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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为了金子,土地挖开了,河堤毁坏了,后果不堪设想,但金农有金农的哲学。

   
1

  老态龙钟的秦岭与它的俊兄弟、秀儿子相比,尽管有些破旧,尽管就在中国贫困区境内,但它的家底丰厚。它头顶脚下、身前背后镶着多少珠宝啊!北坡有中国罕见的多种贵重金属共生矿,储量大,品位富;南麓是丰沛的沙金产地,成色高,易开采。
  秦岭两边的山民为此感到由衷的慰藉。无论生活贫困到何等地步,他们都会因此做出甜甜的梦,编出美滋滋的故事——
  哦,劳累的牛儿下河了,扑腾了几下,竟屙出闪光的金子。穷的来捞,富的来捞,周游此处的赵匡胤也来捞。他高兴地把得来的金子一洒。嚯,安康成了金州……
  哦,庄稼人穷得惟有一只破罐。罐儿同情地说:“主家,别伤心,有难处,我来帮助你,夜静时,你对我喊:‘罐、罐、开口!开口!……’”主家效仿了。果然,从罐里掏出用之不竭的金儿……
  幻想给老一辈蜡黄的脸上添了几分笑意,但新的一代决不满足于此,他们渴望实实在在的富有!
  于是,他们带着大山赋予的狂蛮,带着几代人的热望,在秦岭两边掀起前所未有的淘金热。
   
2

  秦岭南麓秀丽旖旎,塑造出王奎兰农民式的精灵和巧滑。
  让挖金子了!他把浑身的能耐聚到厚厚的嘴上,游说多家。
  “怎么样,入一股吧。”
  “能不能见红(出金子)?”
  “见不了红,把脑壳给你。”
  “那支书、村长的意见……”
  王奎兰强烈的自尊心倏然被撞击。他妈的,时代虽然变了,但“村看村,户看户,社员看干部”的老黄历仍显灵。挖金得挂他们的招牌。这些人不干活光分钱。难伺候!但没法子啊!
  王奎兰把自尊心装在口袋里,来到支书郑兆涛家。
  想不到支书早就蠢蠢欲动,不用游说就同意了,还大大方方抛出400元份子钱。
  村民倾巢入股,一家伙集了2万元。
  金窝子在30多亩良田里拓开。青苗铲去了,肥土扔弃了。水哗哗地冒了出来,犹如土地的眼泪。千百年视土地为生命的农民实在有点不忍。
  王奎兰提着酒瓶子在窝前鼓劲:“挖呀!再挖就有金子了,金子比粮食值钱得多。”
  村民不顾一切地跳进水里……
  体弱者得了风寒,王奎兰提着点心到床边慰问。
  怠惰者有了牢骚,王奎兰塞去鼓鼓囊囊的红包。
  首次尝到人情味的农民顿时生发回天之力,把窝子愈挖愈大,愈挖愈深。
  乡上被震动了,县黄金公司来干涉了。
  油嘴滑舌的王奎兰忙去挡驾。
  吃软者,好酒好饭待之;吃硬者,强词夺理论之。非法的淘金有了一张合法的安全网。
  啊,黄澄澄的重沙出来了!满身泥沙的淘金者用焦渴的眼睛盯着,恨不得把它生吞活咽。
  这时,王奎兰置换了一副模样。他凶神恶煞地往坑边一站,搂住沙金袋,叫上干部及几个心腹人儿,钻进屋内。
  一番原始的筛、簸、吹之后,亮晶晶的金儿呈现了。
  送银行,每克32元,还不够本钱,不干!王奎兰用他的火眼金睛捕捉到一个走私犯,一谈价,哇,每克74元。合算!合算!
  分红了。入股者屏住呼吸,静听王奎兰宣布。啊,1100元!才20天呀,就抵种地5年的收入,都兴奋得死去活来!
  四处都投来钦慕的眼光。
  求财心切者还提着厚礼央求王奎兰:
  “看在乡亲的分上,让咱入一股吧。”
  “没说的。”王奎兰涨红着脸,十足的窝主样儿。
  顿时,安康境内3个区、6个乡、12个村近300人向王奎兰投来丰厚的股份。
  巧滑的王奎兰没有忘乎所以。他觉得摊儿大了,就需要更大的招牌,否则,开不稳喽。
  他郑重其事地来请乡党委副书记王兴兰的驾。
  “怎么样,你也入一股吧。”
  王兴兰不语,摆出一副基层干部在农民面前惯有的老练样。
  “咋,没钱?没钱我给你垫上。”
  “哟,看你说的,那点份子钱俺有!”书记夫人赶忙搭话,把一叠钱塞给王奎兰。
  王兴兰狡黠地一笑……
  啊,这是推波助澜的一笑!不仅王奎兰的大窝子越挖越胆壮,安康县7个乡,20平方公里土地上都展开了规模宏大的“阵地战”。
  近万名金农挥舞大镢上阵了。
  20名乡村干部露头露脸指挥了。
  职工、教师争先恐后地出现了……
  土地管理人员实在看不下去了。他们怀着极大的义愤来干涉,被挖红眼的金农打得四处逃窜。
  县政府不得不制止了,开着高音喇叭车宣传《矿产资源法》。除钱之外,对一切都藐视的金农跳着蹦着起哄:
  “哈,哈,给咱加油鼓劲呢!”
  县政府勃然大怒,把淘金工具一件件往车上扔。金农拦着车不让走,随同来的干警见状准备采取行动。淘金者更凶了,骂声喊声,震天动地。
  为了防止事态扩大,县政府只好卸下东两走人……
   
4

  贪财的欲望像是愈堵愈强的狂潮向一切可以淘金的地方冲去。
  坚固的河堤挡不住,成百米成千米地被挖决。
  狂澜的河水无阻拦,高价租来的抽水机,昼夜响个不停。
  河道管理处7个瘦弱的工作人员心儿被震碎了,他们站在曾精心护卫的河堤上对下面的人海高喊:“快停下,这是违法的!”
  “哈、哈,什么法,你给咱宣传宣传呀!”人海中一片讪笑。
  憨厚的史启存掏出随身携带的《河道管理法》,正儿八经地念起来。
  “对不起,我们听不懂。”
  “胡闹!”史启存发觉被耍弄,气愤地吼叫。
  人海无语。原始的老镢一寸寸吞噬着河堤。
  史启存7人愤懑地靠近金农,“全副武装”的金农们就地一躺,滑入深窝。
  史启存傻眼了。下吧,没穿胶鞋雨裤;不下吧,怪声怪气的淘金声像是挑逗。
  顾不得什么了!他纵身一跳,陷入窝中,伸手欲夺淘金工具。一个大汉老鹰抓小鸡似地将他压入水里。
  泥沙呛了他的鼻子,双臂痛苦地痉挛,但一抬起头,仍用沙哑的声音喊:“你们这样干,要负法律责任的!”
  贪财的法盲有什么法律而言!他们对河堤的践踏有增无减。
  以每小时80元的高价从几百里之外调来大批精良推土机,如“鬼子”进庄一般,在几千米河道,进行血腥的屠杀!
  淌血的月河啊,只有呼唤自己的卫士。
  史启存他们又义愤填膺地来了。
  忙碌的金农干脆不走,好事者还阴阳怪气地讥刺道:
  “怎么样,推土机你们收不收?”
  史启存看着自己破烂的自行车,欲哭无泪。
  他只有奋笔疾书,呈报上方:
  “县水电局并报县政府……据我们现场查看,在月河河道,个体淘金者动用推土机6台,架设抽水机125台,开金窝150个,上劳力9000余人,侵占河堤安全线200米,毁坏自然河岸2000余米,毁坏农田240亩……长此下去。不但严重破坏了国家金矿矿体,而且破坏河堤,改变河道走向,我们的力量只能是宣传,而无法阻止,还要挨骂受气。对此,敬请旦政府、主管局及有关部门引起足够重视,采取果断措施,否则,损失将不堪设想。”
  可能是“研究、研究”吧。呈上的报告迟迟不见批复。但金农根本不需研究,便对河堤、河道展开更大规模的破坏。
  史启存仿佛感到自己的肉被一刀刀割剐。他受不了啦!又饱蘸浓墨,再呈上方:
  “我们曾于1987年12月31日作的报告,尚未批复,目前问题更为严重。月河流域上至梅子铺,下至青峰乡,群众动用推土机116台。架设抽水机20余台,开金窝数百个,上劳力数万人,侵占堤坝安全线400余米,毁坏河堤4000米,河道设障数万立方米。
  “……我们虽日复一日,上下奔波,历尽千辛万苦,饱食流言蜚语,受气挨骂,但由于力量单薄,不能解决根本问题,几年的功夫将毁于一旦。为保护国家矿体,保护河堤安全,给1988年的迎汛度汛工作打好基础,大局为重,极早动手。敬请县政府、主管局及有关部门引起足够注意,采取果断措施,否则后果不堪设想。”
  可叹啊,忙于筹备年货的人们谁把史启存的告诫当回事呢?报告依然石沉大海!
  而金农早把佳节置于脑后了,他们渴望的心只想到金子!金子!喜气洋洋的正月,疯狂的毁堤没有中断,推土机的轰鸣没有停息,巍巍长堤濒临覆灭的危险!
  史启存只有尽最后的力量了。他与6个伙伴往男女老少齐参战的阵地上一站,得到的是朔风般威胁:
  “再来,小心挨刀子!”
  史启存这硬汉子捂住被子哭了。他也有老婆孩子啊!尽力可以,破命他实在办不到。而眼睁睁地看着河道受损,他又感到莫大的痛苦与愧疚。
  他神情沮丧地对上级领导说:
  “你看咋办吧?”
  “实在管不住就算了吧,你们几个辛苦了一年,也该顾顾家,过过年了……”
  局长说完这话,转过身抹眼睛。
  他最懂得这段河堤的重要了。堤的两岸不仅居住着10万民众,堤间的月河也是汉江一条主要支流。河堤毁坏,河道受阻,一旦洪水下来,那将意味着什么?这样的历史悲剧不是没有,1984年,就因为支流不畅,使汉江暴涨,淹了整个安康城,造成震惊全国的大灾难。
  金农啊,难道你门忘记了历史悲剧?
   
5

  金农自有自己的哲学。
  河堤嘛,是国家的,毁了,共产党会拿钱修,总不会看着把人淹死。
  金子嘛,挖着就是自己的,趁政策未变,抓紧挖啊!
  这种哲学使金农把伤痕累累的河堤肆意蹂躏。
  光明村党支书王功九撕去修复河堤的堂皇外衣,露出蓄谋已久的真相。
  他动用县里下拨的移民费,租来推土机,拦腰截断河堤,筑起33米河道,迫使河水改道,从而开出5000平方米的特大金窝。从这个金窝里挖出的能是太阳的汗水?不啊!它是太阳的泪水,祖国母亲的泪水啊!
  泪水激发了正直的人,他冒着极大的风险,向报纸投去悲愤的檄文。
  舆论的作用是巨大的,上级领导立即责成安康县政府整顿混乱的淘金秩序。
  也许是对上级负责更为重要吧,安康县县长这时立下了“不整顿好,我这个县长不当了”的军令状。
   
6

  可惜此话对发狂的金农已失去震慑作用。他们依然故我,愈演愈烈。当全副武装的干警来没收大型淘金机械时,几名妇女竟然睡在推土机的前斗里。
  拖出来吧,她们会污你是“流氓”、“土匪”。
  不拖吧,黄金整顿就别想进行下去。
  干警们犹豫的目光聚向急得团团转的秦康健。
  该这位年轻的局长拿主意了。但这种难堪的场面他实在没有遇过。他抬起眼帘习惯性地寻找往日给他出主意的老局长刘大明。遗憾他不在,看到的只是幸灾乐祸的围观者和洋洋得意躺在挖斗里的妇女。
  他受不了这种挑逗了,气得将帽子一抹:“拖!”被拖的妇女顿时疯叫起来,有的抱住干警的腿狂咬,有的拣起石头乱打。
  “不许欺负妇女!”围观的金农骚动了,欲有闹事之势。
  “都给我看着,谁闹事就铐谁!”秦康健跳上推土机,挥舞着警棒。
  围观者退去了。
  妇女们老实了。
  拿了金农重酬的司机却谎说推土机失灵,开不动。
  秦康健狠狠瞪了他一眼,从别处请来司机。
  车动了,制止乱挖滥淘的路子拓开了……
   
7

  然而,前行依然受阻。
  到滥挖最猖獗的月南村执行任务的警车被早在路上等候的小青年拦住。
  “让开!”刑警队指导员王保珍气得大吼。
  拦道者若无其事地望着王保珍,嘴里哼着流行歌曲。
  “把他的自行车扣了。”
  拦路者根本不把车子当回事,傲慢地说:
  “那把我也捎上吧!”
  王保珍紫涨了面皮,站在拦路者面前:“再闹,把你抓了。”
  拦路者忽地一拳打来,王保珍避过,他又上前一步,将王保珍推至坎下。
  “太放肆了,捆了他!”王保珍不得不发出这样的命令。
  车继续前行。
  闹事者的兄弟又拦在路中。
  他一眼看见被捆的哥哥,疯狂地嚎叫:“不得了啦,抓人了!”
  上千名金农围拢过来,把发财受阻的积怨猛烈地泄向力量单薄的干警们,闹事者的母亲抱住王保珍的腿,死死不放。王保珍像一只被束的老虎,想动不能动,想打不敢打,只有命令干警集合起来。然而,闹事者的父亲早指挥人群将干警分割几处。
  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
  人群成百成百地增加。
  乡党委书记闻讯赶来,他企图驱散人群。得到的是:“你敢管,公安局走了小心收拾你”的威胁。
  他只有打发人叫来秦康健局长。
  秦局长见这阵势,懵了。来硬的,必将激化矛盾;软的,又束不住狂妄的人群,打蛇先打头,惟有与闹事的操纵者交涉了。
  他对拦路者的哥哥说:
  “请你把人群驱散吧。”
  “不行,你们的人打了我母亲。”想不到作为国家干部的郑芬基这么无理。
  “如果属于我们打的,可以看病。”
  “你们还捆了我弟弟。”
  “可以放人。”
  郑芬基无话可说了。秦康健以为他去劝说群众,殊不知与金农捆在一个金窝子里的郑芬基,竟然火上浇油,扩大事态。
  群情更为激愤,不少人还声言要推翻警车。
  不能不动硬的了。秦康健命令干警掏出手铐,郑芬基则端起照像机,企图留下干警的“罪证”。
  “他妈的,你照吧,正好给我们当资料。”
  手铐哗哗作响,农民软弱怕事的一面展露了,纷纷离去,几百里矿区像炮火停息的战场死一样的沉寂。
  乱挖暂停了,但惨遭重创的资源能复原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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