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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章




  能将自己的生命寄托在他人记忆中,生命仿佛就加长了一些;光荣是我们获得的新生命,其可珍可贵,实不下于天赋的生命。
  西安市的工业,上得比较缓慢,怎么抓呢?
  张铁民开始思考这个很关键的问题,市属的小厂子多,大多又是集体所有制。要一时抓出成效,是有困难的。
  很快就是1984年初了,曾经担任过西北局经济计划委员会副主任、后在铜川抓煤炭生产颇有魄力,继而担任过省经委主任的张铁民,把精力从抓市容卫生、市政建设,转到了着重抓工业、抓经济工作方面来。
  他立了军令状,通过简政放权、奖惩兑现等一整套措施,陆续达到了原来的指标,还超额获得奖励。
  这在当时的具体情况下,是发挥了作用的。但如此承包法,在他以后看来,是把政与企更捆在了一起,是不合大趋势的。
  回头来看,张铁民从抓卫生、交通、蔬菜等市政建设入手,而掀开他市长工作的第一页,完全是偶然遇到的具体情况所致。但其中不无必然性的重要因素。衣食住行用,吃喝拉撒睡,确是市政府永远需要做的工作。“安居乐业”,也不失为一条闪光的格言。
  在市政管理、市政建设的综合治理中,环城工程的构想与付诸实施,已成迫在眉睫的事。城河的治理,又是市政工程的基础建设。这需要墙、河、林、道、桥一整套的设施。作为全市五十二平方公里排水管道中心环节的护城河,已经不能正常流通了。
  再说,西安的古城墙乃全国保护得最为完整,无论从保护古文明的价值上,还是从它可以利用的旅游建设的经济价值上,无疑是十分必要的。有眼力的决策者,是绝不会忽略这一点的。
  这是人民的事业。历史,也从古城墙的裂痕里,发出悠远也幽怨的呼吁!生活在这个时代的西安人,有责任去书写今天这一章雄沉而伟丽的历史!
  在中央和省市委的领导下,张铁民市长作为环城建设委员会副主任,具体抓起了这项艰巨而伟大的工程。
  资金上,国家的资助是有限的,只有动员西安广大群众义务劳动,才能保障这项历史性工程的顺利进展。
  人民城市人民建,也是人民历史人民写,千军万马,如同治理海河的天津人民一样的气势,环城建设破土动工了。
  张铁民常常巡视在工地上,体力不支地奔波着。却有一桩桩麻烦事,在分散着消耗着他六十岁的可贵的精力和智力。
  有的工厂算细账,搞义务劳动,把人赶到工地上去,要吃补助,要买镢头、扁担、筐子、铁锨,倒不如雇民工成本低,工厂又不停工。
  善于告状的人们,又找到了口实,说搞摊派、搞强制命令,要浪费多少万多少万。说是为自己树碑立传,是劳民伤财,得不偿失。
  一封封信都批转下来,摆在了张铁民的案头,等待着他的回答。
  既然环城建设是上级决定了的,他作为执行者说什么也要拼命去干。阻力不会没有,漏洞也不会没有,再大的风浪,张铁民会一往无前的。
  接着,城墙内拆迁户的安置问题,又告状了。中央催要处理结果,有些拆迁户骂大街的也愈演愈烈。张铁民一边建议拿出钱建房,补偿损失,一边继续狠抓环城工程的进度,决心和信念始终如一。
  只要是为民谋利益的事,张铁民一不怕得罪人,二不怕丢官。叫干,就干好。看不行的话,免!
  “你要为人民着想,环城建设劳民伤财,动用多少民工,人也有死的,花钱划不来。”有人写信给张铁民。
  张铁民针锋相对,似不客气:“请你不要忘了,秦始皇修长城,还有个孟姜女哭长城哩!”
  如此凛然正气,使张铁民的名字成为一种权威、一种力量、一种感召的代名词。也因此,又为他带来不快。
  下面一些同志,为了把本行业、本部门、本系统的工作抓上去,就假借张铁民的名义和威望,打着“铁市长”的招牌,动不动就是“这是铁市长叫干的!”“这是张铁民叫罚的!”
  有人不服,也是产生了狐疑,告到了张铁民手里。
  张铁民看了,气得直摇头,他在一封此类群众来信上批道:“请查一下,这是不是我叫罚的?你不要拿我张铁民当棍棒去打群众!查处后,请回报结果!”
  待风平浪静一些,张铁民又一头扎在环城建设的紧张施工中去,又是没黑没明、没死没活地干起来。
  这期间,他又奔波于户县等地,组织召开专业户会议和农村工业会,当场拍板定案。
  一天,正开会,别人发现张铁民怎么突然有点呆板了。司机马昌林也觉得市长反映有点迟钝,这几天每天去看城河的工程,跑上跑下,是累了吧?但怎么脸部、腿部都微微发颤呢?
  送到医院一检查,果然有病了。
  叫他住院,他死活不肯。何承华书记非让他住院不可,结果住了二十多天,又匆匆出院了。
  多亏住院治疗,不然他会瘫痪的。
  但出院不久,又重新住了院。这次,就需要较长时间的调养了。
  眼看国庆节快到了,省上要抓卫生评比工作。几个城市,都在竞争第一。
  宝鸡市长说:一定要拿第一。
  张铁民住在医院,口气很硬:“西安只能拿全省第一,不能拿第二。哪里出了问题哪里负责!”
  并对专员何家成讲:“到时候,由你何家成负总责!”
  评比结束,西安市名列第一。
  从1981年冬天,到1984年冬天,张铁民市长在西安这个城市任职整整三载,在他六十有四的时候,离开了他曾为之躬耕不止的岗位。
  那是一个星期五的下午,张铁民从医院被车接到市政府大院,代表市政府作了整党的对照检查,将他主持的这一届市政府的工作划了一个庄重的句号。
  这一天,也正是党的组织活动日。这个活动日,对于张铁民这位从吕梁山走来的共产党人,是特别有意义的。
  会后,他把几位秘书长叫到一起,用他那浊重深沉的山西口音说:
  “我从今天起,就不再是市长了,而是西安市一位普通的市民。有什么,我将以市民的角度向市政府提出来。专车不用了,钥匙让小胡交了,把我的办公室腾出来,交给新上任的袁正中市长。”
  他上了车,有点秃顶的头微微枕在柔软的沙发靠背上,用他宽厚的手掌轻轻抚过深沟似的刻着多皱纹的前额,合上涩巴巴的眼帘,坦然、舒心地做了一个深呼吸。
  车窗的茶色纱罩没有拉上,熟捻而亲切的市声扑了进来。张铁民微微笑着,向车窗外的人们,向市政府大门旁的树木、街巷招招手,点点头,作着深切的辞别。
  伏尔加,轻轻驶过北院门,穿过鼓楼,经西大街、陵园路,直奔张铁民住院的那幢有着古老屋脊的病室。
  数天之后,西安市经济洽谈会在钟楼饭店隆重开幕。新市长袁正中说了,这个会是原市长张铁民同志发起的。临开会前,袁正中因去长安查看滑坡的灾情,一夜未睡,还打电话给靳副市长,让去医院向张铁民汇报洽谈会情况。张铁民说,相信袁正中市长年富力强,能把西安市搞好。至于请他参加开幕式,他拒绝了。
  张铁民是觉得不要叫同志们感到不好处理,也没必要给增加麻烦。工作上的事,他会有问必答。哪一方面要听听看法,他会实实在在地讲。没必要的话,算了,不要干扰人家。
  电视台的记者,也真会做工作。开始找张铁民,想报道一下老市长的近况,他说以后吧!那天天气很好,他想起要回趟家看看,谁知记者们早就到家等着了。要是早回一点或晚回一点也好,他是想躲着的。
  强健幼儿园的薛宝珍,从电视上看到张铁民市长退居二线的消息,去找李润深老人,二人说着说着竟双双流泪了。
  这位87岁的老人和这位年轻妇女,是为张铁民市长曾三番五次解决过幼儿园园址而流泪呢,还是为了其他什么缘故?
  她们在寻找安慰,是舍不得放走张铁民市长。于是,请老书法家为张铁民写了一幅大匾。说裱一下,得等几天,等不及的。就索性装玻璃框子,红绸子裹了,急于送到张铁民手里。
  这是11月21日,雨夹雪的初冬天气。她们二位,还有67岁的马主任,有柳同志,赶到了地处南郊的省人民医院看望张铁民市长。
  张铁民不在病室,她们就等候在门口。近九旬的李老抱着拐杖,简直要望眼欲穿。这几位奶奶、母亲、姐妹们,似在期待亲人的相逢。
  雨,雪,沙沙响着。
  实在等不上了,就起身向地处西五路的张铁民家中赶去寻找。
  病室处还有一位中年妇女,铜川人,来西安走亲戚,知道张铁民市长住院了,专程从西郊赶来看望他。他曾是铜川市市长,她未必熟识,但毕竟知道他。她从12点到2点,一直等着。在李老她们离开这里时,她还毫不犹豫地守候着,说今天非见上张铁民一面不可。
  一行四人,风风雨雨地推开张铁民的家门,张铁民忙迎了出来,扶住李老,感激得难以言表。
  “总算见上了,见上了!”李老竟老泪纵横,哆哆嗦嗦地点着头。
  “勤政廉明,秉公执法”——张铁民看到递在他面前的大匾,笑意中不无深沉地说:
  “不敢当,不敢当!”
  匾额上的红绸子火一样拂动着,旗子般飘拂,火焰般燃烧,又如同党旗国旗上的色彩闪着光亮。
  “我在有生之年,还要为西安这座城市做一定的工作。”张铁民认真地说。
  张铁民和余敏扶着李老出门,下楼,一直到风雨未住的大门外。这时,张铁民动情地说:
  “幼儿园修好了,我一定来看。您老这么大年纪,还来看我,太感谢了!以后,我要上您家去看望你老人家。”
  钟声响了,时针指向5点。钟声,是那么有力而悠远、清脆!
  这钟声,张铁民是捻熟的,亲近的。这西安的铿锵的足音,曾使他焕发了当年打仗时的蛮劲,自己带头干的精神。似乎又是定音的那一重锤,一经决定,就雷厉风行,地动山摇,破釜沉舟!七风八火,而不是四平八稳,这岂不就是一种领导方法,一种领导艺术吗?
  但在这种钟声里,在西安的脚步声里,张铁民于反刍之中也是不无缺憾的。不过,历史在评判人们的时候,不是根据其短处,而总是根据其长处的。好在他喜欢引用魏征的格言:“兼听则明,偏听则暗。”他,是深深懂得自己的,像懂得他曾经掌过舱的西安这条船形的城市。
  当初,在他走马上任的时候,妻子余敏曾说过:“那你就去吧,至少少活五年。”
  也许,但却因为将自己的生命寄托在了历史的记忆中,自身的生命也就仿佛加长了一些。在生活实践中所获得的新生命,要比天赋的寿命可珍可贵得多。
  而未来,是光明而美丽的。爱它吧!向它突进,迎接它的到来,临近黄昏而充满欢乐与开拓精神的人们。
  同当初走马上任一样,这座古老而崭新的城市所拥有的二百六十万双眼睛,在评说着些什么。历史,也将评说些什么,关于张铁民市长,关于1981年冬天至1984年冬天的这座城市的每一年,每一月,每一日。
  这座城市,它的名字叫“西安”。
  它曾作为中华民族十二个朝代的古都,在世界上是赫赫有名的。
  整个民族在本世纪内的第三次腾飞,会赋予它属于这个时代的主题。来反映这一主题的角度,将不会像从事古都威廉斯堡规划建设五十余载、在美国旅游建设界享有声望的马卡斯基所认为的那样,仅仅是秦俑、古城堡、大雁塔和曲江风景区。
  西安,在呼唤生命力,新的,美的。
  呼唤里,汇有张铁民市长的深沉的呼吸,以至是那因肺气肿而闷得伸长了脖颈的咆哮。
                    1984年12月31日一稿
                     1985年2月3日二稿
                1985年2月26日改就于大雁塔后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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