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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天也空,地也空,人生渺渺在其中……”




  阿敏正在大案板上操刀对付那些猪的时候,他的同伴急匆匆闯进来告诉他:他们不一定同机走了。
  其时老板正在掌勺炒菜,却瞪圆了眼,若无其事地支着耳朵听见了。钱老板眨巴眨巴眼睛,随后就对阿敏表示关心说:“你如果把太太接来,就告诉我,我一定为你找“拍文”(英语的粤语译音,意为居住单位)住。”那种关切实在少见,但背地里,又和老唐打招呼:“醒目一点啊,我的眼光是雪亮的,知道阿敏要走,你要恩住(粤语:提防)他搞鬼啊!”
  阿敏知道后撇一撇嘴说:“这个扑街,我知道他没安好心!”
  银丰大酒楼是福临门烧腊外卖的大主顾。最近福临门又承接了美丽宫、洪顺楼等好几家新开张酒楼的供货任务,每天光外卖就达两千元以上。钱老板当然高兴,却把银丰这些老主顾冷落了。这天,一早,银丰大酒楼老板的兄弟兰叔就特意亲自到福临门来跟钱老板打招呼:“你今日可得准时给我们送货,还得保证质量。”
  钱老板嬉皮笑脸地满口应承:“没问题,没问题,你放心好了。”
  兰叔提醒说:“我们之间的买卖不是一年半载了,做生意就得讲信誉嘛!”
  钱老板赶紧接口说:“我知,我知。我早先在广州也有过三间铺子,又不是到纽约才学做生意的。”
  兰叔马上接他的话茬半开玩笑说:“好家伙,原来你在广州还有三间铺子,原来你不是贫下中农哪,哈哈哈!”
  钱老板的脸盘子只僵了一会儿,很快便又厚着脸皮说:“我可是比贫下中农还要忠于毛主席的革命路线哩!”
  兰叔却认真地说:“你最忠于自己的钱包是真。我可告诉你,今天再送这种小墨鱼给我们可不成!”一边说,一边对阿荣送到橱窗来的上了黄色素的小墨鱼指指戳戳。
  这是早上的事了。实际上外卖的生意做大了,老板还是照顾不过来。当老唐午后在一边算账的时候,就听见兰叔在电话里对钱老板咆哮如雷:“你怎么说话不算数?!丢那妈,人心不足蛇吞象,你做不来这么大生意就不要做了!……”不等老板把解释的话说完,“啪”的一声就摔了电话,这个平时待人随和的广东佬也终于发了火。
  阿珍离开福临门粤菜餐馆后,二叔仍然隔三岔五地来吃餐饭。除了钱老板和他搭上两句,就是阿敏陪他说几句闲话,聊以解闷。他大多时候只是独自闷闷地吃,悠悠地喝。
  今天晚饭热闹的时候他就来了,穿一件鲜艳的花衬衫,手腕上还是戴着金手链,中指上还是戴着猫眼钻石戒指。把他那四足手杖往墙角一靠,便在一个角落里找个座位慢慢地吃,一直慢悠悠地吃到厅堂没什么人还没完事,阿敏见没多少生意便走过去和他有一搭没一搭地闲扯。
  突然,阿敏招呼老唐:“麦哥,你过来看看,二叔这里有好诗呢!”
  老唐说:“什么好东西呀?我在柜台不好走开,你拿给我看看吧!”
  等老唐拿在手里,原来是一首慨叹人生的打油诗,被抄在一张摊开的香烟盒纸上:
  
  天也空,
  地也空,
  人生渺渺在其中;
  田也空,
  屋也空,
  年年岁岁换了多少主人翁;
  金也空,
  银也空,
  死后何曾在手中;
  妻也空,
  子也空,
  黄泉路上岂相逢;
  楼也空,
  车也空,
  今朝有酒今朝醉,
  何妨多饮两大盅;
  朝走西,
  暮走东,
  做人恰似采花蜂;
  采得百花成蜜后,
  到头辛苦一场空;
  思前又想后,
  人生一场戏
  犹在南柯一梦中。

  原来,这是在传统的(空空诗)的基础上,加上大半生海外奔波劳碌的感慨揉合而成的“新作”。老唐一边看写在香烟盒纸上的“作品”,一边想起在华侨中流行的广东民谣《月光光》来:“月光光,照池塘。年卅晚,摘槟榔。槟榔香,摘子姜,子姜辣,买蒲达(苦瓜)。蒲达苦,买猪肚。猎肚肥,买牛皮。牛皮薄,买菱角,菱角尖,买马鞭。马鞭长,顶屋梁。屋梁高,买张刀。刀切菜,买箩盖。箩盖圆,买只船。船出海,驶来金山发大财。”
  还是在孩提时代,在夏夜乘凉的时候,在朗朗月华下,妈妈常常一面摇着大葵扇为他驱蚊,一面就反反复复地哼唱着民间流行的歌谣;他一次又一次地从妈妈嘴里听到这首歌谣,便永远记住了。只是妈妈唱的歌谣的最末两句却是:“船冇(粤语:没有)底,浸死个番鬼仔!”颇有点反洋鬼子的味道,大概也是当时时代背景下的产物吧。老唐上大学学习“民间文学”这门功课就知道,民间文学有所谓“流传变异性”的特点,即同一个作品在不同的时代环境中会自然在口耳相传中发生一些变化或有意的改动。那么,二叔手里的这首改造过的《空空诗》算是民谣还是个人咏叹人生的抒怀之作呢?便有意问道:“二叔,这是不是你的个人创作啊?”
  “这算什么创作啊,无非是说:金钱家产不过身外之物,生不带来死不带去,何必太认真呢!”二叔解嘲地说。
  “不过,美国是认钱不认人的,你看,多少人为了几个钱没日没夜地死做,还受尽委屈,低声下气……”老唐颇认真地说。
  “就是嘛,就是嘛,为佐两餐乜都济呀(为了吃饱肚子怎么都行),前世……”阿敏又哼唱起粤曲来。
  “那就太过分了,不必,不必——”二叔悠悠地说。
  “哎呀,阿敏你看着点,别让二叔饮醉了……”老唐提醒说。
  “不会的,不会的。我年纪大,有分寸,醉不了的,你们忙吧,我今日多饮两杯啤酒,慢慢饮,慢慢饮……”二叔扬了扬那枯柴似的手,金手链和猫眼钻石在灯光下闪了闪,又藏到桌子底下去了。桌子上摆放着的三支(瓶)小号青岛啤酒的空瓶子被震得轻轻地晃了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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