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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泉涌般的旋律与民心相通




  咚、咚、咚,轻轻敲门声。
  除夕,隆冬。寒风凛冽,冷气逼人。能会有什么人还来串门?
  敬爱的周总理逝世周年纪念的日子即至。对总理怀有特殊情感的施光南,还沉陷于深深的哀痛与怀念之中……他多么想写一支歌,一支饱含他和他的家人们、饱含全中国及全世界人民怀念周总理的歌……
  他起身迎客,来者是女高音歌唱家孙家馨。
  “我给你送来一首歌词,一首极好极好的歌词。你看了一定会喜欢,听说你在到处找怀念周总理的歌词?”
  “是的。”一提到这个话题,光南便兴奋了起来,“我和我的亲人们对总理的情感如同压抑许久的地火一般,一触破随即会喷射燃烧……我搜集阅读了无数纪念总理的诗词,但一直没能找到一首叫我满意的……”
  “这首诗是著名女诗人柯岩写的。”
  “你从哪儿弄来的?”
  “从李德伦那里抄来的,诗还没有发表哩。”
  “太棒了!”
  光南手捧诗稿,反复地朗诵着:
  
  周总理,我们的好总理。
  你在哪里?你在哪里?
  你可知道:我们怀念你!
  我们对着高山喊:周总理!
  山谷回声:他刚离去!
  我们对着大地喊:周总理!
  大地轰鸣:他刚离去!

  光南诵诗的声音,越来越深沉,越来越激昂。他如吟如泣地哼唱了起来……他的心海里翻滚着亿万人的心潮,他的脑海里回荡着亿万人的心声……他,人民,为失去这样好的总理而悲痛,而哀思……他的泪水打湿了胸襟,打湿了诗稿……
  音乐是传导人民情感的最好最广泛直接的媒介。抽象的音乐艺术,是一种世界性的特殊语言,它不需要翻译,可以超越国界,超越民族,使人民的心相通,使人民的情交融,甚至于可以为动物及所有有生命的生物所领悟……
  现在,天才的音乐家施光南正在为人民传导着这种没有任何东西任何力量可以隔绝拦阻的情感,传导着人民对周总理深挚的爱……
  入夜,光南沉浸在悲伤的旋律之中。
  屋外,辞旧岁的劈劈啪啪的鞭炮声,他听不见;人们喜笑举杯欢庆新年的热闹场面,他想不到……他忘记了一切!心中只有一个意念:肩负起这历史的使命、人民的使命——写好这支歌——《周总理,你在哪里》……
  他在岳父家的一间安静的小屋子里,独自一人。这里没有钢琴,只有一张小小的书桌。但压抑不住的音符依然源源不绝地从脑海里跳了出来……
  “何必这么着急呀。”妻子如丁说,“等回家去,有钢琴,写起来不是更方便?”
  “情感的东西是不能等的……”
  如丁似乎听懂了,会意地点点头,自做自的事去了。
  钟表滴嗒滴嗒走着,几小时过去了。
  夜深了,他仍然迷恋在他的乐海世界里……
  “过午夜了。”妻子如丁疲倦地劝说道,“这样老熬夜,你会吃不消的……明天再写吧?”
  “你先休息吧。”光南趴在昏黄的灯光下,头也不回地答道,“不写完它,我的心是无法平静的,是无法入睡的……我总觉得周总理那亲切的声音就在我耳边,周总理那慈爱的脸庞就在眼前……我怎么能够停下来……”
  如丁定神凝视着丈夫那凝重的脸色,发现他的双眶里噙满泪水……
  施光南比其他人对周总理及邓颖超同志的感情都要深沉深厚得多!光南的父亲施复亮(原名施存统)与母亲钟复光早年就参加革命。父母亲革命的一生中,曾多次与周总理邓颖超同志共事过,彼此建立了深挚的友情。光南从小就从父母那里知晓了周总理那令敌人都不能不佩服的智慧和风度;知晓了周总理的那在群众和干部中有口皆碑的高风亮节……尤其是在动乱的“文革”中,光南更有着亲身体会,他们一家受到过总理的亲切关照……
  当时,光南的父亲受造反派的迫害,身患重疾,瘫在家中。但是造反派居然又把他的母亲钟复光关押了起来……在忍无可忍的情况下,施光南与他的姐姐哥哥一起联名,呈书给周恩来总理……周总理了解到实情后,顶着“四人帮”的压力,马上批示下来……钟复光很快被解放了出来……但父亲终究还是过早地去世了。
  光南与他母亲仍然不时同邓妈妈有往来;邓妈妈不时关怀着这母子俩……
  光南和所有正直的人们一样,把周总理看作是人民抗衡邪恶的正义支柱,看成是广大干部和知识分子的保护者。当光南听到总理去世的噩耗时,不禁失声痛哭了起来……他想写歌,可写不下去;即使写出来了,谁又敢唱?在那忧虑重重灾难深沉的年月里,中国大地没有歌!音乐家心里没有歌!有的只是悲歌!
  “十月”的曙光照亮了人民的心,照亮了光南的心。向来不喝酒的光南,也与人们举杯同庆这“二次解放”的伟大胜利。这时,词作家韩伟送来了他创作的一首感人的歌词——《祝酒歌》。
  读着那激奋人心的歌词,光南的心潮顿时汹涌了起来。
  “我马上谱曲!”他说。
  “不再酝酿酝酿?”有人问。
  “早酝酿好啦!”
  不错,他同千百万人民一样,早盼望着这举杯祝酒的时刻!
  他坐到钢琴前。不到半小时,那发自肺腑的旋律立即从指下琴键上涌流了出来……
  男高音歌唱家李双江于1977年电视台春节联欢会上演唱了这支歌,那高亢的歌声便飞遍了华夏大地。这歌声是光南情感的写照,更是人民心声的写照……
  
  美酒飘香啊歌声飞,
  朋友啊请你干一杯。
  胜利的十月永难忘,
  杯中洒满幸福泪!

  古今中外,有多少饮酒歌。可过去的不少是“对酒当歌,人生几何”的悲怆感叹;还有的是有如放达洒脱抒发个人情感的《茶花女》中的《饮酒歌》……而今,光南表达的却是富有时代强音的具有深沉感的振奋、欢乐与幸福!大众的振奋、欢乐与幸福!
  夜阑人静。星星月亮伴随着音乐家在沉哀……
  一首悲壮的歌曲谱成了。
  《周总理,你在哪里》的旋律,在夜空里回荡,在光南心里回荡……
  第二天清晨,如丁见光南的两眼通红通红,布满了血丝……
  “阿丁,这首曲子溶进了我的全部心血和情感……”光南亢奋地对妻子说,“你唱一唱,看感觉如何?”
  洪如丁看着那动情的歌词,轻声地哼了哼那悲壮的曲调,心儿禁不住为之颤抖,泪珠儿禁不住涌流了出来……
  光南的这首曲调写了一稿,又一稿。但他仍深感有限的音符远远表达不尽人们对总理的那种难以言传的情意,那种无比的爱戴和怀念。
  这首歌拿到中央乐团时,指挥李德伦同时也请人为此词写了几首曲调。
  “你谱的曲子最理想!”李德伦反复哼了几遍光南的曲子,“我们马上排练。”
  试唱排练中,李德伦和施光南都发现,无论是词与曲,似乎都还意犹未尽……
  冰封雪冻,隆冬未尽。阳光尽管带来了温暖,但依然未能完全驱除严寒酷冷;“四人帮”虽然被扫迸了历史的垃圾堆,但人民被压抑十年之久的心河依然未能尽情地奔腾,因为清明节祭悼怀念总理等英灵为真理而战的“天安门诗海心潮”的正义行动,仍然没有被公正地承认,还没有正式平反……
  “现在的歌,唱到激昂时,唱不下去了……犹如鱼骨鲠在喉!”德伦同志锁紧眉头,沉郁地说。
  “对,就是没有写出天安门!”光南随即领悟道。
  “我们俩来冒个险,如何?”德伦眉头舒展开来,“干脆点出天安门!”
  他们两人一起琢磨,很快地在原诗的基础上,加了一句:我们在天安门呼唤你,啊,总理!
  排练又开始了。光南这首曲调的构思,融汇了中国通俗歌曲的旋律及西方歌剧咏叹调的乐风,达到了“雅俗共赏”的目的,既适合于合唱,也适合于独唱,给人留下了深刻的印象。作曲家着意地应用了“天安门广场上壮阔的脚步声,奔涌的人潮声”作为背景来铺垫,把全曲自然推向了高潮,之后把人们引进了回忆与深思……
  
  我们回到了祖国的心脏,
  我们在天安门呼唤你,
  啊,总理!敬爱的总理!
  你就在这里!你就在这里!
  你永久居住在太阳升起的地方,
  你永远活在我们的心里,
  你的人民世世代代想念你!

  《周总理,你在哪里》这首歌,由著名男高音歌唱家李光轰演唱时,剧场里座无虚席,拥挤不堪。深沉悲壮的旋律牵动着人们的心弦,在剧场里回荡。
  “人民想念你”的尾声渐弱渐远,数千人的剧场鸦雀无声,一片寂静。突然,暴风雨般的掌声犹如春雷霹雳一响,震撼着顶棚……掌声整整持续5分钟之久……
  人们的脸上,演员的脸上,指挥的脸上,光南的脸上,挂满了晶莹的泪光,印写着明天的希望……
  《周总理,你在哪里》这首歌,风靡全国,如同《祝酒歌》那样,为人民所热爱,到处传播,百唱不厌!这两首姐妹篇,传达了人民的悲愤与欢乐。然而,“悲而不伤感,悲愤中有壮阔的美”;“欢乐不浅浮,欢乐中有深沉的美”!
  光南的脚步永不停顿,他的心无时无刻不印映着时代的最强音;他的旋律及时地唤出大众的心声!
  大变革的潮流冲击着神州的每一个角落,带来了一个又一个喜讯。大地复苏了,金秋的丰收降临了。
  词作者晓光送来了一首新作:
  
  我们的家乡,
  在希望的田野上。
  炊烟在新建的住房上飘荡,
  小河在美丽的村庄旁流淌;
  光南被这激情汹涌的诗篇感动了……

  他觉得,这丰收的金色田野上,寄托的绝不仅仅是世世代代在田野上耕耘劳作的农民的希望;同样寄托表达了所有中国人民的奋斗,幸福,喜悦,追求,希望;寄托了各民族人民对祖国的爱,对神州大地的爱;寄托了作曲家对祖国对乡土的爱……
  “爱国是我的创作的永恒主题。”光南不止一次向朋友们说。
  有一回,他出国访问回来。
  “光南,吹吹风嘛,外面的世界一定是多姿多彩的吧?”他的朋友对他说。
  “看来,还是我们的祖国好!”他的回答质朴简洁,出人意料。
  1990年3月,施光南带领代表团访问巴基斯坦。经过7小时的飞行,他们到达巴基斯坦南部城市卡拉奇,机场离下榻的饭店有40公里。车开得很快,路上全是“招手即停”的中巴,没有看到一辆自行车。有人打听了一下,才知道他们国家98%的交通工具是汽车,摩托车。
  “光南,看来这个国家比我们国家强。你看我们走了这么半天,一辆自行车都没看到。”同车的一位代表成员说。
  光南没有回答。
  一小时后,他们到了海滨饭店。住下收拾停当后,光南与那位出访同行一起到花园里散步……他们被淹没在鲜花、绿树、晚霞之中,海边景色无比绮丽。
  “太美了!”光南望着前方一座铁桥上川流不息的汽车,若有所思地对同伴说,“我带团出访好多次了,每次都有人向我提出你刚才在车上提的问题。我对他们总是说,和外国是要从各方面对比。但怎样比?比什么?我认为比法要对。总用祖国落后的方面去比外国先进的方面,是永远不会比出满意的结果的。事实上,反过来比一比,又会比出另外的结论。你说是吗?”
  光南的妻子是在新加坡出生的。她的父亲洪丝丝曾是全国侨联副主席,有不少海外关系。
  “光南,何不出去海外过过新鲜的生活?新加坡那么富有!”有人劝说他。
  “我们的祖国尽管贫困些,但这是暂时的。我们的民族是有希望的……”光南恳切地说,“我的根在中国,我们国家有11亿人橱,而新加坡才有1000万人。我的歌中国有多少人爱听,多少人爱唱!如到新加坡,能有几个人听?”
  他作一首曲子只有10元到30元左右的稿酬。他对此也感到不满意,也有意见:“我一首歌曲的稿酬还不够买一张流行歌星音乐会的入场券!”
  可他仍然对祖国对党对人民充满了爱,充满了希望。他于1984年加入了中国共产党组织。3年后,还作为文艺界优秀党员代表出席了党的十三大。
  接到《在希望的田野上》这首词的当天,光南立即进入了创作意境,一鼓作气,哼出那美丽动人的旋律,一稿而成!好像这个旋律早就蕴藏在他心中已久,一旦打开闸门,便犹如洪水般倾流而出……
  “我谱好了。”第二天,他打电话给晓光。
  “这么快?!”晓光感到惊讶。
  “还有更快的哩!告诉你,我已让空政合唱团练唱,准备一周之内在电视台录音,向全国播放。”
  这首歌和光南的其他名曲一样,立时唱遍回响于祖国的山山水水,农村城市,为所有的农民、工人、学生、干部喜爱,为所有的人喜爱……
  如同其他许多因唱了光南谱的歌而出名的歌唱家一样,年轻的歌唱家彭丽媛,也因为唱了这首歌,而蜚声全国……
  春光明媚的日子里,施光南为人民创作;而在那阴霆笼罩的年月里,他也照样大胆地去喊出人民的心声!他的确是真正的人民音乐家!
  光南的生命植根于中华大地的土壤里,他的心与人民的心是相通相连的。在“四人帮”横行的时日里,他和人民都感到生活是那样地沉闷忧郁,那样地单调乏味,身心都快要被窒息了……他是多么希望为人们带来些轻松,送去些欢快和希望……
  年轻的词作者韩伟,把光南的心情表达了出来,写出了一首歌词《打起手鼓唱起歌》。光南立时谱出了曲调,写这首歌的曲调时,正逢妻子如丁的生日。光南深情地对她说:“这也是送你的生日礼物……”
  这首歌请女中音歌唱家罗天蝉演唱时,效果极佳。之后不久,这首歌飞快在群众中不胫而走,唱遍了全中国……这在1972年那被“样板戏”垄断压制的年代里,简直是一个奇迹!
  这支歌触动了当时文艺界的黑头头,灾难立即降临,于会泳等一伙点名批判了施光南:
  “这是修正主义文艺黑线回潮!”
  “施光南狂妄自大!”
  “这个人专写小、洋、轻……尽是靡靡之音……”
  但是,压制并不能叫施光南屈服。他一再写信申诉,表明自己的观点……
  施光南于1973年6月30日、9月9日和9月31日3次上书申诉道:
  “王宰同志在广州越秀宾馆对我说:‘你写的《打起手鼓唱起歌》在北京有争论,中央电台决定暂时停播了。我们这次在广交会就不准备唱了。’”
  这首歌是应中央乐团罗天婵同志的要求创作的。力图运用一个比较有音乐形象的侧面来表现边疆人民对新生活的赞美和他们的乐观心情。根据毛主席‘百花齐放,推陈出新’的原则,从艺术方面有两个有意识的探索:一是写得短小、顺口,易被群众接受,并想在歌曲园中增加一种活泼、轻快的类型:二是充分发挥女中音比较深厚、含蓄的特点……我的主导思想是……力图表现多方面的内容,尽量采取多样的形式,努力应用多种风格……《打起手鼓唱起歌》就是在这个原则下创作出来的……
  但是,随着一首歌的停播,却出现了大量关于我的谣言:施光南此人有严重问题,中央已下令禁止演唱他的一切歌曲,京津并准备批判他的极坏的文艺思想等等。甚至还造谣说我投放叛国,跳楼自杀,进行恶毒的人身攻击……谣言已传到唐山、石家庄、河南、东北、上海等地……我希望领导上能出面查清楚……
  “四人帮”倒台后,施光南再次上书申诉,并揭批了极左文艺路线对他的迫害……
  他继续走他认为该走的路。那时,他在天津歌舞团工作,他发现一位年轻的舞蹈演员刘国柱很有天资,但就是没有展示他的才华的机会。他向小刘伸出了友谊之手,特地为他创作了一首《鸿雁高飞》的舞曲,还专门出面请著名舞蹈家贾作光为此曲编舞;根本不懂舞蹈语言的施光南在刘国柱排练过程中,也不辞辛苦地为他设计这个动作、那个动作……他请小刘到自己狭小的家中排练,为他伴奏。他与他的妻子如丁当观众,不时提出意见,帮助修改……
  不料,这个节目一搬上舞台,也受到了无端的指责……
  因为创作“轻歌曼舞”的罪过,光南与他的“同案犯”韩伟一起被发配到天津远郊的大港油田劳动改造……不准他作曲,只叫他干活!
  尽管有人想把他打入地狱,但大众却是理解支持他的。中国民众才是光南自己的救世主,才是裁判真理或谬误的真正法官!
  暮霭犹如一张无边无际的灰网渐渐笼罩了海岸边的盐碱地,光秃的枯枝和弱小的枯草在寒风中颤抖。
  下工的光南和韩伟疲惫地往住地走去。为了抄近路,他俩决定从横在眼前的一条30米宽河流上的一条粗大的油管上过河。不然,就得绕道二里路,才有桥可通过。
  韩伟虽比光南小几岁,但生活实践可能强过光南。他勇敢地通过了,光南却被难住了,在登高爬树等男孩子们大多敢于做的事情上,光南从来就比别人胆小得多。尽管他个头很高,可他却是个典型的文弱书生。他一踏上粗大的油管,就情不自禁地浑身打颤,头晕目眩,腿脚发软。好不容易走到了河中央,他快有些支撑不住了……对面岸上的朋友不时传来“激将”的笑声:“怎样?过不来啦?真没有胆子?继续朝前走?男子汉嘛……”
  此时,光南的确也很想显示一下男子汉的风采,可他身不由己了……进也不是,退也不是……
  
  打起手鼓唱起歌,
  我骑着马儿翻山坡。
  千里牧场牛羊壮,
  丰收的庄稼闪金波。
  我的手鼓尽情唱、
  前进的歌声震山河。

  一阵欢快的歌声随着晚风飘了过来。这不就是光南创作的《打起手鼓唱起歌》那首歌吗?他猛地抬头朝前望去,见河那边的油管上有两个年轻电焊工,正在一边焊接管道一边歌唱。
  歌声送来了欢快,送来了暖流,送来了力量。光南莫名其妙地壮大了胆识,挺起了胸膛,大踏步地朝前走去,一口气奔到了对岸。
  施光南歌曲创作的丰收,不论是在同辈作曲家中,还是在几代老中青作曲家中,都可以说几乎是为数最多的。他一生总共创作了一千多首歌曲。可惜,到他离去时,只发表了一百多首……
  早在他从音乐学院毕业出来的60年代,他创作的不少作品,已经颇受音乐界重视。1963年,在南宁召开的全国音乐创作会议上,天津代表带去了光南的几支曲子,就极受中国音协主席吕骥的赞扬:
  
  一个时代的作者有一个时代的风格、精神、音调。同样是年轻人,聂耳死时是23岁;现在天津的施光南也是23岁。聂耳当时处在水深火热的年代,他的作品反映了那个时代青年人觉醒、悲壮的战斗气息;施光南生活在今天,他的作品体现了一代人乐观、健康向上和充满阳光的时代气氛……

  星移斗转,光南的创作逐渐走向成熟。随着大地的解冻,随着《祝酒歌》、《周总理,你在哪里》和《在希望的田野上》3首名作的问世,他心中涌泉般的旋律,一发不可抑制地向外流淌喷涌。1978年,他完成了《洁白的羽毛寄深情》、《吐鲁番的葡萄熟了》等曲调;1979年,他又创作了《假如你要认识我》、《我的祖国妈妈》、《摘一束玫瑰送给你》、《台湾当归谣》和《月光下的凤尾竹》等歌曲。1979年以后,他的创作便更是年年丰收了……
  他的这些歌,在青年中都广为传唱,又是晚会上许多歌手争相选唱的节目。光南的不少曲子几乎是为著名女中音歌唱家关牧村创作的;关牧村因为演唱了光南创作的《吐鲁番的葡萄熟了》、《假如你要认识我》等歌,而更加名震歌坛……关牧村美丽的歌喉把光南的创作意图表现得淋漓尽致……
  与其说光南有奇特的音乐天赋,还不如说他比别人更辛苦执著地耕耘,才使他有如此的成就。
  作曲家写成的曲调唱起来,是那么优美好听;可创作时的劳动常常是那样地枯燥、单调、乏味,如同体操运动员苦练的过程远不如表演时那样美!光南写一首歌时,往往要从白天直到深夜,忘记一切,忘记吃饭、睡觉……反复在钢琴上弹唱,一句一句地推敲,甚至叫人厌烦。妻子自然必须忍受了……可邻居忍无可忍了,当当当敲暖气管子了;甚至还上楼来送了一封没贴邮票的信。
  
  光南同志,你写的曲子很优美。不过,请你到乐团里去创作吧……

  为了避免影响邻居,光南只好准备一块厚厚的毯子垫在钢琴下,以此减弱声响。他不能保证一点也不影响别人,因为他不能停止他的创作,他不能停止弹琴!没有音乐,也就没有他的生命!
  歌剧创作,是作曲家施光南的另一巨大的精神工程。
  光南心中有一个蓝图:写一部歌剧,写一部舞剧,写一部大合唱,写一部交响诗,再写更大的交响乐……作曲家看自己的成就的立足点,绝不仅限于几首歌曲打响了,为人们赞扬;而是希望到世界上去为祖国争光。他说,中国的歌剧总不能总是演《小二黑结婚》、《白毛女》等等;也总不能老是排演人家的《茶花女》、《天鹅湖》等等,他发誓要创作出柴可夫斯基等那些世界名家那样的名作:“我们这代人就应该肩负起这个重担……我们的民族要立于世界之林,我们的音乐艺术也要立于世界之林……”
  光南决定首先创作一部大型现代歌剧,他选择了鲁迅的小说《伤逝》为题材。改编文学名著,把它搬上一代歌剧舞台,这在中国,还是第一次。
  《伤逝》的戏少,人物少,戏中角色几乎只有男女主角涓生和子君两个,两个配角的戏更少。光南用大段大段的咏叹调来刻画人物心理活动,他运用拓展西方歌剧创作手法,继承发挥中国歌剧中国民族音乐的特色,以自己独特的创作风格孕育出独特的旋律……
  在创作《伤逝》歌剧的过程中,他停止了原有的歌曲创作计划,全身心地投入这艰苦的劳动之中。
  “你写作《伤逝》,可能没有稿酬,”歌剧院有人提醒他,“怕歌剧院会付不起稿酬的。”
  “我不在乎。”光南干脆爽快地回答,“我写《伤逝》不是为了稿酬,而是一种使命!”
  他与编导等反复研讨,反复设计……乐思已经成熟,乐句已在脑中跳荡……但是,他仍然到处征求意见,到处请教有关专家。
  一回,他同一位好友——著名的文学评论家刘再复一起去青岛度假。在列车上,又谈论起他的《伤逝》的歌剧创作。
  光南坐在靠车窗的座位上,入神地朗诵着《伤逝》剧本,滔滔不绝地谈起他的乐思,哼着一段又一段旋律,让对方评判,请对方指点。
  “你在剧作中提到了小狗阿随,很必要。”文学评论家刘再复原是对鲁迅作品研究得极深透的,他对《伤逝》的人物性格洞微察幽到极点,“阿随在鲁迅小说中是神来之笔。”评论家进而建议道,“子君死了,阿随跑回来了,勾起了涓生的许多回忆,感情特别丰富。你不妨发挥一下……”
  “这个意见太好了。”光南兴奋地说,“我可以把这个细节发展成一个很好的唱段……”
  列车奔驰,夜风轻拂。同伴及旅客们都己进入梦乡。可光南毫无睡意。他依然靠在车窗边。他凝望着朦胧的夜色,凝望着神秘的星空……无数音符在撞击着他的心扉,无数旋律在他脑海里回荡……
  第二天黎明。
  “这段曲子我已谱好了……这是涓生极富情感的一个唱段。”他高兴地对同伴说,脸上没有倦意,只有亢奋。
  由中国歌剧舞剧院演出的《伤逝》,获得很大成功,光是小狗阿随回来后引起涓生的多少回忆与感伤的这段咏叹调,就牵动了台下所有观众的心……涓生那连唱一百多句的乐句,一再引来此起彼伏经久不息的掌声……
  评论界专家纷纷赞扬道:
  “《伤逝》歌剧对歌剧形式的探索极有实践意义。既有统一的艺术构思,全剧又极为协调,显示独特的革新精神……”
  “这个歌剧忠于原著浓郁的抒情性,形成了一种抒情诗式的风格……”
  前来观看的老一辈作曲家吕骥、时乐濛、李焕之等,也都赞不绝口。
  “我们看过许多国家的歌剧,没想到中国也有这么好的歌剧。”一对华裔夫妇在剧场的留言簿上这样写道。
  “你写这个歌剧,用了多长时间?”一位在中国任教的美国声乐专家拜访了施光南。
  “8个月。”光南回答。
  “很快。在海外,写一部歌剧,一般得用一年以上时间……你的作品,把西方的歌剧同东方的音乐结合得那样完美!你非常大胆。一开始看戏时,我听说剧中只有两个角色,要演唱两个小时,我真替你担心……这真是难以想象!你处理得那么好。两个小时的剧情安排,显得那么丰富而有特色……”
  在《伤逝》歌剧前后,光南又创作了芭蕾舞剧《白蛇传》全剧音乐,京剧《红云岗》和河北梆子《红灯记》的唱腔音乐,大型合唱《神州吟》,无伴奏合唱《云南即景》,合唱组歌《在祖国大家庭里》,钢琴协奏曲《阿里山之鼓》,弦乐四重奏《青春》,管弦乐合奏《打酥油茶的姑娘》,小提琴独奏曲《瑞丽江边》等等。
  《屈原》歌剧的构想,早在学生时代,光南便萌生了这个强烈愿望。他希望把郭沫若的《屈原》话剧剧本搬到音乐舞台上来。为了打好基础,他以此剧中的《雷电颂》一节为题材,自己动手写了大合唱唱词,并送去向郭老请教。郭老让儿子回信道:“改得不错。”
  时隔近30年之后,光南再度开始了《屈原》歌剧创作的这个巨大工程……
  1987年,光南与韩伟合作的《屈原》歌剧剧本终于脱稿了。1988年,光南完成了重点唱段的创作。1989年,基本上完成了全剧音乐和配器。
  在试诽过程中,光南仍然到处征求意见,不断修改。有一回,他带着乐谱特地跑到同窗好友梁茂春家中,在钢琴前边弹边唱,反复听取在座者的反应……
  1990年3月17日,在北京的民族文化宫礼堂举办了歌剧《屈原》清唱音乐会。为了广泛地征求意见,修改完善这部歌剧,他亲自骑着自行车特地把请柬逐张送到音乐界、戏剧界等专家朋友那里,再三叮嘱他们一定出席观看和参加座谈会。在中国歌剧院排练修改这个歌剧中,他耗尽心血,他的体重减轻了好几斤,显得更为瘦弱了。他的脸膛有些浮肿,神色疲倦不堪……
  清唱会的帷幕拉开了……
  音乐家骤然显得那样容光焕发,那么潇洒。
  一束鲜花送到了音乐家的手里……
  “我做了多少年的《屈原》之梦,今天终于实现了一半……”他无比亢奋地说。
  音乐会结束后,他同妻子、女儿骑着自行车回家,他同他的女儿一路上又说又唱,宛如一对天真的孩子一般,那么稚气,那么欢乐,那么幸福……
  因为施光南很快要起程赴巴基斯坦访问,所以未能参加他一直盼望的这部作品的座谈会。3月17日深夜,他认真地写了一份书面发言,题目为《我的一个梦》:
  
  各位来宾:
  十分遗憾,由于国际航班的班次,我必须于3月19日乘机飞往卡拉奇赴巴基斯坦进行友好访问,不能参加这个为歌剧《屈原》举行的座谈会了,只有在此向各位道歉。我一定在回国后认真听取大家的发言录音,补上这一课。
  歌剧《屈原》是我孕育在心中多年的一个梦。当我少年时期看到郭老的话剧剧本时,就被这部戏的宏大气势,绚丽的色彩及剧中屈原、婵娟、南后等生动的人物形象所吸引。我一次也没有看到话剧的演出,但我常根据见到的演出剧照想象着我心中的场面,而我耳朵里听到的却是音乐和歌唱。我认定这是一部歌剧题材,而且一定决心要把它写成一部史诗般的歌剧。1963年,我决定把剧本中的《雷电颂》一折先改编出来,作为我的毕业作品,并给郭老写信,受到他热情的鼓励。但可惜在那时文艺界大批“大、洋、古”的风刮来了,这个计划搁浅了。文革一结束,我和韩伟又产生了把《屈原》搬上歌剧舞台的念头,并于1978年写出了剧本。但因那时人们还“心有余悸”,这部戏又没有列入各歌剧团的计划中去。我和韩伟这才选择了用人较少,又赶上鲁迅逝世一百周年这样一个机会,得以上演的《伤逝》,作为我的第一次歌剧创作实践。感谢中央歌剧院的同志们,他们从1984年开始主动找我,表示了对这个创作计划的支持。以后又组织院内最有经验的专家,对我们每次剧本修改都进行了细致认真的讨论,剧木凡易其稿,直至1987年初才算基本定稿。1987年后,随着我的音乐创作进程,先后组织了若干次试唱及音乐排练,使我在创作中随时能听到自己作品的声音及许多宝贵的意见,音乐又经过了几次修改,终于在去年基本定型。现在全剧音乐已完成,大家听到的这个选曲音乐会,是歌剧界特别是中央歌剧院广大同志们的心血的结晶。在当前歌剧乃至整个严肃音乐举步维艰的局面下,《屈原》终于以音乐会的形式迈出了它的第一步,这是多么不容易!我在创作过程中,深受我们歌剧界的战友们这种为事业不屈不挠的奋斗精神的鼓舞,是战友们的支持给了我力量。《屈原》的确是我们共同的作品,这是我的肺腑之言。
  屈原是我们的民族之魂,郭老的这个剧本是当代中国文学的一个高峰。把屈原的精神、郭老的思想体现在音乐里,我自知力量不够。但我是太喜爱《屈原》这部作品了,我要尽力而为,总想为我们的歌剧舞台再尽一份力量。这部作品的创作周期较之《伤逝》要长得多,更多时间是花在积累和准备上。现在的这个样子,算是尽了我目前的能力了,我也因写这部作品身子“瘦了一圈”。是该静下心来,根据立起来的作品再不断思考,修改完善。希望朋友们留下宝贵的意见,我将在听取大家意见后,经过一段时期消化和吸收,过一段时间在有所悟及缓过劲来又有新的冲动时,再对作品进行修改。总之,在我有生之年,在自己能力达到的情况下,我还要继续对其加工,尽量使其少些遗憾。原先想把自己的创作想法写下来,使大家了解,但因近日忙于排练和出国前的准备,实在来不及写下来了。总之,请大家畅所欲言,把你们的第一感觉留下,可以帮助我检验我的设计及体现的效果。再次向中央歌剧院及出席这次座谈会的前辈、专家和朋友们深深致谢!
  我的梦只完成了一半,但愿在各方面的支持下,这部歌剧
  能早日搬上舞台!
  施光南 1990,3,17,晚,匆草

  没有料到,光南“另一半的梦”竟未能成为现实了!这部歌剧的小部分没有配齐的“配器”,将由光南的好友、著名作曲家王立平来完成。
  在光南弥留之际,在文联会堂举办的“歌剧选曲音乐会”上,中国歌剧院的女高音歌唱家深情地演唱了《屈原》中的《离别之歌》——女主角婢娟临终前的心情:
  
  我要走了,
  请别难过。
  请永远记住我的歌!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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