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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蓝色文化”的流产




  今天本是老唐的休息日,但昨晚收工时,老板说明天人手不够,问他加半天班好不好。老唐想,打工有个把月了,钱老板从来没让他加过班,现在头一次要他加班,明天又没有特别的约会,就答应了。
  唐教授到了福临门,钱老板已经等他来送货了。他对老唐说,“今天你就管到处送货。我先和你给新开张的‘美丽宫’送5只乳猪去。”接着就放低了声音对正在记账的老唐说:“哪,你醒目一点,这5只乳猪是75磅,但到那里如果‘美丽宫’称的数比这大,就按他们报的数上账。”
  “知道了。”老唐一面答应,一面想起半个月前的一件事。那天结账,实收数竟然比收银机打出来的数多出270多元,使他在给老板交账时十分尴尬。等他闷着头疲乏地一步一步登楼回住处休息时,不知道哪里来的灵感使他突然悟出了其中的道理;这天给一家办寿席的人家送一头全猪(烧猪),收款后老板直接把270元交给他放进收银机,而他一定是在打数时摁错了两位数,把270元打成2.7元了。进了房间,他顾不上洗澡吃饭,头一件事就是给老板挂了电话,说明了真相。大概是这件事无形中向钱老板证明了他做事光明正大,老板这才指教似的提醒地说:“你以后遇到实收数和账面不符的时候,一定不要大声讲,让阿敏他们也知道就不好办了。其实如果账面上多个十块八块的还不好办吗,你在报单上就写实收和账面一样好了,多出来的十块八块就交给我——我请你们饮咖啡的钱哪里来,难道真要我自己掏腰包不成?!”
  这一来,老唐好像忽然明白了许多事。起码以后他对其他商号收账时,人家多付他照收。反正都是老板对老板,谁占谁的便宜都一样。所以这一回老板想侥幸占美丽宫的便宜,他也只是一笑置之。
  就这样,钱老板还是穿着他的脏兮兮的汗衫打头,老唐就在后面和他合力抬着5只小乳猪穿街过市直奔美丽宫而去。好在唐人街总是人头济济,每个人都在忙自己的事,除了吆喝“借光让路”,倒也不怎么引人注目。就老唐而言,入乡随俗,凭力气在美国赚钱过日子,倒也不觉得怎么丢人。
  美丽宫是新开张的酒楼。两层加地下室,占四间门面,全部装饰一新。祝贺花篮一字儿排开,上写“美丽宫大酒楼新张宏发(或开张大吉),×××银行敬贺(或大医师×××贺)”等字样。这一来祝贺的和被祝贺的都大放光彩。看来,我们的同胞还是很会为自己造声势的,哪怕远渡重洋到了美国。老唐对这一切扫视一眼,便和老板把乳诸送到设在地下室、全部白瓷砖镶嵌的宽大厨房去。人家也不客气,当即重新过秤,不但没有超出75磅,而是少了4磅。钱老板无奈,也只好眨眨眼认了账。
  接下来,老板就顾不上亲自跑了。送货的事全交给了老唐。为了送豉油鸡、墨鱼,他先后跑了三趟银丰大酒楼,然后又跑了发记、富豪等几家熟客户。对他来说,这都是驾轻就熟的活计了,因而不管钱老板说什么“快去快回,可别一跑跑到香港去了”,他还是从容地穿街过市,而且留意自己有兴趣的一些事情。比如给富豪酒家送货时,经过一个街口,每天这个时候就有旅游团到这里来参观。游客大多肥胖、年龄偏大,也大多成双成对。一面叽叽喳喳地议论唐人街的种种奇景,一面有人跑前跑后地拍照、录像,而导游小姐则挥舞着小小的三角旗招呼游客别走散了。老唐看到这些洋人对中国城这么有兴趣,心里便想:今天你们看我们中国人,过些日子我可也要参加华人旅游团去看你们美国人的城镇呢!
  这么想着,他又在街口上看到有个年近花甲的老伯摆张小桌子在那里坐着,旁边竖一块广告略谓:预测天下大事,参破人生奥秘。陈伯,掌纹面相,特别灵验,如有疑难,详细解答,启发前程,迁移新址,收费特平。曾推测己巳(蛇)年中国大陆有重大事件发生,果然,四月胡耀邦逝世……陈伯为你指点迷津,看手相每次10元,兼代写书信、字帖……
  老唐细看那广告上的书法,则是一手工整好看的毛笔楷书。他自然知道这也是生意,是一种谋生手段。如果真像广告说的那样神,他陈伯为什么就不能为自己并不美满,更说不上辉煌的摆摊生涯指点迷津呢!见没有人来搭话,他自己也不想去领教。他这半天跑腿的收入也不过10来块钱,实在犯不着为听一些云山雾罩、不着边际的闲话而转送给这位看手相的陈先生。
  这次全是往各个客户送货的加班相当轻松地过去了。吃过午饭,午休一小时许,老唐便决定独自去逛一逛唐人街,首先奔佛恩寺而去。
  老唐步入佛恩寺,便见正面供高大观音菩萨木质镀金像,像前有敬献香火求福之香案。两边有各式大小不等的佛像、观音菩萨像,均为彩色瓷像,造工精美。墙上有如何请(买)佛像或观音像的说明。
  老唐见一位穿灰色袈裟,约30来岁的青年和尚在值班,便向前请教。据云,该寺有10余人,所供镀金观音菩萨像是从香港请来的,已有十几年历史。老唐说,中国大陆有那么多名寺古刹,如山西五台山佛寺,安徽九华山的“百岁宫”,广东韶关的南华寺等等,为什么不从这些地方请佛呢?青年和尚从容答道:大陆近年才恢复佛事活动哪!然后又告诉老唐:前面小柜子里所有书籍佛典都是虔诚的施主出钱印的,免费供信徒取阅。
  老唐向前观看,虽然说不上十分丰富,但印制确实精致。他虽非信徒,却于佛教文化颇有兴趣,便挑选了几本备阅:《〈延寿药言〉、〈菜根谭〉合刊》(华藏佛教视听图书馆敬印),《莲池大师戒杀放生文图说》(台湾方钰涵恭印壹万本),黄念祖著《净土资粮》(附《谷响集》,佛陀教育基金会印赠)……然后,便又奔向另外几家华文书店。
  他这样走走停停不知不觉就来到孔子大厦附近一家叫做“蓝天书楼”的书店。这书店和其他小规模的华文书店有大体相似的结构:进门卖各种零星文具和华文报纸,惟一的店员就守在收银机旁边;往里,就是居中背靠背并在一起的两排大书架,书架旁边是过道,过道的另一面沿墙又是摆满了书籍的书架。由于进深有十几米,虽然只占一间门面,也能给人一种相当丰富充实的感觉。不知平时是不是这么冷清,老唐进门后竟见不到一个别的顾客。他便乐得从容地在一排排书架前留连。只见到许多来自台湾、香港的科学、卫生知识书籍,也有些幽默作品,中国大陆来的倒极少,只有几本古典文学作品,如唐诗宋词元曲之类。一本《美国华工开拓史》吸引了他的注意。这本300多页的书几乎从最早的华工移民讲到今天遍及美国各大城市中国城的成长史。可惜一看书价要十四五元,也就是值人民币好几十元,他又只好望而却步了。大概是他的留连和专注引人注意,一位老先生终于从书店最深处的一张躺椅上站起来,以普通话对话:
  “这位先生想要点什么书呢?”
  老唐循声望去,这才发现书店尽里面有一张小桌了,桌上有精装《圣经》之类的几本书,桌旁靠里有一张躺椅,问话的先生就是从这里走出来的。直觉告诉他:这就是这家书店的老板。他便也用普通话回答:“我随便看看。你们这里还有宗教方面的书啊!”他实在不好意思提他想买而又嫌贵的那本《美国华工开拓史》。
  “当然有。我是笃信基督教的人哪!”矮胖而又秃头的先生说。接着又问道:“你是从香港来的吧?”
  “……我是……在香港出生的。”老唐稍稍犹豫一下,终于顺着问话人的倾向这样回答——实际上他也确实生于香港,1941年底太平洋战争爆发后离开,从此再未去过香港。
  “是记者吗?”“蓝天”的老板已经趋前来说话了。
  “也算是吧。我在香港新闻界有很要好的朋友。”这倒说的是实话。
  老板马上主动向老唐递上了精美的名片,还用笔划掉过时的住宅电话,把现在的住宅电话添上。
  谈话逐渐热乎起来,因为没有椅凳,两个人都站着说话。
  老唐这才知道,这个T先生是江西人,年届花甲,曾在香港经商,亦于近年回过大陆。T先生定居美国已有20多年,除了开办书店就爱张罗宗教团拜活动。因为他自己笃信基督教,也就不问政治倾向而十分尊重人性云云。
  谈到后来,老唐觉得人家这样热诚,自己实在没有必要隐瞒身份。他便也把自己的名片递给T先生,对刚才顺口妄说从香港来表示歉意;又坦率地说自己是通过探亲来美国,很想多方面了解美国,特别是美国的华人生活,眼下就正在附近的一家粤菜小餐馆打工。
  T先生摘下眼镜,仔细地看了名片,知道唐教授是从北京来的作家,忙说不要紧不要紧,都是文化界中人,你还是我认识的第一位大陆作家呢,以后请一定常来我这里看看。
  瞧T先生那热情的样子,老唐甚至奢望也许他会送几本书给自己,最好是送那本《美国华工开拓史》。——按他自己善良的性格和在大陆的生活习惯,他这样想是很自然的。然而赠书的事没有发生。T先生看来不愿意破费一分钱,尽管热情的话说了一箩筐。
  他们就这样十分友好地握手告别了。
  过了几天,老唐如约和T先生通了电话。
  据说,在美国只要不是打长途电话,在同一城市通话一次不论多长只要0.1元,因而通话聊天(广东人叫“堡电话粥”)便习以为常。这样,老唐便想先在电话中好好和T先生谈谈纽约华人的文化观念和文化生活。
  想不到,这位蓝天书楼的老板首先考虑的却是老唐的移民问题。
  他说;“唐先生哪,我为你认真考虑过移民美国的问题。这里华人主要务餐馆、衣厂两业,文化业太需要有人参与了。而你要正式参与就要办移民。但这通常要熬上十年八年,这样长久的等待而你太太又不在身边是很不人道的……”
  老唐无意移民,便谢过他的关心转入正题。
  “你问我的人生态度呀?”T先生说,“我历来无党无派。我只笃信上帝。打个比方吧,飞机的飞行是由机师操纵驾驶的,但别的人包括乘客都看不见他是怎样操作的。地球上的人也一样,社会大千世界的芸芸众生也由上帝调度安排,尽管谁也见不到上帝。人要安分,不可贪利害人。你在某些方面也许失去一些东西,但上帝会在不知不觉中给你弥补。《圣经》中的故事看似简单,但看透它却大不易——这是一本有字的天书,又是一本无字的天书哪。我还可以告诉你,我读过毛泽东的语录。我读过毛的语录就判定毛是读过《圣经》的人……”
  老唐想,我也是粗略地翻过《圣经》的人,是当作一种文化读物来了解的,只觉得翻译的文字虽然通俗好懂,却略嫌粗拙。我怎么就不觉得它是天书,更不会去联想《毛主席语录》呢?可见具有不同文化观念的人对事物的看法真是大异其趣相差甚远啊!
  “你想知道纽约华埠的文化业吗?”
  T先生带江西口音的普通话从电话的另一头传过来,打破了唐教授的冥想。
  “我跟你说,华埠的文化业什么货色都有,红、黄、蓝、白、黑都有!我对红和白都没有兴趣。我说过我无党无派,共产党的红、国民党的白我都不感兴趣,而对渲染色情的黄色文化和为黑道张目的黑色文化则感到十分厌恶。是的,十分厌恶!那么,我的志趣所在当然是蓝色文化了。是的,我真正热衷的是蓝色文化。
  “噢,你问什么是‘蓝色文化’?”
  “蓝色文化就是传播上帝福音的文化,就是圣洁的文化,就是以宣扬上帝爱人为宗旨的文化呀。所以我独资经营图书业,而毫无政治色彩。”
  听到这里,老唐突然顿悟:这一下可明白T先生的书店为什么叫“蓝天书楼”了。“蓝”指蓝色文化,“天”自然是上帝呀!
  他这边想着,嘴里便说电话聊天到底有限,很想另约一个时间好好谈谈。
  “你想找个时间面谈,采访我,写文章?好的,看什么时间方便吧。其实,七八年前我也有类似你想的以“海外华人的美国梦”为题的计划。不同的是你想通过访谈自己写文章,而我却想请各方人士自己写,然后合为一本书。可惜我的计划得不到响应。现在你愿意搞,就试试看吧。不过,你好不好先来参加我们的教友团契活动呢?我们在一定时候就举行活动。你来参加嘛,可以认识更多的朋友。交通不成问题,到时候我开车来接你就是。”
  老唐想,这倒是个了解“蓝色文化”及其推动者的好机会,便高兴地答应了。
  可以说,他们又是在友好的气氛中通了半个多小时电话。
  使唐教授大感意外的是,只过了三天,他和T先生再通电话时,其口吻却完全变成冷漠而且蛮不讲理了。
  T先生责备他初见面时冒称从香港来,态度不诚恳,非交友之道。然后再也不提邀他参加教友团契活动之类的事,也不肯约定会面的具体时间,只淡淡地表示:什么时候在他的蓝天书楼碰上了可以聊聊。接着就挂断了电话。
  教授给这个电话搞得一头雾水。如果当初顺着他的口气冒称从香港来就是不诚恳,那首先纽约这地方就不该是个“逢人只说三分话,未可全抛一片心”的环境;何况,当时已经更正了,递交了名片,道过歉。此后谈话及其后在电话中交谈都这么热情,没有半句责备的话,怎么到了今天就这样妄加指责且有断交的意思呢?
  老唐急于找到“蓝天”的T老板当面解释清楚。然而从此他几次到蓝天书楼却再见不到这位矮胖秃头的T先生;打电话也总是回说他不在家。
  唐教授闷闷地想了两天,终于似乎悟出了其中的一些“道理”:他没领T先生的情,表示不考虑移民,已经让T先生觉得不是走一条道上的人;又热切地想采访,写一组《海外华人的美国梦》的文章,显然也和T先生眼前的想法相左;当然也不排除在那次重要的通话之后,T先生的家人分析了他的名片,觉得从中国大陆来的一个作家、教授,也许是个不宜接触的危险人物……但后面这些疑虑是不好公开说出来的,便只好躲开了。
  即使这样,老唐还是觉得有一股窝囊气憋在心里,仿佛受了愚弄和莫名的冤枉,非要把话说出来不可。于是,过了两天,他终于给那位以传播上帝福音为己任的T老板写了这样的一封信:
  
  T先生:
  您好!
  几次到贵书楼造访,均不遇;打电话,又说您不在家。我只好借这一纸素笺写下我要对您说的话。
  我们初识时,我是顺着你问话的口气冒说过自己来自香港。这在纽约这样的社会环境里本不足怪。何况,我当时已很快就作了更正,道了歉,有礼貌地向你回送了名片。那时并未听到您的只字责备。何况,此后通电话时,您又热心地关心我的移民问题,又邀我参加您和教友们的团契活动,也答应我就“海外华人的美国梦”为题的采访,还热心地向我鼓吹介绍了您的“蓝色文化”观……然而,只隔了三天,您就似乎把这一切都忘记了,却以当初的一句不实之辞见责,实在令我百思不得其解。
  本相当面解释以消除误会,您又回避不见,也不接电话,我只好在这封信里向您表明我的态度。
  您自诩为替上帝传播福音的人,您自命为十分尊重人性的人,又高唱您所热衷的蓝色文化为圣洁的文化。那么,您这种对自己同胞,对来自中国大陆的文化界同仁的前恭而后倨的态度,难道是有道理的么?难道这样做符合上帝爱人之心的宗旨么?难道这样做不是对一个来自远方的朋友心灵上的伤害么?我真诚地请您三思。
  如果您还有话指教,我的电话、地址都给过您,那是绝无一点掺贬成分的,请联系。
  但是,如果您再也不想和我有什么来往,那也是您的权利,不必找任何理由我也会表示尊重。我只想郑重申明:我丝毫没有和您纠缠的意思,但我想让您知道,一个从中国大陆远渡重洋来美国探亲访问的作家,他所寻求的是真诚、善良和美好的人性,而不能接受屈辱也不愿意被人误解。对此,上帝大概也能理解尊重他。
  愿上帝的博大爱心与您同在。
                    唐××
                    一九八九年九月十四日

  这天是中国夏历的八月十五中秋节。中秋夜,纽约无月,更无所谓月缺月圆,只有淅淅沥沥的秋雨下个不停。老唐突然想起了唐代王维“独在异乡为异客,每逢佳节倍思亲”的诗句,不觉怅然。弟弟和弟妹当天都照样上工,其他华人想必亦然。月饼是吃了的,赏月之类的兴致就只属于少数美国华人了。
  老唐感到安慰的是收到了大陆朋友和亲人的贺节信或贺节明信片。《新时代》编辑部全体同仁签名致“最美好祝愿”的明信片令他深深地感动。还有女儿阿清——那个16岁少女给父亲寄的一张祝贺中秋节的明信画片:湛蓝的夜空升起一轮金黄色的满月,月华下是祖国的山水、原野的村庄。啊,亲人在他心中,友人在他心中,故乡和祖国紧贴着他的心,在这无月的纽约的中秋之夜,使他感到好大的安慰和温暖。
  而老唐感到遗憾的,却是他想要探究、追寻的“蓝色文化”终于胎死腹中,流产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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