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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章




  如果我曾经或多或少地激励了一些人的努力,我们的工作,曾经或多或少地扩展了人类的理解范围,因而给这个世界增添了一份欢乐,那我也就感到满足了。
  “山西人,九毛九。”人们说张铁民这位晋籍的市长,对待时间也是“九毛九”。在时间升值的现代社会生活中,何止“九毛九”。
  研究市容整顿的工作会议开始了,碑林区艾区长迟到了几分钟。
  张铁民很严肃地说:“老艾,你为什么迟到?你看看表,迟到了几分钟?你再数数多少人开会,乘一乘这个数字。为等你一个人,大家把多少时间浪费了!”
  艾区长解释道:“张市长你不知道,我忙得很哪!就这,我还是争取来参加会的。”
  张铁民笑了:“你忙,我承认。你比我这当市长的还忙吗?不忙,要你这当区长的干什么呢?”
  “我当然没有市长忙。”老艾打趣道。
  “我都能按时来,你呢?”张铁民说罢,对大家宣布了一个规矩:今后开会谁也不许迟到。
  市政府常务会议,他曾立过这个规矩。看来,得层层立这个规矩,彻底改变懒散作风。
  从此后,凡是市容整顿方面的会议,只要是由他主持参加的,别人是不敢迟到的。这种严格遵守时间观念的领导艺术,也被不少想打开局面的领导者们所效仿。
  同张铁民一起工作的副市长们,都十分清楚他们“班长”对工作的拗劲。
  西关派出所同交警三中队发生了矛盾,打起来了。是交警检查违章的,查到派出所乱放自行车的事了。上级调解,三中队不服,捅到市政府来了。
  这件事,副市长孙殿奇负责处理,感到问题复杂,不好办。
  张铁民知道了,又是催着抓紧办。
  “我处理不下去。”孙殿奇有点为难。
  “你处理不下去,那我处理吧!”张铁民又揽到自己头上了。
  孙殿奇知道张铁民很忙,怎么能不替他分忧,还要把自己主管的工作推给他呢?再说,这分明是张铁民在将他的军。还是自己处理吧!
  接着,孙殿奇重新做调查,听取双方意见,并召开了三方联席会,处理结果终于是各自都满意了。
  张铁民是用自己的工作热情,和敢于负责的精神,激励了他周围同志们的努力。在市政府班子里,该研究的研究,该坚决办的就不含糊。同样,该“主观”的也主观得使别人接受得了,该放弃自己看法的也绝不固执。只要你说的有可取之处,即使是一个普通的市民,张铁民不也虚心地听过苦口良药的意见吗?
  这年正月初一,张铁民带检查团回到机关。他问李廷弼副市长,还有各局的局长等不少人,一起谈论检查的情况。
  张铁民说道:“管理街道树的问题,怎么能管得好?”
  “我建议同分片包干抓市容卫生一样,下放到各街道办事处去。”有人提出设想。
  “好!我同意这个设想。”张铁民觉得,此建议不妨一试。
  在机关值班的一般干部王建鹏列席在座,他对这个问题有点看法,便插嘴说:
  “张市长,这街道树可不敢轻易下放。”
  “怎么?”张铁民有点疑惑。
  王建鹏就说:“这树和其他东西不一样,不敢折腾。以往有这方面的问题,一交一移,就要砍不少树。谁管,谁说了算,说砍就砍了。区上交的时候,先砍几棵,毕了从街道办事处往回收的时候,街道办再砍。一棵树,多少年才长起来。”
  “可以限制多少年不准砍!”张铁民设想。
  “你能当几年市长?”王建鹏开玩笑地说,“树又不会说话,是看斧头的。”
  张铁民点点头:“有道理。那就先不动。”
  有时候,张铁民是带上各路人马下去检查工作的。他对身边的干部要求很严,哪怕是小小的不足挂齿的纸漏也罢。
  一次去火车站检查,发现西安汽车站太脏,还充老大,撞不动。
  张铁民批评得很严厉:“你是西安的门户,不要给这座城市脸上抹黑。如果搞不好,区上、街道办事处有权按规定重罚!”
  他一扭头,看见街道办事处的主任在一边叼着烟,不时地弹着烟灰。
  他不满意了,翻了几次眼。这位年轻的主任同志还没意识到怎么回事,以为给自己壮胆。
  最后,张铁民终于忍不住了,岔开话头说:
  “年轻人,你工作时间把烟叼上,像个什么样子?”
  年轻人赶紧灭了烟头。
  张铁民觉得,市长带的一帮人,工作要严肃,要以身作则,不要丢执行政策者的脸。你都是这样,还能教育别人,处理别人吗?
  区区抽烟小事,他不仅说了这个年轻的街道办事处主任,就是对任何人他也直言不讳。据说对在一起工作的靳副市长,曾为抽烟“违章”之事,他在一天之内就批评了七回。
  就是司机,也为抽烟受过张铁民的话:“你把烟灰弹在街道里,让谁扫?要抽,回车上去抽。”
  司机这才发现,张市长走在街上是不抽烟的,到集体场合也不抽,尽管他的烟瘾很大。常常,烟瘾闷得不行了,一上车就急于点烟,狠狠地抽上几口,下车时肯定要灭掉的。
  这种日常的生活习惯,从张铁民自己开始做起了,影响了周围的人们。
  在张铁民身边工作的秘书,工作也就不很轻松了。依他的脾性,该是怎样去要求秘书的呢?
  一上班,秘书的办公室便像涨潮似的,没有一丝安静的了。胡太平在一旁处理文件,宗楠在门口接待来访的群众,电话铃又在一旁响个不停。
  三十出头的壮小伙子小胡,每天忙到下午三四点钟,头脑就要炸了似的。
  张铁民究竟有多少精力,去处理那么多繁杂的事情呢?
  经常上班时间,他就在一张纸上抄了七八个问题,一大早交给小胡、老宗去办。也总要叮咛那么一句:“抓紧抓紧办!”
  下午6点钟批的文,要下班了,秘书就得留下来,办完后才回家。
  文是批给哪个部门领导的,说不定第二天他就见到了这位领导。这就要问,什么事儿,办得如何了?如果人家说还没见批文,不知道,他回来就要查问,迟缓了就得批评。
  当天的事,是要求当天办完的,谁也不敢压。凡是张铁民批的文,秘书一拿到手里,就得慎重对待,赶紧打电话,或者出门去尽快办理。
  张铁民常对秘书讲:“要尽可能多处理些问题。你一天处理一个,一星期还可以处理它七个问题。处理掉一个,就少一个。”
  他很忙很忙,秘书能闲下来吗?
  看来,在张铁民手下当秘书的,没有极大的热情和吃苦精神是不行的。也只有工作上拼命干,至于想在这个显赫的名义下沾点什么光,是没门的。
  敢说敢为的山东籍的宗楠,在这里办信,也是谨慎工作,夹着尾巴做人。三年之间,过年时候连一张别人送的年历也是不敢要的,怕张铁民知道。
  她知道张铁民的脾气。
  过春节前,机关为改善生活,派车从青海买回一批牛羊肉,每人都有份。小胡知道张市长其他好东西不稀罕,一辈子就爱吃牛羊肉。
  “好不好?”张铁民高兴地问。
  “好!给你来二十斤吧?”小胡说。
  “对!来它二十斤!”张铁民难得地痛快。
  小胡手脚快,一阵工夫肉买回来了。张铁民见小胡给他买了二十斤,自己却买了十斤,就问:“怎么,舍不得钱?”
  小胡说漏了嘴:“干部和领导有区别,规定干部每人可以买十斤,领导可以买十五到二十斤。你就拿回去吃吧!”
  这时候,张铁民突然对吃牛羊肉的浓厚兴趣荡然无存了。他马上让转告伙食科:
  “一个人多少,都多少!领导不要特殊。”
  小胡感到很懊悔。自己说漏了话,又感到张市长在享受方面过于苛刻自己。
  张铁民在这一点上,不会使秘书感到满意的。但是在日常工作上,却尽可能支持秘书,给以鼓励、鞭策、扶持。
  秘书写给他的情况反映,他总是认真看,动笔改,批得很仔细,很具体。也不完全是命令,常用一种温和的商量的口气。他的文笔修养,在所改的材料中显而易见,使秘书不得不折服。
  张铁民刚上任那阵,宗楠给他写了一份半年的总结。结果,张铁民只是划了个圈,一句话也没写。
  宗楠感到很委屈,第一次碰钉子了。她开始写时,着重反映实际问题,怕文字上弄不好,交给卓豪光去改。接着,到厅主任那里又改,送秘书长那里再改,竟改得没有多少原来的内容了。
  到年底写总结时,宗楠就自己负责,写完之后直接交给张市长去看。
  张铁民看完,很感兴趣:“写材料,不能接半点假,要多处理些实际问题。我要的是第一手材料,不要套话、空话,做官样文章。一就是一,二就是二。像这样的材料,希望你每季度给我写上一份,或是一两个月写一份更好,我很爱看。”
  宗桶还碰过几次钉子。
  她原先是在市委信访办工作的,文件规定是批给下一级机关的。可给张市长办信,发现他常把信直接批给街道办事处。她在基层干过,知道那里没有收发文的手续。思考再三,便壮着胆子,对张铁民建议说:
  “你把文批给街道办事处,没收文制度,怕丢了。咱们的文件,要对局一级才对。”
  张铁民一听,脸沉下了:“我刚来不久。”
  宗楠以为老经验起作用了。忽然,张铁民停了一下,坚决地说道:
  “我还想对居委会呢!你说对局一级,对公社,旧的层层叠叠的一套,难道就不能改啦?”
  宗楠一句也不敢再说了。
  在一旁的卓豪光,想笑不敢笑出声。看,碰了一鼻子吧!
  一阵子,西安人传说铁市长要调走,宗楠就试探地问张铁民:
  “听说你要去广州当市长?”
  张铁民又是沉着脸,眼睛瞪着,热不热冷不冷地说:“你也希望我走哇?”
  “别说我们,怕西安市人民也不希望你走。”
  “什么时候西安不要我了,我再走也不迟。”张铁民深沉地说。
  张铁民常是一个人出入于街市上。司机马昌林,往往就充当了秘书和助手的角色。一停好车,就去撵他。
  停车时,张铁民还要叮咛一句:“这儿能停车吗?要把车放到指定地点去,小心罚款!”
  曾有过一次,张铁民坐另一位司机开的车上街,车没及时停到规定地点去,被市容监督员发现了。监督员并不知道这是张铁民市长坐的车,被罚了款。
  张铁民说:“该罚!”
  他的车子,照例是不能免于他自己所立的规矩的。
  马昌林同张铁民的性格差不多,都不爱多说话。车在行进着,车内总是一团沉默的气氛。
  当然,有时也聊天。
  有一次开会,马师傅没有把时间估计好,等会开完了,车稍晚一点到的,张铁民就说:
  “以后不要胡跑,咱们时间很紧,有时要耽误事的。”
  马师傅认了。张市长每天一个事接一个事,中间只有很少的交递时间,耽搁不得。其实,马昌林是很尽职的,马失蹄的时候极少。
  但马师傅怎么也想不到,这年大年初一,张市长一上车,却要他把车开回家去。
  “今天头一家走你那儿!”
  “干什么?”马师傅有点不解。
  “不行,我住五楼,你那么胖,爬不上去。”马师傅很为难。
  “我说了算!开车。”
  马师傅不敢违命,只好把车开回自己家院子,扶着张铁民一步步爬到楼顶。
  马师傅的爱人见来了贵客,有点手忙脚乱。一边沏茶递烟,一边使眼色埋怨丈夫,张市长要来,怎么不早说一声?
  “你看,你是回民同志,别的不好给你带,但又是头一回给你拜年,只好拿了这点家乡的特产,你不要见怪。”张铁民从皮包里向外掏东西。
  那是两瓶山西老陈醋。
  张铁民气喘吁吁地把礼物递给马师傅。
  马师傅感动得有点心酸。大年初一,市长第一个给他拜年,实在有点不敢当。他给领导开了一二十年车,哪里有市长给一个普通工人,一个司机拜年的。礼物,又是别有意义。
  马师傅的爱人,呆在一旁,已经眼泪汪汪的了。她要留张市长吃饭,好客的她会用穆斯林传统的上等饭菜款待市长的。
  可张市长只是坐了几分钟,又同马师傅一起去忙工作了。
  后来,张铁民患病住院了,马师傅也因重感冒住进医院。
  张市长知道后,让秘书小胡拿着点心糖果来看望马师傅。马师傅觉得,张市长平时话不多,但温暖,使他感到了一种至深的同志式的情感。
  对同志,对群众的这番情谊,决非那种表面文章,而是张铁民从生活实践中懂得的。
  在搞地下工作的年月,党和群众是血肉唇齿关系。他腿上尚留着枪伤的疤痕,在为着纪念主人养过伤的那间老百姓的土屋,那里有真诚的寄予自己希望的群众的目光。
  如果说,文化革命使他陷入了厄运的泥沼,倍受了一番心灵的苦痛的话,倒不如说是在那特殊的年月里,使他从人民群众那里吸吮了做人、做官的精神素质。
  那是一段怎样的记忆,怎样的不同于腿上疤痕的创伤呢?
  很难设想,如果张铁民没有那特殊的恶劣境地的体验,就不可能加深思考生活、认识社会和以老骥伏枥的气度,成为响当当的人民的好市长的。
  夕阳燃烧着的黄金晚节,有着风刀霜剑所构成的那么一番昏苍苍的天地。
  这样,才是一个完整的、立体的张铁民市长的人物塑像。
  没有哪一个聪明人会否定痛苦与忧愁的锻炼价值。
  要意志坚强,要勤奋,要探索,要发现,并且永不屈服,珍惜在我们前进道路上降临的善,忍受我们之中和周围的恶,并下决心消除它。
  就在张铁民担任西北第二机关党委书记、西北局经济计划委员会副主任的时间,因贯彻了什么工业七十条,“文革”一开始,就被批判为刘少奇路线的黑帮。
  是的,他在什么时候都是讲求实干的。组织上决定的,他就坚决执行。在国棉四厂搞社教时的东西,后来便成了“西北的桃园经验”。
  张铁民是被斗得很厉害的一个。他把满腔的苦痛曾交给酒精医治,或者是想寻找一个精神上暂且躲藏的一隅。
  上批斗场之前,他昂起脖子,半瓶酒下了肚,像要奔赴沙场。下了阵,又是半瓶酒,然后默默地缩进被窝,蒙头大睡。
  十七八岁的儿子张立,学校里哪派组织都不要他,是一逍遥派。父亲喝酒,儿子就去买。又没有白酒,只能弄到果子酒一类东西。
  喝了酒,又怕别人看见。酒瓶子没处藏,张立母亲只好把瓶子砸得粉碎,挖坑埋掉了。她以为,丈夫这么坏的情绪,又借酒浇愁,怕是活不下去了?
  儿子有空,还得帮父亲抄写交待材料,一份又一份永远也写不完的认罪书。
  这一切,在这个家庭里,是整日伴随着无声的哭泣和悲愤进行的。
  有时候,他被整得太惨了,就说再也不做官了。以后谁也不许当官了。他想起了老家,想能解脱的时候,回到那黄河岸边的黄土地上去,解甲归田。
  这种想法,是在经过一件事情之后,又被校正了的。幸运,并非没有许多的恐惧与烦恼;而厄运,也并非没有许多的安慰与希望。土地,就在脚下。
  漆黑的夜,张铁民被人架走了。与往常一样,被置于一群人之中,置于呼号声、呵斥声、辱骂与唾液之中。
  妻子余敏在家守候着他。她奇怪,今天晚上怎么还不见回来呢?
  有人告诉她,一派和一派打起来了,砸了批判会场,张铁民不见了。
  整整一夜,她没等上他回来。心急如焚,又不敢出去,孩子在家得她照管。
  漫长的夜。她猜疑,丈夫是死了,还是活着?
  翌日早上10点钟,张铁民推门回来了。余敏几乎没认出他,跌跌撞撞的样子,怎么衣服也换了样子。进了门,就倒在那里起不来了。
  批判会场被砸后,工人群众把张铁民围在了中间,并让他蹲在地上,被保护起来。造反派们怎么也没能找到,便四处去捉拿了。
  一个素不相识的人,忙把大衣技在张铁民的身上,还有连接的帽子,并塞给口罩、手套,推他快跑。
  一夜里,他走一走,停一停,坐下来歇一阵子。还要躲着抓他的造反派们,就不得不绕好多路。
  他在星夜里踽踽独行,想了多少?想了些什么呢?沉沉的黑夜,都是白天的前奏。人世间没有永恒的夜晚,就如同世界没有永恒的冬天一样。而春天的色调,只有冬天才能认清,在火炉背后才能吟出最好的五月诗篇。
  他是酷爱古诗词的。这夜路上,他想到了哪一首慷慨悲歌之士的诗句了呢?
  无论怎么说,张铁民在被裹上这件女式棉大衣时,在被人用有力的手掌在背后猛推了一下的时候,他是有热血在燃烧的感觉的。
  是的,希望附丽于存在;有存在,便有希望,有希望,便是光明。
  从暗夜,他走到黎明,走到阳光下了。
  过了几天,有人来拿那件掩护过他的大衣,才知道是一个财政局的年轻干部。
  他隐隐地,想起那些搞地下工作的年月。
  后来,张铁民被扣在一个地方月余时间,不准他回家。
  接着,又被关在机关大院的果园里,这又是一年多过去了。
  他的身体被整垮了,血压很不正常,病倒了才送回家。张铁民同他的妻子儿女,都被赶出西安城了。
  西安,含泪在送别一群被放逐的人们。
  张铁民却有一种解脱感,似乎等待着他的就是自由的天地。
  那阵,工资扣得仅剩下十四块钱,按原来的党费标准交过四元,一家就靠余敏一人的工资维持生活了。儿子要下乡,得花钱,经济上颇显窘迫。就这,他在临出发前,却坚持要购买一套木工家具,加上一套修鞋的物什。没钱买,他借来百十块钱,终于买齐全了。
  在陕北高原上,在金盆湾的山沟里,度过了艰难的日子。修公路,砍柴禾,办粉房,后来又到木工班。闲了,就为人们钉鞋。
  小时候,他砍过柴禾,是为了生计。搞地下工作时开过粉房,是为了掩护革命斗争。如今,他重新操起旧业,却要受皮肉之苦,所谓思想改造,脱胎换骨。
  但张铁民干得很出色,木匠活儿也在行。那个打线用的墨斗,是他精心制作的,简直是一尊标致的木雕艺术。他的心躲起来了,躲得很深很深。凝固了的泪珠,却也如同一粒粒锯末,从树木横断面的年轮里溅出,在无声地啜泣。
  余敏陪他在干校里劳动,喂猪,打杂。女儿也在那里念书,连个课本也没有。
  这时候,又遇上岳母病故,借了一堆债。
  当张铁民伏在那里,弯背弓腰掀动创子时,像一头躬耕的老黄牛,一头背负重载的骆驼,在坚实而缓慢地前行着。一阵阵的喘息,那因劳累所患的肺气肿,啾得运不过气来,像要扼住他的喉咙。
  他在钉着自己的鞋,在钉着同志们的鞋,钉锤声里有铿锵的足音。路虽然坎坷不平,但总在往前走。鞋子破了,修一修,坚定地往前走,目光一直望着远处的地平线。
  1972年3月,张铁民幸运地出了“牛棚”。
  在省上办的学习班里住了一段时间,便分配他去铜川工作。
  铜川是怎么个样子,一般人的看法,都以为派性闹得很凶,情况十分复杂。另外一个概念,就是任务繁重。二十三万人口,农业人口只不过七八万样子,主要是煤炭生产任务很大。再加上条件差,困难多。吃的粮食靠外边,还有肉、蛋、菜等等,离开外边就无法生活。政策上管制又严,不让自己放手去搞。地方工业的基础,也很薄弱。
  省上决定张铁民去那里工作,他周围的几个老同志听了,都直吐舌头。
  当时省上主持工作的领导同志,在对待干部问题上有错误,但也不完全怪他。很明显,对于像张铁民这一类干部,似乎是属于考验的性质,好像对待旧人员一样。
  这年5月,张铁民来到了铜川,担任市革委会的副主任。
  一年之后,张铁民担任了市委书记、革委会主任,兼矿务局党委书记。
  艰难的工作局面,复杂的时世。终于使张铁民在苦痛的心境中,于反击右倾翻案风的高潮时一头住进了医院。
  先是住在铜川,造反派成天来找麻烦。
  又迁往临撞,还不行,就径直回了山西老家。
  在生他养他的土地上,张铁民一边疗养,一边到他年轻时候跋涉过的山野里去寻青春之梦,到各县去搞社会调查,默默地期待着一场暴风雨的降临。
  直至1976年10月,“四人帮”粉碎后,张铁民的病体神奇地康复了,便急匆匆地赶回了他的工作岗位,那处于平川与高原接壤地域的煤都铜川。一边搞清查,一边抓起了煤炭生产。
  几年过去了,张铁民的劳作,直至以后还可以摆出来的,群众回头看还以为是对的,被历史老人所承认的,无非是这些事情,铜川的城市建设,城市管理。治了一条河,修了一条路,整个公共福利设施得到了改善。还有,就是比较地发展了煤炭生产。农业也搞了平整土地,改进耕作方法等等。
  但作为铜川这么一个复杂的地方,工作上所难免的漏洞,就招致了一些告状的人。在张铁民离开钢川的那年春天,告状竟达到了高潮。一直到1981年,有人还告到省上,告到中央,中央又批回来叫查。
  可以说,在此期间,张铁民是一边接受审查,一边拼老命辛勤工作的。这些具有锻炼价值的生活实践,连同十年动乱的炼狱般的痛苦经历,构成了他的真正的共产党人的性格内涵。
  否则,他就不是蜚声西安的张铁民市长。生活啊,已经不是快乐的筵席,节日般的欢腾,而是工作、斗争、穷困和苦难的经历。他虽然在困境中也曾有过惴惴不安的时候,但总是感受到了从暗处流出的湛清的生命之泉。
  “诗三百篇,大抵圣贤发愤之所为作也。”张铁民用不懈的劳作,写在西安这块土地上的诗歌,难道不正是厄难之后的发愤之情的产物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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