轿子,轿篷的装饰也比林牧师的那顶私家轿更讲究。轿子在翰园门口停稳了,下来了一个三十岁左右的男人。那人头戴太阳盔,身穿一套笔挺的乳白色西装,打着黑色领结,虽然是一副华人面孔,却俨然洋人派头,气宇轩昂,红润的脸上架一副金丝眼镜,上唇蓄着翘翘的西式八字胡,手里捧着一束鲜红的玫瑰。
  阿宽认得,这个人就是三天两头打发下人来给倚阑小姐送花的迟孟桓,不禁纳闷:他今天怎么亲自上门了?心里寻思着,迎上前去,恭敬地鞠了一躬:“迟先生……”
  “阿宽,牧师今天好像不在家吧?”迟孟桓似乎有所准备地问他。
  “是的,先生,”阿宽答道,“牧师今天有重要的事情,到码头迎接新总督去了。”他有些疑惑地望着迟孟桓,“像迟先生这样的头面人物,怎么没去呢?”
  “呃……”迟孟桓有些尴尬,眉毛微微皱了皱,说,“当然,那件大事,我本来也要参加的,因为我dad已经去了,我就可以免了。阿宽,我……是来见你们小姐的!”说着,他把手里的花束举了举。
  “噢,迟先生亲自来给小姐送花?”阿宽这才慢吞吞地说,其实他早就看见了那束花,“你事先跟小姐约好了吗?”
  “送花还用预约吗?全世界都没有这样的事!”迟孟桓斜睨了他一眼,觉得这个佣人管得太多了,不悦地抬起脸来,望着庭院深处的小楼,“你们小姐在吗?”
  “迟先生请进,”阿宽知道这个人不可得罪,赶紧低眉顺眼,把他让进来,却没有回答他的问话,既没说“在”,也没说“不在”,只说,“我到楼上看看小姐在不在家。”
  楼上书房里,易君恕正在给倚阑小姐授课。上次讲的李太白的《静夜思》,今天让她背诵,寥寥二十个字,她竟然背不全,把“疑是地上霜”背成了“疑是地上雪”。
  “错了,”易君恕说,“这首诗的‘光’、‘霜”、‘乡’三字,都在‘七阳’韵部,如果换成‘雪’字,就不押韵了。而且,雪和霜是不同的,月光洒在床前,像是薄薄的一层霜,大雪怎么能下到床前呢?”
  “先生,这不怪我,”倚阑分辩道,“香港这地方,没有霜,也没有雪,我连见都没见过,这两个字的样子又像是孪生姐妹,哪里分得清楚噢?”
  易君恕耐着性子,待要给她详细解释“霜”、“雪”之分,阿宽上楼来了,站在书房门口,说:“小姐,有客人……”
  “谁?”倚阑转过脸问,眼睛里闪过一丝兴奋,这正是借故逃学的好时机。
  “是迟先生,”阿宽说,“他来给小姐送花……”
  “噢,迟孟桓啊?”倚阑那一丝兴奋又消失了,她对那个没完没了地送花的迟孟桓并没有多大兴趣。
  “小姐的意思是……”阿宽观察着她的表情,试探地说,“要是不想见他,我就替小姐回了算了……”
  “不,你告诉他,我马上下楼。”倚阑却又改变了主意,站起身来,朝易君恕歉意地说,“对不起,易先生,我去去就来。”说完,匆匆走了。
  易君恕不禁心头火起:这位李太白也实在太倒据了,随便一点儿什么事情就可以把他拦腰斩断,这样授课,还不如停了它!
  倚阑匆匆回到自己的房间,换了出门穿的衣服,打开她那“叮叮咚咚”的八音盒,选了一条去年流行款式的项链,对着镜子重新涂了口红,描了眉毛,自我端详了一阵,觉得满意了,这才去见客人。这一切并不是为了客人,而是为了自己,翰园的小姐抛头露面,必须保持与她的身分相称的仪表、风度。
  倚阑小姐迈着沉稳的步伐,一手提着裙据,缓缓地走下楼梯,脸上挂着浅浅的微笑,长长的睫毛微微低垂,眼神中流露出五分高傲、三分庄重、两分礼貌。
  迟孟桓已经站在客厅里等她,太阳盔摘下来捧在左手里,右手握着那一束鲜红的玫瑰。
  “林小姐,你好!”迟孟桓眼睛一亮,向她迎了过来。
  “你好,迟先生!”倚阑停住了脚步,静静地立在地毯上,等他走近了,才伸出右臂。
  迟孟桓向她鞠了深深的一躬,把花束放在太阳盔上,腾出右手,握起倚阑小姐那纤纤玉手,送到唇边,轻轻地一吻。然后再举起花束,恭恭敬敬地献给她。
  “噢,thank you!”倚阑接过花束,轻轻叫了声,“阿惠!”
  阿惠应声走进客厅,接过了小姐手里的花束,放在茶几上,顺手把花瓶端起来,那里边的花是前几天迟孟桓派人送来的,已经有些败了,便把它拿走,准备更换。
  “请坐,迟先生!”倚阑说,“喝杯咖啡,还是威士忌?”
  “噢,谢谢,”迟孟桓坐下来,答道,“咖啡。”虽然他酷爱威士忌,仍然选择了咖啡,似乎这更能给人造成文雅的印象。
  “阿惠,来两杯咖啡!”倚阑吩咐道。
  “是,小姐!”阿惠端着花瓶走进了通往餐厅的侧门。
  客厅里只剩下他们两个人。
  “林小姐从皇仁书院毕业,是哪一年?”迟孟桓问。
  “去年。”倚阑答。
  “噢,我也是那里毕业的,不过已经是十年前的事了,我们也算是校友嘛!”
  这样的开场白,显然是没话找话。两人保持着一英尺的距离,并排坐在长沙发上,互相彬彬有礼地审视着对方,考虑着下面该说些什么。迟孟桓连续一两个月孜孜不倦地往这里送花,今天又亲自登门,当然有他十分明确的目标,而倚阑小姐也不可能猜不到对方的来意,但进攻的一方并不打算早早地把自己的意图挑明,防守的一方更不会在朦胧状态就去点破,双方每说一句话都要经过深思熟虑,力求含蓄,无棱无角,虚与委蛇,顾左右而言他。因此,谈话便无味而缓慢,很像是生意场上那种根本不可能成交而又不得不应酬的商业谈判。
  阿惠送上来两杯咖啡。
  “请,迟先生!”倚阑说。
  “谢谢!”迟孟桓说。
  迟孟桓用小镊子取了两块糖,丢进杯子里,拿起小勺轻轻地搅动着,一边凝神思索着下面该说些什么。咖啡已经搅匀了,他把小勺抽出来,没有任何响声地放在盘子的边缘,还没忘了把背面朝上,露出人家的家族标记。
  倚阑好似漫不经心地往那儿瞟了一眼,看到了她所珍视的族徽,才把视线收了回来。这位客人虽然引不起她的太大兴趣,但看来还是个有教养的人,不至于让她反感。
  阿惠把腾空了的玻璃花瓶端来了,里面盛注着半瓶清水。她把花瓶放下,然后解开迟孟桓送来的那束鲜花,一朵一朵地插进瓶里。她有意把动作放得很慢,这样就可以不露痕迹地留在客厅里,守着小姐。她知道小姐不喜欢这位迟先生,“德律风”打过来好多次,小姐都没亲自去接,迟先生请她去跳舞啊,参加Party啊,也都让佣人替她回绝了。可是,小姐为什么还有耐心陪着他在这儿闲扯呢?干脆告诉他,自己有别的事情,或者说有点儿不大舒服,把他打发走了,不就完了嘛!
  可是小姐并没有这么做,这就是阿惠弄不明白的了。
  “林小姐,”迟孟恒指着瓶里的花,即兴想出来一个话题,“我送给你的花,你喜欢吗?”
  “谢谢,”倚阑说,“玫瑰是英国的国花,我当然喜欢。”
  “可是,英国的国花不仅是玫瑰呀,”迟孟桓微笑着说,“还有月季和蔷薇,而你最喜欢的却是玫瑰——我送给你的玫瑰,敝人不胜荣幸之至!”
  “迟先生,”倚阑却平静地说,“你知道吗?在我们英国,每个地区都有自己的‘国花’,英格兰是五瓣玫瑰,苏格兰是三叶苜蓿,爱尔兰是酢浆草,威尔士是黄水仙。我的家乡在英格兰,所以最喜欢玫瑰,这是理所当然的!”
  “噢,”迟孟桓好似恍然大悟,作出夸张的表情,“原来如此!这和送花的人并没有关系,我岂不是自作多情了?”
  他侧眼看着倚阑,“自作多情”这四个字,是一个试探,且看对方将如何反应?
  “不,不,迟先生误会了,”倚阑歉意地笑笑,本来有意和对方保持距离,却又怕得罪人家,只好再作修补,“我刚才说过了,谢谢迟先生!”
  “不客气了,”迟孟桓笑了,“能为林小姐效劳,迟某求之不得,心甘情愿!”
  楼梯上响起一串脚步声,易君恕下楼来了,两道剑眉紧锁,脸色一片阴沉。他的学生一去不回,他在书房里等得不耐烦,便索性不等了,想到院子里去走走,舒一舒胸中的闷气。他踏上楼梯,便一眼看见倚阑小姐正在这里接待客人,立即意识到不妥,自己此时在这里露面是极不得体的。但是,倚阑小姐和客人已经看见了他,如果再退回去,就更不妥了!想了想,只好硬着头皮走完了那十几级楼梯,朝客厅的大门走去。他的眼睛余光看见,那位客人朝他望了一眼,这时他想,如果倚阑小姐向客人介绍他,是不是应该打个招呼?然而倚阑小姐并没有介绍他和那位客人认识的意思,竟然停止了谈话,看着他从面前走过去了。直到他走出客厅的大门,才听见身后的对话又在继续:
  “林小姐还有别的客人要接待?”这是那位客人的声音。
  “不,那是我的汉文老师。”倚阑小姐的声音。
  “噢,家庭教师啊……”又是客人的声音。
  易君恕快步向前走去,突然觉得自己在翰园和阿宽、阿惠也没有多少差别了!一股失意的凄凉袭上心头,他不禁打了个寒战,天空阴云密布,院子里有些冷了。
  “易先生……”阿宽手里提着那把大剪刀,拘倭着腰向他踱过来,那副闷闷不乐的样子,像是有话要跟他说。
  易君恕就站住了,无声地望望阿宽。
  “易先生,你看,翰园里什么花没有?还稀罕他送?”阿宽声音虽然不高,却是一股忿忿不平之气,举着手里的大剪刀朝客厅一指,“小姐在那里一本正经地接待他,同这种人有什么好谈?”
  易君恕还是第一次看见阿宽发火。他本来以为阿宽只会低头哈腰地说:“是,牧师!”“是,小姐!”没想到他也有发火的时候,虽然只是背后发发牢骚,倚阑小姐也听不见,但毕竟让易君恕看到他也是个有血有肉的人,而不是任人操纵的木偶了。
  “阿宽,那是个什么人?”易君恕问。
  “迟氏万利商行的少东家,他爹是董事长,他是总经理。”
  “他们是干什么的?”
  “香港的生意,没有他不做的:地产、股票、船运、布匹、五金、百货,腰缠百万资产!”
  “噢,”易君恕冷笑道,“只不过是个阔商罢了!”
  “易先生,你这读书人,一说话就外行了!”阿宽摇摇头说,“香港这地方和内地不同,内地还是老脑筋,‘万般皆下品,推有读书高’。士、农、工、商,把商人排在老幺的地位。香港可不是那样,这里别的不认,就是认钱,有钱能使鬼推磨!迟孟桓父子两人仗着财力雄厚,从百万家产里舍出九牛一毛,修缮庙宇,办慈善事业,在华人当中买了个‘积善人家’的名声,大出风头。这还不算,人家又用大把的金条结交官府,买通英国人,他爹当上了太平绅士!”
  “太平绅士?”易君恕没听明白,“绅士就绅士嘛,怎么还叫个‘太平绅士’?”
  “就是英国的治安委员,在香港叫‘太平绅士’,”阿宽解释道,“是由总督任命的,本身在港府有官职的叫‘官守太平绅士’,那些没有官职的富商名流进了这里面,就叫‘非官守太平绅士’。早年的太平绅士都是英国人,后来才有了少数华人富商。”
  “这种太平绅士管什么?”
  “管治安。太平绅士有权签发搜查令和拘捕令,这个权力也是不得了的!”
  “噢?”易君恕倒觉得奇怪,“香港是英国人的天下,华人怎么还能占上这个位置?”
  “能当上太平绅士的华人没有几个啊,先生!都得是顶尖的富豪,而且是英国人信得过的人。”阿宽朝客厅那边瞥了一眼,压低声音说,“迟孟桓的老爹迟天任,其实当年只是个在水上漂流的资户,在大清国算是下九流的贱民,疍户的子孙不准参加科举考功名,在岸上没有立锥之地,全部家当就是一条小船。五十八年前,英国人攻打虎门,香港这一带炮火连天,迟天任冒着枪林弹雨,驾着他的小船,两岸穿梭,从大陆贩运粮食,卖给英军。那可是雪中送炭啊,英国人给了他大价钱!迟家就是从那时候掘得了第一桶金,发家致富。鸦片战争结束之后,就不做疍户了,港府便宜卖给他一块地皮,就上岸定居,在洋行里当买办,自己还做着地产生意、鸦片生意,往美国的金矿贩卖中国苦力,很快就暴发起来,几十年光景,成了今天的气候!”
  “靠发国难财起家的暴发户!帮助洋人攻打自己的国家,坑害自己的同胞,想不到世间竟然还有如此无耻的人!”易君恕那两道剑眉锁紧了,愤然道,“他到这里来干什么?”
  “唉!”阿宽摇摇头,叹息道,“俗话说,‘无事献殷勤,非奸即盗’!迟孟桓坐拥金山,花天酒地,家里一妻二妾,还养着不知几个外家,这两个月又三天两头往这里献花,不知道打的是什么主意!”
  易君恕心中猛地一震:“倚阑小姐她……”
  “小姐大年轻了,不知道这世间的险恶啊!”阿宽抬起头,忧心冲忡地望着草坪尽头的客厅大门。

  客厅里,宾主的谈话正进行到中途。
  “迟先生,”倚阑说,“你做着那么大的生意,事情一定很多,今天百忙之中到我家来作客,还亲自给我送来了鲜花,谢谢了。”说着,把手里的咖啡杯放在茶几上,“我看,以后就不必这么费心了!”
  阿惠听得出,小姐这是在婉转地提醒客人该走了,像送花这种事儿以后也就可以免了。
  “哎,林小姐太客气!”迟孟桓却完全没有告辞的意思,坐在那里不动,脸上热情不减,“这有什么?一束鲜花,虽然花费不多,它却表达了我真诚的友谊,美好的祝愿!舍下就住在云成街,离府上又不远,我会经常来看望林小姐的……”
  倚阑心里一阵踌躇:这个人怎么不知进退?连这么明显的意思都听不出,以后还要“经常”来?未免有些讨人嫌了……
  迟孟桓观察着她的神色,却又不为她的情绪所左右,继续说:“林小姐方便的时候,也不妨走动走动,上次我请林小姐参加party,你就没有赏光,也太难请了嘛!”
  “哦……”倚阑想起父亲和易先生一起回来的那天晚上,她让阿宽替她回了迟孟桓的邀请,自己连“德律风”都没接,现在人家当面提起,心里多多少少有些不好意思。但她并不想向迟孟桓表达一丝歉意,完全用不着,就让对方觉得她高不可攀好了。于是淡淡地一笑,说:“迟先生太不了解我了,我这个人不擅交际,也不喜欢参加社交活动,那么多人也不管认识不认识,乱哄哄地聚在一起,说些言不及义的客套,还有那些繁琐的礼仪应酬,也实在俗不可耐!”
  “林小姐这话只说对了一半,”迟孟桓微微一笑,“我也是常常被俗人、俗事缠绕,一些小本经营的商人请客、送礼,无非是要我给他们在生意上一点照顾,还有一些连想都想不起来的远房亲戚也找上门来,攀亲叙旧,告借求援,这都得花费时间去应酬,确实烦不胜烦!不过话又说回来,人在俗世上生活,谁也不能免俗,就连出家的和尚、尼姑都要联络一些家道殷实的施主,不然,庙里无隔夜之粮,就得托钵化缘了。迟氏的生意兴隆,从香港做到中国大陆和亚、欧、美三洲,也要靠商界同仁的支持,社交是免不了的。上次我在香港大酒店举行的那个Party,本港的洋行大班、商界名流,凡是数得着的都来了,还有法国服装大师斯卡隆小姐、美国钻石大王罗伯逊先生和夫人、瑞士钟表巨擘诺曼先生和夫人,也应邀赏光,大家聚会一堂,玩得好开心,我赠送女宾每人一条钻石项链,男宾每人一块金表,交朋友嘛!可惜美中不足的是林小姐没有光临,好像王冠上缺少了一颗明珠,真是令人遗憾!”
  迟孟桓是商场的健将、社交的高手,说起这些,口若悬河。他那么毫无掩饰地炫耀迟氏的富有和出手阔绰,倚阑不免有些反感,想到自己闺房里的服装没有几套可登大雅之堂,首饰没有几件是足金实钻,还都是精心计算了之后才置办的,香港上流社会的女土、小姐出入社交场合,最忌讳“撞裳”——一套服装在不同的场合重复出现,倚阑哪里有那个实力一天一换、一天三换?心里被隐隐刺痛!而当迟孟桓摆阔斗富到了淋漓尽致,却又话锋一转,把她捧到“王冠明珠”的宝塔之尖,却又怦然心动,暗暗地自怜自叹,以小小的翰园和父亲两百英镑的年薪,她这颗明珠又待何日才会有令世人瞩目的机会?
  “唉!”倚阑不觉轻轻地叹了口气,嘴张了张,却又停住了,自己心里的那些苦闷,在客人面前怎么能够流露?要让人家尊重自己,首先得自尊!于是话到舌尖转了个方向,说:“其实,我也并不是完全拒绝社交,只不过范围有限,和知识界的朋友来往较多。前几天我们在皮特家聚会,他父亲邀请来不少名流,剑桥、牛津的几位博士都出席了,大家轮番朗诵莎士比亚的十四行诗,玩得好开心噢!”
  迟孟桓吃了一惊。他听得出,倚阑小姐这是在向他“示威”,以“知识界名流”来压他的“商界名流”,开口“剑桥、牛津”,闭口“莎士比亚”,这气势也非同小可!何况又扯出来一个令人妒嫉的皮特……
  “皮特是谁?”他不禁问道,心里酸酸的。
  “皮特·史密斯,比我早两届的同学,你恐怕不认识他,”倚阑说,“不过,你可能听说过他父亲吧?威廉·史密斯先生,著名的建筑大师,英国皇家艺术学会会员,香港的许多宏伟建筑都是他设计的,他自己的房子建在太平山顶……”
  “噢,对,对,史密斯先生,大名鼎鼎嘛,”迟孟桓生怕在倚阑面前显得自己孤陋寡闻,赶紧说,“我们迟氏万利商行的大楼就是他设计的,以后我在房产上的生意还会和他继续合作!”
  倚阑听了,心中暗笑。她可以肯定,皮特的父亲绝不可能为迟孟桓设计过大楼,今后也不会和他“合作”,迟孟桓这样说,无非是附庸风雅而已。但她不愿点破,便接过这个话题,说:“你看,你们商人,在商言商,一开口就是生意。所以,你举办的那个Party,我不去还是对的,你们谈生意,我连听都听不懂,凑什么热闹啊?”
  “林小姐,太过自谦了!”迟孟桓笑笑说。他当然听得出来,倚阑这是主动地把话题拉回那次错过了的party上来,似有懊悔之意,虽故作谦逊之语,但自谦的不是“王冠明珠”,而是“在商言商”,下面的话便好说了。“其实生意人人会做,最重要的一条是广泛交友、和气生财。比如说,我最近就从朋友那里得到了一个非常重要的信息——香港现在要拓界了,林小姐知道吗?”
  “哦,早就听说了,”倚阑随口答道,“这已经不算什么新闻了。”
  阿惠在旁边心里一动,小姐漠不关心的这件事,倒扯着这个女佣的心。
  “迟先生,”倚阑有些奇怪地问迟孟桓,“香港拓界和你的生意有什么关系?”
  “怎么能说没有关系呢?”迟孟桓大不以为然,“香港这个弹丸之地,什么资源也没有,只有靠着港口,吃转口贸易这碗饭,以后怎么发展?香港最缺少的是什么?是土地。现在突然拓过去这么一大片,天大的好事噢!”话说了半截,他却又突然打住,向倚阑提出一个新的问题,“林小姐,英国还要和中国一起修广九铁路,你知道吗?”
  “修铁路?”倚阑茫然地说,“不知道,我怎么会关心这些事?”
  “应该关心嘛!您想,拓了界,再铺上铁路,以后香港和广州之间的货运、客运就不光靠水运了,那真是如虎添翼啊!”迟孟桓两眼放光,兴致勃勃,“中国穷得叮当响,修铁路当然是没有钱,只能依靠英国。现在,怡和洋行正在和中国的铁路大臣盛宣怀谈判,等到签了合同,港府接管了新租借地,广九铁路也就快动工了!”
  “迟先生是要承接这项工程吗?”倚阑问。
  “不,铁路工程已经由信和、汇丰包揽了,我不能抢人家的生意,只能借此发一笔小财。”迟孟桓说,“广九铁路要从九龙通往广州,依我看,新安县的沙田、大埔、粉岭、上水这一带是必经之地。现在,港府还没有接管新租借地,老百姓已经人心惶惶,害怕土地充公,一些地主急于把土地廉价抛售,这正是做地产生意的最佳时机。现在低价买进,等到港府为修建铁路征用土地,地价必然上涨,那时候再出手,赚它个十倍、百倍也不止!”说到这里,迟孟桓目光炯炯,伸出右手,张开五指,好似猎鹰的利爪正朝着无可逃遁的小鸟扑过去,“我已经抢先买下了一块地皮,眼看就是寸土寸金,这笔小财也相当可观哪!”
  阿惠在旁边一直注意地听着。她已经把鲜花插满了花瓶,捧在手里,往沙发前的茶几送过来。
  “迟先生真是有眼光,”倚阑望着踌躇满志的迟孟桓,不得不佩服他精明的头脑,经商的奇才,“新总督今天才到,你已经走在他的前头了!”
  “喔,这算不得什么,”迟孟桓受到赞扬,得点颜色就上大红,笑道,“做生意就是这样啦,抢先一步,财源滚滚嘛!”
  “祝贺你呀,迟先生。”倚阑说,这句话酸酸的,眼看着人家发财,和自己毫无关系,心中不免怅然,苦笑了笑,像是开玩笑地说,“我可没有你这样的本事!”
  “林小姐,这不要紧哪,”迟孟桓马上接过去,“我做生意,你发财,好不好?”
  “这话怎么讲?”倚阑一愣。
  “林小姐,这块寸土寸金的地皮,就是我送给你的礼物啦!”迟孟桓站起身来,恭恭敬敬地朝她鞠了一躬,“我想,你不会拒绝吧?”
  “什么?送给我?”倚阑倏地站起来,一笔意想不到的财富突然从天而降,使她惶然不知所措,“迟先生,这么贵重的礼物,我怎么好接受呢?”
  “哎呀,朋友嘛!我的就是你的,不分彼此!”迟孟桓说,“林小姐不要客气,这块地皮就归你所有了!”
  “这……”倚阑的头顶嗡嗡作响,片刻之间自己竟然成了地产主,这简直不可思议!“这块地皮,在哪里啊?”
  “在大埔,”迟孟桓说,“卖主是泮涌的聋耳陈。”
  “啊!”阿惠如同被雷电殛中,脱口惊叫了一声,手中的花瓶滑落下来,随着一声脆响,玻璃碎片、玫瑰枝叶伴着水花,四散迸射……
  “你……你怎么搞的?”迟孟桓满脸怒气地转过脸来,他那洁白的西装溅上了斑斑水迹,一副好兴致被煞了风景,“乡下人,真没教养!”
  “对不起,先生……”阿惠被吓傻了,脸色煞白,手足无措,“我……我不是故意的……”
  “不要多嘴了,还不赶快把地上收拾干净?”倚阑冷冷地看了她一眼,低声命令道。又歉意地望着迟孟桓,“迟先生,真不好意思,我以后一定管好仆人……”
  “不,我不会介意这些小事的,”迟孟桓极力克制住心头的怒气,重新作出彬彬有礼的绅士风度,“迟某告辞了,林小姐!关于泮涌的那块地皮……”
  他用手指轻轻捋着翘翘的小胡子,再次点到此行的主题。
  “哦,那地皮……”倚阑的头脑里乱哄哄的,一时不知该怎么答复。
  “不着急,我并没要求你马上作出答复,”迟孟桓转身向外走去,心里已经稳操胜券,什么“知识界名流”?还是斗不过我这“商界名流”,只用十五英亩地皮就把你那位“皮特”打败了,看起来,钱真是个好东西啊!他心里这样想着,胸膛挺了起来,朝身后丢过去一句话,“林小姐可以再考虑考虑,如果觉得那块地皮还满意,就请打‘德律风’给我,再办过户手续也不迟。”
  迟孟桓说完,迈出客厅,再回过身来向情闹轻轻地点点头,就跨下台阶,沿着草坪中间的鹅卵石雨路,大踏步向院门走去。
  倚阑随着送出来。按照英国的习惯,这本来是完全不必要的,送客只需到客厅门口为止,甚至女主人在客人告辞的时候并不起身相送,也不算失礼。但是今天不同了,迟孟桓慷慨地上门送上偌大一份厚礼,而没有教养的阿惠又惹得客人不快,倚阑小姐无论如何也要破例送送客人了。
  心怀忐忑的阿惠也随在主人的身后,垂着头跟了出来。
  阿宽看见迟孟桓要走了,赶紧跑过去打开大门,巴不得赶快送走这个瘟神,却又不得不作出一副恭恭敬敬的姿态,垂手站在一旁。
  迟孟桓的私家轿等在门外,四名就地休息等候的轿夫连忙收起旱烟袋,从地上站起来,操起轿杠,等着主人上轿。
  倚阑一直把迟孟桓送到轿前。
  “Good-bye,迟先生!”她向前伸出右手。
  “See you again,林小姐!”迟孟桓俯下身去,握住那只软绵绵的小手,送到唇边,发出一个响亮的吻声。
  院子里的草坪上,远远地伫立着神色冷峻的易君恕。
  迟孟桓坐上轿子,颤悠悠地下山去了。
  倚阑站在门前,望着越走越远的轿子出神。这个腰缠万贯的华商,给她不知送了多少次鲜花,都被置之不理,却不但没有埋怨,反而慷慨出手大馈赠,今天竟然拱手送上一块寸土寸金的地皮,这是什么意思?答案自然是有的,倚阑小姐自然也是猜得出的,只是她不愿或者不敢正视那个答案,而迟孟桓也不去点明,这叫她心里如何能够平静呢?
  山路转了个弯,轿子被路边的松林挡住,看不见了。
  “小姐,别站在这里了,回去吧,”阿宽在她身后低声说,“你看这天,恐怕要下雨了……”
  倚阑缓缓地抬起头,看了看天。阴沉沉的天空好像浸透了水,大片乌云正从天边涌上来。她转过身,朝院子里走去。
  “宽叔,”倚阑一边走着,一边问跟在身后的管家,“阿惠这个月的工钱,给她了吗?”
  “还没有,小姐,”阿宽说,“今天是11月25号,照规矩是月底出粮,还没到呢。”
  “不用等到月底了,今天就结账吧,多给她一个月的工钱……”
  “小姐,”阿宽听得一愣,“你这是……”
  “小姐,小姐!”阿惠慌了,“我做错了事,你怎么还多给我工钱呢?”
  “这儿没有你的事可做了,”倚阑脚步停了停,垂着眼睑,连看也不看她,“你被解雇了!”
  “啊?”阿惠被惊呆了!
  头顶上的乌云忽地炸开一道闪电,随之响起滚滚雷鸣!
  “小姐,这……这是为什么?”阿宽惊讶地问,“阿惠这几年做事一直勤勤恳恳,为什么你突然要辞退她?”
  “她自己清楚。”倚阑冷冷地说,“当着客人的面,她给我丢了脸,损害了我们家族的荣誉,不能再留在我家,这半山别墅本来就不是她住的地方!结了账,她就可以走了!”
  “小姐!”阿惠“扑通”跪倒在地,“小姐,你听我说……”
  倚阑无意再听她那哀哀的诉说,头也不回地向小楼走去,白色的纱裙轻盈地摆动。一名华人女佣的去留,这件事太小了,不值得让高贵的小姐为此而伤脑筋,由阿宽打发她走就是了。
  远处的草坪上,易君恕侧转身来,注视着翩然而去的倚阑。
  翰园的上空,乌云汹涌翻卷,沉雷滚滚轰鸣……
  “宽叔,宽叔……”阿惠泪流满面,两手瑟瑟发抖地拉住阿宽,“你替我说句话,求求小姐,别赶我走!刚才迟先生说……说他在泮涌买了一块地皮,那个卖主聋耳陈就是我们东家!东家把地卖了,种田人连当牛做马的路都没有了!我再丢了这份工,全家可怎么活啊?”
  “啊?”阿宽吃了一惊,“这个迟孟桓……”
  “宽叔,可怜可怜我吧,你不能见死不救啊!”
  “阿惠!”阿宽伸手扶住她,满脸的皱纹挤成一团,泪水止不住涌流出来,“孩子,小姐已经发了话,你叫我怎么办呢?”
  他们的头顶,电闪雷鸣……
  草坪上,易君恕迈动着急促的脚步,昂然向小楼走去。
  “易先生,易先生!”阿宽踉踉跄跄地奔过去,拦住了他,“你……”
  “我去问问倚阑小姐,”易君恕回过头来,一双眼睛闪射着怒火,“她怎么能这样对待阿惠?”
  “不,易先生,你可不能去!”阿惠慌忙上前拦住他,“先生是贵客,为一个下人去向小姐求情,失了先生的身份,往后还怎么教她读书啊?先生,这件事你就别管了!阿惠天生是受苦的命,阿惠认命了……”说着,泪水哽咽了她的喉咙。
  “阿惠……”易君恕望着这个无助的弱女,眼睛也湿润了。
  “易先生!”阿宽瘦瘦的两腮抖动着,抬起袖子抹了抹泪,鼓起了勇气,“由我去跟小姐说,舍着我这奴才的老脸,去求她赏给阿惠一碗饭吃!”
  “宽叔,”阿惠泪汪汪的两眼似乎闪烁着希望,“多谢你呀,宽叔!”
  阿宽佝偻着腰,步履踉跄地朝小楼走去。
  客厅里,倚阑小姐烦躁地在地毯上走来走去,不知道该怎么对待那块地皮。走到钢琴旁边,望着墙上那幅十多年前的照片,她停住了。那时父亲还不老,才四十来岁,怀抱着幼小的倚阑,父女两人脸上都洋溢着无忧无虑的笑容,背后耸立着辉煌灿烂的白金汉宫,无数只鸽子在身边飞翔。现在,十几年过去了,倚阑长大了,父亲却已经老了,那无忧无虑的岁月也一去不复返,步入青春年华的倚阑不能不为自己的前途忧虑了……
  阿宽跌跌撞撞地来到客厅门前,望着小姐,迟疑了片刻,横了横心走进客厅。
  “小姐!”他走到倚阑身后,佝偻着腰,连头也不敢抬,“我阿宽来到翰园,伺候牧师和小姐已经十四年了,从来也没有为自己要求过什么,只要牧师和小姐都好好的,我也就心满意足了。今天,阿宽斗胆向小姐开口……”
  倚阑正在心烦意乱,没有耐心听他这一番噜嗦,恼火地打断了他:“今天是怎么了?阿惠刚惹了事,你又来找麻烦,总共两个佣人,都不给我安宁!说吧,你有什么事?是要求增加工钱,还是想请假?”
  “小姐,阿宽什么都不要!只求小姐饶了阿惠这一回,让她留下吧!阿惠八岁就死了爹,这些年,她的寡母带着阿惠姐弟俩,活得艰难哪!如今东家把地卖了,种田人没有了饭碗,她阿妈,还有那个没成年的兄弟,往后就全靠阿惠一个人养活了!小姐辞了阿惠,叫他们孤儿寡母怎么办?”阿宽说着,止不住涕泪涌流,“扑通”跪倒在倚阑的脚下,“小姐!阿宽这辈子头一回求你,念我十四年在翰园当牛做马的份上,就开开恩吧……”
  “宽叔,你别这样……”倚阑转过脸来,望着这个脊背佝倭、瘦骨嶙峋的老奴,叹了口气,说,“不是我跟阿惠过不去,是她太不给我争气了!在香港这个社会,翰园的脸面得尽力支撑着,不能让人家看不起呀!”
  门外传来一声沉雷,石阶上响起“啪啪”的雨点声,转眼间,空中抛下了万道雨丝。
  倚阑抬起头来,痛苦地一声呻吟。
  她突然看见易先生走进了客厅,神色阴沉而冷峻。
  “哦,先生……”倚阑有些慌乱地叫了一声,“我们的课还没上完……”
  “今天的课,不上了!”易君恕冷冷地看了她一眼,转身往楼梯走去,“小姐倒是给我上了一课!”
  倚阑愣住了。她第一次意识到,这位老师的“师道尊严”是凛然不可犯的!

  雨幕笼罩了港岛,乌云吞没了太平山顶,濛濛水雾在浓黑如黛的山腰游动。维多利亚海峡白茫茫一片,匆匆归来的渔船如飞鸟回巢,铜锣湾、包箕湾避风塘帆樯如林。山与海之间鳞次栉比的街市,都融入一幅水墨淋漓的天然图画,多少楼台烟雨中……
  半山花园道上,林若翰的私家轿颤悠悠地回来了。轿夫单薄的衣衫早已湿透,贴在筋肉隆起的肩背和双腿上,穿着草鞋的赤脚在湿漉漉的山道上攀登,时时都要提防失足滑倒。自己磕破皮肉倒无所谓,千万不能摔着了牧师。两名轿夫一前一后低低地喊着号子:“上,上……”
  这轿子本无轿帘,仅在轿顶覆盖布篷,四周漏空,难以遮挡较大的风雨,林若翰撑起他那随身携带的雨伞,伸在前面,但裤子和皮鞋也已经被打湿了。这个鬼天气!他在心里说。英国人对天气有着特殊的敏感,几乎在一生中的每一天都要变换着不同的语言议论天气,埋怨多于赞扬。尤其是今天,今天是什么日子?由维多利亚女王委任的第十二任港督卜力爵士莅临了,这是香港的一件大事。码头上,“米”字旗高高飘扬,本港军政要员和社会精英齐集恭候,头戴高高的黑熊皮帽、身穿鲜红制服、腰挎战刀的仪仗队笔直地分列两边。为总督准备的专轿精致华美,八名华人轿夫头戴伞形红缨帽,身穿大清国官差的号衣。当总督踏上香港土地的那一刻,停泊在港内的所有轮船都拉响了汽笛,皇家舰队鸣礼炮十七响,在场的华人代表还“噼噼啪啪”放起了鞭炮,乐队高奏大英帝国的国歌《神佑女王》,那是何等威武煊赫的时刻!可惜天不作美,偏偏在这个时候风起云涌,电闪雷鸣,下起了倾盆大雨,顿减了这一盛事的热烈。幸亏英国人历来有未雨绸缨的悠久传统,雨伞几乎成为身体的一部分,数百把清一色的黑伞在同一瞬间撑开了,码头光洁的石板上突然冒出了一片黑色的蘑菇。其间也夹杂着少数女士们的花伞、华人士绅的红色油纸伞和轿夫们那土黄色的竹编斗笠,一起在白浪滔滔的维多利亚港湾旁边涌动。那些必须保持军容的军人和没有带雨具的各色人等,当然只有任凭大雨的冲刷。在浓密的雨幕中,新任总督卜力爵士舍舟登岸,他经过两个月的长途跋涉到达这块领土,竟然无法清晰地看上最初的一眼,自然也是憾事。仪式不得不简化了,总督没有发表即席演说,匆匆向人群招了招手,便在前呼后拥之中一闪而过,匆匆钻进了八抬大轿,这不免使久候在此欲一睹总督丰采的人们颇为扫兴。林若翰只在匆忙中和辅政司骆克握了握手,却连总督的面目都没有看清,只看见跟在总督身后的一条狼狗,那是他不远万里从伦敦带来的。年近花甲的老牧师感到一阵悲凉,雨丝打在脸上,海风吹在身上,时届深秋的香港也真是有些冷了。
  总督的八抬大轿在一群四抬官轿的簇拥下进入繁华的市区,穿过维多利亚城前往上亚厘毕道总督府,恶劣的天气使得街上绝少行人,以致没有形成万人空巷争看总督的景观,这一特殊的日子便也少了许多光彩。
  林若翰的私家轿尾随在官轿大队人马之后,在花园道与上亚厘毕道相交的路口各走各路了。总督府里有一顿丰盛的午餐,林若翰家里也有一顿虽然不一定丰盛但却温暖的午餐,他的女儿和仆人在等着他。在轿子的颠簸和风雨的侵袭之中,他渴望快一些回到自己的“私人城堡”,在那里,他是“总督”。
  阿宽远远看见牧师的轿子来了,撑着一把油纸伞赶快跑去打开大门,迎候着主人。这使林若翰一阵感动。轿子没有在大门外停下,一直抬进了院子,抬到小楼的台阶前。阿宽撑着伞,小心地搀着他跨上了台阶。
  易君恕从楼上自己房间的窗口注视着这一切。他为冒雨归来的翰翁不安,却并没有下楼去迎接。因为在这个家庭,他的位置太特殊了,既不能像仆人阿宽、阿惠那样殷勤主动,又不能像倚阑那样随心所欲,他是一个不得已闯入了别人家庭的局外人,时时要提醒自己的一言一行都必须得体适度。而要做到这一点又是很不容易的,如果刚才在一怒之下和倚阑小姐发生冲突,后果将不堪设想……
  楼下的客厅里,等候在门旁的倚阑和阿惠朝林若翰迎上来。
  “Dad,你可回来了,”倚阑一脸的焦急,“雨这么大,我真为你担心!”
  “这没什么,孩子,”林若翰把雨伞和帽子递给阿惠,朝倚阑慈祥地笑笑,眉毛、胡子上都在滴水,“人生的路总是充满风风雨雨,我已经是过来人了。”
  “总督为什么挑选这么一个日子到达香港?这天气真糟糕,让迎接的人也很辛苦!”倚阑心疼地望着父亲,拿手绢替他擦着脸上的水迹。
  “这不是任何人挑选的,总督恰恰在这个时候到了,我们当然在这个时候去迎接他,一切都是上帝的安排,我们应该顺从天意!”林若翰并没有说出任何埋怨之辞,只是那笑容有些凄苦,突然打了一个冷战,“啊嚏!”
  “噢,上帝保佑你!”倚阑赶快说,这句英国人挂在嘴边的祝福词犹如中国人在紧随喷嚏之后所说的“长命百岁”。
  “牧师,”阿惠上前扶着他,关切地说,“赶快洗个热水澡,换换衣服吧!你休息一下,我们就开午饭。”
  “好的,孩子,”善解人意的女仆使主人感到温暖,林若翰把阿惠当作手杖,由她搀扶着,走上楼去,喃喃地说,“今天的午餐一定会吃得很香,我已经很饿了!”
  半个小时之后,易君恕走下楼去,林若翰和倚阑已经在餐厅里等他。林若翰换过了衣服,头发、胡子也经过了梳理,又恢复了平时的端庄安详,坐在他旁边的倚阑也神态平和,怒责阿惠时的电闪雷鸣不见了,也没有显出对易君恕的怨恨,老师的发火,倒使学生对他多了一分尊重。
  “下午好,易先生!”
  “下午好,翰翁!”
  “下午好,易先生!”
  “下午好,倚阑小姐!”
  他们互相问候,像每一餐饭前见面时一样。
  餐桌上早已布好了餐具,阿惠等人到齐了,便开始上菜。她步履轻快,神色稳重,也没有显示出痛苦和慌乱,只是比平时更加小心了。易君恕默默地看着这一切,他暗暗吃惊倚阑小姐和阿惠的自我掩饰能力,上午的那一场风波竟然不着痕迹,这个家庭又恢复了正常的秩序,至少表面上是这样。这顿午餐并不丰盛,仅一汤一菜而已、但林若翰却吃得津津有味。从头至尾,他除了称赞阿惠的手艺,和易君恕、倚阑说一些闲话,只字未提今天去码头迎接总督的那件大事。老牧师在自己的家里是发号施令的家长;在教堂里是登坛讲道的基督代言人;走在香港的大街上也常常被教友们认出来,亲切地向他问候,热情地向他祝福,甚至包围着他请求签名以作珍贵纪念;而今天,他却和那些低尘浊世中的官僚绅商一起,站在风雨之中的码头上,伸长了脖子仰望那匆匆而过的总督,成了可有可无的陪衬,就像在剧场门外等待一睹名优丰采的观众,这难道还值得向家人炫耀吗?神的使者也有人的自尊,情感在外界受了伤害,悄悄地忍在心底,借家庭的温暖给以弥补和修复,一顿寻常的午饭使他非常满足,脸上挂着笑容,洋溢着幸福的光彩。
  倚阑也没有向父亲报告阿惠的失职闯祸,似乎把心思都用在了吃饭上,慢慢地喝光了牛尾浓汤,仔细地吃完了牛排,好像在琢磨着那里边的学问。谁知道她在想什么呢?
  一直到林若翰放下刀叉,拿起餐巾满足地擦擦嘴角,倚阑也没有向他“告状”的意思。一直在为阿惠担心的易君恕直到这顿饭结束才略略放松,他看见侍立在旁边的阿惠轻轻地吁了口气。
  主人和客人互相颔首致意,从餐桌旁站起身来。林若翰弯起右臂,让女儿挎着他,慢慢地向楼梯走去。
  “Dad,”倚阑轻声说,“请到我房间来一下,我想和你单独谈谈……”
  父女之间平平常常的这么一句话,在此刻听来却非同一般,使易君恕心里一动:刚才倚阑本来是有话要说的,只因为餐桌上有他易君恕在,才留待更合适的时候。他蓦然回首,阿惠那张强自镇定的脸顿时变得煞白,失神的眼睛望着主人迈上楼梯的背影。
  外边的雨还没有停,雨丝抽打着百叶窗外的青藤,沙沙沙沙……

  倚阑小姐的闺房洁净而素雅。白色的百叶窗里面垂着白纱窗帘,老式铸铜镂花的床上蒙着白色暗花床罩,她喜欢白色的纯洁和高贵。窗前有一张小小的书桌,桌面上一盏装着乳白玻璃灯罩的台灯。墙上挂着大大小小的镜框,镶着房间的女主人在不同时期留下的照片。她最早的几张照片都是在三岁那年跟随父亲回英国时拍的,和客厅里的那张属同一时期。她自己的房间里挂着两张,一张是在父亲的故乡——艾冯河畔的斯特拉特福,父亲带着她参观伟大的同乡莎士比亚的故居;另一张是在伦敦泰晤士河畔,河面上游动着无数的天鹅,她穿着白色的小裙子,正俯在河堤上向天鹅招手,远处还可以看到插着“王室天鹅”旗帜的小船,盛装的天鹅师在清点泰晤士河上的天鹅,英国王室每年从7月的最后一个星期一开始都要进行这童话般的盛典,以昭示女王陛下的慈爱之心。其余的照片都是在香港拍的了,倚阑小姐五岁那年在圣约翰大教堂,八岁那年在七姊妹沙滩,十岁那年在太平山顶,十五岁那年在香港大会堂门前的喷水池旁,父亲都慈祥地守在她的身旁,那神态非常像精心抚育圣子耶稣的木匠约瑟。最近的一幅照片上没有父亲,是去年倚阑在皇仁书院毕业典礼上和老师、同学们的合影。照片的下面有一座精巧的梳妆台,椭圆形的镜子对着房门,倚阑小姐在对镜梳妆的时候如果有人敲门,不用回头就可以看清来者是谁。一扇落地长窗通向阳台,从那里可以看到楼下花园里的每一个角落,并且俯瞰港岛北部最繁华的地带和维多利亚港湾,以及横卧海面的昂船洲,遥遥在望的对岸九龙半岛,在晴朗的天气目力所及可达那延绵天际深入新安县腹地的层层远山。一道四扇屏风把不大的房间隔出了另一片天地,屏风上描绘着倚阑小姐所喜欢的人物故事:白雪公主和七个小矮人,海的女儿和她的白马王子,罗米欧和朱丽叶……那还是在倚阑的童年,父亲特地请一位从伦敦来的画家绘制的,一直陪伴着她长大成人。屏风前有一架藤编的茶几,还有两把和茶几同样质地的藤椅,是倚阑小姐和关系亲密、不拘礼节的来访者闲谈的地方。现在,她和父亲的谈话也就在这里进行了。
  林若翰走进女儿的房间,望着那充满童稚情趣的屏风,那一幅幅印留在照片上的历史瞬间影象,往日的岁月在心头一掠而过,不禁一阵沧桑之感。他已经很久没有到女儿的房间里来了,昔日的“小精灵”一天天变成少女,她需要一个独立的天地,做父亲的也不愿意打扰她。现在林若翰一步踏进来,才突然觉得,和那些发黄的照片形成强烈对比,女儿已经长大了。
  “你要和我谈什么,孩子?”他在藤椅上坐下来,问道。
  “Dad,”倚阑站在父亲的身旁,扶着他的肩膀,“今天,迟先生来看我了。”
  “迟先生?”林若翰一愣,“就是太平绅士迟天任的儿子吗?我记得他曾经给你打过‘德律风’……”
  “是的,就是那位迟孟桓先生。”
  “他来了?来做什么?是给你献花,还是邀你去参加Party?”
  “不,都不是,”倚阑的脸微微地红了,“他到我们家来,是要……”
  “要做什么?”林若翰警惕地间。
  “要送我一件礼物……”
  “噢?”林若翰看着她那腼腆的样子,已经不像孩童时期收到客人赠送的一块巧克力、一个布娃娃那样毫无遮掩的兴奋了,女儿真是长大了。所以做父亲的更要小心翼翼地维护女儿的自尊,而绝不能嘲弄戏滤。他脸上仍然挂着慈祥的笑容,好似随口问道:“什么礼物啊?给我欣赏欣赏!”
  “什么,拿给你?那是没有办法拿的,dad!迟先生送给我的是一块新租借地的地皮,有十五英亩呢……”
  “啊?”林若翰大吃一惊,“迟孟桓的手伸得真快,港府还没有接收新租借地,他已经在做那里的地产生意!可是,他把十五英亩的地皮送给你,这是什么意思?”
  “好像……好像没有什么特别的意思,”倚阑有些吞吞吐吐,“迟先生只是表示友谊,他很有钱,一块地皮对他来说不算什么……”
  “不,孩子,”林若翰的脸色阴沉起来,高高的眉弓下那双深陷的眼睛充满忧郁,“他无论多么富有,所有的财产都记在他自己的名下,决不会轻易地白送给别人一文钱,更何况是十多英亩的一块地皮!倚阑,你不应该接受这份礼物!”
  “为什么?”倚阑看着父亲的神色突然变得十分严肃,心里紧张起来,“你不是对我说,应该在社会上有所交往吗?”
  “正常的社交,我当然不反对,而且还鼓励你走出家门,你对外界了解得太少了,应该开扩视野;我也希望人们认识我的女儿,给他们留下一个美好的印象。可是,”林若翰咂了咂嘴,语重心长地说,“社交是有限度的,那就是,绝不能损害我们家族的荣誉和你本人的尊严!”
  “我……”倚阑对父亲那严厉的目光感到恐惧,却又本能地要为自己辩解,“我损害了家族荣誉和自己的尊严了吗?没有,我没有向任何人伸手去要什么,迟先生完全是主动赠送的!”
  “你当然不会向别人伸手去要什么,这,我完全相信。但问题是,迟孟桓向你伸手要什么?提出了什么条件?”
  “没有,他对我没有任何要求……”
  “这不可能,根本不可能!商人的任何投资都以获取利润为目的,他们向社会慈善机构捐款,是为了得到名誉和地位;向一些政府官员行贿,是为了打开权力和金钱之门;在他们眼里,一切都是交易,没有单方面的友谊,没有只出不进的赠予,世界上没有不要钱的午餐!迟孟桓为什么要对你这么慷慨?你能给他带来名誉、地位、权力、金钱吗?不,从你这里都不可能得到,他为什么要把一块十多英亩的地皮白白送给你?是他的神经出了毛病,还是另有所图?”
  林若翰那双阅历丰富的灰蓝色眼睛审视着倚阑。真遗憾,已经十七岁的女儿仍然是这么单纯,单纯到了对世事人情一无所知的地步,以致还需要老父亲苦口婆心地进行人生ABC的启蒙,这也太让他悲哀了!
  “Dad,你把世界看得这么污浊吗?”倚阑垂下了她那长长的睫毛,以掩饰内心的慌乱,“迟先生这样做,也许是出于对你的景仰,能为你这样一位德高望重的牧师效劳,他感到荣幸!我想,一个人如果有这么一点虚荣心,也不算罪过吧?”
  “你说什么,孩子?”林若翰感到吃惊,他没有想到女儿竟然能为迟孟桓想出这么冠冕堂皇的理由,“他这是为了我?荒唐!我又不是中世纪教会的那些败类,谁花钱都能从他们手里买到死后进入天堂的‘赎罪券’!我能给迟孟桓什么好处?是让他升官,还是让他发财?不,我不能,我对他没有什么吸引力,我们之间不可能有任何交易!事实也正是如此,他送来鲜花不是给我,打来‘德律风’也不是找我,今天又送上这一份重礼还专门挑选了我不在家的时候,这一切都说明,他的目标是你,我的孩子!”
  “可是,”倚阑嗫嚅道,“他也并没有要求我为他做什么……”
  “那是因为还不到时候!就像在鱼还没有咬住饵料之前,钓鱼的人是不会提竿收线的,他在等待最佳时机;而等到鱼上了钩,再想摆脱他就已经晚了!这个道理,你难道真的不明白吗?还要我这个做父亲的讲给你听吗?”
  “Dad,你的意思是……”
  “你已经十七岁了,孩子!十七岁,这是个什么年龄?人生的春天,鲜花含苞待放的季节!你生在一个英格兰高贵的家族,你长得很美,这些,都会使许多小伙子羡慕你,会用各种各样的方式来表达他们的情感,来试探你的意愿;在你来说,这正是你一生当中最富有、最骄傲的时期,你有充分的权利,慎重地作出自己的选择……”
  倚阑低着头,垂着长长的睫毛,心在怦怦地跳,血涌到脸上来,两腮像粉红色的玫瑰。她一向以为,父亲是一位古板的牧师和学者,他的内心世界除了至高无上的耶稣、不厌其烦无数遍宣讲的福音和书房里那些排列得密密麻麻、几乎无所不包的书籍,再也没有空隙容纳几间的花花世界,根本不可能理解一个花季少女的心里在想些什么。而实际上,她错了,六旬老翁也曾经有过青春岁月,照料人的灵魂的老牧师早已参透了人生的七情六欲,苦读笔耕的老学者聪明睿智上穷碧落下黄泉,何况他还是一位视女儿为掌上明珠的父亲,一个十七岁孩子的那点小小心思能瞒得过他吗?只不过出于对晚辈个人隐私的尊重,他不愿意轻易地触动这一领域罢了。
  “如果有一天,迟孟桓跪在你的面前向你求爱,你怎么办?”他突然问女儿。
  “哦……”倚阑的两颊滚烫,对这个直截了当的问题不知该怎么回答,“他……他会那样冒失吗?”
  “为什么不会?每一个男人都会向他所喜欢的女人表示爱慕,这是一个老生常谈的故事,从亚当和夏娃开始,千百年来都是这样,区别只在于他被接受还是拒绝。迟孟桓肯定会走到这一步,关键是你怎么回答他?”
  “我……我还没有考虑这个问题……”
  “可是,你已经在考虑接受他的礼物!在这之前,他曾经送过许多次鲜花,在我印象当中,你好像并不喜欢这个人。现在,他献出了一块地皮,一块寸土寸金的地皮,你动心了,不再觉得他讨厌了,或者说即使讨厌也可以容忍了,是不是?”
  “Dad,你何必这样挖苦我?其实我自己也很矛盾……”
  “做父亲的会挖苦自己的女儿吗?我说的正是你矛盾的心情:你喜欢他的礼物,却又不喜欢他这个人。因为他不具备英格兰血统,他是个华人,而且是个出身贫寒卑微的华人。香港开埠的历史不过五十多年,迟氏的发家史也不长,到现在还可以听到他们从疍户到富商的传闻。所以,你很犹豫,是吗?”
  “是的,dad,”倚阑不得不承认了,垂着头说,“我想到过他可能会向我求婚,我……我很犹豫,因为在香港,哪怕是最富有的华人,也是二等公民,直到现在也没有一个华人成为半山别墅区的居民,没有一个华人乘坐缆车登上太平山顶,英国人和所有欧洲血统的人都看不起他们!我……我想到我自己……”
  “你自己?”林若翰突然一愣,“你自己怎么了?你在说什么?”
  “Dad,我已经痛苦很久了!”倚阑长长地叹了一口气,睫毛抖动着,眼睛里闪耀着泪光,“在学校里,同学们总爱问我为什么长得像个华人;走在街上,华人躲着我,小声骂我‘鬼婆’,白人却说我是‘Chinese’,我又不能向他们解释自己是个混血儿,在他们看来,混血儿就是‘杂种’,那是最难听、最狠毒的骂人的话,可是我已经听了十几年了!无论英国人,还是华人,都不认为我是他们的同胞,我自己也不愿意挤到他们当中遭受白眼,我把自己封闭起来,无数次地对着镜子流泪:dad,mum,你们为什么给我生下这样一副华人的面孔?”
  “啊,倚阑!”林若翰惊得心脏颤抖起来,女儿竟然触动了他最忌讳的话题!他抖抖索索地抓住倚阑的手,“孩子,我……我不知道你十几年来一直这么痛苦,其实,你何必折磨自己啊?你的周围不是有很多朋友吗?比如皮特,你和他来往似乎很密切,他总不至于也歧视你吧?”
  “唉,皮特……”倚阑叹息道,“正是皮特首先提醒了我:你为什么是黑头发、黑眼睛?”
  “黑头发、黑眼睛有什么不好?”林若翰不以为然地摇摇头,“你的父亲是英国人,母亲是中国人,这有什么不好?全世界所有的人类都是耶和华的儿女,在上帝的面前一律平等,根本没有种族之分!中国是个非常富于智慧的民族,他们有那么悠久的文化,你正在学习的汉文、汉语,多么奇妙啊,那难道不是上帝最杰出的创造吗?如果你因为有一副中国人的面孔而痛苦,那就是侮辱了你的母亲!你愿意吗?”
  “不,dad,”倚阑扑在父亲的怀里,眼泪簌簌坠落下来,“我爱dad,也爱mum,真可惜,她去世太早了,我连她的样子都不记得了!”
  “你的母亲,她很美,很聪明,可惜,刚刚生下你,她就被瘟疫夺去了生命!”林若翰说,深情地注视着女儿,“你很像你的母亲,也像她那样聪明、美丽!不要自卑,孩子,你会生活得很幸福,会有一个光明的前途!你长大了,自然要恋爱,要结婚,那是人生的必经之途,至于你所选择的是英国人,还是华人,这并不重要,最重要的是,他应该是一个胸怀磊落的人,富于同情心的人,真心爱你的人,敢于承担起男子汉的责任的人,那样,我也就放心了!”
  为了安慰女儿,林若翰用最美好的词汇去歌颂她的生身母亲,歌颂那个黑头发、黑眼睛的民族,和今年夏天在莽苍苍斋里他那一番专揭中国人伤疤的宏论大相径庭了。上天赐给了人类奇妙的语言,也赐给了人类丰富的想象力。老父亲的一番宽慰,消解了女儿长久以来深埋在心底的自卑,既然洋人和华人在上帝面前无所谓尊卑高下,倚阑小姐的心猿意马也就摆脱了枷锁的羁绊,按照自己的想象驰骋了……
  “这么说……”倚阑擦了擦眼泪,问父亲,“你也并不反对迟先生……”
  “不,”林若翰吃惊地看着女儿,“你是怎么回事?倚阑,我对着你的左耳说的话,你却用右耳在听!我已经老了,在我离开这个世界之前,要把你托付给一个值得我信任的人,配得上你的人,而迟孟桓不堪我的信任和托付,我决不赞成!”
  老牧师回答得斩钉截铁。
  “为什么?你刚才还在为华人辩护……”
  “但我从来也没有说过我喜欢迟孟桓这个人,更没有说过他可以成为我的女婿!且不去论说他的人品和家世,只凭他结过婚这一条,就没有资格娶我的女儿!”
  “啊?”倚阑吃了一惊,“他结过婚?”
  “而且结过不止一次,他的家里有妻子,还有小妾!”
  “这……我不知道,根本不知道!”
  “你应该知道!他和那些华人富商一样,每人都有不止一个正式的和非正式的配偶。基督对我们说:神创造了男人和女人,让夫妻结为一体。男子当各有自己的妻子,女子当各有自己的丈夫。丈夫当用合宜之分待妻子,妻子待丈夫也要如此。可是在华人当中,一夫多妻却被认为是合法的,连港府都予以默认。穷人娶不到妻子,而富人则有许多妻子,这种陈规陋习,令人不能容忍,这简直是犯罪!试想,如果迟孟桓的阴谋得逞,你将处于什么地位?决不会是他的正式妻子,只能做他的小妾,而在华人的家庭里,小妾就是玩物和奴仆!倚阑,我的女儿,难道你会甘心去做这样的人吗?难道我,你的父亲,会容许吗?不,决不!”
  林若翰由激动而愤慨,手掌握成了拳头,重重地打在藤椅的扶手上,这在一向宽厚仁慈的老牧师是少见的!
  “Dad!你何必发这么大的火?我听你的,不再和他来往就是了!”倚阑神情沮丧地垂下头,“可是,我怎么对他说呢?他会打‘德律风’给我的,也许过几天又找上门来……”
  “由我来答复他!”林若翰毫不犹豫地说,“按照我们英格兰的传统,求婚的男方必须事先征得女方家长的同意,这也是中国的传统,所谓‘父母之命,媒灼之言’,是决不能违背的。如果迟孟桓有这个胆量,就来找我吧,我有责任保护自己的女儿,有足够的理由拒绝他!”
  “随便你对他说什么吧,那块地皮我反正不要了!”倚阑从藤椅上站起身来,怏怏地绕过屏风,颓然扑在床上,长长地叹了口气。
  “孩子,你这句话说得好像不大情愿?”林若翰靠在藤椅上,隔着屏风对倚阑说。
  “Dad,你还要我怎么样啊?”屏风后面,倚阑抬起头来,两眼含着泪花。屏风挡住了视线,父亲看不到她,她也看不到坐在藤椅上的父亲,满腔的委屈便朝着那道屏风发泄,“我已经说过了:不要了,不要了!哪怕那块地皮全是用金子铺成的,我也不要了!这还不行吗?我不再羡慕别人的财产,不再幻想发展的机会,安安分分地和你一起留在这座仅有的老房子里,仍然像过去一样生活,家里只有两个仆人,出门坐两人抬的轿子!在周围的白人当中我们算穷人,和那些华人富商相比我们也算穷人,而在香港,贫穷就是耻辱,就是罪恶!唉,这有什么办法?随便别人怎么看吧,我也不在乎了……”
  屏风的前面,林若翰倏地站起来!
  “倚阑!你……你是在埋怨这个家庭贫穷,嫌弃你的老爸爸无能?”林若翰突然感到一阵钻心的刺痛,颤抖着抬起那筋骨凸出、皮肤松弛的手,抚住自己的胸膛,“噢,上帝啊……”
  “Dad,你怎么了?”倚阑听到那异样的声音,慌忙跑了过来,啊,她吓坏了!老牧师紧闭着双眼,苍白的脸上冒出一层汗珠,一手抚着胸膛,一手强撑着身后的藤椅,摇摇晃晃就要跌倒!
  倚阑赶快扶住他,惊慌失措地大叫:“不好了,快来人啊!”
  突然的惊叫震动了整座小楼,一阵慌乱的脚步声,阿宽、阿惠和易君恕匆匆地跑来……
后一页
前一页
回目录
回主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