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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报国无门





  黄昏时分,怏怏而归的易君恕回到他所居住的南城。
  这里是个“丁”字街口,那上面的一横,往东通虎坊桥,往西通广安门;下面的一坚,往北通宣武门;一横一竖相交的地方,叫做“菜市口”。菜市口当然得名于菜市,但它的出名却不是因为寻常的萝卜青菜,而是另有一番用处:宰杀活人。据说,菜市口在元朝时叫柴市,南宋丞相文天祥被元军俘虏,公元1279年在此就义,菜市口近旁有一条文丞相胡同,便是因此而得名。又有一说,柴市故址在交道口文丞相胡同,与此相连的府学胡同并有文丞相祠,可作确证。尽管其说不一,但元大部刑场名为柴市则无异议。明朝的刑场设在西市,地点是西四牌楼“十”字路口,1449年明英宗北征瓦刺被俘,兵部尚书于谦拥立景帝,为保卫北京立下赫赫功勋,却又被获释后的英宗以“谋逆”论罪,于1457年杀害于西市;1629年,清朝的前身后金军从古北口进入长城,攻打北京,明兵部尚书袁崇焕星夜驰援,而崇祯皇帝却中了敌人的反间之计,以“通敌谋反”罪名将袁崇焕问斩,也是在西市行刑。清朝以菜市口为刑场,这里东望虎坊桥,取驱羊入虎口之意。每年冬至之前,经过秋审定案的死刑犯一律押解到此处行刑。宗室贵族如果犯了死罪,通常在宗人府内“赐尽”,但也有例外,比如1861年咸丰皇帝在热河晏驾之后,皇子载淳继位,载淳的生母叶赫那拉氏和咸丰的六弟奕訢发动北京政变,将反对垂帘听政的顾命大臣处死,其中之一的肃顺就是在菜市口行刑,那肃顺在人头落地之前还破口大骂“鬼子六”呢!
  菜市口这块横尸流血之地,每年也就只用一次,遇有特殊的重大案犯,也有不待秋审,随时拉来处决的,但毕竟不是月月都有、天天都有,所以在平常日子,这个“丁”字街口依旧热闹繁华,酒旗商幌高挂,五行八作云集,士农工商、男女老幼摩肩接踵,刑场的血雨腥风便不著一丝痕迹了。
  老中药铺鹤年堂的门旁,停着一辆独轮小车,那是栓子卖豌豆黄儿的摊子。车子上摆块案子,铺着蓝布,潲了水,湿漉漉、水灵灵,栓子手里操刀,熟练地把豌豆黄儿切成菱角块,嘴里像唱歌似地吆喝:“哎,这两大块儿嘞哎,哎两大块儿嘞哎!小枣儿混糖儿的豌豆黄儿嘞哎!哎这摩登的手绢儿呀,你们兜也充不下嘞哎!两大块儿嘞哎嗨哎,哎这今年不吃呀,过年见了!这虎不拉打盹儿都掉了架儿嘞哎!”
  虎不拉就是胡伯劳,是北京养鸟的人喜爱的玩艺儿,它在笼子里要是一犯困,打个盹儿,不就“吧叽!”从架儿上掉下来了吗?其实豌豆黄儿跟虎不拉一点儿关系也没有,他是借那个“掉架儿”说这个“掉价儿”,豌豆黄儿是节令小吃,每年开春之后、立夏之前上市,闰三月里已是尾声,贱卖了,再不买就得明年见了。
  栓子吆喝着,瞧见易君恕从东边走过来。
  哟,那不是大少爷吗?栓子心里正寻思着,易君恕已经走到跟前,却并没看见他,连他的吆喝也像没听见似的,皱着眉头,紧闭着嘴唇,神色沮丧地径直往西走去,从栓子的摊子跟前擦肩而过。
  栓子正唱到“虎不拉打盹儿”,忙住了口,喊了一声:“哎,大少爷!”
  易君恕一愣,站住了,望着这个五大三粗的汉子:“噢,是栓子?”
  栓子放下手里的刀,绕过摊子,上前一步:“大少爷,我这儿跟您请安了!”
  说着,弯腰就要打千儿。
  易君恕连忙伸手扶住:“哎,何必总是这么客气?”
  栓子一脸的虔诚:“这话说的!甭管到什么时候,老规矩不能破!想当年,我爹要不是得着老太爷的恩典,哪有我栓子?”
  “算了,算了,老年陈账,还提它干什么?栓子,你这一向还好啊?”
  “托您的福,开春儿的小买卖,也还凑和,总不至于赔本儿赚吆喝。哎,大少爷,您尝尝,我这是老家香河县的豌豆,小枣儿混糖,两大的块儿,吃到嘴里,那个腻乎儿,那个滋润,清热败火,吃了还想吃您哪!”
  栓子说着,从案子上抄起刀来就切。易君恕一把拦住他,说:“不啦,我还有事儿……”
  “有事儿?也不差这么一会儿工夫!要不,”栓子就手从车子上抽出一张荷叶,飞快地把豌豆黄儿包起来,“您给老太太带回家去!您跟她说,栓子惦记她老人家,一半天我就到府上给、老人家请安!”
  “那就……改日再说吧!我先走一步了,你忙你的生意!”
  易君恕把他的一番好意推了个干干净净,一转身,急急忙忙地奔西走了。
  栓子愣在那里,望着那远去的背影,琢磨着:瞧大少爷的脸色,不大对头,是不是家里出了什么事儿啊?咳,他怎么不跟我言语一声呢?
  栓子的心乱了。想当年,他爹从老家京东香河县进京谋生,大冬天里穿一件单褂儿,光着脚丫子,没着没落,易君恕的父亲易元杰收留了他,管家看门带打杂儿,从此饱暖不愁。那时候易元杰还年轻,是易府的大少爷。后来,易元杰投笔从戎,栓子他爹要跟着去伺候他,易元杰不肯,说:“你也老大不小的了,总不能跟我一辈子,该料理料理自己的事了。”就赠给他一笔银子,搬出易府,娶妻成家。这都是栓子出生之前的事。易元杰效命北洋水师,长年在外,家里的太太、少爷,少不了栓子他爹跑前跑后地照应。到了栓子这一辈,也依然如此,虽然早已没有了主仆的名分,还是像当初一样恭恭敬敬。栓子他爹八年前过世,临咽气对栓子说:“我把老太太和大少爷交给你了……”甲午年易元杰死难刘公岛,栓子跟着大少爷易君恕,披麻戴孝,一步一个头,从家门口磕到坟地,给老太爷修了个衣冠坟。看出殡的两旁世人还以为老太爷有两个儿子,赞叹说:“瞧瞧,人家前世积了阴德,这两个孝子,难得!”栓子当然不能跟大少爷称兄道弟,可听了这话,心里热呼呼的。人哪,滴水之恩也当涌泉相报,何况易老太爷对他家的再造之恩!大少爷没有三兄二弟,甭管什么事儿,栓子都得上前!
  想起这些,栓子就没心思再做生意了。看看天色已晚,便收拾摊子,推上车子回家。
  匆匆吃了晚饭,栓子换上一身干净衣裳,精心切了一案子豌豆黄儿,拿荷叶包好,托在手里,直奔易府而去。

  易府就在菜市口迤西、广安门迤东的彰义大街路北,紧邻报国寺。报国寺始建于元代,明成化年间改名“大慈仁寺”,民间俗称“报国寺”。此寺本来规模宏敞,殿阁巍然,古松苍郁,因年久失修,已经殿宇摧颓,尘黯无光,古刹荒凉。寺前有一条曲曲折折的报国寺西夹道,易君恕祖祖辈辈就居住在这里。
  易府是一座寻常的四合院,临街一排灰色砖墙,院门开在东南“巽”方,清水脊门楼,黑漆大门,石鼓石阶。这座宅于好多年没有翻修了,磨砖对缝的院墙已经斑斑驳驳,门楼上的瓦校中长着半尺高的杂草,门扇上的黑漆也已黯淡剥落,露出木质本色,上面阴刻着一副对联:“忠厚传家久,诗书继世长。”这也是常见的对联,毫无特色。易君恕少年时曾嫌此联落于陈套,欲取而代之,便自撰一联,用仿纸写了,贴在门上:“家居报国寺,门对断头台。”父亲易元杰看见,怒不可遏,训斥道:
  “‘断头台’这样不祥的字句,怎么能贴在门上?混帐!”一把扯了下来,撕得粉碎。等怒气稍歇,却又对儿子说:“不过,就对子本身而论,此联倒算得上一副佳联。我家院墙后面就是报国寺,而大门开在东南方向,恰恰对着刑人于市的菜市口,说得十分准确,上下联对仗也属工稳。而且,更难得的是道出了真理大义,报国是要献身的啊!”及至父亲殉国之后,易君恕猛然想起当年那副对子,恍然有一语成谶之悟,惊诧不已……
  夜已初更,纤细的上弦月和满天星斗散发着淡淡的光辉,笼罩着易府饱经风霜的门楼。
  栓子来到门前,登上石阶,左手托着豌豆黄儿,抬起右手,拍响门环。
  随着一串细碎的脚步声,大门“呀”地一声打开了,丫头杏枝一脸的惊慌:“栓子哥?你来得正好,家里出了事了!”
  “噢?”栓子听得心里发紧,“什么事儿?”
  说着,一步跨到门里,朝上房跑去。
  上房一明两暗,都打着隔断,东间是老太爷和老太太的卧房,西间是老太爷的书房,当中的堂屋供奉着祖先牌位,也是每天少爷、家仆昏定晨省,老人家训令家政的地方,如今老太爷不在了,格局仍然一切依旧。正中摆着一副硬木条案,掸瓶雀尾分列两边,两支白蜡当中一座香炉,供着老太爷的牌位:“先考易公讳元杰灵位”。牌位后面,墙上挂着一轴中堂,一副楹联,都是易元杰的遗墨。联语曰:“仰天长啸出师表,临海浩歌梁父吟。”中堂则是全文抄录蜀汉丞相诸葛亮的《前出师表》。易元杰生前最爱孔明此表,每日吟咏,无数遍地书写,这一幅是他在甲午年出征之前,匆匆回家与妻儿一见,留下的最后纪念,真正是“今当远行,临表涕泣,不知所云”。
  现在,堂屋里寂静无声。昏黄的烛光下,易君恕双膝跪在案前,两眼定定地望着前面,像是在默默地祷告。
  栓子急急忙忙地跑进来,不知道家里出了什么事,看见易君恕,叫道:“大少爷!”
  易君恕知道是栓子来了,却没有言语。
  “大少爷,”栓子凑到他跟前,问,“您这是……”
  易君恕仍然没有回答他,只是转脸朝着右首的隔扇,轻轻地叹了口气。
  栓子莫名其妙,便绕过隔扇,朝东间老太太的卧房走去。
  东间里,老太太腿上盖着一条夹被,半躺在那张陈旧的雕花棚架床上,闭着眼睛。据说,老太太年轻的时候极其端庄秀美,肤色细白如象牙色,如今虽然年逾花甲,长年卧病,瘦骨嶙峋,也仍然不失庄严。老太太的床前,跪着易君恕的妻子。她的娘家姓谢,名叫安如,嫁到易府来,这个名字就不常用了,老太太高兴的时候叫她“孩子”,不高兴的时候喊一声“东屋里”就表示要召见她;栓子和杏枝称她“少奶奶”,只有大少爷一个人叫她“安如”。现在,少奶奶也像大少爷似地,直直地跪在砖地上,腹部显出一个微微隆起的拱形。少奶奶正怀着孩子呢,栓子听杏校说,到秋天老太太就该抱孙子了。今儿是怎么了?连少奶奶挺重的身子也在这儿罚跪?
  安如听见外屋的说话声,侧过头来望了一眼,正赶上栓子往东间里走过来,两人打了个照面。栓子看见她那满腮的泪痕。
  “少奶奶,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儿?”栓子问。
  安如没应声,只用那泪汪汪的眼睛看了看婆婆。
  栓子左手里还托着他那一包豌豆黄儿,右手往地下一戳,打了个千儿:“老太太,栓子给您请安!”
  “噢,是栓子啊?”老太太眼皮微微翻了翻,慢条斯理地说。
  “您身子骨儿本来就不硬朗,得爱惜自个儿,遇事往开处想,大少爷跟少奶奶有什么不周到的地方,您多担待。这地下齁硬的,齁凉的,他们都是金枝玉叶,老跪着可不是个事儿,要罚您就罚我得了!”栓子模样长得糙,可是嘴巧,就像天桥说相声的,张口就是一大套。
  “咳,你不招不惹,我罚你干什么?”老太太说。
  “说得是啊,”栓子等的就是这句话,赶紧接茬儿说,“罚也要罚个明白,您倒是告诉我,大少爷和少奶奶,堂屋跪着一位,里屋跪着一位,倒是因为什么?”
  “栓子,”老太太没有回答,却反问他,“你说,人长着两条腿,是干吗使的?”
  栓子听得发愣,说:“腿?走路的!”
  老太太猛地睁开眼:“不是还能下跪嘛!”
  栓子不明白这是什么意思。看看身旁的少奶奶,再探头瞧瞧外间的大少爷,难道说,老太太罚他们两人下跪,就是因为要证明人长着两条腿不光能走路,还能下跪?
  老太太这才说:“人生在世,顶天立地,这两条腿,只可跪天地君亲师,除此之外,是不能轻易弯一弯的,‘男儿膝下有黄金’,懂不懂?可是我这个不争气的儿子,他倒去给李鸿章下跪!李鸿章是什么人?卖国贼!甲午年那一场大仗,咱大清国有二十多艘铁舰,比小鬼子不在以下,本来咱们能打赢,可是他李鸿章畏敌如虎,贻误战机,见死不救,北洋水师毁在他的手里,我的丈夫死在他的手里,他是我们易家不共戴天的仇人!如今家仇未报,易家的子孙反而给仇人下跪,实在是辱没祖先!”
  隔扇外面,传来易君恕的声音:“娘,家仇再大,也比不上国仇,我是怕李鸿章再把国土拱手让人……”
  “李鸿章肯听你的?当年康有为带头‘公车上书’,一千三百名举子泣血呼号,也没能阻止他把台湾割让给日本,北洋水师全军将士的血都白流了!”老太太说着,动了感情,涌出两行热泪,在那象牙色的脸腮上缓缓地坠落。
  栓子这才算弄明白了这娘儿仁今儿唱的这是怎么一出。当年老太爷死就死在爱这个大清国土,现而今易府都这模样儿了,怎么还是张口闭口国家大事啊?咱一个平头百姓,管得了吗?今儿晚半晌儿碰见大少爷,瞧他那一脑门子官司,原来是打李鸿章那儿来!咳,您一不为吃,二不为喝,替国家担忧,给宰相磕头,实在迂腐得可悲可叹!老太太再因为这事儿责罚儿子,还搭上儿媳妇替儿子求情,跟着陪跪,就更不值了!大清国的皇上恐怕连想都想不到,菜市口旁边的小胡同里还有这么一家子满门忠烈!
  “就为这事儿?唉!”栓子叹了口气,心里的那番话不敢直说,就顺着老太太的话茬儿往下接,“老太太,您说得在理,大少爷是个明白人,往后一准听您的话。这大清国的事,上有皇太后和皇上,下有各位王爷、九卿、六部、总理衙门,由他们操心去吧,咱们老百姓踏踏实实过自个儿的日子,吃凉不管酸!您哪,还是保重自个儿的身体要紧,老太太,瞧瞧,我给您送豌豆黄儿来了,您尝个鲜儿,消消气儿,也别让大少爷和少奶奶再跪着了!”
  “娘,”安如也说,“君恕知道自个儿错了,往后再不惹您生气了,您就饶了他这一回吧,啊?”
  “唉,这本来也碍不着你的事儿,倒跟着他受累!”老太太的脸上温和多了,望着儿媳妇,说,“你挺重的身子了,得爱惜自个儿,快起来吧,回东屋歇着去!”
  “是!”安如早已跪得支持不住,手扶着钱柜,晃晃悠悠地站了起来,迟疑地望着隔扇外头,“那,君恕他……”
  “他呀,”老太太却说,“你甭管,让他跪着去!”
  “这……”安如刚要往外走,又站住了,心里忐忑不安。
  “老太太,”栓子忙说,“您不给我面子,也不给少奶奶一点儿面子?您就这么一个儿子,还真忍心罚个没完?”
  “我要让他长长记性!”老太太似乎还余怒未息。
  “唉!”隔扇外边,易君恕无可奈何地一声叹息。
  这时,杏枝匆匆忙忙地跑了进来:“老太太,来客人了,一位姓邓的公子要见大少爷!”
  “啊?”易君恕一愣,“一定是邓伯雄!”
  “邓伯雄是谁啊?”老太太在里间问道,“我怎么没听你说起过?”
  “这是我新近结识的朋友,广东新安县进京赴试的举子,”易君恕说,“我跟他约好了,今天晚上在粤东会馆见面……”
  “人家走的是正路,那么老远地进京赶考,”老太太一听,心里就来气,“你呢,家住北京城,朝廷的会考你倒不去,不知进取的东西!那还跟人家凑什么热闹?甭见了!杏枝,你去跟客人说,大少爷没在家……”
  “娘!”易君恕急了,“这位朋友可不能不见!我去总理衙门就是受他所托,他还等着回话呢!”
  “你是朝廷的几品大员?”老太太愤然道,“白丁一个,这样的大事也敢应承,我看你怎么回复人家?”
  “我……”易君恕也感到为难。
  “唉,”老太太烦躁地摆了摆手,“去吧!”
  “是!”易君恕这才敢站起身来,心烦意乱地朝外面走去。
  大门旁边,倒座南房的外客厅里,一位客人正在焦急地踱步,等待着和易君恕见面。此人正是邓伯雄,他年约二十四五岁,身材魁梧,虎背熊腰,头戴青缎便帽,脑后垂着一条粗黑的大辫子,身穿元青直罗长衫,外罩青缎马褂,足蹬双梁布鞋。“国”字型脸盘儿,浓眉大眼,肤色黑里透红,面颊和颧骨如斧凿刀削,棱角分明。
  院子里一串脚步声,易君恕迎了过来,急步跨进外客厅:“啊,伯雄,让你久等了!”
  “君恕兄!”邓伯雄迫不及待地说,“我在粤东会馆等不见你,心裹着急,就冒昧地来到府上,怎么样?李中堂他……”
  “唉!”易君恕未曾回答,便先叹了口气,“李鸿章这个人惯于结党营私,因为家父这一层关系,开始对我倒还客气,以为我要投靠于他,谋个一官半职;而谈到公事,他却一口回绝,不许我们干预朝政,甚至还怒而逐客!”
  “啊?!”邓伯雄骤然一惊,大失所望。
  “伯雄,”易君恕说,“我辜负了你的重托,深感惭愧!”
  “不,君恕兄,你已经尽力了,大清的朝政被这种误国奸臣把持,又可奈何!”邓伯雄喟然叹道,怏怏地拱了拱手,“那么,我就告辞了!”
  这时,栓子从院子里匆匆走来,说,“大少爷,老太太请客人到上房叙话……”
  “噢?”易君恕一愣。刚才母亲责罚他,没有让邓伯雄撞见,倒也罢了,岂料母亲还要和客人见面,不知老人家要说些什么,心里便发慌,犹犹豫豫地说,“伯雄,这……”
  “我初次造访,理应拜望伯母,”邓伯雄却说,“烦请兄长引见!”
  易君恕无可奈何,只好带着邓伯雄往里面走去,硬着头皮进了上房。到了隔扇前,又为难地向邓伯雄解释说:“家母长年卧病,行动不便,只好请你到卧房里叙话……”
  上房东间里,安如和杏技已经回东厢房去了,老太太强打精神,支撑着在床上坐起来,等着和客人见面。
  “娘,”易君恕陪着客人进了里屋,介绍说,“这位就是孩儿的好友邓冠英,表字伯雄。”
  “愚侄拜见伯母大人!”邓伯雄朝着老太太深深一揖。
  老太太端详着面前的这位年轻人,见他仪表端正,举止庄重,倒不是那种虚华浮浪子弟,便说:“邓公子免礼!我老病缠身,礼貌不周,邓公子不要见怪,请坐吧!”
  “伯母太客气了,”邓伯雄道,“我进京已有两月,至今才来看望伯母,还请老人家海涵!”
  栓子搬过来两把椅子,请大少爷和客人坐下,又捧上茶来。
  老太太望着邓伯雄,问道:“我听君恕说,邓公子是广东人?”
  “是,伯母,”邓伯雄答道,“敝乡广东新安县。”
  “噢,”老太太说,“过去我家老爷子在世的时候,也有一些广东的朋友来往,他们说话,语音侏忄离,听不明白,不像邓公子的官话说得这么好。”
  “伯母过奖,”邓伯雄道,“愚侄祖上本来也是中原人……”
  “噢?中原何方人氏?”老太太问道。
  “这……说来话长,”邓伯雄尽管忧心忡忡,但既然老人家问他,还是恭敬地答道,“我始祖‘曼’公,乃轩辕黄帝二十七世孙,殷商之际受封于邓城,在今天的湖北、河南交界之处,以南阳为郡,国名曰‘邓’,为天下邓氏之始。后来,邓氏一支迁居江西吉水县白沙村,至北宋年间,‘曼’公八十六世孙‘汉黻’公,官拜承务郎,于开宝六年宦游岭南,到了今天的新安县境内,看到屯门、元朗一带山川秀美,水土肥沃,民风淳朴,不禁乐而忘返。待卸任之后,便举家南迁,定居于岑田,筑室耕读。由此,‘汉黻’公成为新安邓氏始祖,至今已九百余年,子孙遍及新安、东莞各地,愚侄为‘汉黻’公第二十四世孙,仍然居住在先祖最初迁粤之地岑田,现称锦田。而祖籍吉水、南阳也未敢忘怀,说到底,邓氏的根抵在中原,中国百姓千家万户,也都是轩辕于孙!”
  “邓公子说得好,”老太太点了点头,对这个年轻人深表赞许,“有道是‘四海之内皆兄弟’,我儿君恕与邓公子天南地北,相隔几千里,素昧生平,如今有缘相识,也是幸事!”
  “是,伯母,”邓伯雄道,“愚侄来自边远省份。在京师人地生疏,举目无亲。那天前往府学胡同拜谒文丞相词,与君恕兄偶然相遇,得到他诸多指点,一见如故,遂成为知己之交,也真是有缘。君恕兄学问优长,待人宽厚,视我如兄弟,愚侄深感三生有幸!”
  易君恕听他这样夸赞自己,心中很是不安,白皙的面庞微微地红了,但在母亲面前却又不敢辩白,嘴张了张,惶惶然欲言又止。
  “邓公子不必夸他了!”老太太果然没有因此而沾沾自喜,反而不以为然地看了儿子一眼,说,“我这儿子很是不成器,小时候就好读书而不求甚解,志大才疏,好高骛远,如今已经二十八岁,功也未成,名也未就。今年是戊戌正科,他放着朝廷的会试不考,倒一门心思读起了外国书,研究什么‘西学’,又能成得了什么大事?”
  “娘,”易君恕终于忍不住,辩解道,“您长年大门不出,二门不迈,不知道外边的情形,如今有识之士都在研究西学,倡言变法,康南海多次上书,说变法先要废科举……”
  “我怎么不知道?”老太太见儿子竟然当着客人的面和她顶嘴,脸色便阴沉起来,说,“康有为自个儿就是科举出身,乙未科进士,六品工部主事,他已然功成名就,说话才有分量。依我看,这世界无论如何变化,朝廷开科取士总是正途,废不了的!你看人家邓公子,于里迢迢从广东来到北京,不也是为了博取功名、光宗耀祖吗?”
  邓伯雄听到这里,微微皱起了眉头。
  “邓公子,”老太太转过脸问他,“这次会试,还顺利吗?”
  “前面两场,都已考过,试题倒也不难,”邓伯雄木然答道,“还有最后一场,到本月十五前去贡院应试。”
  “嗯,”老太太赞赏地点点头,“三关已然过了两关,看来,邓公子赡宫折桂是大有希望了!”
  “多谢伯母勉励,”邓伯雄说,“愚侄在进京之前,也是作如此之想:乡间农家子弟若要建功立业,惟有发愤读书,走科举之途,若能金榜题名,获取一官半职,一则可遂平生报国之志,二则不辱没祖先,阖族父老、乡亲邻里也觉得光彩。然而进京两月来,耳濡目染京师风气,街谈巷议,皆称变法,于是深感延续千余年的科举取士已落后于潮流。中国积贫积弱已久,如今列强瓜分之势已成,国土、主权朝不保夕,我等即使凭借三篇八股文章中了进士,对于国家又有何用啊?”
  老太太本来要借邓伯雄为榜样,教训教训自己的儿子,却不料话不投机,心里很是不悦,对这位邓公子也就不那么客气了!
  “我刚才听邓公子说到府上家世,对你这位世家子弟很是敬重。君恕结交你这样的朋友,我也放心。常言道,‘近朱者赤,近墨者黑’,我本想,君恕受你的熏陶,能够收起那些稀奇古怪、标新立异的念头,苦读它三年,等下科再考。不曾想,你倒被他所惑,对朝廷的会试也不能专心致志,只怕要误了你的前程。我还听他说,你们两人私下里谋划干预朝政,由他出面去总理衙门求见李鸿章,劝谏什么香港拓界之事,未免过于鲁莽,我若事先知道,是一定要阻止的!”
  易君恕心里暗暗叫苦。刚才母亲命栓子请邓伯雄过来叙话,他就怕谈起这件事,果然,老太太绕了半天弯子,到底绕到这儿来,初次见到邓伯雄就把人家和他一起数落,这太让做儿子的难堪了!
  侍立在一旁的栓子看见大少爷那副如坐针毡的样子,再看看这位邓公子皱着眉头听老太太训话,心里觉得挺不落忍,便没话找话地上前打岔,端起邓伯雄面前的茶碗,递上去说:“邓少爷,您……请用茶!”邓伯雄接过茶碗,又放回原处,抬头望着老太太说,“伯母,此事由我主谋,老人家尽可责怪愚侄,要打、要骂都无妨,万望不要迁怒于君恕兄,他是为我所累……”
  “君恕既是你的朋友,急人所难、两助插刀都是应该的,”老太太说,“但这香港拓界与邓公子又是何等干系呢?”
  别看老太太对李鸿章恨之入骨,这句话却又与李鸿章所说如出一辙。易君恕在一旁听得着急,心说:娘啊,您好糊涂!
  “伯母有所不知,”邓伯雄道,“在道光二十年之前,敝乡与香港本是一体,同属新安县管辖之下,只因英夷觊觎我领土,挑起鸦片战争,强迫朝廷将香港割让。当时广州附近数县百姓都惨遭涂炭,英军屠杀民众,焚烧房屋,污辱妇女,抢劫财物,甚至掘墓盗宝,碎尸断骨,滔天暴行令人发指,敝乡前辈父老都曾深受其害,此仇至今犹不能忘,恨不能食肉寝皮!而英夷欲壑难填,得陇望蜀,于咸丰年间再次寻衅开战,割占九龙半岛南端,新安县界步步后退,与敝乡已经近在咫尺。数十年来,香港的英军、洋商经常越界持枪打猎,趁机污辱妇女,为非作歹,以至于当地农妇、村姑上山砍柴割草也要结伴而行,遇到英夷拦截,便仓皇‘走鬼’,逃避不及,难免惨遭秽污,如此民族屈辱,敝乡民众早已难以忍受!”
  “噢,”老太太听了此番叙说,心中明白了许多,也不禁为之感慨,“三十八年前,英法联军打到北京城,烧毁圆明园,大火三天三夜不灭,那滚滚狼烟,我是亲眼所见,只道是北京人不幸,遭了那场大难,哪知你们广东人更是不幸,几十年与鬼为邻,不知哪天就要大祸临头,这日子可怎么过?”
  “不仅如此,现在英夷又向朝廷蛮横要求展拓香港界址,妄图更进一步侵吞新安县土地!如果让它得逞,现有边界势必还要后退,那么,敝乡就要沦于敌手了!”邓伯雄愤然道,“想我祖上自中原迁居新安,披荆斩棘,食毛践土,九百余年,艰苦创业,实属不易,那一片热土之中,埋葬着列祖列宗的骸骨,浸透了子子孙孙的血汗,岂能容忍被英夷霸占?大清虽然国土辽阔,外夷蜂拥而至,竞相伸手,今天割占一块,明天租借一块,不消几十年,也将折损殆尽,大好河山易帜变色、中华儿女亡国灭种的惨祸就在眼前!”邓伯雄说到动情处,铁塔似的硬汉子也不禁泪花莹莹,“伯母!君恕兄受我之托,也是受新安百姓之托,前往总理衙门苦苦劝谏李鸿章,乃是为民请命,为国分忧啊!”
  “你们哪,年轻气盛,一时热血沸腾,天大的事都敢做!可是,这又有什么用?”老太太叹息道,“李鸿章这个人,在洋人面前骨头最软,只要能讨得洋人欢心,赢得一时苟安,大清国丢掉多少国土,赔上多少白银,死伤多少生命,都在所不惜,你们反去求他抵制洋人,岂不是与虎谋皮!结果怎么样?君恕白白地舍了面皮,不但一无所获,还遭受他的冷遇,儿子在外面受了委屈,我这作娘的心里是什么滋味儿?”说着,拿起枕边的手绢,抹着眼泪。
  “伯母,”邓伯雄黯然道,“这是愚侄的不是,使君恕兄为难,又让伯母伤心……”
  “娘,您不要难过,”易君恕不安地望着母亲说,“孩儿又不是向他谋求私利,虽受些委屈,也心里坦然。李鸿章纵然对我无礼,总也由此知道了民意不可欺,他再与洋人谈判,不至于毫无顾忌!再者,像香港拓界这等大事,谅他也不敢擅自作主,签约要经皇上朱批思准,那一关,他断难通过!”
  “这也难说!”老太太半闭着眼睛,摇了摇那瘦骨嶙峋的手,“你们毕竟年轻,遇事总是一厢情愿,只往好处想,不知道这大清国的事情,办起来实在太难了。你爹虽然官职低微,一辈子也饱经宦海沉浮,几十年我跟着他担惊受怕,世事见得多了……”老太太说起往事,便心潮起伏,胸中泛起无限伤感,“有些话,我本不该当着晚辈说,可你们也该心里有数,自从咸丰爷晏驾,大清国的皇上已然换了两回了……”
  说到这里,老太太又迟疑地住了口。
  “娘,我知道,”易君恕说,“同治、光绪这两朝,朝廷的权柄都握在皇太后手里,没有皇太后的懿旨,国家大事皇上也难以作主。父亲殉国的那年,北洋水师与日军浴血奋战,皇太后仍然在颐和园天天宴乐……”
  “你既然都知道,怎么还这么糊涂啊?”老太太叹了口气,说,“李鸿章是皇太后的人,甲午年丧师辱国,如果放在别人身上,还不是杀头之罪?可是他还是稳稳地保住了相位,乙未和谈,签了《马关条约》,又怦然成了功臣,入阁办事,大权在握。他做什么事情,都是有来头的,连皇上都未必奈何得了他,更不要说你这个平头百姓!”
  老太太说出一番肺腑之言,易君恕和邓伯雄听了,都默然不语。
  “我这些话早憋在心里,若不是遇到今天的这件事,也不会轻易说起,”老太太又说,“眼看我这身子一天不如一天,说不定哪天眼睛一闭,就撒手走了,怕的是到了那时候,我儿子没有了主心骨,遭灾惹祸,不能不事先交代给你。邓公子呢,”她转过脸,望着邓伯雄,“我看你也是个厚道孩子,没把你当外人,我也希望你珍惜自个儿的前程!”
  “多谢伯母教诲,”邓伯雄深为感动,向老太太真诚地道了谢,却又问,“伯母,如此说来,这香港拓界之事,就无人能够阻止了吗?”
  “哎呀,”老太太为这个年轻人的固执感到纳罕,“说来说去,你怎么还是这一件事?”
  “此事关系愚侄身家性命、邓氏阖族兴衰,关系新安县大片国土存亡,”邓伯雄眼含热泪说,“愚侄时时都挂念心中,怎能忘怀啊?”
  “说得也是,爱乡恋土,本是人之常情,贵乡若是划归了异邦,更是一大劫难!”老太太又是一番感叹唏嘘,“不过,事情毕竟还没有定局,求苍天保佑吧,说不定尚有转圜余地,公子也不必过于忧虑,暂且安下心来,读书迎考,完成朝廷的会试要紧……”
  “伯母!我心乱如麻,哪里还读得进书去?”邓伯雄那两道浓眉拧成一团,倏地站起身来,“满朝冠带不能抵御外侮、安邦济民,虽金榜题名又有什么值得稀罕!”
  “伯雄!”易君恕吃了一惊,“你……”
  “我不考了!”邓伯雄的两眼热泪夺眶而出,昂然道,“明天就走,回我的家乡去!”

  次日,易君恕命栓子雇了一辆马车,赶往永定门外马家铺火车站,为执意南归的邓伯雄送行。相识两月,兄弟一场,离别之际,依依不舍。
  “伯雄,一路珍重!”易君恕紧紧握着他的手,再三叮嘱,“京师有愚兄在,报国寺前的小院便是你的家,待他日重游故地,你我兄弟再度聚首!”
  “唉!”邓伯雄仰面叹道,“报国寺前,报国无门,这个伤心的地方,我还来做什么?走了,走了!新安虽在海角边睡,那是生我养我的故乡,两个月来,梦魂萦绕,思念之至!君恕兄,不知将来是否还有机缘,盼你南下广东一游,弟当扫径以待兄长!到那时,请你亲眼看一看,新安真是个好地方啊!”
  “我也盼望有那么一天,”易君恕喃喃地说,“只是路途遥远,愚兄一不为官,二不经商,哪有机缘作数千里远游啊?你我兄弟只有在梦中相见了!”
  万千话语,一言难尽。火车头拉响了汽笛,烟囱里喷出团团白烟。邓伯雄洒泪而别,登上了南去列车。
  车轮滚动,这辆由蒸汽机牵动的庞然大物铿锵作响,呼啸着驶出月台,奔向远方。
  月台上久久地伫立着易君恕孤独的身影。

  中、英两国关于展拓香港界址的谈判,仍然在既定的轨道上继续运行。
  距上次谈判四天之后,李鸿章、许应骙、张荫桓再次会见窦纳乐,原则上默认了英方提出的拓界范围,但同时向英方要求:九龙城应仍归中国管辖;展拓的界址不是割让,而属租借性质,全部土地须付租金;中国船只可以自由使用九龙码头;希望香港政府承诺在保护中国税收和反对走私方面给以更多的帮助。对此,窦纳乐仅仅同意“拓界属租借性质”一项。双方约定由窦纳乐起草一份条约的初稿,下次再议。
  会后,窦纳乐将谈判情况报告英国政府:九龙寨城管辖权如果转归香港政府,中国方面势必要实施一些条例,当地居民未必服从,总理衙门预见可能会引起麻烦。窦纳乐认为,让九龙寨城继续留归中国并无害处,反而可以争取当地中国官员在一切需要帮助的事情上同英国衷心合作,而中国对该城的管辖能够延续多久,其实取决于英国。英国首相索尔兹伯里复电窦纳乐表示同意,授权他与中国政府签订一项期限不定的协定,又特别指出:中国保留九龙寨城,不得与保卫香港之武备有所妨碍。
  据此,窦纳乐向总理衙门推出了他起草的条约稿本,将拓界范围规定为:北界由沙头角到深圳湾的最短距离划一条直线,此线以南租与英国;东界至东经一百一十四度二十六分;西界至东经一百一十三度四十七分;南界至北纬二十一度四十八分。窦纳乐转告李鸿章等人:英国政府并不反对中国保留九龙寨城等条件。关于香港政府协助中国反对走私、保证税收一事,他表示:英国同意办理,但建议此事不必写入协定。李鸿章相信了窦纳乐的口头许诺,便不再坚持把税收事项诉诸文字。但他提出在条约中加上“九龙城到新安陆路,中国官民照常行走”的内容,窦纳乐虽表示“不便”,也勉强接受了。李鸿章又提出,中国政府考虑从广州修一条铁路直抵九龙城,窦纳乐当即予以拒绝:“英国很有可能要修一条铁路从九龙抵达边界,与中国的铁路相接,但是无论如何不能同意在英国管辖的地方修一条由中国控制的铁路。”李鸿章、许应骙、张荫桓见没有商量余地,再争无益,那就等将来真正动手修广九铁路的时候再说吧,有道是“车到山前必有路”,于是退让为写上一句:“将来中国建造铁路到英国管辖之界,临时商办。”窦纳乐对这种没有任何约束力的含糊其词表示同意。李鸿章又要求:中国兵船无论平时或战时均可使用大鹏湾和深圳湾的水域,租借地内不可迫令居民迁移,公用土地需从公给价,窦纳乐也表示认可。至此,李鸿章、许应骙、张荫桓认为他们提出的条件都得到了“满足”,对英方拓界方案再无异议。
  窦纳乐将谈判结果电告了英国政府,次日便得到批准。
  5月19日,夏历闰三月二十九日,窦纳乐携带着由他一手把持拟就的《展拓香港界址专条》稿本,与总理衙门谈判定稿。到此,李鸿章满以为大局已定了。
  然而,仅仅过了一夜,窦纳乐突然接到首相索尔兹伯里的电报,要求他对已经达成的协议再进行修改:北界从联结大鹏湾和深圳湾的最短直线改为天然界线即深圳河;东界由东经一百一十四度二十六分改为东经一百一十四度三十分,向东扩展四分;南界海域因为实用价值不大,稍作收缩;西界因考虑到原定方案“不仅包括了通往广州的惟一深水通道,而且将控制珠江口狭窄水道的伶仃岛包括在内”,“可能引起列强在其他条约口岸采取的行动,有损英国利益”,所以也稍有收缩。而在北、东两面的延展,则扩占了深圳河南岸的大片土地,而且囊括了极具战略价值的大鹏湾和深圳湾全部水域。
  5月25日,窦纳乐在总理衙门将这个出尔反尔、背信弃义的新方案和盘托出,他以典型的英国绅士的风度,说原来的槁本有“笔误”之处,因此要作必要的修改。李鸿章大为惊诧:“敝国正计划在建立南洋舰队之后以大鹏湾为基地,贵国此举无异于釜底抽薪,在谈判最后关头迫我作额外让步,窃以为不取!”双方就此引起争执,相持不下。于是许应骙提出一个半推半就的妥协办法:在条约中加上“除中英两国军舰外不让他国使用大鹏、深圳两湾水域”的规定。窦纳乐明白,这就意味着中方已经接受英方的修改方案,大鹏、深圳两湾既然划归英国,那么让中国军舰使用一下又有什么了不起?大局已定,其他枝节迎刃而解,只待正式完成签约手续。窦纳乐问李鸿章:“《专条》何时签字?”李鸿章答道:“皇上在颐和园向皇太后请安驻跸,需待皇上回宫之后,降旨批准《专条》,方可签字。”窦纳乐颇为不悦,咄咄逼人:“我并不认为,因为皇上在颐和园,大清帝国的事就可以搁置起来!”
  6月2日,李鸿章再次约见窦纳乐,提出:双方签约之前,英国必须保证不在租界地设防。窦纳乐怒而拍案:“不要多说了!我国之所以要求香港拓界,是因为中国把广州湾让与法国,威胁了香港的安全,如果你能够废除和法国的广州之约,我马上可以撤回香港拓界之议!”李鸿章唯唯,不敢再言。
  6月4日,窦纳乐又来到总理衙门,厉声催促:“本公使已经报告我国政府,《专条》将于公历7月1日生效,你们到底打算在什么时候签字?”
  6月6日,夏历四月十八日,光绪皇帝在早朝之后,回到了养心殿西暖阁。
  这里是皇上日常办理庶政、召见大臣的地方。御座上方,悬挂着当年雍正皇帝御书的“勤政亲贤”横匾,匾的下面是乾隆皇帝的御制诗:“一心奚所托,为君止于仁。二典传家法,敬天及勤民。三无凛然奉,六公何私亲。四序协时月,熙绩在抚辰。五事惟敬用,其要以备身。六府赖修治,其施均养人。七情时省察,惧为私欲沦。八珍有弗甘,念彼饥饿伦。九歌扬政要,郑卫漫亟陈。十联书屏扆,式听师保谆。”御制匾额和御制诗的两旁,则是一副御制楹联:“惟以一人活天下,岂为天下奉一人。”
  二十四年前,同治皇帝驾崩养心殿东暖阁,一个时辰之后,慈禧皇太后就在这间西暖阁召集中枢重臣,决定了光绪继承大统的地位。当时,小小的皇帝只有四岁,他的生母醇亲王福晋是慈禧皇太后的胞妹。光绪十八岁那年,皇太后为他举行“大婚”,皇后又是皇太后的胞弟桂祥之女。年轻的皇帝生于深宫之中,长于妇人之手,在皇太后“垂帘听政”的钳制下度过了他的童年、少年,直到他成为一个风度翩翩的青年,还没有跨出紫禁城的高墙一步,没有纵览过他治下的万里江山。只是在皇太后名义上“归政”之后,他的足迹才扩展到颐和园,那是为了向皇太后请安。这时,他透过御轿的小窗,才看到了北京城外黄土路两旁的庄稼地,看到了被禁卫军驱赶而远远回避他的人民。“惟以一人活天下,岂为天下奉一人。”他感到了自己肩上的重任,暗暗自励“勤政亲贤”、“敬天勤民”,渴望做一个奋发有为的天子。而在他“亲政”不久,他的国家就在甲午年那场海战中惨败。现在,他已经二十八岁了,国家不仅没有从战后的灾难中恢复生机,反而陷入列强的包围之中,大清皇朝到了最危急的时刻。他忧心忡忡,焦急万分,苦苦寻觅救国之策,甚至从包围中国的列强那里借鉴思想武器,如饥似渴地攻读康有为进献的《日本变政考》、《俄国大彼得变政考》、《泰西新史揽要》等等应时之书。康有为激烈的变法主张使他看到了重新振兴大清国的一线希望,皇太后口头上表示不反对变法的许诺使他升起了一展治国才华的雄心,不管成功或是失败,他只有奋力一搏,使他的国家免于灭顶之灾。
  光绪皇帝有一副英俊的相貌。他身高六尺许,头形极佳,肤色白皙润泽,两道长长的剑眉,一双秀美的眼睛,深褐色的瞳仁明亮而深邃,鼻梁高而挺,口阔而唇薄,脑后浓黑的发辫光洁可鉴,好像刚刚沐浴过似的。他的形象富有近乎女性的美感,而在那不甚魁梧的身躯之中,清癯又略带悒郁的眉宇之间,又透露出男性的威严和英爽之气。纵观整个爱新觉罗家族,大清朝历代帝王,像他这样与万乘之尊的身份十分相称的相貌是少见的。他光洁的面颊没有留胡须,按照中国传统的习俗,男子在四十岁以前是不蓄须的,他只有二十八岁,虽贵为天子,也不能例外。他并没有穿戴龙袍和皇冠,那是只有在国家大典中才妆扮起来的帝王形象,平时的光绪朴素简洁,头戴白罗胎凉帽,身穿明黄纱袍,如此而已,此外没有簪珠佩玉的豪华装饰。他的老师翁同龢记得,皇帝六岁那年刚到上书房读书时,就已经表现出朴素高洁的志趣,曾指着书上的“财”字说:“我不爱这个字。”又指着“俭”字说:“我喜欢‘俭’字,它是天下之福啊!”也许,这是天降大任于斯人的征兆,从此把他的命运和苦难的国家、不幸的民族连在一起了。
  在今天的早朝上,他收到了两份重要的奏摺。
  第一份是御史杨深秀上摺,请上告天祖,大誓群臣,以定国是而一人心。这个摺子是由康有为起草的,激昂慷慨,恳切急迫,犹如变法誓词。皇帝已经决心付诸实施,由他的老师翁同龢起草《明定国是诏》,尽快向全国颁布。
  第二份则是与厉行变法的高亢乐章极不调和的噪音,总理衙门大臣李鸿章、许应骙、张荫桓上摺,向皇帝报告了和英国公使窦纳乐谈判的结果,并呈上了条约稿本,请求审批。
  现在,这份《展拓香港界址专条》就捧在皇帝的手里。皓首银须的帝师翁同龢侍立在御座旁,凝望着他心爱的学生,崇敬的君王。光绪皇帝剑眉微蹙,全神贯注,逐字逐句地审阅那份《展拓香港界址专条》:

  溯查多年以来,素悉香港一处非拓展界址不足以资保卫。今中、英两国政府议定大略,按照粘附地图,展拓英界,作为新租之地。其所定详细界线,应俟两国派员勘明后,再行画定,以九十九年为限期。又议定:所有现在九龙城内驻扎之中国官员,仍可在城内各司其事,惟不得与保卫香港之武备有所妨碍。其余新租之地,专归英国管辖。至九龙向通新安陆路,中国官民照常行走。又议定:仍留附近九龙城原码头一区,以便中国兵、商各船、渡艇任便往来停泊,且便城内官民任便行走。将来中国建造铁路至九龙英国管辖之界,临时商办。又议定:在所展界内,不可将居民迫令迁移,产业入官,若因修建衙署、筑造炮台等官工需用地段,皆应从公给价。自开办后,遇有两国交犯之事,仍照中英原约香港章程办理。查按照粘附地图所租与英国之地,内有大鹏湾、深圳湾水面,惟议定:该两湾中国兵船,无论在局内或局外,仍可享用。
  此约应于画押后,自中国五月十三日,即西历七月初一号开办施行。其批准文据应在英国京城速行互换。为此,两国大臣将此专条画押盖印,以昭信守。此专条在中国京城缮立汉文四份、英文四份,共八份。

  光绪皇帝把《专条》看了两遍,默然无语。又展开附后的地图,仔细察看。西暖阁寂静得可以听到皇帝的呼吸声,窗外隐隐传来四声杜鹃顿挫抑扬的鸣叫,那是知时的鸟儿在天空盘旋,提醒皇天后土的子民们“割麦插禾”……
  养心殿外的庑廊下,李鸿章袍褂齐整、顶戴花翎,垂手肃立,惴惴不安地等待着皇上召见。
  李鸿章深知皇上年少气盛,心高志大。甲午之战和乙未议和,皇上被翁同龢、李鸿藻、文廷式、志锐之流所鼓动,一意主战。李鸿章前临强敌,后遭严责,吃尽了内外夹攻的苦头。今年春天和俄、德商谈旅大、胶州的租借,皇上又派翁同龢从中作梗,使李鸿章处处掣肘,左右为难。现在李鸿章呈上的这份《展拓香港界址专条》,必然又是大败皇上兴头的,谁知道万岁爷看过之后说些什么呢?然而无论如何,这一关却是必须过的。如果说,一个月之前那个无名之辈易君恕的贸然造访除了惹得李鸿章不快之外还多少有点儿价值,那就是他告辞之前的提醒:“大人即使不为国家着想,也要爱惜自己的名声!”鸟爱羽毛虎爱皮,李鸿章难道不知爱惜自己的名声?他经手和洋人签过数不胜数的条约,遭到国人无穷无尽的诟骂,这使他感到委屈:我李鸿章又不是洋人的买办,我是在为大清国办事!在如此艰难时日,我李鸿章苦心孤诣和洋人周旋,一次次使国家度过危难,倒落下了“卖国”的骂名,这太不公平了!李鸿章要洗刷自己身上的耻辱,把本来不应当由自己承担的罪责推出去!那么,推给谁呢?推给皇上,一国之主的皇上,冤有头,债有主,大清国的一国之主是光绪皇帝,洋人要钱也罢,要地也罢,都向皇上去要吧!不管窦纳乐催得有多紧,我也决不做先斩后奏的蠢事儿,皇上一天不批准,我一天不签约;而只要皇上点了头,发了话,哪怕大清国的地都割光、租完,谁也骂不着我李鸿章了
  七十六岁的总理衙门大臣正在思前想后,猛听得养心殿当值的太监一声高亢嘹亮的呼唤:“传李鸿章进见!”
  李鸿章一个激灵,收住了信马由缰的思绪,连忙迈着老态龙钟的蹒跚步伐,跨进养心殿,步入西暖阁。当他的目光接触到年轻的皇帝,并且发现皇帝的身边侍立着帝师翁同龢,一颗心骤然缩紧了。李鸿章的政敌可谓多矣,当年甲午主战的人物之中,文廷式、志锐已被革职,李鸿藻已死,但他们的首领翁同龢还在,担任着协办大学士、户部尚书、军机大臣和总理衙门大臣种种要职,再加上曾为帝师,和皇上的亲密关系犹如父子,近来又向皇上举荐康有为,力主变法,正是权势倾天,炙手可热。真是冤家路窄,他怎么在这里?有他在场,今天奏对的难度自然也就更大了。李鸿章心里七上八下,在御座前丈许处站住,“唰唰”撸下马蹄袖,颤巍巍地跪下,伏地叩拜:“臣李鸿章恭请圣安!”
  光绪皇帝望着这位稀松衰颓的老臣,并没有“平身”、“赐座”的意思,只是平静地叫了一声:“李鸿章!”
  “臣在。”李鸿章声音沙哑地应道,抬起头来。
  “李鸿章,”光绪皇帝问,“你和英使交涉香港拓界,多久了?”
  “启奏皇上,臣李鸿章、许应骙、张荫桓奉命与英使窦纳乐谈判,自三月中旬起,至今已有两月。”李鸿章答。皇上的问话仅指着他一个人,而他却一定要把另外两位参与谈判的大臣也点出来,因为责任所系,他不想独自承担。
  “两个月!这两个月来,正是国事最为繁忙之际,朕食不甘味,寝不安席,惟恐思之不周,谋之不细,误了变法救国大计。而你们,这两个月都做了什么?”光绪皇帝指着案上的《专条》和地图,本来平缓的声调变得高亢起来,“李鸿章,你作为首席谈判大臣,竟然拿出这等屈辱的条约,还有脸呈给朕看!”
  “皇上圣明!皇上宵衣吁食,勤政爱民,是为臣子的楷模!”李鸿章诚惶诚恐地说,这些称颂圣德的套话对于任何一位皇帝都是适用的,他当然不得不说。但只不过以此作为引子,下面就要为自己开脱了,“臣虽愚钝,也不敢辜负皇恩,玩忽职守。这两个月来,臣等与窦纳乐在谈判桌上,唇枪舌剑,寸土必争……”
  “哼!”光绪皇帝从鼻腔里发出一声冷冷的嗤笑,“好一个‘唇枪舌剑,寸土必争’,你争出了什么?”他指着摊开在膝上的那幅地图,手指在微微颤抖,“本来,英国在此所占土地,仅香港一个蕞尔小岛和九龙半岛南端岬角,而现在呢?”他的手指在将要“展拓”的土地上划了一个大大的圆圈,“新安县境内的土地,大部都划归了英国,超过原来十倍以上!这哪里是什么‘拓界’?分明是无端强占我国土!”
  “是,皇上圣明,直指英夷要害,”李鸿章说,“英夷所谓‘香港的安全受到威胁,非拓界不得保卫’,纯属借口,以此满足其吞并我新安县境的虎狼之心。这幅地图,便是英夷事先炮制,然后强加于我。”说着,抬眼看了看侍立在光绪皇帝身旁的翁同龢,“翁中堂在总理衙门办理外交事务多起,想必也深知洋人的这种惯技……”
  翁同龢猛然被触动。身为四朝元老、两代帝师,翁同龢曾与光绪皇帝在毓庆宫师生相伴达二十年之久,直至汉书房被慈禧皇太后撤销之后,皇上仍然常常召见他,促膝独对,推心置腹,无所不谈,这种特殊地位早就遭人妒嫉,翁同龢本人又何尝没有远祸全身之虑?但是,当今国家危急存亡之秋,皇上的信任和依恋又是一位以身许国的老臣所无可推辞的,”他只有将自身的安危置之度外,拚将一把老骨头,辅佐皇上成就变法救国大业。面前的这位李鸿章,是和他较量多年的政敌。自甲午之后,李鸿章声望一落千丈,直隶总督兼北洋大臣的职位也被剥夺,靠了皇太后的关照,安排在总理衙门大臣上行走,顾全了他的面子,漫长的仕途已是强弩之末。谁知他在总署任上仍是走当年的“洋务”老路,极尽屈节丧权之能事,令翁同龢所不齿!本来,皇上今天召见李鸿章,翁同龢不必在场,因为皇“上在收到《专条》稿本和黏附地图之后,要他一起察看、分析,他才留了下来。且在一旁静观吧,他想,不打算插嘴。现在,李鸿章竟主动地点到了他,也许是要先发制人,堵住他的嘴巴?
  “皇上,”翁同龢不得不说话了,向光绪皇帝躬身道:“李中堂听说属实。据臣所知,这地图确系英夷所绘,《专条》稿本也是由英夷起草。”
  李鸿章听他这么说,心里暗想:翁常熟果然被我堵住了嘴,说的是实话。
  “嗯?”光绪皇帝不悦地转脸望着翁同龢,“两国谈判,本应各自陈述己见,怎么能一切听命于对方?我总理衙门设你们诸位大臣还有何用?”
  李鸿章低头不语。看来,他已经成功地将皇帝的不满转移给了包括翁同龢在内的整个总理衙门,自己身上的责任就轻得多了,那就让翁同龢去对付吧!
  “皇上,”翁同龢继续说,“此事由李中堂主办,臣不便插手。英夷所提出拓界方案,李中堂仅仅提出保留九龙寨城和城外道路、码头而已,其余各款,一概应允了。”
  李鸿章心里“咯噔”一声。这真像洋人玩儿的足球把戏,他刚刚把球踢给翁同龢,对方却飞起一脚,又踢回来了!好你个翁常熟,厉害啊!
  “李鸿章!”光绪皇帝的怒气果然又转移过来,“你的骨头怎么如此之软?洋人指到哪里,国土就割到哪里,大鹏湾、深圳湾都是我海防要塞,你竟轻易予人,此线以南的大片国土,也全部割让,仅仅保留小小的九龙寨城和码头、道路,又有何用?”
  “皇上,”李鸿章硬着头皮,仰起脸来,“窦纳乐所提要求,臣等并未全部应允,再三予以驳斥,据理力争,才得到这个结果,已属来之不易。臣以为,租借土地,毕竟与永久割让有所不同,允议暂租,尚可操纵自我。况且,我方得以保留九龙城及原旧码头,以便文武官员驻扎,兵商各船往来停泊,以及他日建造铁路之根据……”
  “胡说!”光绪皇帝怒喝道,“租借与永久割让不同,就可以轻易将国土出租吗?你好大方,租期长达九十九年,人生也不过百年!你老而将死,九十九年之后早已化归尘土,就连你的玄孙也未必能见到租约期满,不怕后人咒骂你卖国吗?”
  李鸿章最怕的就是“卖国”二字,惶恐地垂下了头,不敢仰视。
  光绪皇帝继续说:“鼠目寸光,因小失大!大鹏、深圳两湾若租与英夷,他们必然构筑炮台,停泊战舰,驻扎重兵,雄踞东南,虎视大陆,为我大清之患!九龙寨城四面被围,如汪洋之中一座孤岛,进不能进,退无可退,纵使‘城中驻扎官员各司其职’,还有何用?朕久欲修筑一条广九铁路,以利东南交通、商贸、民生,而你们却仅以‘临时商办’一语轻轻带过,修路之权,等于自动放弃!如此等等,利权丧尽,你还沾沾自喜‘尚可操纵自我’,朕问你,将如何操纵?还有何可供‘操纵’?纯属痴人说梦,一派胡言!”
  “皇上圣明!”李鸿章垂首唯唯,“臣等愚不可及!”
  “朕不要这等误国之臣,也不做亡国之君!”光绪皇帝愤然把《专条》约稿和地图掷于脚下,“朕不准此约!拿去,扔在英夷窦纳乐脸上,告诉他:我大清国变法图强,自立于天下,再不容外夷宰割了!”
  李鸿章惊呆了。他虽然早就担心《专条》在皇上这里难免受阻,但没有想到皇上会发这么大的脾气,把《专条》彻底推翻!受了洋人的气之后又受皇上的气,还要他回过头再去得罪洋人,这太难了!他的眼前浮现出窦纳乐骄横威严的面孔,那个官阶比他低得多、年纪比他轻得多的红毛洋鬼,只因为背后有个强大的大英帝国撑腰,踏进中国的总理衙门如入无人之境,对总理大臣颐指气使就像吩咐手下的奴隶,李鸿章有多大的胆子敢和他翻脸?
  “皇……皇上!”李鸿章膝行几步,战战兢兢地捡起地上的《专条》和地图,却并没有起来,惶恐地望着光绪皇帝,“‘普天之下,莫非王土’,臣不过是给皇上守家护院的一条走狗。皇上不准租地,臣决不敢租;皇上不准签约,臣决不敢签……”
  “那就无须饶舌了,”光绪皇帝不耐烦地挥了挥手,“下去吧!”
  “皇上!”跪在地上的李鸿章却仍然没有走,他手里捧着《专条》和地图,十分为难地说,“皇上命臣拿去扔在英国公使的脸上,这……”
  “你不敢?”光绪皇帝鄙夷地扫了他一眼,转过脸去,“那就由翁师傅去办这件事!”
  “皇上!”翁同龢一愣,忙躬身道,“臣食皇家俸禄,蒙圣上恩宠,为国排难,万死不辞!不过,与英使谈判香港展拓界址一事,臣却难以从命!”
  “怎么?”光绪皇帝恼火地看着一向无比依赖的翁师傅,想不到他也有抗旨违令的时候,“翁师傅也怕洋人吗?”
  “皇上,”翁同龢说,“臣身为天朝臣子,公理在手,浩气在身,何惧洋人!可是,臣也有所怕……”
  “你怕什么?”光绪皇帝疑惑地问道。
  “恕臣直言,”翁同龢说,“臣怕的是自己人不能同舟共济,若要办成一件事,处处掣肘,横生枝节,难以放手去做,往往虎头蛇尾,善始而不得善终。”
  “嗯,”光绪皇帝若有所悟,“你不妨讲得详细一些。”
  “是!”翁同龢继续说,“即以今年春天德国租借胶州湾为例。德国背后有俄国支持,态度极其强横,志在必得,德皇御弟威廉二世甚至扬言:‘如中国阻挠我事,以老拳挥之!’日本公使矢野文雄也极力怂恿将胶州湾‘暂租与德’以解围。这些洋人来势汹汹,臣并无所惧,在谈判中奋力与争,曾拍案而起,当面大骂德国公使:‘如此则无可商,以后不必找我!’可是,臣的愚忠,臣的奋争,却被恭亲王和李中堂指斥为‘徒劳无益’,‘有碍和局’,‘贻误时机’,总理衙门诸位大臣一致同意将胶州湾租与德国,而最后恭亲王却又奏请皇上,命臣与李中堂同去与德国公使画押!如果不是皇上诏令,臣宁死也不肯画押,那是臣的耻辱,亲手把山东全省的利权让与腥膻洋鬼,做了民族罪人!皇上,这种违心的事,臣做了一次,已经感到永世不得洗刷耻辱,决不肯再做第二次了!”
  翁同龢说起往事,痛苦已极,不禁老泪纵横。
  李鸿章跪在那里,听得心惊肉跳。不过转而又想:翁常熟,你炫耀自己,攻讦老夫,竟然把皇上和恭亲王也捎带上了,当心逆了龙麟!他抬眼看看皇上,等待着翁同龢惨遭训斥……
  “啪!”地一声,光绪皇帝的手重重地拍在身边的小几上,他的脸涨红了,皱起的剑眉下,那双深褐色的眼睛闪射着怒火,“耻辱!确是奇耻大辱!当时,恭亲王一意主张签订此约,朕……太软弱了,朕也是迫不得已啊!如今,恭亲王已经作古,而洋人租借土地又接踵而来,这一次,朕决意要自己作主,再不能重蹈覆辙,翁师傅,你放手去办吧!”
  李鸿章听到这里,隐藏在心中的希望失落了。不过,既然皇上执意要翁同龢去会窦纳乐,倒也未必不是一件好事,且看他有什么本事能对付那位不好惹的红毛洋鬼?
  “皇上,”翁同龢躬身一揖,却又说道,“这件事,若要臣去谈判,自应从开始就由臣会谈,中途他人不得插手,成否,败否,一切责任由臣自负。可是,香港拓界之事,早在今年二月,庆亲王已向英使作出许诺,李中堂与英使谈判也已两月,虽还未签字画押,但条约的框架已成,而且英使与李中堂约定《专条》自西历7月1日生效,还要到英国京城换约,日程迫在眉睫,臣纵有炼石补天之心,也办不到了!”
  李鸿章万万没有想到,在这种时刻,翁同龢能讲出这样几句话,慷慨激昂的豪言壮语最后还是归于垂头丧气,无所作为,无论他真正的动机如何,也多多少少替李鸿章道出了此事的艰难,使他的尴尬处境稍稍得以改善。
  “唉!”光绪皇帝失望地叹了口气,“事情怎么办得这样糟,成了一局死棋!难道再无转圜之机了吗?”
  “皇上,”李鸿章不失时机,赶紧说,“若有转圜之机,臣岂能放过?两个月来,臣与英使苦苦周旋,才得以保留九龙寨城,以及附近码头、道路,何敢奢望其他?那窦纳乐声言,中国既然准许俄国租借旅大,德国租借胶州湾,法国租借广州湾,就应该准许英国拓展香港界址,不然,则逼我与俄、德、法废的!皇上试想,覆水难收,这哪里能办得到?如果拒绝英国要求,窦纳乐必然指责我言而无信,挑起事端,进而引起列强为维护各自在华利益而争斗,那么,危险的不是列强,而是我大清啊!”
  光绪皇帝沉默了。他近来读康有为所荐图书,对寰球各国,有所了解,欧洲列强瓜分非洲完毕,已将矛头转向东方,大清国成为众矢之的,势如累卵。他决意变法,试图使大清死里求生,哪里还有力量对付列强的万炮齐轰?如果世界大战在中国打起来,神州大地必将陷入一片混乱,不要说变法,连国家的主权能否保住都难说了!
  “这么说,香港拓界之约,非签不可吗?”皇帝沉吟良久,喃喃地说。
  在他的身旁,翁同龢默默无语,只是摇头叹息。
  “皇上,臣知道,圣祖传下来的疆土,皇上连一寸也舍不得丢掉,可是今非昔比,国事艰危,又可奈何?既无万全之策,也就只好断一肢而保全身了!否则,乱子闹大了,将不可收拾!”李鸿章边说边眯起那双泪囊稀松的昏花老眼,观察着光绪皇帝的神色,“臣怕的是,一旦烽烟燃起,皇上责怪臣等,而皇太后就难免要责怪皇上……”
  光绪皇帝心中一阵惊悸,皇太后冷若冰霜的那张脸猛地闪现在他的眼前!从当年甲午之战、乙未议和,他已看得清清楚楚,在皇太后的心目中,大清国的辽阔国土比之小小的颐和园,浩瀚的海域比之清浅的昆明湖,都太不重要了,何况弹丸之地香港的“拓界”?这件事情,纵使光绪皇帝毅然否决,也难以通过皇太后那一关。如果真像李鸿章所说的那样,由香港拓界而引起战火,那么,皇太后对皇上就不仅仅是斥责,废黜他的皇帝之位也是轻而易举的!
  “李鸿章!”
  “臣在。”
  “你把《专条》和地图留在这里,”光绪皇帝的语气低沉得多了,“朕……还要恭请皇太后御览。”
  李鸿章心里明白,皇上已经默许了《专条》,但又不想承揽这项责任,而是打算推给皇太后,正如当年签订《马关条约》之前的推来推去一样。
  “皇上,”李鸿章耐心地等到了这最后的时刻,才说,“前天,臣等与窦纳乐谈判定稿之后,将稿本缮写了两份,一份进呈皇上,一份进呈皇太后。”
  “噢?”光绪皇帝没有想到李鸿章早已作了两手准备,吃惊地看着他,“皇太后可有批复?”
  “启奏皇上,昨天,颐和国传过话来……”
  “说什么?”光绪皇帝屏住呼吸,急切地等待着那个仿佛从天庭传来的声音。
  “皇太后说,”李鸿章缓慢而清晰地回答,“我已然归政,让皇上快点儿打发了洋人算了!”
  就这么一句话,遣词用字,连语气都绝对是皇太后风格,李鸿章复述得十分传神。这句话,从颐和园飘到总理衙门,再从总理衙门飘到紫禁城,只能用耳朵聆听,并没有白纸黑字可供查询,却至高无上,难以违抗。前半句称自己“已然归政”,后半句却又在向皇上下命令,“让皇上快点儿打发了洋人算了!”至于怎么“打发”,又没有说,只可意会,不可言传,必须照办,又抓不住把柄,光绪皇帝在万不得已的最后一步试图请老佛爷定夺,以摆脱自己的失土责任,而人家早已把这条路在前头堵死,他被皇太后和李鸿章给耍了,姜还是老的辣!
  光绪皇帝无可奈何地伸出手去,拈起身旁几案上的朱笔,低低地说了声:“拿来……”
  “嗻!”李鸿章撑着虚弱的老骨头,从地上爬起来,把手里的《专条》和地图又重新呈上。
  光绪皇帝迟疑地望望翁同龢。
  翁同龢避开他的目光,垂下头去,发出一声沉闷的叹息。
  “列祖列宗,皇天后土!”光绪皇帝执笔在手,仰天长叹,“当年,道光爷在遗诏中说:‘深以弃香港为耻’,至今,朕未能雪此国耻,收复香港,竟然又亲手租让国土,罪莫大焉,朕愧对列祖列宗,愧对天下黎民啊!”
  “皇上,皇上……”侍立在一旁的翁同龢望着痛苦已极的皇上,也不禁潸然泪下。
  “我大清国已到了生死关头,如不厉行变法,救亡图存,恐怕就要像康有为所说:‘不忍见煤山前事’,‘求为长安布衣而不可得’!翁师傅,你快些起草《明定国是诏》,朕不能再等了!”
  “遵旨!”翁同龢泣涕拜道,“皇上放心,臣尽快草就此诏,呈送御览,择吉颁令天下!”
  “皇上,”跪在御案前的李鸿章还在眼巴巴地望着光绪皇帝,焦急地等待朱批,“这《专条》……”
  光绪皇帝默然不语,那双深褐色的眸子失神地望着养心殿的红柱雕栏、金碧藻井。一声无可奈何的叹息,他垂下头来,久久地注视案上的那份《展拓香港界址专条》,手中的朱笔仿佛有千钧重量,只要这一笔落下去,新安县境大片土地就被割裂了。
  两行清泪顺着他那白皙光洁的脸颊缓缓流下来,流入薄薄的嘴唇,那泪水成威的,涩涩的。
  握笔的手在战栗,笔锋蘸满朱砂,殷红如血。
  朱笔终于落了下去,在白纸上留下四个字:“依议,钦此。”

  三天之后,6月9日,夏历四月二十一日,中、英《展拓香港界址专条》在总理各国事务衙门正式签字生效。代表中方签字的是“大清国太子太傅文华殿大学士一等肃毅伯李”即李鸿章,和“经筵讲官礼部尚书许”即许应骙;代表英国签字的是“大英国钦差驻扎中华便宜行事大臣窦”即窦纳乐。
  每日出版的黄皮《京报》随即刊布了《专条》全文和皇帝的朱批。
  报国寺前的小院里,易君恕手捧《京报》,不禁失声痛哭,为他的挚友邓伯雄,为那片失去的国土,也为那位不幸的皇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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